
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的桂冠終于戴到了奧列佛·威廉姆森(Oliver Eaton Williamson)的頭頂上。作為制度經(jīng)濟學的第二代掌門人,交易成本理論的集大成者,這一切似乎有些晚。
如果從對制度經(jīng)濟學的貢獻來看,威廉姆森的地位應該高于道格拉斯·諾斯和羅伯特·福格爾,而這二位早在1993年已經(jīng)因為將制度經(jīng)濟學應用于歷史分析而獲得了諾獎。但該來的獎終歸還是來了,這對于威廉姆森,應該是值得欣慰的。而且,在現(xiàn)在這樣一個公司治理混亂的世界,以諾獎表彰威廉姆森對公司治理理論作出的貢獻,似乎有著一種特殊的意義。
威廉姆森詳解“交易成本”
威廉姆森教授一生著述甚豐,根據(jù)其主頁上的自我介紹,目前已出版專著五部,發(fā)表論文數(shù)十篇,其研究涉及企業(yè)理論、兼并收購、公司融資、公司治理等各個方面。不過,雖然威廉姆森的理論體系十分博大,但其邏輯主線是十分清晰的:即應用“交易成本”來考察企業(yè)運行中的各種問題。由于在威氏的理論體系中,“交易成本”占有十分顯著的位置,因此其理論在圈內也被稱為“交易成本經(jīng)濟學”。
“交易成本”的概念最早由羅納德·科斯提出,并應用于經(jīng)濟分析。說來有些傳奇,科斯在1937年寫下鴻文《企業(yè)的性質》、用“交易成本”觀點考察企業(yè)的時候,不過是一個本科三年級的學生。而正是這篇原本的學生習作,在幾十年后(1991年)為科斯贏得了諾貝爾獎。從這點上看,科斯的天才可見一斑。不過在當時,“交易成本”概念并沒有受到學術界的重視。造成這種現(xiàn)象部分是因為這個觀點本身的超前性,但更多的是因為科斯對“交易成本”定義的模糊。
“交易成本”究竟是什么?是跑腿費、運輸費、磨損費,抑或是討價還價的成本?科斯沒有精確定義。而這種概念的模糊使得“交易成本”觀念在應用的時候受到了很大的局限,其科學性也受到了質疑。甚至有學者嘲笑“‘交易成本’是個筐,什么都能裝”。
威廉姆森是科斯的學生,他繼承了老師的“交易成本”概念,并把這個概念具體化了,從而使得它在分析中能夠得到更好地操作。
威廉姆森的“交易成本”觀念是在契約的觀點下提出的,即他將每一次交易都視為簽訂一次契約(因此在下文中,筆者有時會將交易和契約兩個詞混用)。為了論述“交易成本”,威廉姆森強調了三個重要的概念,即“有限理性”、“機會主義”和“資產(chǎn)專用性”。
“有限理性”概念最早是由肯尼斯·阿羅提出的。阿羅最早指出,人的行為是“有意識地理性的,但這種理性又是有限的”。造成理性有限的原因,一是由于環(huán)境的復雜性,二是由于人類計算和認識能力的有限性。后來,西蒙借鑒并發(fā)展了這一理論,提出了用有限理性的管理人代替經(jīng)濟人的觀點,這個觀點在管理學界很有影響。威廉姆森早年曾受教于阿羅和西蒙,因此也很自然地將這種觀點引入了自己的理論當中。
“機會主義”,通俗地說就是“損人利己”,即用欺詐的手段來進行算計的行為。在簽訂一個契約的過程中,“機會主義”行為將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在簽約之前,簽約人可能隱藏對自己不利的信息;二是在簽約之后,簽約人可能會私下里干出有利于自身,但損害對方利益的行為。
“資產(chǎn)專用性”指的是投資一旦付出就很難轉變?yōu)槠渌猛?,除非付出較高的生產(chǎn)性價值成本。“資產(chǎn)專用性”可以是地點專用、物質專用、人力專用、品牌專用等。例如,我們參加就業(yè)培訓,如果這個培訓僅僅是針對此單位的某個具體職位的,在其他方面毫無作用,那么我們就可以說這個培訓對于這個職位是“專用性”的。
