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是人文社會科學的三十年。從“真理標準”到“市場經(jīng)濟”,從“民主法制”到“人權(quán)憲政”,從“民族國家”到“儒家傳統(tǒng)”,從“經(jīng)史子集”到“古今中西”,中國的人文社會科學知識分子一次次將關系社會發(fā)展和民族命運的重大問題提到了時代的風口浪尖,牢牢引領了這三十年來的社會想象和公共議題。可以說,隨著媒體和網(wǎng)絡的興起,人文社會科學塑造了我們整個時代的話語模式和心智結(jié)構(gòu)。
但隨著人文社會科學對于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全面影響日益增長,我們需要追問,又是誰在塑造中國學界的話語模式和心智結(jié)構(gòu)呢?改革開放三十年來,構(gòu)成我們閱讀和研究語境的是哪些作品?是政治文獻,還是學術文獻?是古代經(jīng)典還是當代前沿?是中國學者的原創(chuàng)作品,還是源自譯介西學和重刊舊作?這些作品和作者主要源自哪些領域和學科,是人文學科還是社會科學,文史哲還是政經(jīng)法?三十年來中國學界形成了怎樣的知識結(jié)構(gòu),又經(jīng)過了如何演進?不論如何理解和評價這段歷史,這些都是我們回顧和反思中國人文社會科學三十年歷程首先必須回答的問題。
二十年前,以《走向封閉的美國心智》聞名于世的美國學者布魯姆在檢討美國“當代”人文社會科學的高等教育和學術研究時,將“美國心智”和盤托出,進而反思批判。如今,我們本著同樣的精神追問,三十年來,究竟是怎樣的“中國心智”,塑造了當代中國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高等教育和學術研究。如果我們關切和討論改革開放以來三十年學術的原因,并非只是要紀念一段已經(jīng)逝去的黃金歲月,而是為了自省過去和面向?qū)恚蔷捅厝灰谐鲞@個“走而不能出”的中國心智之“盤”。
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評價中心開發(fā)的“中文社會科學引文索引”(CSSCI)數(shù)據(jù)庫,記錄了五百多種人文社會科學核心期刊在最近十年間引證的兩百余萬篇文獻。這些文獻記錄在一定程度上從側(cè)面反映了形成整個學界研究語境和心智結(jié)構(gòu)的主流作品。撫今追昔,選取其中一九七八到二○○七年三十年間發(fā)表、重刊和譯介的主要文獻,我們或許可以找到一條“十年管窺三十年”的可能門徑。
總的來說,不論以單年、十年還是三十年為時間單位,學術文獻始終在當代學界影響中占有絕對優(yōu)勢,并且隨著發(fā)表時間的臨近而在數(shù)量和比例上都大體呈逐步上升的趨勢。如果以平均每年被引十次以上作為“影響學界”的最低標準,那么三十年間影響中國學界的各類文獻共計七百八十五篇,其中學術文獻七百二十篇,約占被引文獻篇數(shù)的92%。
有關中國學界心智結(jié)構(gòu)的一個熱點話題是“古今中西之爭”(甘陽:《古今中西之爭》)。從被引文獻來看,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實際上尚未出現(xiàn)顯著的“古今之爭”,有的只是“中西之別”。若以作品最初發(fā)表的國別而論,中國學界對國外文獻的引證在數(shù)量和比例上始終高于本國文獻。整個三十年間,影響學界的中國文獻三百四十六篇,約占被引文獻篇數(shù)的48%;國外文獻三百七十四篇,約占被引篇數(shù)的52%。并且,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都是如此。但從趨勢來看,相比于改革開放之初,在近年發(fā)表的學術作品中,本國文獻有逐年升高的趨勢,尤其是在最近十年間,已經(jīng)與外國文獻大體持平。若以十年為一個研究單位,三個十年間影響中國學界的本國文獻分別為五十七篇、五十四篇和二百二十四篇,約占被引文獻總數(shù)的38%、27%和49%
