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美狄亞》與《趙氏孤兒》的復仇心理刻畫看中西文化傳統

摘 要： 在中外戲劇發展史上，復仇是個永恒的主題。西方戲劇在這一主題上，側重對劇中人物復仇前后的心理進行深入的剖析和細致入微的刻畫。文章以《美狄亞》為例，并將其與《趙氏孤兒》中的復仇比較，試從心理分析出發，看歐里庇得斯對人性的關注及其原因，以及中西方文化傳統的差異。

關鍵詞： 《美狄亞》 《趙氏孤兒》復仇心理 人性 中西方文化傳統

中圖分類號：I 0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623X(2009)02-0060-04

一、《美狄亞》復仇主題下主人公的心理描繪

在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中，歐里庇得斯被稱為心理戲劇的鼻祖，最擅長刻畫女性心理活動，他對戲劇的貢獻之一就體現在創作手法上對心理分析的運用自如。在《美狄亞》這部作品中，給人最強烈的沖擊就是復仇的欲望和女人天性中的母愛本能所構成的強烈的內心沖突，這是全劇最吸引人的地方。

美狄亞不僅是絕望的妻子、瘋狂的復仇者，更是一個愛子情深的母親，她把兒子當作最心愛的人，在她眼里，兒子是最完美的，“這樣可愛的手，可愛的嘴，高貴的容貌”。［1］選擇殺子就注定內心的痛苦與煎熬，猶豫，悲憤，哀怨，精神崩潰……整部戲劇中可以說是美狄亞心理變化的過程。

讓我們回到文本，在作品中跟隨美狄亞一步步走進她痛苦而掙扎的內心，以期更為貼近作者的真意。

當伊阿宋興致勃勃地展望兩個兒子已不可能存在的未來時：“我相信，你們還會伙同你們未來的兄弟們成為這科任托斯地方最高貴的人物……愿我親眼看見你們走進壯年時代，長得十分強健，遠勝過我的仇人。”［2］母愛的本能卻使美狄亞 “流出晶瑩的眼淚，把蒼白的臉轉了過去”。［3］美狄亞不可能和普通的母親一樣，享受和丈夫一起展望子女長大成人的幸福，伊阿宋描繪的越是細致對美狄亞來說就越是折磨，她在痛苦中掙扎。

第五場中，聽到公主已收下禮物，美狄亞沒有欣喜，反而更加愁苦。公主收下了禮物，就要開始下一步的復仇計劃，這就意味著自己的孩子也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作為一個被忘恩負義的丈夫背叛了的復仇女人，作為敢作敢為的美狄亞，她一定要毫不留情地懲罰負心的伊阿宋；作為生養了兩個活潑可愛兒子的母親，作為只剩下兩個親人的女人，美狄亞實在不忍下手。這兩種身份處境，兩種情感，使一向剛毅果敢的美狄亞猶豫不決，飽受痛徹心扉的煎熬。

在這里劇本中運用了大量的獨白來表現人物面對這種情況時的心理活動：

“……我先前——哎呀——對你們懷著很大的希望，盼望你們養老，親手裝殮我的尸首，這都是我們凡人所羨慕的事情。但如今，這種甜蜜的念頭完全打消了，因為我失去了你們，就要去過那艱難痛苦的生活，你們也就要去過另一種生活，不能再拿這可愛的眼睛來望著你們的母親了……”［4］“唉！唉！我的孩子，你們為什么拿這樣的眼睛望著我……看到他們這明亮的眼睛我的心就軟了，我得把我的孩兒帶出去。”［5］

只是面對兒子，美狄亞想到自己生產的痛苦，養育孩子的艱辛，作為母親為孩子迎接新娘，布置婚床……一切令人羨慕。甜蜜與安謐如今已成為遙不可及的幻夢。胸中難以平息的復仇怒火猛烈地撞擊著她，她想起了自己高貴的身世——太陽神赫利俄斯的孫女、科爾喀斯的公

