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司徒雷登

司徒雷登來了。時隔59年，當初那個“夾起皮包走路”的美國佬，如今，又“回”到了中國。

2008年11月17日，司徒雷登再次回到中國時，已是幾骨灰，一縷鄉魂。低沉的音樂聲響起，在中外友好人士的注目下，司徒雷登先生的骨灰被輕輕安放在杭州安賢園文星園，四周青松蒼翠，遠處青山環抱。

司徒雷登是誰？接受過中學教育的國人大概沒有幾個不知道的。只因中學語文課本中毛澤東那篇著名文章《別了，司徒雷登》，讓全國人民記住了司徒雷登這個名字：

人民解放軍橫渡長江，南京的美國殖民政府如鳥獸散。司徒雷登大使老爺卻坐著不動，睜起眼睛看著，希望開設新店，撈一把。司徒雷登看見了什么呢？除了看見人民解放軍一隊一隊地走過，工人、農民、學生一群一群地起來之外，他還看見了一種現象，就是中國的自由主義者或民主個人主義者也大群地和工農兵學生等人一道喊口號，講革命?？傊菦]有人去理他，使得他“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沒有什么事做了，只好挾起皮包走路。

那之后，我心目中的司徒雷登，便是一個可惡復可笑的帝國主義侵略者的丑惡形象，是美國侵略政策徹底失敗的象征。

雖然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已學會不再簡單看待一個歷史人物。然而，以往教育刻下的痕跡卻無法抹去，司徒雷登早已在我的精神世界中，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第一次因為司徒雷登而愕然是在十多年前。

因為造訪同學，我第一次踏進北京大學的校門。與同學走在未名湖邊，談著燕園的歷史，我們在教科書之外，首次提到了司徒雷登：他出生和成長在中國，是“中國人民的朋友”，大半生為了中國；他是燕京大學首任校長，在1919年以后長達27年的治校生涯中，他把燕京大學從“一所不僅分文不名，而且似乎是沒有人關心的學?！保ㄋ就嚼椎钦Z），打造成中國一流大學；倡導學術自由，培養了大批優秀的中國知識分子，并留下了如今北京大學所在的美麗校園；他是一位謙卑而善良的基督徒，他是一位卓有成就的教育家，他還是一個有骨氣的人，曾經因為拒絕與日本侵略者合作，被日軍關進集中營，直到日本戰敗后才獲釋；他甚至認為自己“是一個中國人更多于是一個美國人”，他1962年在華盛頓去世時的一個遺愿，就是死后回到中國，“安葬于中國北平燕京大學之墓地，與吾妻遺體為鄰”……

后來我還知道，直到今天還惠及學人的著名的哈佛大學燕京學社，也是當年司徒雷登先生募集640萬美元資金設立的。

僅憑燕京大學當年的存在，歷史就不應該這樣對待司徒雷登。于是，我對教科書編寫的反思，便從對毛澤東筆下的司徒雷登的再認識開始。

應該說，毛澤東的文章，本意不在給司徒雷登立傳，而是通過他的離去，暗諷美國對華政策的失敗。然而，一方面，幼稚的歷史觀讓我們看待歷史人物時，往往習慣于只注意他身上的標簽而不注意人本身；另一方面，教科書的編寫者囿于某種特定的因素，對歷史事實刻意隱瞞，造成了我們對歷史認知的片面。于是，毛澤東漫畫式的描寫，在讀者（受教育者）心中就成了司徒雷登功過是非的歷史定論。

追根溯源，這兩個方面的問題卻只是一個問題——教科書以其偏見讓讀者（受教育者）變得偏激甚至愚蠢！對于司徒雷登的片面認識，是教科書對歷史全貌的刻意遮蔽而導致的一個惡果！

也許有人認為，毛澤東的原文就是如此，后人對歷史的誤讀與教科書何干？我卻不以為然。毛的原文文筆辛辣痛快，洋洋灑灑，不能否認是篇好文章，尤其在當時的歷史情境下，借司徒雷登表達那樣的寓意，本無可厚非。然而，畢竟時過境遷，教科書的編寫者在選這篇雄文入教材時，為什么就沒有氣度給出一些介紹司徒雷登生平的資料，讓學生對司徒雷登其人有一個客觀真實的了解？或者就在課本的邊邊角角給一條注釋吧。