相比之下,無論是中國古代文獻還是西方古代文獻,在當代中國學界的影響都頗為有限。其中西方古代文獻最少,實際上只有柏拉圖的《理想國》和亞里士多德的《全集》(其中最常被引用的作品是《尼各馬可倫理學》)。重印的中國古代典籍和再版的改革開放前的發(fā)表文獻也寥寥無幾(整個三十年間只有二十七篇,不到被引文獻總數(shù)的4%)。學界引用最多的是國外資本主義發(fā)展和啟蒙運動以后的作品,并且絕對數(shù)量始終占全部古今中西被引文獻的一半以上(三百七十一篇,約占學術文獻的51%)。其次是中國當代、也就是改革開放以來首次發(fā)表的作品(三百一十九篇,約占學術文獻的44%)。雖然仍不到一半,但是隨著發(fā)表年代的臨近,被引文獻的數(shù)量和比例大體呈上升趨勢。這多少意味著“中國”學術界的確在日益變得“中國”,盡管我們還并不知道,這究竟是由于最近十年來我們已經(jīng)基本上全盤接受了西方學術因而越來越少需要加以援引,還是我們的確開始日益形成了本國的學術脈絡。
另一個學界爭論已久的話題是“人文社科之爭”。僅從學術影響(而不是學術水準)來看,改革開放三十年,是社會科學不斷發(fā)展壯大、人文學科日漸衰落萎縮的三十年。不論是從絕對數(shù)量還是相對比例上看都是如此:整個三十年間影響學界的人文作品一百七十三篇,平均每年不到六篇,在整個中國學界所占的比例不到四分之一,特別是最近十年發(fā)表的作品已然不及六分之一。其中原創(chuàng)的人文作品只有三十九篇,平均每年一篇多,不到同期社科作品的六分之一。如果逐年細看三十年間發(fā)表并在當代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這些作品,會看到兩個非常明顯的分界點。一個是一九八七年。之前的十年間發(fā)表的學術作品,人文學科占主導地位;此后二十年,社會科學則一變而為主流,至今不渝。一個是一九九九年。一九九九年之后發(fā)表的人文作品在當代學界尚無一篇產(chǎn)生了顯著影響,社會科學獨霸天下。改革開放三十年,給社會科學帶來的是機遇,而給人文學科帶來的更多是挑戰(zhàn),甚至是嚴酷的挑戰(zhàn)。
當然,引證數(shù)量降低只能說明學術“影響”下降,并不當然意味著學術“水平”下滑。而且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可能的確存在著不同的特點:人文學科久而彌篤,社會科學追新求變。此外,人文學科更多會直接影響人們的觀念意識,以至于一部人文學科作品越是成功,就越是不會被人們引證。或者,人文學科在最近一些年沒有產(chǎn)生影響廣泛的學術作品,可能恰恰意味著這一領域的格外繁榮:百花齊放、萬馬奔騰的結(jié)果是沒有一枝獨秀和一馬當先。還要注意到,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各自的CSSCI選刊規(guī)模不同。CSSCI選擇的社會科學期刊大約要比人文學科多一倍。這些因素都提醒我們,在做出解釋時必須小心。
不過,即使考慮到上述因素,只是著眼于兩個領域的各自趨勢而非相互比較,依然會看到人文學科自身的影響下降。人文學科原創(chuàng)作品的影響相比于自身日漸衰退。以十年為計,三個十年間稱得上影響學界的人文作品分別為九十篇、四十九篇和七十篇,約占被引文獻總數(shù)的60%、25%和15%。如果剔除重印古籍的部分,改革開放三十年本身貢獻的原創(chuàng)人文學術作品所占的比例將會更低,三個十年間分別為二十三篇、七篇和二篇,約占被引文獻總數(shù)的15%、4%和0.4%,明顯呈迅速持續(xù)下降的趨勢。逐年看來,也大抵如此。在選刊范圍不變、作品發(fā)表數(shù)量大致穩(wěn)定的情況下,的確存在人文作品影響隨著發(fā)表時間的臨近而急劇下降的情況,而且是從二十年前就開始了。很多學者的呼吁的確并非杞人憂天:中國當代學術正在面臨一場“人文危機”。
但這未必是學術水平的降低所致,而只能是說人文學科作品在中國當代“主流”學界的學術“影響”日漸低落。特別是,人文學科如今越來越多以書代刊、只著書不發(fā)文的明顯趨勢也在提醒我們,也許與社會科學日益貼近以期刊為發(fā)表媒介的主流學術體制相反,很多人文學者選擇了另辟蹊徑、放逐主流體制的不同學術方式。如果確系如此,那么與社會科學日益學術大眾化和世俗化的趨勢不同,人文學科呈現(xiàn)了日益精英化和團體化的傾向。對人文學科影響的考察也需要另做更為細致的研究。
