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地域文化學與歷史心理學的視域,分析邊陬的云南騰沖小鎮走出去的艾思奇的哲學思想與人格風尚形成的文化原委:“走出去”的鄉土傳統;敦厚質樸的滇人習性;時代風云的大勢導引;關切草根的歷史情愫等。見其思想、見其人格、也見其植根的文化土壤。
關鍵詞:地域文化;歷史心理;人格風范
中圖分類號:B03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09)16—0003—03
研討艾思奇的哲學思想,還應當關注這個思想的思維載體——云南人艾思奇及其人格風范,也應當關注邊地文化對其的濡染與影響。見其思,見其人,也見其地。
一、“走出去”的騰越基因
艾思奇出身在云南騰沖。騰沖,以往稱為“騰越”,是古代南方絲綢之路上的一個要樞,是云南“永昌道”直接連通緬甸的重要路徑,是秦漢以來2000多年“蜀——身毒道”溝通中外的必由之途。縱然滇西山高水險,卻從來并非完全閉塞之地,《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列傳》言:張騫出使大夏時,“見蜀布、筇竹杖,問所從來,曰:從東南身毒國,可數千里,得蜀賈入市。”[1]這些巴蜀貨品就是經由滇西運輸到印度和今阿富汗以北的“大夏”的。公元前4世紀,印度孔雀王朝時代的著作《政事論》,也提到“支那帕塔”(Cinapatta),意為“支那成捆的絲”[2]。而古代產絲之國惟有中國,絲早已成為外貿特產走向域外。
明代,隨著中原王朝向云南的大規模移民,所謂“南京填云南”,軍屯或民屯而大批定居騰越等地的漢民,逐漸沿襲了滇西土民千數年傳承的境外長途貿易的傳統,“騰越州”異常繁華,明代徐霞客《滇游日記》驚嘆為“極地邊域”。
艾思奇的出身地騰沖和順鄉,更是一個秉承了沿著西南絲綢古道走南闖北、闖蕩“夷方”、跨向域外傳統的山鄉。崇尚“走出去”的勇氣,景仰“下南洋”的精神,鄙夷“家鄉寶”的窩囊。近代以來,不少和順人在異國他鄉奠定了事業基礎,涌現出一批雄商大賈和實業家。“十人八九緬經商,握算持籌最擅長。富庶更能知禮儀,南州冠晚古名鄉。”和順鄉中的人口不到6 000人,而僑居國外的和順人達萬人之多,分布在13個國家和地區,形成了“海外的和順”。有“云南第一僑鄉”的美稱,曾經甚至有“小上海”之稱。
艾思奇出身在這樣一個地方,古騰越的這種文化風習不同于其他地方安土重遷小農傳統的風氣,寸氏、尹氏、李氏等商賈大家以商貿起家,富甲一方的昭示激勵著騰沖人一批批走出家鄉,艾思奇的父親就是一個“走出來”的知識分子,曾經做過討袁護國軍的秘書長,傳統的濡染,風習的熏陶,成為一種不易察覺而分明存在的文化心態,一種歷史基因,這是邊地騰沖之人跨出桑梓、走向中國、走向世界的心理文化依據,也是艾思奇父母帶著他來到省會、后來自己又走向日本、走向延安、走向與星空一樣璀燦的哲學的地域文化根基。艾思奇的名字有過一種解釋,就是喜愛思考新奇的東西,這也許是邊地騰沖歷史精神的一個反射。
二、壩子文化的淳厚民風
艾思奇幼年時隨父母來到昆明,并且在昆明前后生活了十五年。昆明,這座壩子中的小城,它的風致與歷史氣韻也在艾思奇的心靈上印上了深深痕跡,成為艾思奇精神與風骨中給人印象尤深的人文氣質。
云南人把山地、高原之上四面高、中間低的小盆地稱作“壩子”。云南面積39萬平方公里,山地占到94%,山多、路危、交通不便。據統計,云南一平方公里以上的壩子約1 500多個,壩子多、隔絕多、封閉也多,從而民風淳厚。康熙《云南通志》稱云南之地,起居有定,耕作有時,“男事耕藝,女習織紡,不逐末遠商”,故少逐利之風,多人際敦厚。《中華全國風俗志》也說:云南城市生活狀況,“住城市中之人民……須十分小心勤謹謙和,始可維持永久……是以見其生活之簡單矣。”養成了云南人勤儉淳樸的習性,乃至一種內在的價值標準取向,以敦厚樸質、端謹正直為尚,所謂“以氣節相尚,而恥為污下之事。”[3]因此,從社會事象上看,老昆明人的語言平直鈍厚、重拙舒緩,殊少抑揚頓挫,華麗輕浮之感。飲食上,古代中原軍隊的行軍干糧“餌食”,現在從名稱到制作,在中原和江南都已經罕聞或罕見了,而“餌”類食品在云南、在昆明不僅存其名,而且存其實,更兼發揚光大,給人一種厚重感。這種文化社會風習,成為某種鄉土傳統,如清人吳大勛在《滇南聞見錄》中感慨的:“滇中民風淳樸,不尚浮華,士人……剛直不撓,而又不作矯激怪迂之行以炫耀于世。”青少年時期這個人生最具可塑性和吸納性的年代,艾思奇正是生長在這種文化語境中,所謂“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桔生淮南則為桔,生于淮北則為枳”,邊地文化不能說對艾思奇的人格價值取向不產生影響。
