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相聲不逗樂,已經成為現實。當然,任何一種藝術都有潮起潮落的客觀規律,在網絡等多媒體的沖擊下,在二人轉、小品的夾擊下,在以電視相聲為主體的相聲體制的制約下,相聲確實已經淪落到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地步。
為什么相聲走到了這樣的一種地步?我認真聽了侯寶林、劉寶瑞和馬三立三位相聲大師建國以后說的幾乎全部作品。我渴望解開這樣一個謎:為什么他們的相聲并沒有隨時間流逝而退色?如果仔細而客觀地分析,劉寶瑞說的和現實相關的相聲(主要和郭全寶、郭啟儒合說的雙口),基本都是失敗的,他的長項在于對傳統單口相聲的開掘。侯寶林最懂得把握與現實的火候和距離,掌握相聲本身的藝術規律,當年說的《關公戰秦瓊》,沒有缺席于現實,且效果很好,影響頗大。最值得研究的是馬三立,他的相聲大部分和現實關系最為密切,《買猴》、《開會迷》等,現在聽起來,也具有并未過時的現實意義。即使配合那個年代里愛國衛生運動而說的相聲,他也能夠捕捉到恰到好處的角度,沒有失去諷刺的鋒芒,顯示了可貴的良知和敏感的神經。

在過去缺乏娛樂化的年代,三位大師還能夠做出不同的努力,實在值得我們今天的相聲界思考。相聲最需要的是調整好和現實的關系,不失去對現實獨特的諷刺鋒芒。按理說,這不是什么新鮮的話題,只是90年代以來占據主流舞臺如歷屆央視相聲大賽、屢屢在晚會中亮相的相聲,大多是表揚式樣、小品式樣、歌唱式樣的相聲,越來越多地背離了相聲自身的傳統、規律和活生生的現實生活,失去了相聲自己的尊嚴,以一種輕薄的姿態取悅于人。
相聲起碼應該是一面變形的凸透鏡或凹透鏡,行使自己對現實獨特的諷刺批判的功能,而不是把自己變成個大漏勺,漏下去的是現實生活的那些真正能夠引起我們發笑而深思的東西,撈上來的卻是那些生活表層中淺薄的東西,甚至是被我們粉飾過的東西。
再說說馬季。馬季的出現,既有著明顯代際的標志,也有著典型時代的印痕。他從老一代相聲藝人那里學來技藝,面對著的卻是完全嶄新的時代。在歌頌型和諷刺型的相聲之間,馬季更多地選擇了前者。
馬季歌頌型的相聲占有相當大的比例,比如前期有名的《登山英雄贊》,后期有名的《找舅舅》等,雖不能說是最成功的,但仍可以看出對于傳統“三翻四抖”、“鋪平墊穩”的堅持和摸索。不過,最受聽眾好評的,還是他諷刺型的相聲,比如前期的《打電話》,后期的《宇宙牌香煙》,在調節時代與相聲的關系方面,他所作的努力有目共睹。作為新中國新一代的相聲演員,他可能沒有他的老師們留下那樣多的經典段子,卻比他們走得艱難。
在我看來,馬季的貢獻,主要在于相聲中幽默的發掘方面。無論歌頌還是諷刺,他都不想過于矯飾,也不想尖銳涉深,而是希望幽默感加重。因此,《找舅舅》也好,《打電話》也好,讓我們忍俊不禁的,是那些幽默的成分,正是對這些幽默的開掘,讓這些相聲超越生活的表層而具有了一定的生命力。馬季的許多相聲小段,比如《裝小嘴》、《吹?!?、《反正話》,最為著名的群口相聲《五官爭功》等,更可以看出他對于幽默的卓越貢獻。他在探究相聲發展的新途徑方面,尋找到了既符合自己、符合聽眾,又能夠符合時代的一條獨特的風格之路。
如果說對現實的諷刺是相聲的靈魂,那么對生活的幽默則是相聲流淌的血液。如果失去前者,退而求其次也要守住后者,如果兩者都缺失,僅僅靠著面子活兒或漆活兒逗人樂,離電視晚會越來越近,和小品越來越串秧兒,再沒有了侯寶林馬三立時代的韻味和芒刺了,也沒有了馬季時代的幽默。
