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崢
老話講:生書熟戲,聽不夠的曲藝。意思是說,聽評書要聽新書,有扣子(懸念)揪著你往下走;戲曲得聽熟悉的戲,能跟著哼哼,咂摸唱腔里的滋味;曲藝就牛了,不論生熟,老能找到樂子。
這里說的曲藝,現如今活的還不錯的,也就剩相聲了。
會不會疃()春,是判斷這個人和相聲界親疏遠近的標準之一。
凡叫相聲演員,必會疃春。
疃春就是說春典,春典也叫唇點,江湖人的行話。原先是江湖人為了生存需要自己設計的,南方為春,北方為典。估計是兩邊的老大哪次碰了面,話說不到一塊兒,一琢磨,自己人都聽不懂?那不成啊,合了吧。摘你幾句,摘我幾句,這句使我的,那句使你的,就有春典了。
如今使春典,除了好玩,也為著有外人的時候交流方便。好些師傅并不和徒弟使春典,但也教幾句,意思是許你不使,但不許你不會。不過,見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會幾句春典,同行之間說起話來透著親。
比如演節目叫“使活”,錢叫“杵頭”,不好叫“念嘬”,好叫“尖”,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叫做“溜月汪摘()中申新張愛軍()”。
乍一看挺復雜,其實也就是二百多個詞,組合在一起使,生活中一般的事情就都能說明白了。
社會進步了,有些春典就是后來好事之徒自己纂(編)的了。比如電視機叫“望箱子”,二奶叫“月果實”。懂的人聽了覺得好笑,空碼(不懂的人)聽著就是一頭霧水了。
原先有句話叫“寧舍一錠金,不舍一句春”,為的是怕這些話讓外人知道了,影響自己的生活,聽著有些夸張。解放了,就不大講究這些規矩了,如今好些相聲愛好者倒比真正的相聲圈里的人使得還勤。
其實別的行當(如戲曲)也有行話,可如今,除了本行業的專業術語外,如行頭、髯口等,基本上都是用很大眾、很平常的詞了,而且一般愛好者也基本上明白。相聲界這么做,說到底,就是用這些春典將自己和旁的人區別開。你說的我聽得懂,我說的你聽不明白,透著一點小聰明,透著一點優越感,也透著一點不自信。
不自信源于窮。
說相聲的早年其實是很苦的,每天“畫鍋”(圍場子),刮風減半下雨全完,基本上靠的就是自己和自己的搭檔,搭檔還經常靠不住,到最后只能靠自己和自己的嘴了。所以從有相聲那天起,相互之間關系再好,也就是揭不開鍋的時候周濟一下,彼此基本上不過活(業務交流)。師徒之間關系再好,也保不齊出現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事,所以大多數的相聲演員都在乎錢,都在乎自己那一畝三分地。
和別的行當不同,說相聲叫吃開口飯的,大多數人除了能說,沒什么別的本事,沒人聽比說不好還慘,所以,自己有了個場子,那是絕對不允許不相關的人摻合的。除了人一多了分到手的錢就少之外,更怕自己的活被別人“榮”(偷)了去。
相聲界的老規矩多,有的規矩挺正確的。
比如,說相聲的不能留“柵欄”(胡須),因為留了胡子,會遮擋演員的面部表情,相聲嘛,除了賣聲,也得賣相。還比如,不收女徒弟。倆男的相互擠兌瞅著熱鬧,男女嘻嘻哈哈相互擠兌,那就是調情了。讓觀眾看你們調情,不公平。
丁廣泉先生是收女徒弟的,還專收外國女徒弟,但是那些老外們,最多是學說相聲的,可不是說相聲的。
有的事,就是外行人糟改相聲了。比如90年代的相聲TV,純屬折騰,極大地破壞了觀眾和聽眾對相聲作品中那些經典人物和經典場面的想象空間。現在又有動漫相聲,不過是把當年相聲TV中的真人改成現在的假人了,也不算高明,最好是也停了。
有些事,看相聲演員們自己怎么想了。比如相聲中的“打哏”和“倫理哏”,觀眾當時也能一樂,不過樂得不是那么高明。還有,就是相聲的功能主要還是諷刺,別歌頌。相聲夸人不真誠。
相聲其實沒理論,全是實踐中的體驗,一談理論就打架。
相聲界是一個最江湖的地方,早年就江湖,如今更明顯。分撥,彼此不交流,互相看不起。在背后沒有捧著(夸)說的,全是砸(揭短)。
老段子是祖宗傳下來的,沒版權一說,新作品只能是自己人寫自己人使。比如某位相聲老大,自己養著作者,這個作者只能給自己寫,不單不能給別人寫,就算寫了,別的老大或者老大的徒弟見到了也不會使,好也不使,要使也得是自己養的人寫的,哪怕不適合自己,寧肯最后把這段作品廢了,也不能給外人。
相聲難進步,這也是原因。
和別的藝術形式一樣,作品本身的質量在一定程度上決定演出的好壞。除了像趙本山這種一報名字觀眾就開始樂的人外,還得聽你說的是什么。相聲圈排外,寫本子的大多是會寫字的行里人,有文化、有思想的人也摻合不進去,也不大明白相聲的規律,但是一旦摻合進去了,那可就真的不得了。
早年有一個人叫梁左,靠著他寫的作品,把姜昆引導到一個新高度。
早年的姜昆是個人物,左爺的作品姜昆一使,擱今天也是好活。最讓我覺得佩服的,不是《虎口脫險》,而是《特大新聞》,1988年最后一天播出的,講的是天安門改自由市場了。唐杰忠先生捧的哏。
唐:……天安門廣場,那是咱們國家的窗口,擱一農貿市場算怎么回事?