可是，這些都沒有。

在《別了，司徒雷登》一文中，毛澤東寫道：“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勔欢嗯陌付?，橫眉怒對國民黨的手槍，寧可倒下去，不愿屈服。”而正是這位聞一多先生，在他那著名的《最后一次講演》中，講到了司徒雷登出任美國駐華大使對中國的利好：“現在司徒雷登出任美駐華大使，司徒雷登是中國人民的朋友，是教育家，他生長在中國，受的美國教育。他住在中國的時間比住在美國的時間長，他就如一個中國的留學生一樣，從前在北平時，也常見面。他是一位和藹可親的學者，是真正知道中國人民的要求的，這不是說司徒雷登有三頭六臂，能替中國人民解決一切，而是說美國人民的輿論抬頭，美國才有這轉變。”可是，聞一多先生的這篇演講稿在選入教科書時，這段涉及對司徒雷登評價的話卻未做任何說明地刪掉了。

這樣的做法，就是對歷史的刻意隱瞞。在教科書對歷史的這一片面取舍之下，讀者（受教育者）的視野就被局限在狹隘的歷史規定之中。教科書如此，在教科書影響之下成長的一代人，將會怎樣走出偏見，尋求真實？

誠然，教科書只是教育教學賴以實施的信息資源平臺。但是，如果教科書無法擯棄偏見，我們的教育者也并非就完全不可以有所作為。畢竟，教科書追求的教育理想，需要教師去施行。教師作為介于教科書和學生之間的組織者、幫助者和引導者的角色，使得教師施行教育的自主有了可能。這種自主，首先就要求教師要敢于和善于超越教科書，用教科書教，而非被動地教教科書，淪為教科書的奴隸。

教學超越教科書，是建立在教師的眼界上。這就要求教師不僅僅要關注教科書文本本身，還要關注文本以外的知識。這樣才能做到教育教學的高屋建瓴、融會貫通，避免教學陷入盲人摸象般的片面中。

比如，一位語文老師也有感于司徒雷登在中國的命運，于是利用課堂引導學生閱讀了《別了，司徒雷登》《最后一次講演》等篇目和司徒雷登相關的生平簡介。這位老師欣慰而又不無憂慮地說道，學生們“表現出比對書本知識更大的興趣，這頗令人欣慰。但愿他們這點探究意識不會為大小考試所擠兌掉。”

可現實中，有這樣開闊的眼界的教師畢竟太少。

目前中學教育的教師，不是在分數的壓力下，窮其才智與精力去單一地追求分數，就是沉溺于繁瑣的學生事務管理之中而無暇他顧。優雅地生活，從容地教書，早已成為絕大多數中學教師遠遠無法企及的夢想。于是，教師作為教書的人，除了課本和教參，就再也不讀其他書，這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F行的功利化的教育，需要教師鉆研的是幫助學生獲得高分的奇技淫巧，而根本不是讀什么書！教師就在這樣的生活狀態之中，逐漸封閉了自我，也遠離了教育的理想。

2008年底，在中央美術學院舉辦的“世界華人美術教育研討會”上，華東師范大學的一位教授在談到目前中小學美術課老師遠離美術的現狀時憂心忡忡地說道：“教美術的老師竟然六年不進美術館，這還是在我們上海！”這一事例說的是美術教師，卻無疑是對中學教師生活與工作狀態的一個生動注腳。

當不讀書成為教師生活的常態，我們怎么可能奢望教師去關注教科書文本以外的東西？所以，在教科書的偏見與教師的局限的雙重夾擊之下，受教育者的歷史感知，就漸漸遠離了事實的本來面目。

59年之后，司徒雷登的歸來，給了我們一個重新評價他的契機，更給我們一個深刻反思當前教科書編寫甚至整個教育價值取向的絕好例證。

（作者單位：北京三帆中學，北京 100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