不論如何,以往的人文與社科之爭,到這里似乎是可以做一個暫時的結(jié)論了。結(jié)論不在于勝敗輸贏,反而是表明了兩者本無所爭。中國當代人文學科作品在主流學界的尷尬地位不在于社會科學的崛起與擠壓,而是在于自身的走勢與選擇。如果說真正有所競爭,也許是在于社會科學吸引了更多的學術資源,包括學者、教師和學生。這是否會進而真的影響到學術水平?很多人文學者在為此擔憂和呼吁。至少我們都知道一個不爭的事實,如今最優(yōu)秀的學生都選擇了經(jīng)濟管理、法律、政治,接下來是選擇新聞、社會、信息、教育,最后才是文史哲。八十年代初的黃金十年,已經(jīng)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任何學術體制和學術大師都沒法改變這一歷史洪流的大勢所趨。這恐怕是改革開放三十年對中國學術的最為直接也最為強勁的影響,或許也將是未來三十年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的一個中心問題。
與布魯姆對美國學術界的診斷截然相反,中國人文社會科學三十年,是中國心智走向開放的三十年,是中國學術全面“對外開放”的三十年。三十年來塑造中國心智的人文社會科學成就,主要不是對傳統(tǒng)典籍的傳承和研習,也并非立足本國的當代研究,而是表現(xiàn)為西學譯介,表現(xiàn)為對西方學術名著經(jīng)久不息的翻譯、學習、研究和傳授。而這種成就具體來講基本是漢譯西方現(xiàn)代學術名著,尤其是漢譯西方現(xiàn)代社會科學著作(是西方人文學科作品的近四倍)。而且,如果我們把那些計算在“原創(chuàng)文獻”名下的作品仔細檢審,會發(fā)現(xiàn)相當多的作品其實都是在介紹西方學術,很多是研究型的教科書,甚至徑直以“西方××研究”為題。沒有哪個文明大國會像中國學界這樣,開放到三十年間對國外作品的重視始終遠遠超過本國。
雖然我們暫時還不知道,這究竟反映的是改革開放真正給了中國知識分子以“開放”自信的心態(tài)全面學習西方,還是我們的確已在文化上脫亞入歐、洗心革面,在“改革”中悄然間皈依了西方學統(tǒng)。但這確是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中國學術的一個客觀狀況。至少,對于“誰在影響中國心智?”這一問題,我們已經(jīng)有了一個清晰的答案。除了馬恩毛鄧,就是德(亞里士多德、康德、薩義德、龐德、赫爾德、柯林伍德)、爾(海德格爾、卡西爾、黑格爾、托克維爾、韋伯[爾]、貝爾、波斯納[爾])、克(哈耶克、洛克、諾奇克、克拉克、布萊克、拉塞克)、斯(諾斯、科斯、霍布斯、羅爾斯、哈貝馬斯、吉登斯)。這就是三十年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發(fā)展為當代奠定的閱讀和研究語境,是我們思考和回答“中國問題”的起點和歸宿。
中國心智開放的另一個顯著成就是,不論從數(shù)量還是比例上,中國社會科學的原創(chuàng)作品都在急速上升。而且經(jīng)過了最近二十年的迅速發(fā)展,如今,我們已經(jīng)不能將社會科學完全貼上“西學”標簽。所謂“漢學在海外”是一個例證,最近十年社會科學在當代學界產(chǎn)生的廣泛影響和獲得的普遍承認是另一個。
表面上看,本文呈現(xiàn)的中國心智和布魯姆揭示的美國心智走向相反,但是實際上,開放和封閉不過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對外開放往往意味著對內(nèi)封閉,對現(xiàn)代的開放往往意味著對古典的封閉,對國外作品和作者的推崇多半潛藏著對本國作品和作者的低估,改革之初的人文經(jīng)典當紅和當代的社會科學新作走俏,背景里形影相吊的是當代的人文研究和早年的社科探索。如果我們能夠?qū)θ陙砣宋纳鐣茖W研究的學術水準有所判別,那么中西方古典作品在中國心智中的尷尬位置,當代人文作品的微弱影響,社會科學研究的短暫生命,都意味著“古今中西之爭”和“人文社科之爭”的問題在當代仍然具有重要的學術和現(xiàn)實意義。
而且,盡管“心智開放”(open-minded)在我們這個時代的公共語匯中無疑是個褒義詞,但這充其量只能表明政治正確,而絲毫不意味著學術正確。一些作品之所以被廣泛引證,也許恰恰反映了中國學術自身的流弊。改革開放之初的一個盡人皆知而鮮有例外的狀況是,由于資料和信息極度匱乏,學者們的閱讀和研究水平往往取決于碰巧邂逅的是哪本著作。對翻譯作品尤其如此。書架容量決定心智空間,這是三十年來真正值得我們反思的“走而不能出”的中國心智之盤。而究竟如何理解和評價這一中國心智之盤,我們能否在未來的新三十年中產(chǎn)生更高水平的人文社會科學作品,從而使中國心智變得更為成熟和明智,顯然都是比開放與否更為重要的問題。