艾思奇少年有成,才華橫溢,24歲時就已寫出流傳一時的《大眾哲學》,人們有理由期待他在哲學的專門研究上有更高的建構,乃至自成門派,獨樹大幟,但他矢志于革命,剛毅堅卓,始終以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體系為堅守,而沒有另外構造新體系的意圖,認為對這個科學理論做了“增加了、加深了、展開了、具體化了”的工作就是莫大的欣慰[4]。真是透露出一股子云南人的執著與質樸精神。
1937年艾思奇出版的《生活與哲學》,毛澤東十分關注,親自對這本書作了長達19頁的摘錄,并給艾思奇寫了一封親筆信,肯定“《哲學與生活》是……深刻的書”,甚至說“我讀了得益很多,抄錄了一些,送請一看是否有抄錯的”,由于讀得比較仔細,提出“其中有一個問題略有疑點(不是基本的不同)”,謙虛地說“請你再考慮一下,詳情當面告訴。今日何時有暇,我來看你。”[5]
1938年1月12日毛澤東又給艾思奇寫了一封信,談及梁漱溟《鄉村運動理論》中“有許多怪論”,并邀請艾思奇“有空可來談,但請在星期一、星期五兩天以外之晚上。”[6]信的手稿和毛澤東的摘錄,都存于艾思奇處,如果是浮夸虛飾之人,如那些爭著與名人合影乃至拉大旗作虎皮者流,是可以借此炫耀一番了。事實上,康生的老婆曹軼歐就曾經要艾思奇將之拿出來讓康生、陳伯達等題詩寫跋,以便他們也借此彰顯沾光。康、陳也一度是炙手可熱,不可一世之人,而艾思奇卻執拗地表示不同意,對妻子王丹一說:“別讓他們拿去招搖”。這既表現了艾思奇政治上的成熟穩健,也可以說骨子里透出了滇人那種“不作矯激怪迂之行以炫耀于世”的厚樸。
1958年,經濟上隨著“大躍進”的開展,共產風、浮夸風、高指標、強迫命令、瞎指揮開始抬頭;政治上“撥白旗、插紅旗”、“反保守”等急躁冒進的氣氛日見濃厚。如果緘默不語,有違黨性良心,如果直言實說,一旦分寸把握不妥,就有給“大躍進”潑冷水之嫌。正當此時,艾思奇寫出了《無限和有限的辯證法》的文章,運用唯物辯證法闡述了既要保護群眾急于改變我國落后狀況的熱情,又不失尖銳地提出了應該防止片面性。文章看似并無咄咄鋒芒,但在當時那種“騎馬要騎千里馬,唱歌要唱躍進歌”的眾口爍金的形勢下,表述這樣的見地是需要政治勇氣的。這其中也分明顯現了云南高原山民的“剛直不撓”的風骨。
20世紀60年代初中期,楊獻珍的“合二為一”哲學命題受到激烈批判,揚獻珍本人后來以致因此而坐牢。在這場“一分為二和合二為一問題的論爭”中,學術論爭變成了政治批判,艾思奇卻沒有對楊獻珍大加撻伐,而他當時作為中央黨校的副校長,從角色的規定看,用當時的眼光可以說是態度曖昧。面對偏激的錯誤傾向的壓力,有三種可取的態度:不說假說;不說話;不得不說話時不說損害別人的話。艾思奇是采取了第三種態度,無可厚非。恰恰也顯示了滇人本質中的厚道。大約他心中也不輕松,此后僅僅兩年他就逝世了,這其中給人們很多感慨與回味,也透露了云南人心靈深處的質樸。
盧國英先生的新著《智慧之路—— 一代哲人艾思奇》中引述毛澤東對艾思奇的評價,毛澤東說:“艾思奇是好哲學家,好就好在老實忠厚,誠心誠意做學問。”毛澤東還強調:艾思奇是“一個真正的好人”。“好人”正是云南人對真誠、樸實之人的評斷。
1980年周揚在回憶艾思奇的時候說:“他為人敦厚,待人真摯,治學勤奮,文風明快,對黨和人民一片忠心,確是我所深知和敬佩的。”艾思奇這位研究高深哲學的理論家,依然不脫高原之子的厚拙本色。
艾思奇逝世后,其故鄉騰沖和順鄉建立的“艾思奇故居紀念館”大門屏風上,寫了八個大字:“學者、戰士、真誠的人”。魂歸故里,依然本色。
三、時代潮流的大勢導引
