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知識分子的身份、從“戰略高度”“問政”的傳統,在當代中國,似乎并不長。除了從黨和政府的文件中體會“戰略的高度”之外,知識分子在公共媒體中對“國家戰略”指手畫腳,不是鳳毛麟角,也是拐彎抹角、欲說還羞。九十年代末期以來,中國知識界的分裂和爭論將關于對二十世紀中國歷史的理解、當前中國形勢的判斷,發展模式的選擇、內部政制的變化、國際戰略的調整,社會觀念和文化發展戰略的變化等等都納入了知識分子討論的范疇,從而也慢慢擠出了一個從“戰略的高度”討論國家發展前途的“輿論空間”。這一方面可以看做是國家治理方式的某種轉變,另一方面也是知識分子發言方式發生了一些變化。
“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五四”曲終人散之際,魯迅眼中“高升”或“隱逸”的背后,是一場新的政治的轉變。這場新的政治轉變,尤其是新的現代政黨政治的出現,使五四“新青年”一代從“新文化”入“新政治”的發言方式的有效性很快受到了質疑。最近三十年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在一個隱喻的意義上重臨了當年五四一代的遭遇。在“人文精神”潰滅,“思想隱退、學術凸顯”,新的學術專業化分化的背后,知識分子在論題和發言方式上經歷了從所謂的“文化熱”到“財經熱”到“法政熱”的轉變,這一轉變之后,某種新的知識分子與政治之間的關系也許正在構建。用這一粗線條的描畫作為一個簡單的背景,對于理解我們將要討論的《戰略高度——中國思想界訪談錄》(下稱“《戰略高度》”)是有幫助的。
《戰略高度》是瑪雅所做專題訪談的匯集,其中一些篇章已在海內外雜志上發表并產生廣泛影響。如今,這些陸續完成的訪談錄最終匯集成書,我們可以看到,原來訪問者是在有意識地進行一項系統的工作,用瑪雅自己的話說,是要“為具有國家戰略意義的思想的傳播和普及做一件有益之事”。作者相信,雖然真正的戰略思想家并不多見,但是在開放的話語空間中,戰略性建樹卻常有。不僅如此,大戰略思維既不是政治領袖的專利,也不局限于官場,它更多地來自民間,來自學界。
“三農問題”的政治光譜
全書四個部分互相關聯又互相推進:“改革的總結和反思”直面當前困擾中國的最迫切問題及其解決思路;“政治體制改革”部分則以“民主”這一各界關注的熱門話題為中心;國際部分先討論國際戰略思維的調整,再講地緣政治、中美關系、中印比較,以及“顏色革命”;核心價值觀以及“文化大國戰略”的提出,則為戰略的高度提供了價值依據。正如現實的問題是互相纏繞一樣,有些問題在書中也會一再出現,但如果需要選擇幾個關鍵詞作為本書主要內容的說明,我的答案是:“三農”、民主和核心價值觀。
“三農”問題是本書的第一個重點,在訪問者的追問下,學界這些年關于“三農”討論的關鍵人物的重要思考和解答方案基本得到了呈現,歸納起來,有以下幾種思路:
一、“權利派”。以研究鄉村社會沖突著稱的于建嶸認為,現在中國農村面臨兩大問題,首先就是保障農民的基本權利問題,“包括廢除一些法律的權利”。“要給農民一個非常寬松的自我發展的權利,使他們能夠創造社會財富的權利。”雖然沒有直接點出,但土地的“所有權”當然是其中的應有之義。第二才是怎樣發展,“發家致富”,“擺脫土地、走向市場”。徐勇也在確認“土地作為農民的一種物權”的前提下,把土地問題作為解決當前“三農”問題的根本。李凡也說,“三農問題的核心是政治問題,解決三農問題,我認為就是權利問題”。
二、“基于實踐的鄉建派”,這一派的代表人物當非溫鐵軍莫屬。他認為,目前中國學術界奉行的“私有化、市場化、自由化、全球化”這“四化”之路與中國鄉村復雜多樣的村社狀況不符。他主張并試行一種“改良式”的鄉建思路,并稱自己為“新鄉建派”,奉行一條在實事求是的基層調查研究和設點試行基礎之上,強調農民的生計、聯合協作與多元文化的道路。在農民維權問題上,他試圖將“對抗性的矛盾轉化成改良性的鄉建”,因為對抗性的思路往往出自城市知識分子臆想性的“政治化”想象,會帶來巨大的社會成本,導致農民無法承擔的后果,且不利于真正解決問題。從這種基于實踐的、漸進改良的思路出發,溫鐵軍堅決反對實行土地私有化,他在比較了印度、巴西等國城市化過程中出現的大量貧民窟和社會動蕩狀況后指出:“血的事實告訴我們,中國農村政策的底線就是不搞土地私有化,否則,我們在上世紀犧牲了幾千萬人的生命才完成的民主革命又會倒退回去。”