檢討改革開放三十年的中國學術發(fā)展,看到的是改革開放對中國學術的深刻影響?!案母铩敝鸩酱蚱屏苏α繉ι鐣闹苯痈深A和經(jīng)濟的全面計劃,代之以“商品經(jīng)濟”和“市場經(jīng)濟”,因而對政策科學產(chǎn)生了廣泛需求,也為應用學科的人才培養(yǎng)提供了廣闊市場。而且對改革本身以及每項重大改革措施的論辯與反思,也大大激發(fā)了人們學習、運用和研究政治、經(jīng)濟、社會和法律這些領域中具體問題和實踐效果的興趣。社會科學的全面興起就是對這一社會需求、歷史使命和世道人心的積極回應。這正如中國自然科學在這一時期的發(fā)展主要表現(xiàn)在技術應用,而不是理論創(chuàng)新。我們記住的名字是王選、袁隆平和柳傳志?!伴_放”激發(fā)了中國學術界新文化運動以來又一輪引進西學的熱潮,一浪高過一浪的從歐美日到亞非拉的翻譯和留學,使得豐富多樣的學術資源被源源不斷地引入中國學界,不僅在材料和方法上,而且在眼界和觀念上,重新塑造著中國學人的文風、方法和論證前提。幾乎在人文和社會科學的各個學科,如今的主流學者都有留學和訪問西方國家的經(jīng)歷。對于改革開放后的第一個三十年而言,也許最重要的學術使命之一就是盡可能開放中國的學術心智,盡可能廣泛引進和消化外來的思想文化,從而解放思想,鼓勵創(chuàng)新。這正如中國市場經(jīng)濟的最初發(fā)展,得益于在資金、技術和人力各個方面的“引進外資”。
改革開放進而重塑了中國學界乃至日常實踐的論說方式。馮象先生對此講得透徹:政治的表現(xiàn)方式從前是文學,現(xiàn)在是法學。以前政治家要談《紅樓夢》、《水滸傳》和《海瑞罷官》,現(xiàn)在知識分子要討論法治、憲政和金融改革。以前“老三篇”是憲法,現(xiàn)在的憲法也要日日講,月月講,年年講。按照馮先生的看法,也許三十年來人文學科在主流學界的影響降低未必是精神上的衰落,而社會科學影響的蒸蒸日上也并非智識上的飛躍:一切都只是修辭技巧和表達策略的變化。同時,盡管言說的方式不同,也許每一代人關切的其實都是同樣的問題,都是那些人類永恒面對而亙古長存的問題。這些問題在古中國熔鑄于經(jīng)史,在古希臘表現(xiàn)為哲學,在現(xiàn)代社會則是“大隱隱于朝”,化身于成本收益和統(tǒng)計數(shù)字之中。這樣看來,如今嚴重分裂的古今中西和人文社科,也許會隨著中國在全球多極一體進程中的角色日益重要而重歸一爐。也許未來三十年的中國學界,竟會是中華與泰西齊飛,人文共社科一色。
改革開放的三十年巨變,也帶來了中國學術和學人的興衰浮沉。一方面,學術的流變與躍遷是殘酷的。正如詩人臧克家所說:“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备母镩_放三十年來的中國學術正是如此。同時,學術的流變與發(fā)展又是漫長的。正如哲人尼采所說,“有的人死后方生”。那些當代被忽略的作品和作者,在未來的學術發(fā)展中未必不會重新煥發(fā)青春活力。許多在最近十年尚未顯赫的人文社科著作,也許將俘獲未來三十年的中國心智。
而那些在當代學術影響排序中高居榜首的作品,究竟是不是真有學術品質(zhì),也還沒有蓋棺定論。引證只能測度影響,不能說明水平。因為學術造詣的深淺高低與自由民主的分配機制并不相同,中國心智的成熟與否也并不取決于開放程度。用引證“投票”選出這些作品的中國學界自身究竟水平如何,這本身就是個問題,就值得評價。也許再過三十年,人們會由衷驚嘆這一代學人的卓絕努力和天才創(chuàng)造,會感佩和追念他們的承前啟后、繼往開來在中國學術復興與發(fā)展過程中的偉大與不朽,會將這三十年的學術成就作為一座“永遠的豐碑”,一段“紀念的歷史”。也有可能,這些作品的廣泛影響在未來三十年看來,恰恰是中國人文社會科學三十年來尚未成熟的一個縮影,記錄了中國學術的任重道遠。
(Allan Bloom,The Closing of the American Mind,New York:Simon Schuster,1987;《古今中西之爭》,甘陽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六年版;《政法筆記》,馮象著,江蘇人民出版社二○○四年版;《也許正在發(fā)生》,蘇力著,法律出版社二○○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