艾思奇出生和成長的年代正是中國和云南革命大潮奔涌的時代。艾思奇出生的當年,滇越鐵路通車,鐵路到哪里外國列強的侵略勢力就浸透到哪里。當時云南陸軍講武堂監督(教務長)、同盟會會員李根源率全體學員到昆明火車站切齒痛哭,悲慟云南邊疆危機深重。兩年后,武昌首義,云南于1911年10月先后爆發了滇西騰越(騰沖)起義和昆明重九起義,辛亥革命的怒潮席卷云南。1915年艾思奇5歲時,護國運動的大旗在昆明豎起,袁世凱的洪憲帝制僅僅83天就垮臺,昆明成了中國舊民主主義革命的聚焦點。1917年,即艾思奇7歲那年,十月革命爆發,不久,中國共產黨成立,真是“北方吹來十月的風,吹醒了我們苦弟兄”,中國革命從舊民主主義革命轉變到新民主主義革命,是開天辟地的大變局。時局的變化,云南的振蕩,各種思潮洶涌,這個大勢也引導著包括艾思奇在內的一批云南人放眼全局,瞻望世界。1927年17歲的艾思奇東渡日本,開始閱讀《反杜林論》、《費爾巴哈論》等馬克思主義理論著作。20世紀初,社會主義的新思潮震撼世界,也滋潤了從滇鄉走出來的艾思奇,年青的他在吮吸馬列理論營養的同時更關注祖國與家鄉,時代的風潮使他有早熟的傾向。
九一八事變后,艾思奇來到上海,很快參加了“上海反帝大同盟”。并開始系統學習與宣傳馬克思主義哲學。本名李生萱的他,因仰慕馬克思與伊里奇(列寧),1933年6月第一次以艾思奇的筆名在《正路》雜志創刊號上發表了長篇哲學論文《抽象作用與辯證法》,并不斷撰寫與發表深入淺出地闡述辯證唯物主義的哲學文章,后來集結成為《大眾哲學》,十分生動活潑,成為艾思奇的成名作。也就在此期間,1935年10月,艾思奇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并于1937年來到延安,在抗日軍政大學和陜北公學任教,不久,參加了毛澤東組織的哲學小組,擔任中宣部哲學小組的指導員,此后擔任了延安綜合性理論刊物《中國文化》的主編。從云南到上海,從上海到延安,艾思奇完成了從學生到中國革命先鋒隊戰士的轉變,并逐漸提升自己的認知水準,成了時代大潮的一個組成部分。他根于云南,又跨越了云南,沒有前者成就不了他“老實、忠厚、誠心誠意做學問”的風范,沒有后者,也造就不出“黨的理論戰線上的忠實戰士”的境界高度。中國需要革命和變革,馬克思主義就傳入中國并扎下了根,時代需要新的哲學,艾思奇們便是近代中國社會性質變革催生下的時代產物。
四、面向社會的大眾哲學
以往云南人在外地人眼中總顯得“土”,其實“土”也就是無招搖浮華之姿,有篤實平民之態。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云南人的草根性與平民性。
多壩子的云南,每個壩子四周都為重重疊疊的山巒所環繞,從一個壩子到另一個壩子,要翻山越嶺,道險路艱。近代以前,只有馬路而無車路,馬馱肩扛是常態,腳踏實地才有路。長期以來在潛移默化中,積淀了云南人的務實性、大眾性心態。
云南耕地多有“雷響田”之稱,山地多,水源不足,灌溉困難,所謂“百谷豐盈,全資雨降”,靠天吃飯。一旦連降大雨,又常常洪澇一片,生存環境有艱難的一面,非務實無以為生。而生民多艱,關注民生成為有識之士的某種共同情愫。因此,從平章政事賽典赤到云貴總督林則徐,從明代的謫狀元楊慎到清代的寒士孫髯,常有或隱或顯的土民大眾情懷,這種傳承也滋養著云南一地的草根關注與大眾悲憫風習。云南一地之平民,往往小器易滿,小富即安,一方面是保守心態,另一方面是大眾化的務實精神。這些也許對云南籍的艾思奇那種務實大眾、關懷民間的價值取向不無影響。
艾思奇的哲學生涯始于20世紀30年代初,“作為一個初步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青年知識分子,從走進社會的第一天起,就選擇了用馬克思主義哲學作武器批判舊世界。”[7] 而從這一天起,他的哲學文章就以平民性和大眾性為特色而著稱,作為一個20歲出頭的青年,不能說與他的家鄉——云南文化的影響無關聯。
