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更遠的地方更加孤獨更加自由”
——《太陽·弒》中,青草、吉卜賽的合唱
十年前,北大哲學系教授陳嘉映先生在看過北大戲劇社和五四文學社為紀念海子逝世十周年而演出的《太陽·弒》(1999版)之后,寫下了一篇評論《海子的詩歌帝國》:“老實說,這出戲對于一般觀眾來說顯得比較晦澀,對于我們時代輕松的氣氛來說顯得有些凝重和做作,但是無論如何它是一次相當成功的演出。”
用這段話作為本文的開頭,并不是想用“權威”的“蓋棺定論”為十年后再次上演的飽受爭議的《太陽·弒》(2009版)來正名,而是想說:十年前就已經“晦澀”、“凝重”、“做作”的演出,在十年后,和已經更加“輕松的時代氣氛”愈發遙遠了。說白了,海子的這部詩劇《太陽·弒》,與當下這個時代的距離,比十年前更遠了。
1999年,為紀念詩人海子逝世十周年,北大戲劇社和五四文學社共同創作了海子的詩劇《太陽·弒》。這是海子長詩《太陽七部書》中的一部,也是海子詩作中最適合改編成戲劇演出的作品。當時的主創都是在校的學生,也是兩個文藝社團的骨干,分別是中文系的博士、五四文學社的詩人冷霜,歷史系的碩士、北大戲劇社的孫柏和馬上要從信息管理系本科畢業、到處找工作的我。改編的工作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完成的,導演則是我和孫柏,而演員都是北大戲劇社的學生演員。當時的我們,懷著對海子一腔的尊重和懷念,懷著對詩歌和戲劇的熱愛,就不知天高地厚自信滿滿地搞起了詩劇的創作。我們用了20天的時間進行劇本改編、用了40天時間進行排練,而且整個創作過程也全部是利用大家的業余時間進行的。我們于1999年的“未名詩歌節”上壓軸演出,在北大貝公樓演出了兩場。
第一次把《太陽·弒》搬上北大的舞臺,應該還算是成功的。能夠容納800人的貝公樓禮堂,兩場演出座無虛席,燕園里的很多學者、教授、老師、學生都來觀看了演出,觀眾中還有很多校外詩歌愛好者和戲劇工作者。當時的一個中央實驗話劇院的老師,看了我們的演出后很興奮,稱贊我們演出的水平完全不亞于中戲學生的畢業大戲,而且建議我們把這個作品拿到社會上進行公演。開始時我以為這個老師只是在用這種方式鼓勵我們,但沒想到后來竟然又兩次找到我們,很認真地談論繼續演出的事。那個時候,我忽然感覺到,我們可能真的做出了一部好戲。但由于當時主創和演員都是北大的在校學生,進行商業性的公演實在不現實,那個想法最后只好作罷。
但是那些鼓勵和肯定,讓我從十年前《太陽·弒》在北大的演出之后,就開始在心里暗暗下了一個決心:一定要讓海子的這部詩劇再次上演。
光陰荏苒,倏忽間,十年過去了。這十年中,我從北大走到了中戲,從一個IT白領變成了戲劇導演。當我從中戲導演系研究生畢業之后,就開始了專業的戲劇創作,幾乎每年都有一、兩部作品面世公演。但我從未忘記過《太陽·弒》。當時演出的很多畫面、很多場景經常出現在我的眼前。從唯美而動人的詩句,到舞臺的儀式色彩,再到充滿形式感的畫面和調度,還有稚嫩的表演,都時常讓我莫名的激動。很多當時的遺憾、疏漏和不足也一直在我的腦海中不斷修正、豐富、調整和醞釀。終于在2009年,決定將《太陽·弒》再次搬上北京的舞臺。
十年之后,當時的三個主創孫柏、冷霜和我都已經是大學教師。我們三個人討論了好幾回,發現這部作品再次上演的意義,除了是對詩人海子的紀念和致敬之外,就只剩下對藝術的實驗探索和對美學本體的追求了。因為這部作品離我們的生活實在太過遙遠了,它和當下社會幾乎沒有任何的關系,甚至和我們的時代是相悖的。
