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高校教育中新詩教育的缺位與當代新詩經典的尋找

新詩的發展，除了依賴于詩人寫出更好的作品，還需要有眼光和有鑒賞力的讀者。尤其是當代新詩，如果它的讀者僅僅是那些在網絡上接觸到大眾娛樂化眼鏡背后的“梨花體”后，便敢于認為自己有能力和有資格評價新詩成績的一大批又一大批“網友”，我們很難想象，這樣的新詩生存環境會對我們的詩歌寫作帶來什么樣的影響。要想今天的寫作有可能成為一部挑剔的詩歌史的一部分，就必須有對新詩既往的發展有整體的了解的作者和讀者，就必須有對新詩經典作品保持理解力和較嚴格品味的作者和讀者，就必須使新詩寫作者和讀者，新詩的經典文本及其序列能夠達成某種可以溝通的認知和感受。

從2004年到2009年間，筆者承擔了所在學校的“新詩專題研究”課程。該課程在2004級和2005級中文系，作為限選課程(專業必修課的一種)，從2006級開始，該課程改為任選課程(可選可不選)，同時，從2007級開始，還向全校以任選課的形式開設。在這一過程中，除了對教學內容的不斷反省和調整，筆者還先后三次發放了關于新詩的一些問題試卷120份，收回有效試卷98份，涉及的專業有中文、英語、翻譯、德語、工商管理、新聞等，大致囊括了文科專業院校較有代表性的、不同培養目標的專業。

一、高校學生對新詩的總體認知與感性期待

首先介紹和分析一下關于這幾次調查主要問題及其回答情況的表格(見表一)。

從回答的結果中我們能夠看出:第一，現代詩尤其是當代新詩，在被調查的群體中，可能幾乎有了無人在看的趨勢，現代新詩在當代高校學生中幾乎沒有吸引力可言。第二，在評價現代新詩成就最大的時期的時候，有超過一半的人認為是胡適、徐志摩時期，即新詩發生和發展的早期(這個時間段較為籠統，基本是以普通公眾的認知狀況為構想的前提)。多數人對新詩的閱讀和認知仍停留在新詩的早期階段，越靠近我們生活時代的詩歌，反而越不了解。第三，與古詩相比，學生顯然對古詩的熟悉和認同程度要高于新詩。有一個學生忍不住在答卷上特意表態:“我覺得新詩就不是詩”。在新詩已經存在了近100年之后，這一觀點可能仍然具有一定的市場，人們仍然樂于按照古詩提供的表達方式、情調和趣味來定義和評價“詩是什么”。也許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解釋，為什么多數人會認為胡適、徐志摩時代的新詩是新詩取得最好成績的時期。第四，與現代詩相比，學生對現代散文和小說的閱讀稍微多一些，對它們的評價也相對較高。尤其是散文，在這個表格里面顯示出可能是當代高校學生閱讀最多的文體，小說都要退居其次。這表明當代高校學生不僅對詩歌不感興趣，而且對其他稍微復雜一點的文學形式都不感興趣。第五，與外國詩相比，認為外國詩比現代詩好的僅僅占不到30%，這個比例遠遠低于現代漢語散文和漢語小說與現代漢詩比較時的數據。如果二者有可比性的話，我們只能認為在普通學生的眼中，外國詩的地位不如中國的散文和小說。

以上這些結論可以通過另外的途徑獲得印證。從2007年到2009年的兩年時間里，在川外的“百度吧”里曾有一個帖子“你們最喜歡的詩句是哪些啊” 。這個帖子完全是一個學生自發引起的，并吸引了人數相對較多的關注。據筆者統計，該帖子一共包括了363條發言，扣除其中內容重復、言之無物等項的123條，有效發言為240條。從學生的發言中我們可以看出，表示喜歡并引用古代詩詞的回復共有156條，占有效參與討論人數的65%，表示喜歡并引用現代詩詞的回復共有63條，占有效參與討論人數的26.2%，而表示喜歡并引用外國詩詞的回復僅為21條，占有效參與討論人數的8.8%。之所以在這里統一使用“詩詞”是因為，在現代詩和外國詩部分，有很多直接引用的是流行歌詞。

進一步的分析發現，在現代詩部分，最受歡迎的詩人為席慕容，關于她的發言幾乎占了現代詩部分的三分之一。其他如流行歌手蕭亞軒、流行作家亦舒等人都有入選。其他比較經典的現代詩人如徐志摩、李金發和當代詩人北島、海子也皆有零星的關注。喜歡外國詩的，流行歌詞之類占了三分之一強，經典的作家如惠特曼、艾略特、托馬斯#8226;特朗斯特羅默等人也有少數人喜歡。

