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國當代內部批評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應運而生,它在一系列環節中,都貫穿著極強的策略意識。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由于自身固有的弊端和時代的巨變,也由于盲目崇洋心態和傳統的批評定勢,內部批評迅速地走向了式微。
關鍵詞:文學;內部批評;反思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2589(2009)—0093—02
所謂內部批評,是將文學視為一個獨立自足體的批評,它“立足于作品自身‘內在的’客觀性”,“既不關心作者的創作意圖,又不關心讀者的主觀感受,同時力戒批評者主觀印象式的發揮,追求一種自然科學式的冷靜、客觀的分析態度。”[1] 我國當代文學的內部批評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迅速崛起,但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卻迅速地走向了式微。
一、內部批評的應運而生
新時期之初,一種既不歌頌又不明暢的詩——朦朧詩出現了,批評不知從何入手,除了說“朦朧”、“不懂”之外,別無語言。直至1983年,徐敬亞引進新的批評武器:現代主義,去論述朦朧詩的一套新的表現手法,才對其有了較為中肯的解讀。然而,批評并沒有從此就走出“失語”的處境。王蒙、宗璞等對西方意識流小說的借鑒,劉索拉、徐星等對西方現代派小說的改造,馬中駿、高行健等人的戲劇探索,都令批評手足無措。20世紀80年代中期,馬原、蘇童、格非等先鋒小說的形式實驗,更令批評目瞪口呆。這樣,文學創作有了越來越清醒的形式自覺意識,不斷提出了形式、文體、語言、結構等方面的問題,因此,外部批評這把老破槍,再也無法擊中文學這只飛鳥了,內部批評于是應運而生。
我國內部批評的應運而生,也與音樂、繪畫、戲劇等藝術門類的變革息息相通。新時期思想解放的氛圍、改革開放的浪潮,促使許多藝術門類都開始了艱難的現代性探索。在電影界,《小花》、《生活的顫音》等,以時空交叉的蒙太奇結構,把過去、現在和幻覺交織在一起,開始了我國電影表現上敘述形態和影像語言的形式新變。在美術界,1979年的“星星美展”,標志了一個動蕩與變革的美術新紀元的開始。在戲劇界,《屋外有熱流》、《絕對信號》、《車站》等,都是影響較大的探索戲劇,它們“最大的特點是重在表現人的靈魂,人的內心世界的復雜性、豐富性,并努力開拓戲劇表現人類生活的多種可能性”[2]。因此,現代技巧與現代意識漸漸深入人心,這樣,一場批評的范式革命勢在必行,內部批評因而應運而生。
內部批評的發端應是高行健的一本小冊子:《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它甫一面世便成為作家們的一大興奮點,在馮驥才、李陀、劉心武等作家間引起了通信討論,這體現了“新時期文學在建構自身現代性過程中的強烈的‘形式’渴望”[3]。文學已再難靠寫“社會問題”引起轟動了,相應地,對“技巧”、“形式”等所謂“內部規律”的探求成為文學批評的當務之急。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批評家,特別是青年批評家,大多把目光向文學的“內部”移去。
文學批評的“向內轉”,也得力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盛極一時的“方法熱”。在當時,語言學方法、符號學方法,以及從自然科學借鑒而來的系統論方法、控制論方法、模糊數學方法等都成為批評的有力武器。“方法熱”的興起,可以說標志著批評從外到內的范式革命的完成。單從充斥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各報刊雜志的批評文本標題,如《新時期的文學形式演變的趨勢》、《小說技巧十年》、《形式結構》、《繚亂的文體》等,就可見其盛
行之勢。
二、內部批評的策略意識
我國當代內部批評雖是應運而生的,但也離不開批評主體的自覺追求。實際上,從反叛對象的確立到批評視角的選擇,再到批評標準的定位等一系列環節,內部批評都貫穿著極強的策略意識。
內部批評策略之一是為現代主義正名,使現代主義的形式技巧探求“合法化”。一方面,它順應政治批評話語,努力清除視現代主義為帝國主義、壟斷資本主義的“反動文藝理論”的偏見,重新劃定現代主義的階級成分。它反復強調:“大多數現代派作家……他們對壟斷資產階級一般是鄙視的。無論從他們的實際階級地位或表達的政治思想來看,他們都不是壟斷資本的喉舌。”[4]另一方面,它又順應現實主義、人道主義話語,通過有意識的誤讀,在現代主義之中讀出這種種主流話語的精神特質,認為,“大多數現代主義作家雖然以象征手法為主,目的還是在反映現實生活”[5],其“荒誕”手法,“看來違反真實,實際上抓住了現實的某些本質,加以集中的夸張表現。”[6] 徐敬亞先生則在朦朧詩的藝術主張中讀出了“對于人性解放的追求和呼吁”等典型的人道理性精神,從而“合法”也推出了現代主義“一套新的表現手法”[7]。
