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的死去還是具體的活著?

[摘要]影片《偽鈔制造者》展現了在極端倫理困境中的個體面對荒謬的戰爭的無奈。影片細致入微的描述了個體在面對意識形態話的“高尚”辯解造就的死亡的恐懼和真實的個體欲望之間的彷徨。影片超越了簡單的善惡是非的評介，向人們提出了諸多沉重的倫理問題，用個體倫理價值質疑了各種抽象道德和意識形態理論的真實性和合法性。

[關鍵詞]《偽鈔制造者》 意識形態 個體倫理

從1936年起，德國納粹就開始策劃名為“伯納德”的偽鈔制作計劃，意圖通過大量偽造美元和英鎊意圖破壞英國經濟。參與了制造過程的真實人物阿道夫·博格根據自己在納粹偽鈔制造工廠里的經歷寫下了回憶錄《魔鬼工廠》。在這本歷回憶錄中，阿道夫記述了大量關于猶太人在集中營里生活和被迫制造偽鈔的真實資料。影片《偽鈔制造者》就是以這本回憶錄為藍本改編而成。

影片的主人公是一個精明世俗的猶太商人——所羅門·斯洛維奇——人稱薩利——他由于掌握最出眾的“偽造”技藝而被納粹選中成為該計劃的主持人。

在戰爭爆發之前薩利在柏林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而在納粹對猶太人的全面追捕中，他還是沒能逃脫他的猶太人身份給他的麻煩。他被逮捕了，并且很快就被送到了毛特豪森集中營。薩利毫無疑問首先是個理性人。為了生存下去，在集中營經過一天的艱苦勞動后，他清醒地知道這樣的生活延續下去意味著什么。他開始為自己的生存而戰。他忍著疼痛在衛兵的工作紙張上畫了栩栩如生的衛兵畫像，為自己贏得了不去干沉重的體力活專門畫畫的“特權”。就是這一點點特權，保證了他多了一分存活下去的希望。他只有一個目的：活下去。為此他借用著每一丁點這個殺人機器提供的機會，它能夠在衛兵轉身的一瞬間吞下一個蘋果。泰然地啃咽著難以入口的食物。他是個聰明人。而他的所有的出發點僅僅及于他自己和他周圍的人。他不會是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但他仍然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幫助他周圍的伙伴，為此他忍受各種不可告人的屈辱。就他的所作所為而言。他是“自私”的，他眼里只有生存下去這一個簡單目的。

然而，這部影片卻絕不是一個個體在集中營中自我救贖和自我完善的老掉牙的故事。影片更重要的主體在于展現他不得不面對的道德困境。

薩利最簡單的生存準則使他注定陷入一個道義的困境。所有工人都知道印刷的偽鈔雖然可以維持他們自己多活一段時間，但卻將嚴重破壞戰時英國的金融和經濟秩序，人為延長戰爭的期限。或許會使更多的人死亡。這也是一種罪惡。從外面世界的戰爭的激烈程度和可能死亡的人數來說，可能是更大的罪惡。薩利清楚地知道這一點。然而他的選擇是個體性的，只有眼前活下去才是真實的，只有身邊的獄友才是真實的。他不能選擇犧牲身邊活生生的戰友去換取一個可能的抽象的勝利。他只是為了一群人的生存而具體的生活著。

而他的難友博格卻有著不同的想法。同為集中營囚犯，薩利認為：“我還活著，這并不可恥”。而伯格——一名鈔票印刷機專家——卻認為自己的犧牲將可能會更早的帶來納粹的失敗。這也意味著自己和同伴的死可能會挽救更多的人的生命。盡管他無法見到這一幕了。博格敢于用宣布放棄自己生命的方式來成全理想。他不停鼓勵所有人破壞和暴動，從一進工廠開始，他就束手就做好了犧牲的準備，這種犧牲還不只是自我要求，他甚至已經到了認同周圍所有犯人一起犧牲的地步，他不間斷的進行破壞偽鈔底版的行為。當納粹提出若不完成美鈔的印制就將殺死自己的六個獄友時，他依然不愿意妥協。將被處決的六個獄友說：“我們為什么要為了政治家的報復去死?”并且痛毆了博格，但博格毫不妥協。薩利為了能讓自己的獄友繼續生存下去，自己一個人攻克了技術難關。讓獄友和自己又多活了幾天，就是這幾天的寶貴時間終于讓他們迎來了解放。

薩利為了挽救自己和身邊的難友而要淪為戰爭的幫兇：博格為了結束全局的戰爭而要間接犧牲自己和身邊的生命。這一主題才是這一影片的真正主題：是為了抽象的崇高去死，還是為了卑微的真實去死?

