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村落里的菲律賓王裔

591年來，蘇祿王的后人們一直在中國堅守和印證中菲友好的信念。但是，我們不停地聽到菲律賓覬覦中國南海島嶼的新聞。這，應該會讓長眠于中國的蘇祿王深感失望的

站在北營村的街頭，來自西伯利亞的冷空氣不慌不忙地越過村里清真寺高聳的屋頂，吹拂在你的臉上，此時你體會到的是安詳、寧靜和怡然自得。

坐落在山東德州北郊的北營，一個典型的城市里的村莊。這里回族的先世，既不是中國回族中所謂的“西域回族”，也不是東南沿海的阿拉伯穆斯林，而是碧波浩瀚的太平洋上的千島之國—菲律賓的古蘇祿國東王。

在這個波瀾不驚的中國城市里，蘇祿王墓是個小小的例外。它一直帶給我們莫名的感動，一個異邦民族591年來和當地民族的水乳交融。

從德州市解放北路沿著共青團路向西100米，再轉向正北的一個路口，一條仿古青石板的路面就顯現在眼前，它長約800米，名字叫北陵路。

在這座王墓游覽區，玉雕畫棟，衰草萋萋，一位外國的國王在這里安睡了591年。他如一個粗壯的根，經過時光的澆灌，繁衍出這株生機勃勃的北營之樹。

唯一的外國國王陵墓

安金明就是北營這棵大樹上的一片樹葉。

他臉色紅潤，鼻梁微高，身體看上去很硬朗。他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血管里流淌著一個遙遠島國先王的血液，每當有人請他講述祖先的故事，他都很爽快地答應下來。安金明說，他能夠想像得出先王到中國時的壯觀與輝煌。

591年前，太平洋上的蘇祿國是個海島國家，今天屬于菲律賓的一部分，由于平原狹小，其國力完全依靠對外貿易的發展。

當時的大明國初實行了海禁政策，給蘇祿國和中國的民間貿易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對于中國來說，海禁短時間保證了大明東南國防的安全；而對于蘇祿國來說，中國的海禁直接削弱了它的國力。

明朝永樂15年（1417年），為了國家利益，蘇祿東王決定率領以蘇祿國的西王和峒王為首共340多人的使團，遠渡重洋，經蘇州、杭州沿京杭大運河至北京，入明朝貢，以期大明朝能夠恢復對蘇祿國的海上貿易。

當時，蘇祿王與中國皇帝入皇宮，登長城，望燕山。臨行前永樂皇帝賞賜豐厚，幾乎人人有賞。在中國訪問了27天后，三王辭歸，永樂皇帝又派員專程護送。不料，歸途中秋風瑟瑟，寒涼驟起，東王由于長期居住熱帶地區，對北方氣候感覺不適，最后感風寒客死異鄉，時間是1417年９月13日。

按照擇厚土而葬的習俗，中國皇帝即派官員以王之禮為東王厚葬德州，并親撰碑文，樹碑墓道“以垂永久”。于是，這個運河邊的小村便有了目前全國惟一的一個外國國王的陵墓。

東王安葬之后，其長子督馬含回國繼承王位，王妃葛木寧、二王子安都魯、三王子溫哈刺及侍從10余人留下來為東王守墓。

隨即，明王朝又將山東歷城縣夏、馬、陳３戶回族農民遷來，與２位王子相兼守墓，除了耕種東王祭田外，還分工辦理每年的祭典事宜。兩位守墓的王子很可能娶了這３姓回民家女子，日后繁衍生息，以東王墓、東王祠廟為中心慢慢地發展成為一個蘇祿人血統和中國回族血統相結合的小村落。

現在的蘇祿王墓東南方，有３個比王墓略小的土堆，便是王妃和王子的墳墓。當年，東王妃在德州住滿了６年，曾回國１次。由于她非常眷戀中國，次年又回到了德州，從此與兩個兒子在中國長期生活了下去。他們死后便葬在了蘇祿王墓的旁邊。

