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歷史題材的影視劇創作熱潮成為今年最重要的影視文化現象之一,而且在量與質上都有明顯提高,也出現了幾部具有廣泛影響和典范意義的大戲,比如電視劇《潛伏》、《人間正道是滄桑》、《我的兄弟是順溜》以及電影《建國大業》與《風聲》等。對于這種現象,很多人會很輕易地認為是由于2009年國慶60周年的帶動與影響,但其實這一現象是1990年代以來革命歷史題材影視劇創作自身脈絡演進的結果,60周年大慶只是這一創作發展邏輯得以清晰呈現的一個歷史契機。
當下的革命歷史影視劇雖然仍帶有上世紀50-70年代革命歷史創作的依稀回聲,但其敘事模式、意識形態表達更多地是在1990年代以來形成的革命歷史創作新傳統或新成規之內進行的,包括對它的依從與反叛。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歷史語境的變化和藝術創新的持續壓力,今年開始出現一些新鮮的特征,它們在歷史觀念、政治哲學、以及敘事技巧上呈現出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新變化,革命歷史創作也形成了新的格局。或許,事后回顧,2009年是這一創作類型發生意味深長的轉折的一個標志性年份。

在我看來,從觀念表達與內在氣質上來說,當下的革命歷史影視劇創作大體可分為三種類型或三個方向。
第一類仍停留在1990年代的“主旋律”模式上,比如電視劇《解放》、電影《建國大業》,大體上仍沿襲了《大決戰》、《巍巍昆侖》、《開國大典》的史詩性風格,雖然也有很多局部上的新變化。應該說,在一定程度上,它們在故事模式與意識形態表達上仍自覺保持著與“十七年”時期革命歷史題材創作的延續性,二者都是通過講述革命起源的故事來論述現實秩序的合法性。只不過,在當下的這類作品中,所謂革命往往只是局限于政黨博奕或高端政治精英角力的層面,這顯示了在新時代對革命的理解(相反,“十七年”時期的革命具有濃重的人民性色彩)。這一模式還包括了一些“十七年”革命歷史舊作的改編或重拍版本,它們往往以戰爭劇為主,比如《戰北平》(根據《古城春曉》改編)、《保衛延安》(根據杜鵬程同名小說改編)。一般來說,這些改編版本在故事與觀念上都進行了一些改變,但也有一些極端的例子,它們在故事模式與創作觀念上仍忠實延續了“十七年”模式,如根據同名電影改編、重拍的電視劇《新51號兵站》。
第二類是2000年以來出現的“去政治化”的革命歷史創作模式。這類創作雖然也有歷史大跨度的史詩類作品如電視劇《人間正道是滄桑》,但在意識形態表達上已和《大決戰》式的革命史詩有了明顯的不同。在它們的內部出現了意義表達上的分裂。這一套自1990年代末期以來逐漸發展并成熟起來的“去政治化”的革命歷史敘述,以《走向共和》、《亮劍》、《歷史的天空》、《我是太陽》和《狼毒花》等為代表。
在《亮劍》等“革命英雄傳奇”中,被抽空信仰和革命精神內涵的土匪式英雄,如同好萊塢類型片中的蘭博式的戰斗機器,取代了具有內在精神性的革命英雄。在當下,《我的兄弟是順溜》延續了這種英雄傳奇模式。順溜其實對應著董存瑞式的戰斗英雄形象,作為出身底層,具有濃重草根色彩的戰士,在革命戰斗中,他們最終被歷練為具有內在革命信仰的人民英雄。但《我的兄弟是順溜》的戲劇性重心卻全然不在革命英雄成長的內在歷程,它的注意力主要投注在了神槍手這一身份所具有的外在能力和傳奇性上。所以,順溜最后的勉強升華,悲劇性的成長史的完成是虛假的,這部電視劇備受質疑之處也正在于此。其實它正是這種“去政治化的政治”敘述的內在精神分裂的癥候,只不過它表現得更為極端,更富戲劇性罷了。觀眾倒不見得是反感于這種非政治化的或者說把革命英雄非革命化的敘述方式——觀眾不是對李云龍很喜歡嗎?觀眾真正反感的是這種表里不一的內在分裂與自相矛盾,這使它反倒不如《亮劍》等劇來得可愛,至少不如《亮劍》在形式上更具邏輯的統一性。
這種非政治化的歷史觀在具有史詩性風格的《人間正道是滄桑》中同樣有所體現,盡管這部戲在意識形態上頗為復雜,對革命、理想的價值也有積極的肯定。
在《人間正道是滄桑》中,革命與反革命的區別在很大程度上表現為倫理道義上的區別,而被抽離了實質性的社會內容。革命的理想性借由瞿恩這個道德化形象獲得象征形式(當然瞿恩的積極價值不容忽視),從而使政治判斷轉化為道德判斷與人格判斷。導致楊立青轉變的動力,既來自共產黨人的人格感召,更直接來自國民黨對昔日盟友的可恥背叛,而不是兩種政治道路的實質差別。由此,所謂“人間正道”獲得了非歷史化的解釋,也是去政治化的解釋。在劇中,國共之爭被隱喻為兄弟之爭,這或許也正是由兄弟姐妹走向不同的“革命”道路來結構故事的真正意義。于是,楊立仁的三民主義也是一種革命信仰。電視劇暗示我們,應向楊立仁這樣的悲劇性的英雄致以敬意。最后,信仰之爭由老父親楊廷鶴或家譜所代表的家族倫理所化解(也由黃埔的兄弟情誼所化解),這就把政治信仰,不同社會政治道路的選擇非政治化。有意思的是,根據網上的人氣排名,老大楊立仁居然壓倒了老二楊立青,可見這套主流意識形態敘述的成功。