總結以上兩個個案，我們可以看出，當代中國高校的在校學生對文學，尤其是現當代的新詩，包括外國詩歌，都非常缺乏了解。他們的興趣點似乎不在這里。然而，這份問卷還可得令人深思的一個現象。

雖然普通學生總體上對新詩的了解較少，但是在被調查者中，給新詩打80—85分和70—75分的旗鼓相當，二者加起來接近總人數的80%。與他們對新詩的評價較低的情況相比，這個得分情況的分布是非常讓人樂觀的。在談到新詩的優點的時候，只有極少數人認為新詩沒有什么優點，有近40%的人認為新詩在內容上較有優勢，在問卷中原問題為“新詩天馬行空，想寫啥就寫啥，不再風花雪月、忘不了君王。”能有近四成的學生認可這一點，說明普通學生對新詩的優點還是把握得較為到位。該項問卷問到，如果中國詩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你會如何看待，竟然有接近一半的學生相信，這應該是對中國詩人成績的肯定。這說明他們對文學和現代新詩心懷期待，充滿了信任。雖然目前他們還不了解新詩所取得的具體成績，但一旦這一成績被某一外部的標準所認可，他們還是會準備接受。在問到他們“愿意”讀哪個時段和類型的新詩的時候，他們中竟然有60%多的人愿意閱讀朦朧詩，只有各不到20%、共40%的人，或對這個問題表示不屑，或表示愿意讀席慕容、汪國真式的流行性的詩歌。

從中可以看出，在普通學生中存在著對新詩的理性認知與感性期待之間的差別和矛盾。一方面，他們對新詩還有很大的陌生感甚至排斥感，另一方面，他們并不排除新詩產生偉大成就的可能性，甚至他們中的多數人會愿意去接受有關新詩的知識，特別是，他們對朦朧詩以后的當代新詩充滿了好奇和期待。

二、新詩在大學教育中的缺位及其對策

造成這一矛盾現象的原因是多重的。做更仔細的分析，我們發現，在選擇閱讀新詩“較多”的學生中，對新詩的評價相對于其他選項的學生要積極得多，而“幾乎從不”閱讀新詩的群體對新詩的評價則非常消極，正是這個群體中的大部分人認為新詩成就最大的時期是胡適、徐志摩代表的新詩的前期。因此我們有理由說，對新詩的常見價值判斷是建立在對新詩的知識極其匱乏的基礎上的，而這種匱乏則可以歸因于我們一些高校教育中新詩教育的缺位。

目前我還無法看到全國高校中新詩課程設置的情況，但據我所知，許多高校，甚至包括一些理工高校如南京理工大學，就新近成立了新詩研究所之類的機構;更有一些學校傳統較為悠久的類似機構設置和強大的師資梯隊，如首都師范大學;還有的學校除了這些正式的機制，更為重要的是他們擁有以學生及其社團為基礎的熱愛新詩的傳統，如北京大學。在這三種模式中，主流是將新詩教育的職責放在研究機構中，除此之外，北京大學的傳統最為豐富、立體和深厚，但是也最難以復制。機構設置容易建立，能夠開設專題新詩課的教師也不難尋覓，但形成一種對新詩的認知有著平常心、積極向上之心的氛圍，卻不可能一蹴而就，課堂教學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當然它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而且就目前的狀況來說，對于一些積累不深和專門注重于研究新詩的學校來說，課堂教學可能是加深學生對新詩的總體認知的最好途徑。就我個人的教學經驗而言，我認為新詩課程要想積極參與到改變普通高校學生對新詩的態度，應該明確自己的責任和局限，在堅持傳播新詩知識的同時，更要做好“培育土壤”的工作。

首先，新詩課的目的在于為新詩培養基本的讀者群。為此，一定要堅持面向普通學生、但又不要過高地要求學生的原則。許多高校的新詩機構，更多地定位為研究所的性質，這對中國新詩知識的傳播及其發展無疑具有重要的意義，但是，我們一方面要承認，新詩作為一種興趣甚至終身的愛好，畢竟不會是一種大眾化的事情，所以對學生的要求不宜太高，不能期待通過新詩課程或新詩研究的機構培養一大批詩人、詩歌評論家。我們的定位應該是引導盡可能多(不多也沒有關系)的、從不了解新詩概況的青年學生，讓他們對“新詩”這個事物產生或多或少的興趣，至少是要讓他們懂得:新詩已經發生發展了快100年，它是值得自己去尊重的。有了這樣的讀者群，新詩的發展就會獲得一個比較健全的基礎。