值得我們真正思考的問題就是：這兩種對待人的生命的態度哪一種更具有合理性?是千萬人的解放大業還是幾個無足輕重的囚犯的性命?答案看起來似乎是非常明顯的。然而我們卻不能不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千萬人的大業就一定比幾個人的性命更重要?僅僅是因為他們數量多就可以剝奪這幾個人的性命嗎?小人物難道在動蕩歷史里注定只是無足輕重的塵埃?這個關于茍且偷生題材的影片可以讓我們站在人的價值上去反思雙方的位置和立場。

冒著一種簡單化的危險，我們可以把薩利的人性觀稱為個體的倫理價值觀，而博格所代表的犧牲精神則可以稱之為某種“高尚”的價值倫理觀。這兩種價值觀念之間有著很大的差異。薩利的價值觀是面向真實世界的。在他的世界觀里，每一個人都是具有著同等的價值，都有著活下去的權利。這種世界觀是經驗性的，深深扎根于人的有限的情感和認知之中。這種價值觀在乎活生生的肉體的感覺。香煙、美酒、女人才是曾經的薩利生活中的一切。這是活生生的肉體的感性和欲望支配著的沉迷此世的人生。這種價值觀在博格看起來或許是落后的和沒有理想的。他看不到明天有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不愿意為了那個美好的新世界做出暫時的犧牲。

而博格的價值觀則似乎在理論上占據著道德的制高點。他向死而生。充滿了大無畏的精神。為了一個令人炫目的人間天堂，他愿意成為最后一個倒在天堂門口的人。他堅信自己的方向和道路是正確的，并且愿意為了實現這一崇高目標而犧牲。在他的心目中，有些犧牲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問題在于：為什么他能夠如此確信他所相信的一切犧牲必然是正確的，必然是一個鮮血滌蕩之后的圣潔的人間天堂?為什么有理由相信是這些人應該被犧牲?他們有什么地方和我們不同?他們生命的價值為什么是渺小的?他沒有理由。和所有狂熱的意識形態教育的結果一樣，他只有堅信。

人類社會最經常低估的就是這樣的意識形態所具有的毀滅性的力量。在接受了這種意識形態的洗禮之后。個體不再看到一個本真的有限世界，他看到的是只是一個未來世界的投影。現在的世界在這種世界眼光中是沒有意義的。人們此世的具體的經驗和感覺只不過是過眼云煙，唯一永恒的只有未來。在這種眼光看來，某些人由于思想覺悟的問題注定只能是歷史的淘汰物，是沒有價值的存在。就是在這樣的解放話語中，納粹眼中的猶太人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只是一堆碰巧長得像人的低等動物。正是在這種觀念中，納粹們在殺戮的時候不再有殺戮的感覺。因為，他們的感覺告訴他們：他們宰殺的不過是畜生而已。正是在這樣的意識形態教育的遠大理想下，成千上萬的俄國農民因為是落后的、反動的封建殘余而失去了做人的資格。在這種謊言下，成千上萬的異教徒成了十字軍的犧牲品。正是在這種用未來的天堂掩蓋的謊言中，人類社會步入了兩次現代性的大屠殺之中。

屠殺在人類歷史中并不少見，然而像兩次世界大戰之間人對人的大屠殺卻是人類歷史上最振振有詞的兩次。古代社會的大屠殺僅僅是出于戰爭的直接或間接利益需要。戰敗者可能會成為奴隸。會失去法律權利。但絕不會被視為蟲豸，而只有現代性的兩次大屠殺把某些人視為沒有任何價值的存在。現代文明不是大屠殺的充分條件，但毫無疑問是必要條件。沒有現代文明，大屠殺是不可想象的。所以，大屠殺不是人類現代化之前的野蠻和非理性習俗遺傳。它是現代性大廈里的一位合法居民，更確切說，它是任何一座其他大廈里都不可能有的居民。這種意識形態的話語離我們并不遙遠，在那個牛鬼蛇神的年代。年輕的革命小將門肆意地毆打、侮辱著他們的師長甚至父母。在他們眼中，這些人也不再是人，而是沒有任何價值的披著人皮的狼。他們的犧牲是無所謂的。最后的結果就是中國的一場浩劫。

