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自問世起,就備受人們的青睞。文中作者用飽醮情愫的柔毫,為我們描繪出一幅神韻清絕、典雅質樸的北國秋色圖。圖中的獨特色彩、音響、風姿無一不是作者豐富細膩、富有個人特質的情感世界的折射。因此,對于《故都的秋》的情感主旨就有了多種不同的解讀,大致有以下幾種觀點:第一,認為該文借景抒情,意在表現作者悲秋之情(《教師教學用書》);第二,認為作者借寫故都的秋景,表達深沉的愛國之情(《語文教學與研究》2008年第10期);第三,抓住文章中出現的“衰草”、“秋蟲”、“落蕊”等特定意象,認為文章是為生命衰亡奏響的一曲頌歌(《語文教學通訊》2008年第11期)。以上這些說法,見仁見智,但筆者認為都與作者的本意相差甚遠。因為任何文章都不是孤立的,都是一定社會條件的產物,都是作者彼時彼地彼境彼情的“惟一”。如果撇開文章寫作的時代背景、作者的生活境遇、脾氣秉性、創作風格乃至創作心態,而把文章納入一個廣闊的視野中,那么我們對文章的情感主旨怎能有個正確、全面和明晰的認識呢?所以,筆者認為,《故都的秋》的主旨既非簡單的悲秋之情,也不是主觀臆斷的愛國情懷,更不是一曲生命衰亡的頌歌,它是為故都這個精神的家園唱響的一支小夜曲。原因具體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北平生活的偉大幽閑
開篇,作者就述說“不遠千里”上北平,只是“想飽嘗一嘗”“故都的秋味”。“飽嘗”而不是淺嘗輒止,可見作者對“故都的秋”情有獨衷。“故都的秋”緣何有如此魅力?
從很多作品中我們可以知道,30年代的北平,這座千年古都,除了紅墻黃瓦,其他全部被綠樹掩蓋。再加上人們居住的是四合院,里面有真樹,有假山,大缸里還養著金魚和小荷,把大自然整個地搬回了家。所以,在北平,無論你走到哪里,都是只見樹木,只聞蟲鳴,跟生活在鄉野沒有多大的區別。
特別是在秋天,即使你足不出戶,藏匿于皇城的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都能看得見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空,看得見地面上五顏六色的牽牛花薈萃成流光溢彩的野花圃,看得見天與地之間,間或出現一兩只白色或瓦灰色的馴鴿,它們點綴在一大片的空白中間,那么疏密得體,濃淡相宜。坐在院中,手捧茶碗,舉頭望碧空,俯手擷牽牛。
這樣的景觀在視覺上讓人過目不忘,而那清淡之中略帶一點“野味”的情調也不能不讓人沉靜,讓人淡定。你瞧,那“著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襖的都市閑人”不正用“緩慢悠閑的聲調”議論著秋風秋雨嗎?
這就是老北京的生活。田園牧歌似的生活——四合院灰色的圍墻,鋪滿一地的槐樹的落蕊,屋頂上隨風搖曳的茅草,還有偶爾掠過的鳴鴿和平平仄仄的談話……一切都“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一切都呈現出故都的幽閑與落寞。
而這種生活正是郁達夫的最愛。他曾在《北京的微音》中把這種清、靜和悲涼作為“我們人類從生到死覺到的惟一的一道實味”。可見,對這種悲涼趣味的偏愛是郁達夫所有作品共同的精神印記。既然這樣,那么《故都的秋》抒發的又怎能是簡單的悲秋之情抑或對生命衰亡的贊頌之情呢?