主、赫卡忒神廟的女祭祀，擁有高超的本領和手段。現如今卻淪落為棄婦，并且無立錐之地……這一切對美狄亞來說都是不可接受的，反抗、選擇復仇是必然的。

“啊，我這不幸的手呀，快拿起，拿起寶劍，到你生涯的痛苦的起點上去，不要畏縮，不要想念你的孩子多么可愛，不要相信你怎樣生了他們，在這短促的一日之間暫且把他們忘掉”，［6］一刻的猶豫，并沒有擋住已定的計謀，在復仇占據頭腦之后，意識、理智被忿怒壓倒。

“我的痛苦已制伏了我，我現在才覺得我要作的是一件多么可怕的罪行，我的忿怒已戰勝了我的理智”。正如她所說：“女人總是什么都害怕，走上戰場，看見刀兵，總是心驚膽顫；可是受到丈夫欺負的時候，就沒有別的心比她更毒辣的了！”［7］屋里最終傳來孩子的慘叫。

在這種看似極端的復仇背后其實是作為一個最基本的人，一個處于被侮辱被損害的女人身上體現的強烈的人的自覺。本劇中對美狄亞完美的心理刻畫，很好地體現了作為普通人應該有的正常的情感起伏，以及人的本性。美狄亞是一個至情的女人，不是依附于男人的附屬品，她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有著自己的價值判斷。在美狄亞在和伊阿宋進行辯論時，回憶了自己放棄所有和伊阿宋來到科任托斯的片段中，我們得知，為了愛人，美狄亞不惜殺死自己的兄弟，并搶走了父親的至寶金羊毛。支撐她這些行為就在于她獨立的價值判斷。在她看來，愛應該是平等的，人應該將心比心，應該真誠守信。作為夫妻這是最起碼應該遵守的底線和原則，很顯然伊阿宋背叛了這一原則。

在所有對美狄亞復仇過程中的心理細致的展現中，沒有虛偽的拔高與掩飾，而是把她當作一個普通的人來看待。在歐里庇得斯的筆下，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所有具有人的特點的美狄亞。當她把自己的復仇付諸實踐時，她內心也在經歷著痛苦。不可否認，她愛她的兒子，但是她的忿怒要她堅持報仇，去做殺害骨肉的殘暴事情。“歐里庇得斯在三個悲劇大家之中，算是最為民眾所愛的一個。他的戲劇之所以動人，在乎與日常生活相接近。然而悲劇交到他的手里，卻失了索福克勒斯所提倡的‘想象的美’了”。［8］可見，在歐里庇得斯的筆下，美狄亞是一個真實的人物，帶有人性的善與惡，而不是偉大的神靈或卑劣的魔鬼。

二、《趙氏孤兒》中對復仇的描繪

相比較而言，在中國以復仇為主題的戲劇中，則缺少這種對心理的刻畫和展現，更多的是復仇時的義無返顧。

以被王國維稱贊為“列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9］的《趙氏孤兒》為例。首先長大成人的趙氏孤兒得知事實的真相后，在面對家仇時，他的復仇意識是果斷而決絕的:“想著銜冤父母，拿住那奸佞賊徒，著那廝騎著木驢，剮那廝身軀。爛剁了他嬌兒幼女，不落下一口兒親屬。”［10］ 毅然向自己的養父屠岸賈舉起屠刀，最終的結果是“把奸賊全家盡滅亡”。［11］這其中作者沒有向我們展示趙氏孤兒絲毫的內心斗爭，有的只是為報家仇時的決絕。而這種決絕，在通讀作品后讓我們產生疑問。

從屠岸賈這一方面來看，趙氏孤兒是被屠岸賈當作親兒子般一手帶大的，屠岸賈甚至想把自己的一切百年之后傳與趙氏孤兒，可見他對養子的厚愛了：“就著我這孩兒的威力，早晚定計，弒了靈公，奪了晉國，可將我的官位都與我的孩兒做了，方是平生愿足。”［12］趙氏孤兒對養父其實也是情深意厚的，他們之間的養父子關系在真相大白之前可以說是很完美的。“俺父親英勇誰如，我拼著個盡心兒扶助。”［13］這樣的深情厚誼在趙氏孤兒采取報仇行動中，難道就不會產生哪怕是細微的影響嗎？