姜:窗口?對,這就是窗口呀!你們國家怎么回事兒,人家外國人不知道呀,透過這窗口一看:喲,農貿市場!沒錯兒,商品經濟!再看看,嘿,東西還都挺便宜,成啦,知道啦,初級階段!
……
唐:人民大會堂門口堵一個農貿市場,亂亂哄哄,怎么開會?
姜:這……是呀,開會,得聯系實際不是?這兒守著農貿市場,多實際啊!說著說著沒詞兒了,外頭一喊:“三斤四兩,五塊六毛七--”趕緊談!
唐:談什么?
姜:談物價問題呀!三斤四兩就賣五塊六毛七,照這么漲還行嗎?
唐:嘿!
姜:外邊又喊:“老張同志,今兒早起都交過一回了,怎么還收啊!”趕緊談!
唐:談什么?
姜:談稅收問題呀!早上收了中午還收,這不是重復收稅嗎?
唐:哦!
姜:“二嬸兒,‘等會兒,我這鞋后跟兒讓人踩掉啦!”趕緊談!
唐:談什么?
姜:談產品質量!早上買的鞋中午就掉跟兒,什么質量!
……
左爺過早仙逝,如今再看不到這種檔次的作品了。
郭德綱后來使《今晚十點鐘》的時候,也有過天安門和長安街改成游樂場玩激流勇進的內容,但是沒有左爺寫的意味深長。
不過,郭德綱也真的算是個人物,認識他是2004年底,“天橋樂”劇場觀眾還沒那么多。
老郭做的好事不少,辦紀念朱紹文專場就是早期的一件事。
相聲,早年間就是撂地的玩意,祖師爺都不確定。
有說是早年天橋八大怪之一的窮不怕朱紹文,也有更早的,說是東方朔。后者比較扯,前者還是比較靠譜的。
相傳朱先生在天橋說單口相聲兼唱太平歌詞。他的竹板上鐫刻著“滿腹文章窮不怕,五車書史落地貧”的字句。由此得名“窮不怕”。他還有一副板子,上面刻著四句詩:“日吃千家飯,夜宿古廟堂,不做犯法事,哪怕見君王。”
字里行間透著江湖人的牛。
郭德綱是散養的,是野生的,所以也牛。他公開宣稱,能有今天,首先不感謝領導,因為他說相聲從沒進過國家的單位,其次不感謝同行,沒那些同行他早火了。
從這點看來,老郭更像大兵黃,也是天橋“八大怪”之一,不過不是第一代的“八大怪”。
相傳此人是山東人,學過武術,八卦掌,二十歲后參軍,參加過甲午戰爭,跟過辮帥張勛,后流落天橋。據說此人長得人高馬大,大臉大鼻大嘴大嗓門,一臉絡腮胡。在天橋靠罵大街招徠看客,推銷他自制的藥糖。照說不算是說相聲的,但我覺得他說的就是單口相聲。
他罵軍閥政客、貪官污吏、貪財好色之徒,老百姓聽著解氣,天天把他圍著,好像因為這個,藥糖生意也還不錯。被抓起來過,不過放出來了還接著罵。
大兵黃,我是既未聽過他聲音,也未見過他照片,但是不影響我對其如滔滔江水般的景仰。
如今有個叫萬峰的也罵人,可罵的大多是給電臺打來熱線的聽眾,這就不是什么講究人做的事了。
老郭罵人有針對性,早期罵的多是看起來比他主流的人,這就透著硬氣。《論相聲五十年之現狀》基本上就是從頭到尾跳著腳罵,著實得罪不少人。
罵人是為了活著,大兵黃如此,郭德綱也如此。無欲則剛,這里的欲是指被所謂主流媒體認可,比如央視春晚,無所求,或者求也求不到(比如我覺得他當初說《北京你好》其實也是惦記著上電視臺,為著個相聲大賽),也就敞開來擠兌了。好在如今是市場經濟,老百姓捧場,就有了所謂的衣食父母,就不用再低三下四地求著誰了。穿別人的鞋,走自己的路,想說誰說誰去吧。