隨著思想的解放和社會的開放,內部批評一改過去那種小心翼翼的姿態,對傳統與主流批評話語進行了公開的反叛。這種反叛的策略之一,是將形式技巧從現代主義文學中分離出來,給予特別的關注與肯定,使其日益遠離政治和內容的糾纏而獨立自足。高行健的《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宣稱:藝術技巧是超越民族界限的,可為不同的國家、不同的階級所用。這得到了一批作家的積極呼應,批評家也不再遮遮掩掩,公開對“內容決定形式”這一古老定律進行大膽質疑與否定,將語言、結構、技巧等內部因素提升到了新的高度,從而實現了對社會政治批評話語和人道主義批評話語等的多重反叛。
內部批評的反叛策略還表現在:它以片面的深刻反抗傳統和主流批評話語空泛的全面。它以激進的姿態將形式、語言等內部因素推上了“文學本體”的高位,斷言:“藝術純粹是形式,絕非‘有意味’的形式。一旦人們開始談論某形式的‘意味’,他們就把問題引渡到形式之外,也就是引渡到藝術之外。”[8] 它甚至大量橫移語言學、模糊數學、信息學、系統論等非藝術學科理論,對文學的內部因素進行細讀,批評文本因而充斥著“熵”、“反饋”、“平衡態”等深奧而陌生的非文學術語。
三、內部批評的式微
然而,內部批評專注于文學的所謂“內部規律”,有割裂文學與社會現實聯系的明顯傾向,從根本上說,這使文學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它極少關懷人類命運、追索人生真諦、叩問存在意義,這大大縮小了文學研究的范圍,簡化了“文學”的內涵。所以,他們對“美”和“藝術性”等的理解甚是偏狹,他們只重形式、規則而拋棄了具體內容,閹割了藝術品活潑靈動的生命,這恰恰是對文學和藝術美的扼殺。
如果說其本身所固有的種種弊端是其迅速式微的內部根源的話,那么,社會、時代的巨變則是其迅速式微的外部根源。1992年,我國市場經濟體制正式確立并被迅速啟動,整個社會發生了巨大而深刻的轉型,經濟政治結構、文化格局、人們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等都發生了巨大轉變。批評家在經濟浪潮的濤聲中節節敗退,也迅速地轉變觀念,紛紛從封閉自足的文本迷宮中走出,從自得其樂的語言游戲中逃離,而向文本之外那個物質化、欲望化的世界歡快地奔去,從而投身于媚俗的泛文化批評狂歡之中。于是,應運而生且盛極一時的內部批評慘遭厄運,迅速地消解于泛文化批評的眾聲喧嘩之中。
內部批評的迅速式微也與我們因落后焦慮而產生的盲目崇洋心態有關。20世紀80年代,出于改變自身落后理論狀態的需要,我們如火如荼地引介了大量歐美內部批評理論,這使我國文學研究發生了一次深刻的轉向:由外到內的轉移。而此時,西方的內部批評者,如俄國形式主義者什克洛夫斯基、法國結構主義者托多洛夫等,早就進行著自我反省與自我修正,因此,西方的文學研究正發生著與我國文學研究相反的轉向,“從對文學作修辭學式的內部研究,轉為研究文學的‘外部的‘聯系’”[9],轉向新歷史主義、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后殖民主義等。然而,落后、焦慮心理催生的盲目崇洋心態卻使我們對西方正在發生的“向外轉”視而不見,對西方內部批評者早就進行著的自我反省充耳不聞,這埋下了我國內部批評迅速走向式微的禍根。
我國內部批評的迅速式微還與我國傳統批評形成的心理定勢有關。從先秦始,我國就產了以社會功利為主導價值取向的泛文化批評,外部批評在我國文學研究中一直占有絕對優勢,對文學外部因素的迷戀早就沉淀于我們內心,成為我們的一種“集體無意識”。這注定了內部批評在我國不可能得到完全而充分的發展,中國批評家們走進文學內部的強大動力,從某種意義上說,恰恰來源于文本外部的“使命意識”:推動藝術變革,進而推動社會與歷史的變革,故“真正象新批評或結構主義的批評文章寥寥無幾”[10]。這種在傳統文化心理制約下產生的不徹底性,無疑也是我國內部批評迅速走向式微的一大根源。
南帆曾指出,小說技巧不是“純技術性的操作改變”,“而是在于體現新的情感方式、思維方式與審美方式,以此應合新的時代意識與審美意識”[11]。不錯,純粹的形式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文學形式應是審美主體內在心靈、情感與生命的符號,是審美主體審美理想和個性氣質的象征,并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社會的整體風貌與時代的文化精神。
所以,“內部”因素與“外部”因素密不可分,正如韋勒克和沃倫所指出的,“所有的歷史,所有環境上的因素,對形成一件藝術品可以說都有作用。”[12] 因此,真正的內部批評決不割裂與“外部”的血肉聯系,相反,它關注的焦點恰恰是:“外部”因素是如何進入文學“內部”,從而成為內部因素的。只有這樣,內部批評才有可能走出逼仄的形式技巧囚房,才有可能成為真正的“文學”批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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