雍正９年（1731年），經蘇祿國王蘇老丹奏請，雍正皇帝準允，“禮部查明前明留德守墓人等子孫，以溫、安二姓為姓入籍德州”，入籍時，溫、安兩姓共計193人。從此，東王后人正式加入中國籍。

在以后的日子里，安、溫兩姓被恩賜祭田238畝，并“永不起科”，不納稅。德州人對這來自異邦的客人悉心呵護，村里的回民也相互通婚。有的人死去了，更多的人出生了，慢慢地形成了今天的北營村。

1990年的人口普查統計，東王的后人已傳至21代。現在的北營村，大部分村民是回民。

蘇祿東王的“第17代孫”

安金明說，幾年前，在其父親去世30周年的祭辰，他曾邀請了５位阿訇，近百名鄉鄰親朋，殺牛宰羊，按照伊斯蘭的風俗，舉行了一個隆重的“撒得甩得蓋”，待客祭奠，這圓了他30年來的一個夢。

在一片誦經聲中，安金明領著子孫們在父親靈前“接都哇宜”——雙手捧面祈禱。當時，他的眼中似乎出現了父親蒼老的身影。30多年前，父親在饑寒交迫中死去，臨終前對他說：“記住，你是蘇祿東王的第17代孫。”

他這天的“撒得甩得蓋”做得十分體面，因為他邀請到了東王在德州的所有后裔。

據了解，在北營村內現有安姓117人，溫姓40人，這并不是東王后裔的全部。歷史上，北營村曾遭受過兩次特大自然災害：道光３年（1823年），運河決口，德州城北一片汪洋；1917年，運河再次決口，德州城被大水包圍，露出水面的城墻，只有７塊磚高，北營村一帶“盡成澤國”，全村僅剩下９間房屋，其余全部被大水毀壞。經過這兩次災難，安、溫兩姓有些人家便攜家帶口，遠走異鄉另謀生活。如今在北京、天津、河南等地都有東王后人。

蘇祿王的故事，1986年由中菲合作拍成了一部電影，叫《國王與皇帝》。安金田老人在電影中扮演了一個角色，他與阿訇一起在那里跪著，抬著“架子”（死人的東西）。安金田說，蘇祿王墓里有三間碑房，鐵鏈懸著棺木，但究竟是什么樣子，沒有人知道。

1995年11月21日，菲律賓駐華大使羅米阿多和蘇祿國東王長子后裔伊斯賣·基蘭皇太子曾來北營拜謁蘇祿王墓，菲大使在留言簿上寫道：“永恒紀念朱棣的賓客和朋友。”基蘭皇太子與安金田、安金明見了面。

看到我們遠道而來，安金明特地拿出了1995年冬天拍攝的照片。他指著照片中一位戴著黑色禮拜帽的老人說，這就是來自東王故土的菲律賓蘇丹王皇太子伊斯賣·基蘭。聽到消息的那天，安金明極目村頭，伊斯賣·基蘭迎著安金明的目光緩緩走來，兩個老人緊緊擁抱，熱淚縱橫。

看上去，基蘭的目光中更多地帶有伊斯蘭民族的血性與韌勁，而安金明身上更多的則是京杭大運河的商貿文化所造就的精明和大氣。

他們的生活

每天的清晨，北營村分明是在小販們走街串巷的吆喝聲中蘇醒過來的。

蘇祿王后裔們的小本生意遍布德州城鄉，而這種生意又大都是回族小吃，如烙鍋餅、烙麻醬燒餅、醬牛肉等等。也許是蘇祿王的后裔們特有的靈性，他們經營的這幾種食品，都已經成為德州名吃。從昔日的運河碼頭，到現在的車站廣場，他們獨占這一行業已達幾百年之久。