“有限理性”、“機會主義”和“資產(chǎn)專用性”,共同決定了交易成本的存在。更為具體地,交易成本可以分為“事前”(簽約前)的交易成本和“事后”(簽約后)的交易成本。未來是不確定的,人們由于“有限理性”,不可能在簽約前完全預期到未來發(fā)生的一切,因此為了防止對方的“機會主義”行為,尤其是在簽約后利用“資產(chǎn)專用性”對己方進行敲詐的可能性,締約的雙方需要在簽約前詳細考察對方、仔細界定各自的權責利。顯然,在此過程中會付出很大的成本,這就是所謂的“事前交易成本”。盡管人們可能在簽約前做很多努力,以防止簽約后的不便,但由于“有限理性”的存在,人們在一紙契約里不可能把各方面的可能情況都包括進去,這就給簽約后雙方可能的矛盾埋下了伏筆。在簽約后,締約雙方需要用各種方式維護契約,當然也可能會出于種種原因要求變更契約、解除契約,在這些過程中,發(fā)生的成本就是“事后交易成本”。
為了幫助大家進一步理解威廉姆森的“交易成本”概念,我們可以用婚姻關系來作為例子。從本質上看,婚姻關系就是夫妻雙方一個契約(據(jù)我所知,將婚姻視為契約的研究角度,至少可以追溯到馬克思),而從戀愛到婚姻的過程,就是雙方締結契約的一個過程。為什么在結婚之前,男女之間要戀愛很長?其原因就是雙方的理性是有限的,害怕娶(嫁)錯人,害怕出現(xiàn)“你傷害了我,卻一笑而過”的“機會主義”現(xiàn)象,因此必須在結婚前盡量了解“你到底愛我有多深”。在此過程中,雙方投入的感情是典型的“關系專用性”投資。為什么呢?感情一旦投入,要轉可就不容易了。—須知道,愛一個人容易,忘記一個人可難啊!由于雙方對對方可能并不了解,由于害怕投入感情后遭到傷害,因此雙方要互相了解、磨合,在這個過程中,發(fā)生的所有成本就是“事前交易成本”。而結婚后,如果雙方突然發(fā)現(xiàn)對方不是自己要的另一半,所以要吵架、要離婚,那么這里發(fā)生的成本就歸于“事后交易成本”范疇了。
作為治理結構的企業(yè)
企業(yè)的本質是什么?這是經(jīng)濟學中經(jīng)常問到的一問題。最早試圖回答這個問題的經(jīng)濟學家是科斯。在《企業(yè)的性質》中,科斯引入了“交易成本”的概念,將企業(yè)看做和市場并列的資源配置方式。由于市場在配置資源的時候會涉及到交易成本,因此用企業(yè)內部的指令形式進行分配可以起到減少交易成本的作用。但當企業(yè)不斷擴大時,企業(yè)內部的管理、協(xié)調等活動的成本會逐漸上升,直到企業(yè)內部的成本和市場的交易成本在邊際上相等時,企業(yè)就達到了最優(yōu)規(guī)模。
應該說,科斯的這個回答是非常有啟發(fā)性的。但是,正如我們前面指出的,科斯的“交易成本”概念本身十分模糊,因此在解釋企業(yè)本質的時候說服力上有所欠缺。或許“道可道,非常道”吧,但是作為科學的經(jīng)濟學研究,還是希望理論能夠更明確。
威廉姆森在細化了科斯的“交易成本”概念后,馬上應用這個概念來解釋企業(yè)的性質和規(guī)模問題。由于有“有限理性”的存在,因此再仔細的契約也不可能完全預見到未來的各種情況;而由于“機會主義”的存在,簽約雙方都有可能在簽約后出現(xiàn)拒絕合作、再談判,甚至毀約的情形。那么,到底怎樣才能讓一個有價值的契約長期地持續(xù)下去呢?威廉姆森認為,這就需要訴諸一個能夠為契約“提供秩序、轉移矛盾、實現(xiàn)共贏”的治理結構。在威廉姆森看來,企業(yè)的本質就是一種治理結構。
很顯然,針對不同的交易或契約,最優(yōu)的治理結構也是不一樣的。威廉姆森根據(jù)資產(chǎn)專用性、交易頻率和不確定性的程度,把契約分成了三種。
如果在契約的簽訂過程中,不涉及關系專用性投資,那么雙方的交易成本就會很低,即使有了爭議,法院也能很容易地裁決。因此,這種契約(交易)可以交給市場來完成。