第二，新詩課的主要任務是增強學生感受和欣賞新詩的能力。為此，新詩課不能簡單地上成新詩史的課程，而是要在大體描述出新詩史的輪廓的基礎上，有重點、有針對性地對新詩的經典作品進行細致的文本解讀，包括它的形式技巧、它在新詩發展過程中的作用和意義、它所賴以產生的歷史語境等等一系列的問題進行詳盡的解釋。它所涉及的具體篇目不必過多，但一定要是能夠稱得上是新詩經典的篇目。新詩課不是說不可以介入詩歌熱點，而是說，它首先應當增強普通讀者的感受能力和評價能力，在他們習得這樣的能力之后，他們自己會去關注并解決那些問題，要想獲得這樣的效果，新詩教育就必須定位好新詩的經典。

三、朦朧詩—第三代詩整體觀:尋找當代新詩的經典

新詩尤其是當代新詩，如何界定其經典，甚至對此是否有必要，都是可以去討論的。但是我們可以假定，有一些作品可以被看作經典的潛在選項，需要我們去探討、發現、闡釋或否證。目前就我個人的體會，這樣的經典既不宜太早，也不宜太遲。太早如徐志摩，實際上已經被完全超越。太近如“中間代”、70后、80后的詩還存有太多的爭議。其實他們也不應該著急地就要“經典化”或“自我經典化”，只要理清了新詩的經典歷程，誰可能成為經典、誰這樣寫下去很難構成經典的一部分，盡管可以繼續爭論，但至少是為每個人都提供了一個可資評價的背景和平臺。現在詩歌批評整體上非常缺乏說服力，呈現出因人而評、互不買賬的態勢，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對既存的新詩經典缺乏一些基本的共識。

大體上，40年代為代表的現代詩中的許多細節還可以繼續補充和調整，但其總體的位置感是明確的。朦朧詩和第三代詩也有它的歷史位置，但它的歷史位置是從哪里來確定的?它是否還在參與我們的寫作和我們的生活?這樣的問題還沒有被明確地認知到如果不探討這個問題，朦朧詩和第三代詩就不可能被有效地經典化，我們的讀者可能也不會積極地去閱讀和思考當代新詩。因為他們期待的實際上就是當代新詩和我們到底有沒有“關系”。這是潛在的讀者的期待，也應該是詩歌寫作者對自己的期待，是新詩批評者對新詩本身的期待。

朦朧詩被定位為對那個時代的政治意識形態的掙扎與反駁，這似乎成為詩歌評論界的共識，如《朦朧詩新編》(洪子誠、程光煒，2004年)大規模地將“白洋淀派”詩人引入其中就是典型的例子。北島本人也在一些場合和情境下從“政治的回聲”的角度談論了自己“早期”的詩作。如果這是真的，我們可不可以說朦朧詩就會隨著一個意識形態的終結而喪失它的當下性?答案似乎是可以肯定的。然而實際上朦朧詩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存在物，即使我們超越1986年的那本《朦朧詩選》的眼光，朦朧詩只會變得更復雜，而不是更簡單。

問題的答案如果和對第三代詩的認知連接在一起，會變得更加地不一樣。第三代詩更復雜，它的多形態幾乎是毋庸置疑的。但第三代詩之間有沒有共同點?它們僅僅是一種“現代派”的宣言嗎?或者它們僅僅是一種“語言實驗”所呈現出來的“先鋒”姿態?或者它們中的很多人后來回到了“傳統文化”的氣息中不能自拔?或者他們中只有海子這樣的逝者才有資格被我們記住?

第三代詩人中還有很多寫作，一如朦朧詩中的北島還在寫，而且像王小妮這樣的“朦朧詩人”，更多的是通過朦朧詩之后的寫作來確立自己在當代新詩體系中的耀眼位置。但即使拋開這種“當下性”，作為一個早被印刷化和歷史化了的“第三代”，他們之間的一致性還是可以被認出來的，他們同朦朧詩的共通的東西也是可以被認出來的。這種共通的東西，也可能是我們今天的新詩寫作和他們之間可能存在的共通性。我想，這種共通性可能就是朦朧詩和第三代詩之所以是新詩經典的重要原因，可能就是新詩之所以有存在價值并且將繼續不停地成為它自己的原因。

為此，把朦朧詩和第三代詩試著理解成一個具有整體意義的存在，樹立一種朦朧詩和第三代詩的整體觀，而不是將它們按照它們產生時的宣言將它們各自劃分并且割裂開來，不停尋找和探討它們中間所共有的共通的東西。在這個整體性里，我們有可能比較有根據地理解一些當代新詩的經典。這個共通的東西在不停的尋找中不停地挖掘出來的過程，就是經典被指出的一個過程，就是新詩的讀者被養成的過程，就是我們的新詩寫作越來越會明確自身的歷史和意義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