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杰的詩(五首)

感懷宣武前門西河沿街222號四合院

我們辨認著紅漆剝落的門牌

推開紅木小門

陰暗照壁，頌揚文字

已被拆遷的手幾乎鏟盡

南房瓦檐下，桐木窗雕

落滿塵土，清朝進士的宅第

百年后殘破成垃圾堆上的鬼屋

一股幽氣里，梅蘭芳的堂會

清唱在夕陽灰墻內游蕩

踏上窄木梯，我聽到北小二樓

笑笑的哼唱，這些無奈的

雕花門窗，延續了幾個王朝的落寞

我在鏡頭后注視著長草的屋脊

內心從老楊樹稀疏枝條

收縮到幽閉的西耳房

我對古屋的憐愛

和數碼影像一樣無力

賽金花的歡心、憂傷

花旦面影的風塵戲文

鐵水般注滿了這條老街

而歷史就是鐵水，不容我們更改

我們拆掉的物事仍留著鐵的腥氣

我們的嘆息在高熱里輾轉、凝聚

身影里的紅炭在舊京的輝煌里死去

在6月星空下

當我注目6月星空，

這片閃爍中無語的礦坑

我的目光在茫茫星際間迢遞，猜想

在星際回廊盡頭，住著魚江鳥和所有低聲呢喃者

在10光年星系的邊緣

我注視著令人敬畏的河外星團

亮星群的塵埃軍團懸浮著

正遭遇所有晝夜憂患

哈勃望遠鏡所獻出的大物質燦爛

我所在星球細菌發出的最弱小呼喚

都匯入精衛鳥般的無盡虛無和深邃

宇宙，這個圣斗士，強悍如天父

操控時間的軋鋼機，催生鍛造了

所有鐵核匯聚的意志，又無情軋碎

所有成型的氣泡表象，當你意識到

生的虛幻和定海神針一樣不可更動的存在

意識到羞于言說、錯誤和所謂的成功

組成了不幸，而巨大的謊言只是不幸的表面

而這些思考，唯物得有些可怕，

經我一人說出，又似乎加重了唯心虛無

冬夜

這條小街沒有路燈

冬夜，在此變得漫長彎曲

弧形石子路，也彎曲著黑暗

走在上面，我好似回到幼年

那時，我會一路低頭

踢著石子，而現在

我則注目著深邃星空

就這樣一路踢踏著

走過幽黑街角

我發現月兒在路邊

一棵梧桐樹殘枝上

掛著，那托過花朵的枝條

柔須，伸展在銀色月光里

繚繞著癡情和潔凈

在這樣暗黑的小街

靜觀它們的確令人心驚

月中梧桐，團團的枝簇

墨刻出細煙似的空中珊瑚

一些幽深星空的寂語

被枝上的信號燈擰亮

如此靜空，讓我小停片刻

像小魚，被銀絲線凌空兜住

最喜這月樹的人，此刻不在這里

空美的冬夜，伏著空美的人生

想到這兒，我從空蕩小街走過去

記憶里，遠方，一個巨大的風斗

曾把你吸走，石子路上的無數石子

咯吱吱響著，把黑色的你摩擦，托起

下洼村后那段焦枝鐵路

傍晚，從藍星的中心展現

我們在下洼村后的鐵道邊坐下

你從懷中掏出一瓶寶豐，笑著

朝遠處的鐵橋和伏牛山晃了晃

火車，從廣闊菜地邊緣，白星般

升起，一群麻野鵲哄然驚散，

我把頭輕放在雪亮的鋼軌上，一半

是想諦聽鋼鐵之虎的碎步

一半是我們和膽量所設的賭局

在沖上鐵橋的剎那，鐵獸

悶吼了一聲，火車司機似乎看到了

鋼軌上的一顆黑豆，刺眼的車燈

恐怖而驚疑，他再次向我們發出

最后的洪亮警告，那一刻，你把我

拽回到路基外的碎石堆上，火車

噴著濃煙震撼馳過，風，把你的

長發揉亂，滿貼于臉，我們會心一笑

在跌顫轟鳴里，默數著黑棺材

一節節飛去，你把最后一口酒喝干

朝猛獸的鐵屁股拋去，巨大咆哮里

傳來一聲卑微的瓶碎，我們相扶著

走過鐵橋，融入星光、信號燈，和

遠方縣城燈火組合的豫西夜中——

河

河，獨自閃耀

無人注意它的自語。

放學的堤岸，我們

在土坡亂草里爭辯，穿行。

魔圈河風，把兩個初中生

吹成飛遠的瓢蟲。

從槐林峰頂，另一個

我們，滑翔而下——

碎石河面的繩橋

——棕蛇般靜止。

現在，你我異鄉

舊景橫貫眼底

河亭里，豫劇迷詠唱穆桂英

鳴銅嗓音刻出煤城年紋

卯時，有人黃袍演宋皇

子夜，佼佼者烏紗沒入東逝水

麥鄉里晃動著平原，孔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