其次，程嬰在對待殺子這個問題上，同樣存在這樣的問題。為救趙氏孤兒必須犧牲另外一個嬰孩，仿佛程嬰的這個孩子就是為換取趙氏孤兒生存而生的。看不出任何出于父子之情的不舍：“念程嬰年近四旬有五，所生一子，未經滿月，待假妝做趙氏孤兒。”［14］作者向我們展示的只是一味的家國天下的責任，而作為普通父親對愛子的不舍卻避而不談。仿佛這個嬰兒只是個道具，和舞臺上的桌椅板凳一樣，僅僅是為了配合劇情發展的需要而設置，作為人的本能和情感被很輕易地抹煞了，突出的是傳統文化中的“忠孝節義”。 ［15］ “這里的悲劇沖突根本不強烈，緊張的悲劇對抗戛然而止，局勢便徑直朝一個方向傾斜。這一點在公孫杵臼身上表現得再清楚不過了。他在決心不惜性命保護孤兒時，對愛與責的抉擇沒有半點猶豫。”［16］

責任重于泰山，在愛與責的較量當中，在情與義的沖突面前，中國式的回答是那么肯定，同時，也是那么不近人情。在古代中國，家族或者集體利益總是高于男女愛情或者個人情感的，這幾乎是無須爭辯的。所以在作家筆下，也就沒有什么值得以沖突或者抗爭來表現。把血親家庭復仇與忠臣權奸的斗爭聯系在一起，使普通的殺父之仇升華為高尚的忠奸之恨，而所有的個人情感都消失殆盡。

三、從對復仇的兩種不同刻畫看中西方社會文化傳統

中西古典復仇悲劇存在很大差異，前者偏重描寫復仇的行動和結果，后者更側重對劇中人物復仇前后的心理進行深入的剖析和細致入微的刻畫。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同樣的復仇情節下人物的反差會如此鮮明？其實，深究其中的文化因素，并不難理解，美狄亞和趙氏孤兒根植于中西方不同的文化傳統。

首先，中國文化建立的基礎是家族主義，西方文化建立的基礎是個人主義。

中國以農業立國，自古是個相對封閉的農耕社會，家庭成員必須依靠群體的共同努力，才能獲得食物，因此人們自然對這個群體產生了自覺不自覺的認同意識，當自己的家族物質利益或精神榮譽受到損害時，個人都別無選擇地加以維護，有時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可以說，“中國的大家族制度，就是中國的農業經濟組織，就是中國兩千年來社會的基礎構造。一切政治、法度、倫理、道德、學術、思想、風俗、習慣，都建立在大家族制度之上作他的表層構造。”［17］中國社會只是一群家族集團，“個人的個性、權利、自由都束縛禁錮在家族之中”。［18］ 因此，家庭在傳統中國人的觀念中不僅僅是一個生存的場所，個人安身立命之所在，更是人的精神家園和情感歸宿，家族至上，家族利益高于其他利益，他必須凡事從大處著想，為集體著想，為家族著想，甚至不惜犧牲自己。每個人不是為自己活的，更多的是為了整個家族。最終形成了“忠孝節義” 、“父仇子報”的基本道德判斷。所以當趙氏孤兒看到程嬰的精心繪制的畫卷，得知慘死的人是自己的祖先，甚至就是自己的父母時，由家族意識延伸出的親情、家族的榮辱感以及個人在家族中應當承擔的責任在他的心中完全占了上風了，他自然而然想到了復仇，不帶有一絲的猶豫和彷徨。