二、作者的生活遭際
郁達夫是“五四”時期的一位作家,他的一生充滿了憂郁,充滿了離愁,充滿了對明天的恐懼和對昨天的不堪回首。
他三歲喪父,少年時隨大哥留學扶桑,遭到異族的許多歧視和白眼。回國后用相當大的精力參加左翼文藝活動和進行創作,但卻受到國民黨白色恐怖的威脅,于是在1933年4月由上海遷居杭州。然而遷居杭州后,他的心境并非因此而寧靜,有時甚至充滿矛盾和痛苦,心中郁積著巨大的苦悶。同年8月18日,他在一首詩的后面曾寫道:“近來生活為左右所夾,頗感煩悶,精神軀體都不能自由……”可見,他不遠千里到北平,在一定程度上是為了排遣現實帶給他的苦悶和離群索居的寂寞,他是將寄情山水作為治療內心煩惱和郁悶的良方。
清早起來,一碗濃茶,當院一坐,思緒便慢慢地融入“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空”,這時,心會散成和天一樣的大。一樣的通透和遼遠。這清爽的空氣、清明的天空、清幽的環境使人感到自在輕松。當心緒與空明無涯的天空融為一體時,生命便呈現出徹徹底底的放松:“這時候,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
這就是郁達夫,一個有著平常人一樣情感的平民作家。當遭遇到人生的磨難時,他做不到“橫眉冷對千夫指”,不能像魯迅那樣投出匕首和投槍,但他能做到“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心遠”,像陶淵明那樣去尋找一個屬于自己精神的家園。
三、作者的個人氣質
半個多世紀以來,人們對郁達夫的作品頗有爭議。有人認為其作品太陰晦、消沉,有種灰色‘調,像資產階級小文人的無病呻吟;有人則將其作品和其后期的革命生涯結合起來,認為傳遞的是作者的愛國情愫,這都是閱讀中的誤區。我們總喜歡將文學與革命、政治聯系在一起,甚至將文學當作戰斗的武器,好像作家是無所不能的救世主,因此對于他們的作品無論如何都要挖掘出一點革命的元素。
其實,人性是復雜的,人的性格和行為既受到本能的驅使,又受到社會的影響和制約,往往具有多重性、善變性。所以對于作家和作品,我們不能用固定的標準去判別。
郁達夫是革命烈士,可我們也不能就此否認其成長的經歷形成了他頹廢憂郁的個性。“當他報國無門、一腔熱血不被理解的時候,有牢騷,有抱怨,有嘆息,有軟弱,有彷徨,有感傷,有沉醉于愛情和逃避到大自然懷抱中的幻想。他憎恨無愛的人生,猶如厭棄無花的沙漠。”(《漫論郁達夫》)然而憂郁是一種氣質,是與生俱來的一種基因,最易讓人產生敏銳的才情。郁達夫憂郁的氣質便給了他一雙慧眼,讓他發現了故都的秋天悲涼的大氣、徹底、痛快淋漓,“能特別引起深沉、幽遠、嚴厲、蕭索的感觸來”。當然,這悲涼決非淺薄意義上的悲苦、凄涼,它含有很多養分,有“白干”之于“黃酒”的濃烈,有“饃饃”之與“稀飯”的充實,有“大蟹”之與“鱸魚”的鮮美,有“駱駝”之與“黃犬”的沉穩;在引人傷懷的同時,還能使本已憂郁的作者的悲的血液找到出口。所以作者來到北平,飽嘗這“秋味”,就如同久別的游子匍匐在母親的腳下一樣恬適、平和與滿足。正因如此,筆者認為作者描寫的平常甚至有些單調的故都秋天的景色是有內蘊、有價值的,他既不是表現樂觀主義者的輕快,也不是表現悲觀主義者的凝重,而是于清、靜、悲涼中氤氳著對故都偉大幽閑生活的熱愛。
四、當時文人的生活情趣
中國的傳統文人,喜歡居住在城市,懷想著鄉村,因為這里既有豐富的物質及文化生活,又有山水田園的恬靜與幽閑。這種“文人趣味”,在30年代的作家中很普遍。
周作人有一篇談北京的文章,叫做《北京的茶食》,寫于1929年。通篇談論的都是什么點心好吃,到哪里去買,渲染一種安閑且豐腴的生活。
郁達夫在寫作《故都的秋》兩年后,又寫了篇《北平的四季》。文章中有這么一段:“我曾于這一種大雪時晴的傍晚,和幾位朋友,跨上跛驢,出西直門上駱駝莊去過過一夜。北平郊外的一片大雪地,無數枯樹林,以及西山隱隱現現的不少白峰頭,和時時吹來的幾陣雪樣的西北風,所給與人的印象,實在是深刻,偉大,神秘到了不可以言語來形容。”
從這些作品中,我們感受到當時有很多文人在追求精致的生活。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剎那間體會永久,于粗茶淡飯中品味人生,是他們的生活信條。他們的作品沒有多少對人類、社會和國家強烈的責任感,但我們不能否認,作家在寫出自己對生活、對個體痛苦而深刻的體驗的同時,也蘊藏了對周圍世界和人群的關愛。這些作品創造了文學的永恒和真實,從而讓我們在閱讀時明白了宏大敘事與私人敘事之間的縫隙,明白了政治與審美的距離,明白了崇高與幽雅是兩種不同的生命境界。
看天空,觀野花,聽蟬鳴,聞幽香,喝醉人的濃茶,聊天氣的變化……郁達夫沒有高聲吶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沒有深刻揭示“中國的歷史不過是一部血淋淋的吃人史”,但他筆下的這種生活是幽雅精致的,是美好真實的。它可以撫平創傷,可以凈化心靈,即使氣勢不恢弘,卻同樣令人感動。
綜上所述,《故都的秋》的確是一篇形神兼備、情景交融、百讀不厭的美文。它像一幅畫,畫的是美麗落寞而又契合作者心境的景;它像一首詩,抒發的是一個平民作家在風雨如晦的年代給自己憂慮、孤獨的心靈找一個精神家園的幽情。故都便是郁達夫苦苦追尋的精神家園!古人云:“言為心聲,文如其人。”《故都的秋》就是郁達夫精神最淋漓盡致的外在體現。
(作者單位:宿松縣華陽河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