此外說一下郭德綱。對于傳統的繼承和基本功的訓練,是郭德綱的相聲振翅起飛的雙翼。世俗煙火氣,對于如今浮萍無根的相聲無疑也是一種滋補。不過,郭德綱和他的草根相聲,受到那么多“綱絲”的擁躉,是有著弦外之音的,更多的是基于人們對于相聲現狀的不滿。這種不滿,是對聽得膩煩的歌功頌德或當令應景式的電視相聲、晚會相聲的抵抗,是對要辦什么相聲博物館、相聲MBA的學院化、經堂化的異議,是對相聲演員的偽貴族化和半官場化的嘲諷。
從某種程度上,郭德綱現象可以說是熱愛相聲的人們的借題發揮,是對于以前所喜愛的相聲演員和相聲大賽乃至相聲體制失望之后移情別戀的背叛,是慌不擇路的一種新的投靠。
美國傳播藝術學教授、有名的《理解大眾文化》一書的作者約翰·費斯克(John Fiske)曾經舉過這樣一個例子,美國上個世紀30年代末,風靡一時的電影《綠野仙蹤》女主角的扮演者朱迪·加蘭,在電影里本來是一個穿著方格子條紋布衣裳美國很普通的鄰家女孩形象,被媒體和大眾重新塑造成化裝舞會上一個新的另類形象,而這個形象則是那時美國反叛社會的一種符號。費斯克指出:“大眾文化必然是利用‘現成可用之物的一種藝術?!笨梢哉f,郭德綱正是今天我們中國相聲界的朱迪·加蘭,一個“現成可用之物”。而郭德綱相聲火爆的現象,正是費斯克所說的媒體與大眾合謀的“撕裂”和“外置”下的大眾文化現象,是既有其文化又有其商業意思在內的。
因此,以為回歸傳統是挽救眼下處于頹勢乃至窮途末路的相聲的出路,我是表示懷疑的。郭德綱自己說相聲無所謂新舊,并將相聲的標準降低,以為現在人們缺錢缺房缺德,而到劇場來聽相聲就是為了哈哈一樂尋開心的,我也很懷疑。
任何藝術都離不開對傳統的繼承和挖掘,但是,傳統的段子,只能夠是相聲的一種,就如同英國老維克劇團,可以永遠只演出古老的莎士比亞的戲劇一樣,成為一種品牌,卻不能夠成為英國戲劇的主流,也不能滿足人們對戲劇的廣泛需求。再也沒有比今天更需要相聲的時候了,否則,不會有如此鋪天蓋地的網絡笑話和FLASH,在搶相聲的飯碗。對于現實諷刺與幽默的能力,自嘲與反諷的能力,是一個民族敢于正視自己反思自己的能力,也是調節自己平衡自己的能力。優秀的相聲應該承擔著這樣的角色,而永遠都不能缺少刺猬一樣的刺。缺席于現實,只做生活現場的旁觀者、逃逸者、得益者或被收編者,這樣的相聲是走不遠的,也是長不大的。
最后,我想說一下侯耀文。侯氏病逝之后,對于他的紀念,比起當年對于他爸爸侯寶林先生的紀念,要熱鬧得多。按理說,用讓人笑的方式來寄托對死者的哀思,多少有些滑稽,不過,含淚帶笑本身可以就是相聲,荒誕不經也具有后相聲時代的特點。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當時在世紀劇院演出的紀念專場,每張入場券的票價竟然高達880元。當然,票價高昂,不見得就一定有什么錯,如果如此高的票房收入都用于慈善公益,或相聲新人的培養,再高一點的票價,也師出有名,無可厚非。但是,在世紀劇院的三場紀念專場演出,都是商業演出。
目睹如此現實,我一直想把侯氏突然病逝之后發生的事情編一段相聲,從人們對他遺產數目的猜測,到豪宅的出售,到紀念專場演出的票價設置與分成、以及演出的梁山伯排座次……雖然都和相聲無關,卻都和人們眼下最關心的世風民情有關。這確實可以寫成一段別開生面的相聲,而且非常符合后相聲時代的荒誕特點,盡管讓我們覺得越來越好笑,卻離前輩開創的相聲天地與境界越來越遠。
肖復興:著名作家
欄目策劃、責任編輯:張慧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