如果在契約的過程中涉及關系專用性投資,但交易的頻率比較低,那么實施交易帶來的收益可能不足以支撐一種新的治理結構,因此就實行雙方治理,形成一種“關系型契約”。事實上,現(xiàn)在興起的“虛擬企業(yè)”中就有相當一部分屬于這種類型的契約:A公司可以是B公司的指定供貨商,但是兩個公司的治理卻是彼此獨立的。
如果在簽訂契約的過程中涉及關系專用性投資,但交易的頻率比較高,那么將締約的雙方實施一體化的收益將足夠高,因此雙方應實施統(tǒng)一治理,成為一家企業(yè)。
對威廉姆森的企業(yè)理論進行闡釋的一個好例子是盛大對韓國Actoz公司的收購:
2001年初,盛大公司通過代理Actoz公司的《傳奇2》進入了網(wǎng)絡游戲市場。起初,盛大和Actoz公司的合作比較順利,盛大在短時間內迅速成長為國內網(wǎng)絡游戲行業(yè)的領頭羊,Actoz也從中分到了巨額的利潤。然而,在盛大取得了重大成功后,Actoz和盛大在利潤分配上產(chǎn)生了嚴重的糾紛。Actoz數(shù)次以停止合作為威脅,要求提高利潤分配比例,幾乎將盛大逼向絕境。在此情況下,盛大公司于2004年末以9170萬美元現(xiàn)金收購了Actoz公司29%的股份,成為了Actoz的第一大股東。
在以上案例中,盛大和Actoz合作的過程可以分成兩個階段。在第一個階段,存在“關系專用性投資”(例如盛大對《傳奇2》進行的游戲平臺建設、營銷宣傳等),但兩者的交易并不頻繁—即兩者關于利潤分配的再談判并不多。所以在這種背景下,兩個公司采用一種“關系型契約”,實行雙方治理,是最為合適的。而在第二階段,Actoz利用盛大投入大量“關系專用性投資”的機會,采取了“機會主義”的策略,對盛大“敲竹杠”(Hold up),這使得兩方需要多次修改原有約定,大大增加了交易頻率。在此背景下,盛大對Actoz實施并購,對其實行一體化的治理就成為了最優(yōu)選擇。
公司融資問題
在解釋了企業(yè)的本質問題后,威廉姆森又將分析的眼光投入到了公司金融領域,對公司的融資活動進行分析。而分析的框架依然是他發(fā)展的“交易成本”理論。
公司融資的關鍵問題是:選擇怎樣的融資形式。假設公司得到了一個重要項目,需要進行融資,而可供選擇的融資方法只有股權融資和債券融資,那么究竟是采用哪種方法更好呢?威廉姆森認為這個問題本質上是一個治理結構的問題,因此融資方式的選擇和資產(chǎn)專用性的程度有很大的關系。
讓我們首先分析一下債權融資和股權融資的區(qū)別。債券融資的特點在于,它施加給企業(yè)的是一個硬約束,舉債的公司必須按時向貸款方支付利息,并且在公司清盤的時候提供優(yōu)先的索取權,但貸款方對于舉債公司內部治理卻是無權干預的。而股權融資卻完全不同:股東擁有的是剩余索取權,這對于公司來說,是一個軟約束—公司效益好時,給股東的分紅可以很高,而在效益不好時,股東可能沒有分文報酬。但和債權人不同,股東可以對公司實施監(jiān)督,并對公司的財務、投資和人事具有最終決定權。
現(xiàn)在,假設公司的資產(chǎn)是通用的,那么舉債融資對于借、貸雙方都不會有特別的風險 —即使公司破產(chǎn)了,貸款方也可以在清算中獲得較多的補償。在這種情況下,債權融資是合理的。而如果公司的資產(chǎn)是專用性的,那么對貸款方來說,風險就比較大了,萬一企業(yè)倒閉,就算清算也不能得到什么補償。考慮到這一點,貸款方就會在事前對要求融資的公司提出更苛刻的要求,如更高的利息、更嚴格的還款方式等。這就會使得公司用債權方式融資變得不合算。在這種背景下,公司更可能采用股權融資。
比如,IT企業(yè)的資產(chǎn)有什么?一般除了幾臺電腦外,就是技術、人力資本等無形的資產(chǎn)。顯然,這些資產(chǎn)在企業(yè)被清算的時候是不能計算為價值的。由于這個原因,在現(xiàn)實中,我們看到IT企業(yè)的融資一般都采用股權,而非債權。
