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記得在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就是安妮·沙利文老師來到我身邊的那一天
——海倫·凱勒
馬淑芳的頭發已經半白,61歲的她坐一會,就要站起來敲打幾下腰部。和記者說著話,她的目光還要不時掃過不遠處,那里有她牽掛的——耳聾女孩胡雪琪。
近兩個月,每逢周末,這一老一少、一高一矮的身影就會出現在首都博物館七彩坊。九點一開館,已換好博物館統一工作服的雪琪就會拿起對她來說再熟悉不過的剪刀和鉛筆,開始教一些熱愛民間藝術的孩子和家長學剪紙。雖然“非遺”瀕臨滅絕,但來七彩坊學習的人還真不少。
每當剪紙時,雪琪的表情都很投入,她神情專注,即使有再多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觀,她也依然淡定自若。
而這一整天,馬淑芳不僅要跑前跑后為她準備耗材,還要在出現溝通障礙時,為雪琪做好“翻譯”。直至下午五點閉館,兩人才拖著疲憊的身體擠上1路公共汽車,消失在北京的暮色中。
“老師,我剪得像嗎?”一個小男孩一邊打著手勢一邊拿著自己剪好的生肖牛一字一句地問雪琪。
“可以。”雪琪面帶微笑。這有些生硬、短促,但異常清晰的兩個字在馬淑芳聽來無疑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因為雪琪是個從小失聰的耳聾女孩。
死一般的寂靜,沒有鳥鳴,聽不到蟲叫,自然界中無論多么美妙的聲音都無法聆聽,不能說出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甚至委屈時無法為自己辯解。這是任何一個正常人都無法體會的聾人世界。
雪琪就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中,她卻創造了雙重奇跡。“十聾九啞”,從不會說話到開口講話,直至能完成基本的語言交流,雪琪創造了一個醫學奇跡;雪琪的剪紙作品曾進入殘奧村表演,她又創造了另一個人生奇跡。
“老師愛我,老師給了我一切”。在這奇跡的背后,是雪琪的康復老師——馬淑芳默默付出的十六年。
年輕時就深受海倫·凱勒和沙利文老師感人故事的影響,面對這個聾啞女孩,馬淑芳十六年如一日,她發誓要做中國的“沙利文”。
“我要培養的就是一個育殘成才的典型。”
三歲結緣終生為師
海倫·凱勒遇到沙利文老師時已滿7歲,而雪琪來到馬淑芳身邊時還只有3歲半。
馬淑芳清晰地記得這個瘦小的女孩被騎著破自行車的父親帶來,下車后就一直躲在父親的身后,她不會說話,沒有聲音,只會顯示口形,一雙眼睛看起來相當膽怯。
時間回到1993年5月4日,那一天,經好心人的介紹,來自湖北云夢縣的胡金標帶著三歲半的聾啞女兒雪琪找到了在齊齊哈爾市聾啞學校任教的馬淑芳。這是他們的第一次會面。
據胡金標介紹:雪琪在八個月大時才被發現全聾,這之前一直沒怎么注意,由于家里經濟困窘,一直拖到一歲半才去檢查,醫生診斷后說這是神經性耳聾。
胡金標當時就焦急地問醫生:“能不能請到神醫治好我女兒的病?”