三、“文化鄉建派”,賀雪峰、何慧麗等大致可歸入此派。賀雪峰認為,在當前的發展模式及農村的實際狀況下,從經濟上提高農民收入的空間已不大,所以,“對農民應該由增收轉向全面增加福利”。比如改善農村的文化和環境,改善農民的社會關系,特別是人與人的關系,使他們能夠相互合作,自己提供公共物品,解決自己的文化需要,增強農民的“主體地位”,建立他們在農村生活的“人生意義”。
當前,有關農村土地“所有權”問題的爭論日趨尖銳,關于“三農”問題論述的戰略性意義日益凸顯,在理解相關論述時,必須考察其背后的思想脈絡,將它們的“言說”放在論戰的背景下來考察,才有可能把握它們真正的立論依據和意圖,確立它們在整個當代中國思想和政治版圖中的位置。由此看來,本書提問者將不同立場和思路的回答歸并在一起,顯然有其深意在,本書中的很多“訪談”也都是多次對話后的整理,可以看出提問者在之后作為“作者”的用功所在,同時也可“窺探”作者在“提問”背后所持的某種態度和立場。
另一方面,“三農”問題雖然在近年凸顯,但對于中國來說卻是一個“老問題”,當前的各種解決思路也可在歷史中尋到其蹤跡。溫鐵軍作為新“鄉建設”派的領軍人物,從來不諱言他與晏陽初、梁漱溟等人的承續關系,但我們知道,上世紀三十年代的“鄉建”運動曾受到“自由派”和左翼知識分子基于不同立場的共同質疑,有意思的是,在新的世紀,“鄉建派”的政治內含卻發生了變化,訪問者瑪雅總結成“右翼在幫農民維權,左翼在幫農民發展”,新“鄉建派”處在了廣義的“左翼”光譜下,這一轉變包含了怎樣的歷史條件,又有著怎樣的含義,確是發人深省的。
民主的“真理性”
民主是書中第二個重要議題。但顯然,與對“三農”問題的處理方式略有不同的是,在關于民主的討論中,本書并不試圖呈現關于民主問題思考的復雜光譜,而只是在與中國問題的相關性上來討論和回答這一問題。這使得本書在有關民主的表述中,從“三個視角、三種表述”,到“強大的民主的國家”,再到“民主是國產的好”,語調日趨明確。
該書關于民主的論說貫穿了一條“紅線”,也即:首先承認民主對于當前中國的迫切性,但西方的自由式民主(liberal democracy)對中國卻不一定適合,中國要探索適合自身歷史和現實的民主模式。在這一基礎上,各位學者又做出了側重不一的表述。房寧認為,一個國家走什么樣的政治道路,實行什么樣的民主,主要取決于這個國家的客觀歷史環境。民主是客觀、內生的。為什么民主在中國會成為這樣一個引發眾多爭論的“迷思”?這是因為存在一個關鍵的誤區,即把民主的形式(比如選舉、多黨制和議會制等)當成內容了。對于中國民主政治的發展,他給出的思路是采取問題推動的策略,通過試錯法,使中國的政治體制逐漸完善起來,而不是從觀念出發,預先有完整的設計,再依樣施行。要根據中國的歷史、國情,以及中國的實踐經驗,來建立一個中國民主的獨特的話語體系。因此,“民主是國產的好”!
楊鵬承認“中國的民主實踐,自然會產生出中國式的民主”,但前提是要開放各種可能性。他認為當前最穩妥的辦法,是將中國民主政治發展分為兩步走——從黨內民主到社會民主。在這點上,潘維和王紹光提出了不同的意見。潘維認為,中國是精英黨領導下的民主制,中國的問題是制止腐敗,選舉不能制止腐敗,也不能防止執政黨質量的退化,相反,選舉導致腐敗。要保持共產黨的公信力,不在于直選,而在于建立法治政府,黨政分開,建立成熟的公務員系統。王紹光認為,國家是最大的人權機構;要有一個有效的政府,才可能有一個質量比較高的民主。因此,以民眾的選擇權制約政府的執政權的選舉式民主并不是中國民主的理想選項。以選舉為特征的政體叫做“選主”,一定要把“民主”跟“選主”區分開——民主是老百姓當家做主。“廣泛的民主,公平的自由,有力的國家”,這是王紹光關于中國民主道路的答案。
“民主思想的歷史是奇特的,而民主實踐的歷史則是令人困惑的。”(戴維·赫爾德)從五四時代的“德先生”,到“民國”時期的“議會制”、“憲政”實驗,再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時期的“人民民主”實踐,在民主的言說和實踐之間,又有幾多的差距和困惑?當下關于民主的言說中,“民主是個好東西”固然是空洞的,它并沒有對民主做出界定。(是競選制民主,是全民民主、人民民主?還是一種抽象的對民主的信念?)然而,“民主是國產的好”中的“民主”和“國產”又是指的什么呢?舶來的“民主”在多大程度上可能“國產”?