艾思奇《哲學講話》(即《大眾哲學》)中的文章正如1935年李公樸為這本書寫的編者序中所說:“這本書是用最通俗的筆法,日常談話的體裁,溶化專門的理論,使大眾的讀者不必費很大的氣力就能夠接受。這種寫法,在目前出版界中還是僅有的貢獻。”比如書中在闡述二元論與機械唯物論時,標題叫“三分象人,七分象鬼”;闡述辯證唯物論時,題目叫“為什么會有不如意的事”,非常具有吸引力。在談感性認識與理性認識的矛盾時,題目叫“卓別麟和希特勒的分別”;談對立統一的規律時,標題叫“岳飛是怎樣死的”,從內容到形式都是深入淺出。因此,李公仆先生評價說:“這一本通俗的哲學著作,我敢說可以普遍地做我們全國大眾讀者的指南針,拿它去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8]而通俗不等于低俗,正像列寧闡述的:“最高限度的馬克思主義=最高限度的通俗化”[9]。這本書受到廣大青年和人民群眾的歡迎,僅在1949年以前就出了32版之多,1979年再版時,印數達60萬冊,可見其生命力的恒久。周揚回憶:“這些著作在國民黨統治區的青年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許多青年在它的影響下走上了革命的道路。”[10]有文章稱:“在三四十年代,據說艾思奇的《大眾哲學》動員了十萬青年參加革命,它和聶耳的《義勇軍進行曲》一起對青年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改變了他們的思想和生活。”[11]面向民眾,動員民眾,為民眾解放服務。
艾思奇不僅寫,而且講。任繼愈教授回憶說:“艾思奇同志在北大講課,大約五年左右,把馬克思主義普及到高等學校,在北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高等院校的知識分子結下了濃厚的友誼。”《大眾哲學》是在普及馬克思主義哲學,高等院校講課也是在普及馬克思主義哲學。艾思奇面向社會的初衷是一以貫之的。
后來艾思奇受中央書記處委托主編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供全國各級黨校和高等院校政治理論課普遍作為教材,作為基礎性的哲學教科書,又是一次對新群體的馬克思主義的大眾化普及。
歷數當代中國哲學人物,熊十力、梁漱溟、金岳霖、賀麟、馮友蘭,乃至張岱年諸先生,在哲學領域有建樹、有爭議、有拓展、有見地,不論是由佛到儒的轉變,抑還是形而上學的闡述,當然有其獨到的價值,有其高深的學養,這里不作學術評判。但其高深都是象牙塔里的高深,“唯識論”也罷,“新儒家”也罷,都和人間大眾的政治解放有許多隔膜,都對革命青年的投身時代少革命激勵,都與新民主主義革命熾熱斗爭有很大疏離。而艾思奇的《大眾哲學》等,卻是人民解放斗爭烈火中的一支火炬,如同詩人賀敬之吟誦的:“傳遞著,傳遞著,我們的‘火炬’——啊!我們的《新華日報》,我們的《大眾哲學》,我們的《解放》周刊,我們的《活躍的膚施(延安)》。”
當然,艾思奇的哲學論著中絕非完美無缺,但正象魯迅先生所說的:有缺點的戰士畢竟是戰士,而完美的蒼蠅終究不過是蒼蠅。
研討艾思奇的哲學思想,還應當關注這個思想的載體——云南人艾思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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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大眾哲學[M].北京:三聯書店,1979:3.
[9]列寧全集:第36卷(第1版)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467.
[10]周揚.艾思奇文集·序[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11]沈海梅,等.滇中英才[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0:156.
(責任編輯/李璐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