蘇祿王墓的西南處有一座清真寺，每逢重大節日，譬如“開齋節”、“圣紀節”，穆斯林們就匯聚到這里來慶賀節日。清真寺里有一個阿訇，村民們都很尊敬他，每逢重大節日，他都是召集者和主持人。

天蒙蒙亮，整個北營村就雞鳴犬吠，人聲喧嚷起來，很多是一家人全體出動：炸油條的、賣燒餅的、賣羊腸湯的……不一會兒，德州城區的大街小巷便飄滿了北營村人帶來的食物的鮮香味道。

由于村里的土地被逐漸擴張的城市所吞沒，昔日那種“數家井臼諸孫在，尚有春田雨后耕”的景象已難再現，因為臨近市區，面對龐大的消費人群，做小買賣的營生使北營村民逐漸富裕起來。

這時，走在村子里的你會發現到處都飄散著牛糞的氣味，很多將要屠宰牲畜的村民們都做好了準備，他們打開院門，期待事先已約好的“海里凡”的來到。

村里惟一的“海里凡”是個被村里公認為遵守教規的人，他每天四點鐘就要起床，在清真寺里做完“大小凈”后，要匆匆趕到那些屠宰戶家“奉主的旨意”做屠宰前的念經儀式。因為每天很多村民都要宰羊，他為此顯得特別忙碌。

村里幾乎所有的活牲畜宰殺，都要由這個大家推舉的“海里凡”檢查并下第一刀。只見他檢查了待宰的羊后，手扶刀柄，口中念著“臺司迷”——這是給羊和真主一個宰殺的“說法”。

當殷紅的血從羊的身上流出，他總要用一支筆在一個孩子用的筆記本劃上一道，記錄被宰殺的羊只數。剩下的諸如剝皮、切肉、剔骨等事項則由村民自己干，完事后，村民們多多少少都要給他一點錢，以表示對他的謝意。

“海里凡”一般由村民們推舉家里經濟比較困難的人來擔任，這樣，他通過為大家服務，家境也能得到適當的改善。

運河邊的守望者

早就沒了耕地的北營正慢慢變成城市。1993年，政府統一給辦理了農轉非手續。

安金田——蘇祿東王的另一位17代孫說，養奶牛比種地賺的錢多，效益最好的時候自己養了９頭牛，但最近不是那么好干了。山東和河北交界處的許多人都看準了養牛的買賣，加之兩省之間一橋之隔，用三輪車來回運輸一點也不費事，明顯影響了這邊的買賣，盡管北營的村民們認為自己的牛奶味道最純正。

交談間，院子里響起了“突、突、突”的三輪車發動機聲，安的兒子安硯春和兒媳送奶回來了，他們顧不得歇息就直奔牛棚。安金田說，這些牛在上午和下午都要吃草。因為北營許多人家都養有奶牛，附近的草都被吃光了，想喂牛必須牽到４里地以外去，大約３個小時后天擦黑才能回來。

村民安硯平惟一有點擔心的是，聽說蘇祿王墓周圍的居民區要重新進行規劃，這樣就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地方可以用來養牛了。

2005年6月9日，正值中菲建交30周年紀念日，兩國為此安排了一系列慶祝活動，希望為中菲友好伙伴關系發展注入新的活力。借此機會，安金田和同行的兩個晚輩——第18代后裔安硯春和溫海軍——應菲律賓華裔博物館的邀請踏上了尋根之旅。

如今，蘇祿王的后人們也一直在堅守和印證著中菲友好的信念。但是，我們在今天卻不停地聽到菲律賓或炮擊中國漁船，或搶占中國南海島嶼的消息。這樣的消息，恐怕會讓躺在北營村的蘇祿王深深嘆息。

冬天的蘇祿王墓一片蕭瑟，冬天的北營上空流動著節日的氣息。顧炎武在一首題為《過蘇祿國王墓》的詩中說：“下馬一為郯子問，中原云鳥正凄迷。”在這樣的冬天，在這樣的故事里，我們離開了北營。

他們的生活還將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