郭德綱最火的時候,真讓我趕上了一回。
本來留好桌了,碰上電視臺錄像的,架了好幾個機器,座位被占了,老郭在臺上挺得意地看著我們,見真沒座了,就叫我們上臺上聽去。我還想掏錢買票,老郭的媳婦王惠直接攔著說:座都沒了,還買什么票。于是我們就在臺口側面坐著聽,演員就在邊上說。我趕緊囑咐曹云金:一會兒使《口吐蓮花》的時候別真噴水,是個意思就得了,我們一幫人可都在邊上呢。
這次演出的錄像播出后,好些熟人擠兌我,說打有相聲以來,像我這樣聽相聲的是頭一份,得多大勢力。
場子火成這樣,說相聲的就剩樂了。
有自信的人就敢于自嘲,郭德綱就是這樣的。
從《我要幸福》開始的“我”字系列作品,確實為構建和諧社會做出了巨大貢獻。我都慘成這樣了,您還嚷嚷缺錢、缺車、缺房、缺德?好意思嗎?于是,對于現實的種種不如意,在沒有最慘只有更慘的笑聲中消散。
境界不能說高,效果還是蠻好的。
郭德綱后來的火其實是源自開始的窮。
郭德綱曾回憶:當初,為了相聲,孤身進京,受盡苦難,嘗遍白眼……一天深夜,身無分文,從蒲黃榆走回黃村,行至西紅門淚流滿面……在外為免父母擔心,報喜不報憂,中秋夜遙望天津泣不成聲……
窮,對于說相聲的太是好事了。窮,才能琢磨著怎么能讓大家愛聽,愛聽才能上座,才能掙著錢;窮,才不把自己當藝術家,才能真正的接地氣;窮,才知道布什請客吃的也是麻小,才能以吃四兩素炒餅的方式貼貼秋膘。
這才有了點窮不怕的意思。
后來老郭富了,買了車、買了房、買了名表和金鎦子,好事,熬出來了嘛。熬出來的老郭不說“我”了,開始創作“你”字系列了,開始拿“艷照門”事件找包袱了,開始不那么厚道了,許多所謂新作品也是老作品做基礎拆著使了,場子越弄越多,徒弟們行不行的也開始攢底了。
老郭不是傳說,老郭也是說相聲的。
有相聲演員的地方就是江湖,江湖人的相和聲,最后都比他們的相聲本身來著熱鬧。
“裂穴”(指搭檔散伙)的事情是家常便飯,打師傅的師傅那輩起就“裂穴”;分錢從來都不能讓所有人滿意,所以另起爐灶也不新鮮;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所以都拉山頭,搞出什么公約那樣的東西,都簽了字,可誰都不信;拜師其實也就是為了有個門戶,不至于都藝術家了還是海青,師傅不正經過活(教課),徒弟也沒心思學。有老前輩自己說:我愛相聲,可我討厭相聲圈的人。究其原因,就是聰明人太多,誰一張嘴,說個什么事,邊上的人就犯嘀咕,是不是又憋著犯壞呢。
所以,別惦記著相聲第二次繁榮這樣的事,有第一次的繁榮嗎?也別擔心相聲的衰亡,凡能接地氣的東西總是有市場的。別想著捧出相聲界永恒的領袖,千秋萬代一統江湖是傳說,東北有二人轉,上海有周立波,您盡可以說周立波是假招子,是上海人和北京人較勁,但是大家都要生存,還要發展,因此,做好自己的事就是盡了心盡了本份了。
秦 崢:北京電視臺
責任編輯:馮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