醫生告訴他:“神醫請不到,但如果能找到好的康復老師也許能教會她說話。”
抱著這一線希望,胡金標找遍了武漢所有的醫院,仍一無所獲。他沒有放棄,即使來到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打工時胡金標還帶著雪琪,希望能幫她找到一個好心的康復老師。
功夫不負有心人。1992年的冬天,齊齊哈爾電視臺播出一個關于當地聾啞學校康復的節目時,胡金標看到了希望,遂找到聾啞學校康復班的一個年輕老師,希望能在她那里長托,教會孩子說話,但因雪琪沒有殘余聽力而被委婉拒絕。
康復教育很難,干過的人寧愿選擇長期上班,也不想長期做這種個體的工作,一般年輕的老師更不愿意收這樣的學生。
當雪琪爸爸被年輕老師介紹給馬淑芳認識時,出于本能,馬淑芳起初拒絕了他。但當她看到這個三十歲左右男人乞求的眼神時,她知道他已把自己看成了救命稻草和最后的希望。
為了不讓家長悲觀失望,馬淑芳報著試試看的心態收留了雪琪。
就這樣,白天帶雪琪到學校康復班上課,晚上帶回家幫她康復。四個月里,馬淑芳親自幫她啟音,基本教會了她大部分聲母和韻母,雪琪學習執著,也專注。她逐漸可以拼讀出一些聲母和韻母,雖然這聲音旁人聽不懂,覺得很可笑,但在特教老師看來,已基本有了一些言語的味道。
曾是社會的棄兒

由于雪琪脾胃、氣管都不好,身體很差,不得已,馬淑芳把雪琪又送回了工棚。“當時,壓力太大,我真想退縮了。”
工棚里,雪琪爸爸紅了眼圈。
他說:“老師,你遇到這么多的困難,我只好把她帶回家當小豬養起來。”
“當小豬養”,又是這樣一句話讓馬淑芳不忍心再把雪琪推開。
曾經下過鄉的她知道,沒有受過教育的聾人因溝通不暢,在農村常常被罵做啞巴甚至更難聽的話,年紀不大就早早地結了婚,馬淑芳不想雪琪變成那樣。
那時,她的腦海中浮現了曾經感動過自己的海倫·凱勒和她老師沙利文的故事。
“海倫遇到她的老師時,她的老師才16歲,還只是個年輕姑娘;而我已經是46歲的母親,又有多年的教學經驗,我肯定要比16歲的少女強,我要全身心地付出,看看她到底能什么樣。”
對于這次能夠接受雪琪,馬淑芳并不認為自己有多偉大。
馬淑芳在學校工作18年,但她并不承認自己是優秀老師。因為多年來,她沒有當過一次“先進”。曾有過的挫折使她認為:聾兒和聾兒的家長都是悲哀的,因而她總是站在聾兒和家長的立場向學校提意見,有些領導并不看好她。
“我就是‘破爛王’,哪里有補丁,哪里我就上。”別人不愿意干的她干,因而她在家長和同事中口碑很好,很多聾兒家長都認可她。
馬淑芳說,她之所以帶了雪琪16年,和她一生酸甜苦辣的經歷分不開,因為她也曾是社會的棄兒。
經歷坎坷的她曾是齊齊哈爾下鄉知青,1966年初中畢業后,由于家里直系親屬存在歷史問題,三年中沒有任何一個農場愿意接收她。守著接收人,即使她苦苦哀求,也無濟于事。
那個年代流行“我們也有兩雙手,不在城市吃閑飯”的說法。留在城市在許多人看來是很丟人的事兒。盡管馬淑芳表現積極,但到哪去都沒有人要她,對此,她感到特別悲哀,覺得自己像是被這個社會拋棄了。
拖了三年,直到1969年北安龍鎮農場正式接收她下鄉。后來家里歷史問題的帽子被摘掉,馬淑芳才算真正開始了自己的人生。1973年,表現突出的馬淑芳被推薦到齊齊哈爾師范學校中文專業學了兩年,畢業后又幾經輾轉才被分到齊齊哈爾聾啞學校。
“聾兒和聾兒家長都是受傷害的人,經歷坎坷的人最知道需要幫助人的心情。”馬淑芳異常感慨。
對聾啞學校和這些聾啞學生,馬淑芳的感覺是復雜的。記得她第一次來到聾啞學校,馬淑芳還以為是來到了動物園或者雜技團,老師訓孩子就像訓動物一樣,而孩子的年齡參差不齊,一年級的孩子從七八歲到十七八歲、二十幾歲不等。

面對這些孩子,馬淑芳第一次認知了“手足無措”這個詞的真正含義。孩子的愿望老師不理解,老師的想法孩子不知道。由于都沒有經過特教培訓,學校只能是從最基本的聲母和韻母教起,老師也是趕鴨子上架。