如今,在工業消費品領域,“Made in China”幾乎已成了一個全世界流行的標識,也幾乎成了外國技術(包括設計管理,甚至是外國的款式型號)、中國原料和加工的代名詞,“中國造”里面包含了多大的中國因素,中國要素與外來因素結合的條件是什么?反過來,“中國因素”,或者說“中國的特殊性”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成為拒斥“西方式”民主的理由?這些都是需要認真追問的問題。再進一步,“民主是國產的好”背后,又有什么樣的主體性?房寧的論述中,無論是“主權民主”,還是“有序政治參與,政治協商和民主監督”,背后都有一個“國家”的主體在,但這個“國家”的主體是什么,卻恰恰是最需要分析和說明的。
“核心價值觀”的“高度”
在一般意義上,“戰略”被界定為“目的和手段之間經過深思熟慮形成的關系”,其核心是目的、手段以及效益、代價這四者間復雜和辯證的全局性關系。但本書的“戰略”與這一源自戰爭的“戰略”界定有所不同,在我看來,它至少包含了三個層次和多重因素。三個層次是指:與具體問題關聯的戰略實踐、戰略的理論脈絡和依據以及戰略的價值依托。多重因素則包括國際和國內、歷史和現實、實踐和理論、民眾和精英等,它們共同構成了“戰略”討論的平臺。
從這一角度看,核心價值觀的提出和討論,也許是本書特別值得加以注意之處。如果沒有關于社會核心價值觀的討論,“戰略”的討論就無法脫離具體問題的糾纏,上升到總體“戰略”的高度。基于此,潘維在“和諧社會主心骨”——“民族精神骨架”——“中華民族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保證這一線索上提出了“核心價值體系”的設想,這一價值體系包含了“七類社會基本關系”(個人與他人、個人與自然、個人與群體、群體與社會、人民與政府、人民與民族國家,民族國家與國際體系)和“七種基本價值觀”(道德觀、自然觀、群體觀、社會觀、政治觀、民族觀和國際觀),兩者互相對應,形成了一個自內而外分七個層次的同心圓體系,“其內核是人類的普適道德觀,外殼是國際價值觀,七個層次之間是一種相互關聯機制”。
“核心價值觀”體系雖然強調穩定性,每一層的價值觀也有其象征性的標志符號,但它不是對傳統價值和倫理的恢復,當然也不是對“普世價值”的挪用,在構成因素上,它是高度雜糅的。但正因為如此,什么是核心價值觀的真正核心就變得難以界定,傳統/現代、中國/西方、特殊/普世的矸隔也沒得到適當的解決。在談到核心價值觀的創造和承載主體時,潘維提到了知識精英群體,祝東力更進一步提出了由塑造“新型精英群體”而重塑“核心價值觀”的重建文化大國的策略。然而,知識精英群體并不是在價值的真空里“蹦”出來的,在王朝向共和轉換的歷史條件下,傳統科舉制的解體造就了五四一代現代知識分子;三四十年代的民族危亡和社會革命又造就了新一代的革命知識分子,他們都與特定的社會經濟條件甚至社會實踐內容相關聯,那么,現在造就新的知識精英群體的社會和歷史條件是什么呢?
作為一本探索中國發展“戰略”之路的對話錄,本書在“戰略”的三個層面上始終相互貫穿,互相對話。在我看來,本書還有另一個不在場的,卻又貫徹始終的“對話者”,那就是活生生的實踐。祝東力對參與本書對話的諸“學者”有一個歸納,他指出,這些出生于上世紀四十年代末到五十年代的“紅衛兵—知青”一代,在其青春年少之際,即經歷了大時代的轉折和動蕩,“遭遇了中國政治、世界政治的大課題,而獲得了一種開闊的大視野和問題意識”。在以后或下鄉,或進廠或參軍的經歷中,又積累了底層生活的經驗,重新獲得了對社會,對中國和世界的新的認識。在我看來,這使得他們這群有著強烈“理想主義”情懷的學者在“戰略高度”“俯瞰”之時有了一個“焦點”和底線,也有了一個最終的“對話者”。從這一角度說,“戰略”的探討并不是為了描畫什么許諾的“黃金世界”,“戰略的高度”提供的只能是一種“高度”的啟示,它面對的始終是我們的生活和實踐世界。對于我們這些被屏蔽在“戰略”決策之外的“沉默的大多數”來說,這樣的討論也許可以讓我們有機會去了解“戰略”后面未被揭示的多種可能,從而能對我們身處的現實有更切實的理解——雖然現實的道路總是通向不同的方向。
(《戰略高度——中國思想界訪談錄》,瑪雅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八年十一月版,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