公司治理問題
公司治理的核心是如何保護各種利益相關者(工人、資本家、經(jīng)營者、客戶、社區(qū)等)的利益。
威廉姆森認為,不同利益相關者對于公司和與公司的關系,本質上都是一種和公司的交易或契約。因此,應該根據(jù)資產(chǎn)專用性的程度,設計對不同利益相關者的保護措施和交易價格。
以工人為例。假設有兩類工人,第一類為工作投入了專用性的人力資本(進行了專門訓練),另一類是普通工人。顯然,普通工人類似于產(chǎn)品市場上的標準化產(chǎn)品,因此對于他們往往可以采用臨時雇傭,而不必采取特別的保護,更沒有必要讓其進入董事會。而對于有專用性人力資本投入的工人,如果沒有某種治理結構保障其專用性投資,那么他們將會向企業(yè)索取更高的工資。但企業(yè)作為強勢的一方,完全可能憑借其在勞動市場上的優(yōu)勢去對付這類工人“敲竹杠”的行為。而這部分工人如果預料到了這點,則會在事先降低專用性投資。顯然,這會造成工人和公司雙方利益的損失。在現(xiàn)實中,擁有專用性人力資本的工人一般會組織工會來保證自己的利益。工會作為一種特殊的治理結構,一方面保證了這部分工人的利益,另一方面也增加了他們對專用性人力資本進行投資的積極性,進而也可以為企業(yè)帶來收益。雖然工會的集體談判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公司和工人之間的交易成本,但是對于勞資雙方而言,事前的契約往往不是最優(yōu)的,它需要不斷調整。而這種調整順利進行的前提就是工人和公司之間信息的對稱。為達到這個目的,威廉姆森建議,在必要的時候允許工人進入董事會,但是不給予投票權。這種治理結構的安排在企業(yè)處于困境的時候尤為重要。
按照以上的分析思路,威廉姆森逐一對各個利益相關者進行了分析。限于篇幅,此處不再介紹,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威廉姆森的《資本主義經(jīng)濟制度》一書。
關于國人的“諾獎情結”
目前,中國似乎有著一種諾貝爾獎狂熱。威廉姆森教授得了諾獎,看來他的書又要在中國大賣了。但我想,威廉姆森教授本人應該不會期待看到這種大賣—一個真正的學者,期望看到的是別人尊重自己的理論、應用自己的理論,而不是買本自己的書放到書架上。由此,我認為,如果要向威廉姆森教授致敬,最好的方法,應該是安下心,仔仔細細品讀一下他的著作。我相信,他的著作無論對于理論工作者還是企業(yè)家都是會有啟發(fā)的。
經(jīng)常有人問,中國人什么時候可以拿諾貝爾獎,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從經(jīng)濟學看,應該還要很長的時間。諾貝爾獎是給學者的終生榮譽,一般一個理論從產(chǎn)生巨大影響到被諾獎認可,需要不少于20年的時間。
但作為一個經(jīng)濟學的學習者,我很遺憾地說,至今我還不知道中國有哪位經(jīng)濟學家的理論有了足以問鼎諾獎的實力。不過,正如諾貝爾獎得主弗里德曼所說的,研究清楚了中國問題,就能夠得諾獎。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經(jīng)濟試驗場,在神州大地上,每天都在發(fā)生著西方不曾發(fā)生的經(jīng)濟現(xiàn)象,這也為中國學者的研究提供了豐厚的土壤。正因為如此,科斯就對年輕的學者說:“要學經(jīng)濟學嗎?到中國去吧!”
或許,在我寫下這篇文字的時候,中國的科斯和威廉姆森正在成長著,而對于諾獎,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