于是,在課堂上,常常會出現這樣的場面:上面,老師一邊比劃著手勢,一邊在黑板上邊寫邊說;下面是孩子嗷嗷的叫聲,亂作一團。直到1985年學校引進語訓,康復教學才逐漸走上正軌。有了語訓,在發音時,學生就可以觸摸到氣流的流動,一次次地教,一次次地重復,一次次地觸摸,只為教會聾孩一個漢字。
“人家是千錘百煉,雪琪是萬錘千煉都不為過。”
老師跪了三年
在這樣一種環境下,馬淑芳開始了對雪琪的啟音訓練。
眾所周知,聾人由于沒有聲帶,后天的康復只能依靠氣流發出。由于雪琪個頭矮小,為了讓雪琪能看到自己發音時唇舌張合的動態,觸摸到氣流通過鼻翼、腮部、肌肉群發聲時的振動,馬淑芳需要跪下來,她就這樣整整跪了三年。
接下來六年半的時間里,馬淑芳沒有離開雪琪一步。雪琪的發音也發生了神奇的變化,她具備了掌握母語的水平。
而這之中最讓馬淑芳感動的還是雪琪四歲半時發生的事情。那天,下班后的馬淑芳正在家里做家務,雪琪在后面扯著她的衣服,清晰地叫了兩聲:“奶奶!奶奶”。這下可把馬淑芳樂壞了,要知道,這些稱呼馬淑芳已經教了雪琪近一年,這是雪琪第一次清晰地發出自己的聲音。馬淑芳百感交集,她覺得自己的苦心沒有白費。
“雪琪那時叫奶奶,她的聲音很清晰,但六年半后就全變味了。”得知女兒很棒,比家里兩個健全的孩子強,雪琪父親認為她可以畢業了,就把雪琪接回了湖北老家的聾啞學校。
“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用馬淑芳后來的話講,離開她7個月的雪琪變得面目全非,武漢的方言讓雪琪聽起來不習慣,而大課堂中老師的口型她基本看不懂,沒有一對一的教學,每天都要和聾人在一起,而且完全生活在封閉的聾啞學校,也讓雪琪失去了語言環境。漸漸地,雪琪由最初回來時的活潑可愛變得呆板和安靜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雪琪向母親提出不去上學的想法,并要去找馬淑芳。在齊齊哈爾搞基建的爸爸擰不過,就又通知了馬淑芳。
從武漢接回雪琪后,馬淑芳深知,這第二次的改造要比第一次艱難許多,雖然她早已預測到這個結果,但沒有想到現實要遠比想象中更要艱難。
以前的六年半中,雪琪基本是屬于我要學的階段,她就像一張白紙,求知欲望極強,只要老師手停下來,就拽著老師要學習,指這指那,問這問那。馬淑芳覺得那時候再苦再累都開心。
回來后,一切都變了。對雪琪來說最重要的氣流塌下去了,沒有氣流,就要重新啟聲,調整亂了的發音器官。這時候,雪琪不干了。她認為自己是對的,是老師在挑自己的毛病,她時不時地還會對老師發脾氣。
馬淑芳認為這是雪琪對她的“傷害”。她感到心口堵得慌,堵得厲害的時候,她甚至瘋狂敲打自己的胸膛。
一直到2002年,馬淑芳說她是在苦掙苦扎中度過的。
雪琪和老師終日形影不離,老師自己的女兒卻被冷落了。比雪琪大九歲的她曾私下對別人說:“人家的父母給孩子留下了財產,我媽媽給我留下了一個軀殼。”女兒一度認為雪琪是在和自己爭寵,但過后依舊對雪琪很好。
16年過去了,馬淑芳覺得惟一對不起的就是自己的女兒,在女兒最需要關愛的時候,雪琪來到了他們的家。馬淑芳認為,雪琪能發展到今天是她女兒的功勞。
電子耳蝸成就夢想
2002年元旦,雪琪12歲,她的父親用幾年打工賺的錢,為雪琪的左耳安置了電子耳蝸,并為她配置了言語處理器,盡管仍然只能靠讀唇才能聽懂正常人的說話,但電子耳蝸讓雪琪的聽力有了很大的改善。
一個農民工賺錢為孩子安置電子耳蝸,這讓馬淑芳很感動,她很看重這個電子耳蝸,覺得自己有義務配合孩子父親的美好愿望,把聾孩子培養成有用之人。算是對孩子父親的一個安慰,也算是她對社會的一個證明:聾人不是啞巴,他們確實是聾而不啞。