再次將《太陽·弒》搬上舞臺,還是遇到了很多困難的。一開始,我們希望能夠在十年后的2009,以紀念海子逝世二十周年的名義將此劇再次上演。但是,和很多文化機構、演出公司和戲劇投資人聯系后,都沒有得出結果。大家的態度基本一致:海子是值得尊敬的,《太陽·弒》也是一部優秀的作品,但是這樣的演出是賣不出票房的,大多數觀眾現在是不喜歡看這么嚴肅的戲劇作品的。很多富有演出運作經驗的朋友也給了很好的建議(這些朋友大多是成長于20世紀80年代的兄長):找一兩個明星演員加盟,這樣既能有票房保證,也能達到比較理想的藝術水平。他們說的是有道理的。因為說這些話的人,都是這個時代的佼佼者,都是掌握著演出資源的成功人士,而且其中的一些人過去也曾經是文學青年、藝術青年甚至詩人。而“80年代”是詩人、思想家和愛國青年的年代,是海子的時代,是浪漫主義和英雄主義的時代,而當年“浪漫的”、“英雄的”詩人和青年們早已經不在了。在這件事情上,我們無法也無權做任何的批判,只能無奈地承認,那個時代離我們已經很久遠了。
經過半年多的籌備和討論,最終我們還是放棄了商業演出的模式,參加了2009北京青年戲劇節,并且作為戲劇節的開幕演出和觀眾見面。這次的工作周期基本上還是兩個月,20天左右的劇本改編,40天的排練。演出一共六場,在北京東直門外的蜂巢劇場。
十年后能夠再次排演《太陽·弒》,還是挺興奮的,但是我們也深切地知道,我們面臨的困難也是很大的。當年在北大的演出能夠得到一定的好評和認可,與當時演出的觀眾整體素質是分不開的。而這次的演出不可能像當年那樣,由北大學生、教師和了解崇敬海子的詩歌愛好者為主。很多在當時觀眾面前就顯得艱深晦澀的內容,估計在今天就更難被理解了。為此,我們將《太陽·弒》的故事線索梳理得更加情節化,以方便更多的普通觀眾能夠看懂,但這樣的改編多少是違背了海子本意的。因為他在開篇提示中就寫道:“非情節劇,程式和祭祀歌舞劇……”估計海子是希望人們在看戲時更多將注意力放在詩歌語句本身、放在詩劇營造出的宗教儀式氛圍上。就像陳嘉映老師在《海子的詩歌帝國》中說的那樣:“就情節而論,《太陽》與傳統的古希臘悲劇沒多大區別,但是其表現方式完全是現代的,也就是說,戲劇并不按照自然時間組織情節,而是由一系列曖昧而神秘的片段暗示情節,在這些片段中,海子的詩句象金子一樣閃閃發光。”
這一次的改編同樣沒有按著自然時間組織情節,而是按著邏輯關系進行了情節化和清晰化梳理,但就算這樣,后來的演出過程中也還是有很多觀眾表示看不懂和理解不了。“從沒見過一部戲退場的人有那么多!”這是一個普通觀眾在看完這版《太陽·弒》演出后,在網上發表觀感時最大的感觸。這也是我在排練的過程中就已經預料到的結果。但是,我已經不能再妥協了!排演《太陽·弒》這樣的作品,我首先是要對原著海子負責,其次才是對觀眾負責。如果一味迎合觀眾的審美習慣和口味,那就悖離了作者的原意,我導演的也就不是海子的詩劇《太陽·弒》了。中戲的沈林教授說過:“觀眾不是上帝,上帝才是觀眾。”尤其是海子的這個作品,它的寫作對象更像是一種“上帝”的存在。這部作品本身所蘊含的美學張力是飽滿而強烈的,它的儀式感和宗教情懷,容易讓人產生一種神秘主義和原始主義的超驗崇拜。很多時刻,來自原始的聲音力量(詩)和行動力量(舞)將整個舞臺幻化成一個祭祀的場所,達到一種近乎迷狂的、無法進行理性判斷的表演狀態。