西方的文化主要源于古希臘。古希臘位于亞、非、歐接壤的地中海的東北部，包括希臘半島、愛情海島嶼、克里特島以及小亞細亞西部沿海一帶。它的東、南、西三面臨海，擁有很長的海岸線，內陸離海最遠50公里，這樣的地理位置使希臘海上交通四通八達，形成了崇尚個體的海洋文明。古希臘是自由思想的故鄉，古希臘文學開創的文學傳統和表現的文化精神就是人的個性和人的才智可以得到充分的體現。公元前五世紀，雅典進入了較為成熟的民主制時期，希臘城邦在民主制的影響下極端重視個人政治技藝的教育，這一點為“人”主體地位的確立奠定了客觀基礎，把現實社會中一個個具體的個體——“人”擺在了價值評判和社會實踐的中心地位。從西方文明的起源——古希臘開始，就重視對“人性”的關注。三大悲劇家對悲劇人物刻畫的發展軌跡可以得到印證，從埃斯庫羅斯的“神”到索福克羅斯的“理想人”再到歐里庇得斯的“普通人”，越來越傾向于對個體“人”的展現。命運和神的影響逐漸消失，被人的內在力量所取代。劇中的主人公不再是埃斯庫羅斯歌頌的偉大的德行，也不再是索福克羅斯歌頌的理想中偉大的人性。到了歐里庇得斯這里，不僅深入到人的內心，更可貴的是能夠深入到一個女性的內心，去感受和體驗她因被拋棄而焦灼的心靈，以及瘋狂殺子時被母愛本能所折磨的痛楚。全劇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作為一個個體的“女人”，是一個現實生活中最平常不過的棄婦和母親的形象。在那個神和英雄的時代，這種對人性的關懷意識，也引發了后來文藝復興時期對人性的回歸。

其次，中國傳統文化以集體價值觀為中心，而西方文化則是以個人價值觀為中心。

中國傳統文化主要以血緣為基礎、家族為核心、鄉村文化（農業文化）為特征的集體主義文化。按照集體主義文化的標準，人類生存的基本單位是群體，而非個人。也就是說，集體或群體本身就是一個實體，集體比個體（的總和）重要。［19］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歷來排斥個體主義而崇尚集體主義，儒家思想將人看成是“群”和“類”的存在，每個個體只有在滿足了“群”的角色要求之后，才有存在的意義和價值。［20］因此，這種集體價值觀在《趙氏孤兒》中表現得非常清楚：一旦當趙氏孤兒明確了自己歸屬的“群”或“類”后，就馬上溶入其中，并自覺以“復仇”來作為滿足家族角色要求的手段，用“復仇”來實現自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而作為個體的感情和心理沖突是可以被忽略和漠視的。

西方文化以個體價值觀為中心。個體主義文化認為，個體本身就是目的，每個人都具有價值，人是價值的主體，高度重視個體的自我支配，自我控制，自我發展，自我完善。也就是說，個體主義注重和強調個性的開發和實現，強調個體的獨立以及人在本質上的非社會性，所以它一貫認為地位相同的個體以協同合作方式建立起來的社會關系相對于個體自身來說僅僅居于次要地位。［21］在《美狄亞》中，美狄亞做為一個個體存在的人，必然表現出個體的強烈心理沖突，表現出作為普通人最真實的人性——美狄亞作為棄婦的恨和慈母的愛在她內心展開的強烈斗爭。身在異國，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美狄亞思前想后，看不到任何希望：除了絕望，還是絕望。美狄亞滿腔悲憤，怒火中燒！她只有復仇！

由此可見，《美狄亞》和《趙氏孤兒》的復仇描寫深刻反映了中西方文化傳統的差異：西方文化的核心即是重視人性，崇尚人性，它指導人們復仇的價值取向往往是維護個體的榮譽與尊嚴，反映在作品中就必將是突出對個人的刻畫和展現。這一類思想趨向與中國古代傳統文化中固有的“精忠報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之類以家庭、國家本位的價值取向是大相徑庭的。也因此有著兩者在面對復仇時截然不同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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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monstration and Ignorance of Human Nature: A Comparison of the Revenge Psychologies in Medea and The Orphan of Chao

ZHANG L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hui University， Hefei， Anhui， 230039， P. R. China)

Abstract: In the development drama history， revenge is an eternal theme. Western drama in the subject， emphasizes the characterization and the psychological analysis of the avengers. In this paper， the author compares the revenge of Medea and The Orphan of Chao， discussing Euripedes’ concern over human n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sychoanalysis， further illustrating the culture differences between China and western countries.

Key words: Medea; The Orphan of Chao; revenge; human nature;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

(文字編輯、責任校對：鄒 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