期間,師生二人在康復訓練中由于思維不一致不斷地發生“頂牛”,雪琪有時會對老師說:“你閉嘴,說多了我很煩。”而心平氣和時,雪琪逢人就會說:“老師愛我,老師給了我一切。”馬淑芳也為此傷心和難過,有時被惹急了就會問雪琪:“我對你這么好,你為什么還要對我發火?”每每這個時候,雪琪就會乖巧地答到:“因為老師是我的親人。”
“老師有時候說你,你生氣嗎?”記者好奇地問雪琪,小姑娘笑著說:“我不生氣,我從來不往心里去,我知道老師是為我好。”記者頻頻點頭,當看到記者能聽懂她說的話時,雪琪顯得非常高興,她悄悄地和記者約好:她不能打電話,要互發短信保持聯系。
2004年10月,馬淑芳在電視臺了解到北京第二外國語大學附近,有一家裝飾物商店,其中用毛線編織的韓國寵物巫毒娃,很受人們歡迎。馬淑芳萌生了想要聾女學習一門手工藝品技藝以便自食其力的想法。
北京是手工藝品的海洋,在北京上班的馬淑芳的女兒利用半年時間帶雪琪參觀了北京的各類手工藝品,女兒和馬淑芳都對雪琪說:“選一樣,我們幫助你實現夢想。”結果雪琪選中了剪紙。
拜師的路同樣充滿艱辛,工美大廈的鄭蝴蝶送給雪琪一本書,讓她照此剪紙,并時常給她指導,但因溝通困難并不愿收她為徒。2006年3月20日,馬淑芳和雪琪在北京農展館展廳結識了撕紙大王趙才萱,他深深地為雪琪的故事感動,每周六,都讓雪琪去他那里學習剪紙。趙才萱一邊教雪琪剪紙,一邊和馬淑芳及女兒聊天,半年時間里,他寫出了一篇長篇報道并公開發表。
小聾女浮出水面
隨著年齡的增長,馬淑芳已經越來越感到了自己的力不從心。她的眼睛越來越花,腰部也常感到疼痛,但她仍放心不下雪琪。
“我教了她十六年就是為了她能自食其力,不再成為一個廢人。”
“以前我以為我能,但現在我認為不能,我希望雪琪能踩著我的肩膀浮出水面,讓更多有能力的人關注。”
事實上,自從2007年6月,雪琪參加在朝陽區麥子店的一個布展后,她的剪紙作品已經為越來越多的人所熟悉和喜愛。
馬淑芳和雪琪逐漸成為朝陽區的名人。社區一有活動,就會邀請雪琪和馬淑芳參加。諸如朝陽區居委會舉辦的一個捐款給貧困大學生的義賣活動。這樣的社會活動馬淑芳都會讓雪琪積極參加,“有時候說是說不清楚的,參加義賣能讓她更好地理解義賣和募捐的內涵。”馬淑芳多年的特教經驗,顯然已有了新的心得。
2008年一年,馬淑芳和雪琪參加了更多的社會活動,為新東方教育集團設計并制作了新東方企業內部“社會責任貢獻獎”的logo;進入殘奧村,成為殘奧村惟一的剪紙表演者。
盡管有人認為剪紙并不足以讓雪琪謀生,但雪琪還是堅持了下來。雪琪的最大夢想就是能到國外剪紙,讓更多的外國人認識中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這次首都博物館邀請雪琪前來剪紙也是為了普及非物質文化遺產。如今這師生倆來北京已經兩年了,他們向著夢想一步步靠近。
在朝陽公園西里北區暫住的家里,狹小的空間掛滿了雪琪的剪紙作品。其中一幅名為《聾·龍》的作品,雪琪最為滿意。
這幅作品寓意深刻,意味著聾女來到黑龍江,要做一條騰飛的龍。畫面用剪紙的形式記錄了雪琪的各個生活時期和成長經歷:有她在爺爺的肩膀上或騎或站,認識了高和矮的區別;有奶奶跪下來教她識字和發音;有比她大九歲的姑姑這個兒時的最佳玩伴……
一系列的公益活動讓馬淑芳看到了些許希望,一是四月份,朝陽區殘聯在唐人街創造的一個專為殘疾人謀生和創業的攤位,另一個就是某公司欲招聘殘疾人,據了解該公司已經和馬淑芳有了第一次接觸。
“育殘成才”,馬淑芳曾經的夢想如今在很多人的眼里已經實現了,她被許多人說成是中國式的“沙利文”,但她仍放心不下雪琪。她希望雪琪能夠自食其力,做個像“海倫·凱勒”這樣的人,同時希望國家能出臺相應法律保護聾啞人再就業和教育等諸多方面的權利。
“如果雪琪有了著落,我最想過的生活就是揣著面包,背著挎包,到全國各地去旅游。”馬淑芳說這話時不無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