這種看似模糊的內容和曖昧不清的形式呈現,除了對觀眾是一種很大的考驗外,在排練過程中,對于演員也是極大的挑戰。和十年前相比,這次的演員都是專業的話劇演員,表演水平和素質都可以說是一流的。但是,面對《太陽·弒》這部強大的作品,大家多少都顯得有些“內力”不足。整個排練過程中,充滿了各種疑問、不解、障礙和對抗,有些時候搞得演員都近乎崩潰。很多情況下,演員都是并沒有完全理解和消化,就被我(導演)強迫著按照劇本要求和導演構思“盲目地”、“被迫地”執行。
記得十年前,《太陽·弒》(1999版)演出結束后,一個演員跑來問我:“導演,這個戲到底想要講些什么呀?都演完了,我還沒搞明白呢!”我忘了當時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但記得當時我心里想的是:“不明白就對了!”駱一禾說,“《弒》是一部儀式劇或命運悲劇文體的成品”。而命運悲劇最大的特點或者說最高要求就是:劇中人物無法把握自己、被冥冥之中無形的力量所控制和引導,最終走向毀滅。這種悲劇的主人公往往都是有著一個美好愿望和善良的初衷,但最后都不知不覺、或者不得已地走向了滅亡。這種主觀意愿和客觀結果的相悖離,就是形成“俄狄浦斯式”悲劇的必要條件。而演員在創作過程中能夠明白原作和導演意圖是好事,但如果不明白,卻也能完全按照要求表演到位,也是一種“宿命”的狀態。演員的這種“被作品控制”在某種程度上正是暗合了人物“被命運控制”的關系,同樣能夠達到作品氣質上的高度統一。
實話說,今年演出的《太陽·弒》,在編導和呈現上,與十年前的那部相比,并沒有特別大的突破。創作的主題、思路和表現形式基本都延續了當年的想法:同樣運用古希臘歌隊的形式,同樣的運用面具進行表演,同樣的加入“扭秧歌”等中國元素。不同的是這回的演員都是專業的了。但是在很多細節上,我們做了更加成熟的設計。比如,將王座和斷頭臺合二為一,使得權力象征和國家機器在舞臺上達成了一種殘酷的藝術化轉換;強化了舞臺行動的儀式感,讓整個作品的宗教氣質更加強烈;在舞美和燈光的技術層面加強了氛圍和氣場的營造,使得觀眾不得不置身于遙遠的幻境。
當年,我們在《太陽·弒》的節目單上印著海子的這么一段話:“我的詩歌理想是在中國成就一種偉大的集體的詩,我不想成為一個抒情詩人,或一個戲劇詩人,甚至不想成為一名史詩詩人,我只想融合中國的行動成就一種民族和人類的結合,詩和真理合一的大詩。”十年之后,我們再次上演。我在“導演的話”中寫下了這么幾句:“這是一場戲劇膜拜詩歌的儀式,是一次血對土地的殘酷殺戮,是一個世紀忘卻另一個世紀的祭祀。”
關于海子,關于這部詩劇,很多人可能都已經淡忘了,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唯一被世俗社會接受的詩句“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更多時候被濫用在房地產的廣告語中。如果有人,能夠因為這部劇,回過頭去讀讀海子的詩歌,對于我來說,就已經很高興了。而對于讀了海子詩歌的人來說,我相信,他一樣會很滿足。
陳嘉映先生說:“《太陽》就像巴比倫的太陽神廟一樣,精巧、牢固、充滿了魔力。詩歌帝國建造起來了,在帝國的宮殿中,巨大的魔力使一切的人與物都沉睡在宮殿的里面,使他們永遠無法走出暗紅色的宮門……一個人能在時光無情的流逝中修建起這樣一座宮殿,無論如何是件值得一提的事情。”
還是讓我們忘了海子,忘了《太陽·弒》吧。在這個時代,容易被遺忘的東西,才有可能成為永恒的東西。
邵澤輝:北京理工大學藝術教育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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