如果說“順溜”是借助革命的外殼傳達市場時代的主流意識形態,《人間正道是滄桑》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家族情與兄弟情消解了信仰的堅硬實質,那么,這一兩年來蜂涌而起的諜戰劇則是用驚險的波詭云譎的諜戰情節抽空敵對雙方在政治性質的根本對立。電影《風聲》已經成為一個在商業上頗為成功的諜戰加驚悚的混和類型片,它充分調動了奇觀化的觀賞元素,只不過仍然披掛了一件革命歷史的外套而已。其實,很多追求戰斗奇觀化或情節外在化的好看的戲和這類諜戰戲也沒有多大差別,如《雙槍老太婆傳奇》。在這些戲中,政治對立已經不重要,它們只是敵對雙方的符號標志而已。
但是,我所說的一般的諜戰劇不包括《潛伏》,它成了一個特殊的例外。它也是我特別看重的第三類革命歷史創作,它代表了一種全新可能性的創作方向。
《潛伏》在技巧與思想性上的成熟具有標志性意義。它的出現意味著,某些“主旋律”創作不再是被動地闡釋,而是通過對革命敘事的積極的、正面的、富于歷史性的闡釋,傳達對歷史現實和當代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的反思。革命歷史自身開始構成一種特殊的視野和批判性思想資源,從而獲得一種更為深刻和豐富的立場與價值判斷。
《潛伏》有著不同于一般的革命歷史劇或情節劇的創作抱負,它把信仰問題尖銳地提出來。它的成功不是像某些人認為的,因為時代精神的普遍空虛,人們重新向往信仰。它的真實意義在于,提示著80年代以來被不斷否定的革命信仰的歷史內容和巨大價值。余則成的信仰之路所提示的不是某種具體的信仰,而是在這個似乎已喪失歷史新的可能性的困境中,重新建立對超越現實的理想性追求的可能性。
近年來,尤其是2008年之后,伴隨著人們對西方“普世”的現代道路的幻滅,新的文化想象力正在生成,那些優秀的藝術家身上發生了觀念上的變化,這就是歷史提供的可能性。它提供了這種想象力的可能性,也提供了接受這種想象力的觀眾與審美趣味的轉向。
《潛伏》作為商業投資,當然以追求利潤為目的,但如果商業利潤建立在對健康的社會情緒與廣泛閱讀需求的契合上,則商業利潤的最大化正是自身成功的最大證明。這是由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具有思想、藝術性與商業性的左翼電影所證明了的。
《潛伏》還表明了“主旋律”具有巨大的創造力,它為革命寫作提供了可能性。它不是違反“主旋律”的前提,而是利用“主旋律”的前提,以期贏得最強有力的介入現實、想象未來的藝術能力,當然,在必要的時候,也要做出一些局部的犧牲。它與“主旋律”的創作要求之間一直存在內在的差距,二者之間具有一種有趣的對話關系。不過,需要小心的是,單純追求商業成功的拙劣跟風之作會很快出現,它們也將迅速消解甚至扭曲《潛伏》式的優秀作品的價值,甚至敗壞它最初的積極意義和聲譽。
《潛伏》這樣的作品(如果寬泛一點說還包括《士兵突擊》)提醒我們,“主旋律”影視劇向一個更廣闊方向轉型的機遇是存在的。這意味著,所謂“主旋律”影視劇要超越既有的套路,對革命歷史與中國現實,對它們所代表的中國的現代命運進行創造性地書寫,以成為想像未來、創造未來的富有啟示性的思想源泉。在全球文化政治的競爭中,這種“主旋律”將有可能成為新的中國文化想象力的來源;在國內,這種“主旋律”也有可能在國家文化體制內部開辟出一個有限度的公共空間,以與國家、社會力量形成持續的有效互動,從而有可能慢慢成為對現實社會方案和現實秩序的積極的推動力。
當然,具體到《潛伏》,我們還是應看到它的某種過渡色彩,雖然它極大地超越了1990年代以來“主旋律”的模式,表現出了思想與藝術上的巨大突破,但也還是殘留著一些去政治化敘述的影響,其中既包括一些創作者思想上的歷史限制,也包括一些對當代閱讀趣味的無奈妥協。比如,在這個時代,《潛伏》這樣明確要表現信仰的劇作,也必須借助形式上驚險的諜戰故事來加以包裝,過多地運用這個時代流行的權謀文化與厚黑學以迎合這個時代的閱讀快感,以致于《潛伏》成了某些人津津樂道的辦公室政治與職場潛規則的秘密教材。
或許,這多少說明關于革命理想、政治理想性、信仰的正面話語的某種尷尬處境,在這個時代,文學仍無法正面去處理,也不知道該如何正面處理革命者的內在精神這一問題,這導致了情節與精神的某種分離狀態。這與30年代至70年代的革命文學是極為不同的,那時,為了這種思想內核的純凈性,反倒有意要剝離外在的、我們現在認為“好看”的內容。在那個年代,革命敘述本身就是審美與可讀性的來源,它甚至不需要外在的佐料。當然,在革命文化不斷走向純凈化的過程中,也走向了干枯化的極端,從而越來越抽離了各種豐富的社會性內容,不能有效地容納社會主義的文化因素,從而導致了文化上的失敗。當然,這種美學上的極端化和創造社會主義文化的焦慮有關,也和現實的精神困境有關。
在當下,《潛伏》所遇到的這些問題,也說明了關于信仰的敘事遇到的時代困境:這些試圖正面講述革命理想的敘述,也不得不把故事的重心放在外在的熱鬧情節的營造上。這究竟是對革命文化的消解,還是一種重建的可貴嘗試呢?
劉復生: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
欄目策劃、責任編輯:張慧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