而薩利的態度才是人性的本真。薩利的態度是現實的。他不會為了什么抽象的目標去區分任何人之間的價值。他只知道保護好自己，保護好自己身邊的獄友。他知道自己的渺小，他理解別人的恐懼。他不相信什么人間天堂。他的態度才是真正的以人為本的態度。他眼中的世界是一個人的世界。是以人為尺度的世界，而不是以遠大革命理想為中心、一切圍繞著不可抗拒的歷史意志轉動的世界(實際上就是統治者的意志)。這種現世的觀念一點不好玩，甚至是平庸的。然而就是這種看似平庸的世界觀實實在在的保護著每一個人不再被圣人、偉大領袖一腳踏入地域，永不超生。戰后聯邦德國基本法第一條斬釘截鐵的宣布：人的尊嚴不可侵犯。保護人的尊嚴是所有國家機關的職責，這一點實際上不過是薩利的現實人性態度的反思。

人不能制造人間天堂。對這一點簡單的事實的認識和知道人類長于制造各種意識形態幻象對于消除現代性制造的地獄來說也是至關重要的。法國大革命之中，圣茹特夫人在被砍頭之前一聲感嘆：自由，自由，有多少罪惡借汝之名!博格也在用自由的名義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實際上，每一種貶低人類尊嚴的意識形態都能輕易的為自己找到理由。每一次對人類的屠殺就是從否定個體的尊嚴和價值開始的。然而，我們沉重的肉身卻是我們無可逃脫的皈依。個體寄居的肉身本能地反抗著各種意識形態對它的修改，正是沉重的肉身將人從柏拉圖似的理念天堂拉回感性和有限的大地，讓我們保持對己身的清楚認識。正是這種無可否認的個體倫理深深地質疑著把人變成人之外的一切東西的企圖。這種質疑，盡管是個體性的，但正因為它無可否認的個體真實性而成為人類抵抗人類把世界變成天堂的一切企圖，而正是個體倫理的這一點點清晰而無法否認的感性不會把世界變成人間地獄。從政治理論的角度來說，個體性倫理是任何保守主義最終的堡壘。而保守主義的世界往往是和平的世界。薩利和博格的沖突正是兩種關于人類社會的基本政治構架的出發點的最深層次沖突。

因此，薩利被捕前肉欲狂歡的生活可以說是一種象征，一種代表了滾滾紅塵中的平凡個體感性和經驗的生活，以及這種生活所代表的個體性和現世倫理。這種生活實際上一種經驗個體對現代性的普遍抽象語言和理念的反抗。對人的欲望的壓制從來就沒有停止過，而薩利式的本能對于這種體制的反抗從來也沒有停息過。這部影片表面上是個體對納粹的反抗，實際上是福柯式的肉欲與柏拉圖式的一切抽象理念的戰爭。

影片最后的結局是一個問號。

在經歷了地獄的苦難之后薩利重新回到了他所熟悉的人間天堂，香煙、美酒、女人、讓人沸騰的賭局。在短暫的時間里薩利忘記了曾經的苦難，盡情地沉迷于他所熟悉的肉欲狂歡。然而，一種虛無感不可阻擋地包圍了他。口口聲聲要獻身日耳曼大業的納粹長官拿著他制造的假證件一溜煙的跑了。那些熟悉的美妙的肉體的感覺好像也開始變得有些不那么真實。肉體的歡愉卻再也無法掩蓋住集中營人間地獄般的生活留在他身上的記憶。他或許是人生第一次體會到了肉欲的狂歡就像納粹的日耳曼帝國一樣的只是虛無而已。他坐在海邊的茫然。與其說是痛苦，不如說是一個哲人的疑惑。如果一切都是沒有價值的話，他生活下去的意義何在?當初他為什么還要活過來呢?這是一個典型的德國式的疑問。這些問題是沒有答案的。而對這些永恒的追問的表現才是這部電影讓人久久難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