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那微笑是我渴望或者尋求生活的一個理由
我從金邊搭車去吳哥。一整天車窗外都是綠色。陽光很刺眼,我睡著了,后來被一陣笑聲吵醒。身后一對比利時情侶告訴我,我睡覺時,腦袋每隔一陣就撞擊著車窗,好像擊鼓。聽他們說完,我也笑了。
那天夜里,我到了暹粒。住在“TANEIGUEST”旅館。那旅館有一個大的游泳池。
是的,所有游客來暹粒的目的都是想參觀一座叫做吳哥的城市。暹粒和吳哥在地理上相距不到10公里,而時間上遙隔數百上千年;暹粒是一個現代化的小鎮,而吳哥無人居住,只有無數巨大的石塔和石像。
白天,我到吳哥古都那些建于8-14世紀的寺廟廢墟里去游蕩,夜晚則回到21世紀的柬埔寨小城暹粒。白天的吳哥除了觀光客和導游,還有身披橙黃袈裟的僧人、賣飲料的小孩和被地雷炸斷到少了一條腿的乞丐們。這些人在太陽落下后迅速散去,讓500多年前就已停止運轉的城市還原它應有的寧靜。
在巴榮寺,有49尊或者50尊佛塔。每個佛塔上四面都雕有佛像。佛像面帶微笑,說不出那微笑是慈悲,還是嘲諷,是歡喜,還是寬容。我覺得那微笑有神秘之感,它真正擺脫了對塵世浮沉的一切關懷,以致它成了佛祖臉上最主要的特征。穿行在眾多佛塔中,無論身在何處,都能見到頭頂上一張佛的笑臉看著我。我不敢抬頭,只感到自己的無力和卑微。
日落,所有的苦難
去巴肯山看日落。下午四點,我和那對比利時情侶一起去攀爬這座石頭山。是的,我又碰到了這對甜蜜的情侶,我和他們成了朋友。黃昏時,我們到了山頂,我們是最早到來的幾個。我很高興地跑來跑去。
后來,陸續有人上來。剛開始是世界各地的觀光客,再后來是本地人。還有好像暹粒某個學校的學生,在山下排著隊上來。到山腰時他們停下來由一個老師模樣的人給講了一通話,然后一起呼嘯著跑上山頂來。山頂上坐滿了人,幾乎這個城市的所有人都到了。

我們很幸運。日落是美好的,像紅色的吻,親在我們每個人的身上。許多人都拿出相機拍照,想留住這美好的一刻。我忘記了拍照,只是呆呆地坐在那,看著太陽一點點落下去。
看完日落,所有人都沉默地往山下走。不知道為什么,誰也不說話。有人打開了隨身攜帶的手電筒,有女士叫起來,也許她踩中一只跳到路上的青蛙。到了山腳,各人找到各自的三輪車司機,回暹粒的旅館。在黑夜里,無數三輪車亮著燈排隊呼嘯著穿過吳哥的叢林,回到現代化的城市里去。吳哥的古城在黑夜中若隱若現,所有的苦難似乎都遠離了這里。那些巨大的石柱子——吳哥工匠們的杰作,像古代的時光一樣久遠。
沒有人知道吳哥人是如何建筑了吳哥,就像沒有人知道埃及人如何建筑了金字塔,中國人如何建筑了長城。習慣于用木頭來架構文明的吳哥人,不太可能如此嫻熟地駕馭巨大而笨拙的石頭,這是難以跨越的質的差異。
吳哥窟曾在熱帶森林里被人遺忘達400年之久,直到1861年它才被一個法國人偶然發現。這位名叫亨利#8226;莫霍特的生物學家在柬埔寨采集植物標本時,從洞里薩湖岸往北進入藤蔓糾纏的叢林,行走間,他透過密葉空隙突然望見5座高塔,像出水蓮花的蓓蕾立于叢林之上。
1923年,日后成為小說家和法國文化部長的安德烈#8226;馬爾羅在一番周密計劃后,到兇險的柬埔寨叢林中尋找被湮沒的古剎。隨同這位22歲年輕人遠行的,還有他的妻子克拉拉#8226;戈德施密特,克拉拉在戒指托里藏著必要時準備用來自殺的氰化鉀,可見此行兇多吉少。在吳哥遺址,馬爾羅發掘出被荒草吞沒的班泰斯雷神廟,把由七塊巨石拼成的四座淺浮雕鑿了下來,準備運出柬埔寨,卻因盜竊文物罪被捕。當時,法國文化界名流如紀德、莫洛亞等都在營救他的請愿書上簽了字。
多年后,馬爾羅以法國文化部長的身份重返吳哥考察。在塔普隆寺,他提議保留寺廟內外藤樹叢生的樣貌,不加清理,使后人在這里可以看到當年探險家初入蒼莽叢林發現古廟時的原始景象。
得感謝馬爾羅,他的提議使得后來人受益。我去了塔普隆寺,的確被震撼了。無數盤根錯節的樹根整個吞沒了塔普隆寺,蟒蛇般自上而下從建筑頂部深入進去,嵌入石縫中,纏繞在圍墻上,像某種詭異的、巨大的雕塑。時間的威力在這里得到最好的展示,樹根甚至撐破、壓倒、穿透了石砌建筑,把石墻解構成一堆堆坍塌的石塊。樹根不到的地方,則是藤蘿和苔蘚的天下,在這里,我仿佛進入了馬爾羅在他的探險小說《王家大道》中描述的蠻荒世界:
在這種像水族館里深水中一樣若明若暗的光線里,人的精神也松垮了下來。已經遇到過一些零星的倒塌的古跡,樹根盤住倒塌的石塊,用爪子似的根須把它們抓牢在地面上,讓人覺得它們當初仿佛不是由人力豎起來,而是由一些曾在這片無邊無際的空間、在這片深海般的昏暗中悠然生活過而現已滅絕的生物豎起來的。
人類最初的時光
回到暹粒城里,我和比利時朋友去“snake”酒吧。在那里,我們感受到什么是瘋狂。克瑞斯和他的女友坐在我的右側,我們得喊著說話才能聽到彼此的聲音。這燈光昏暗的長長的酒吧里,中間是一個臺子。臺上,一個女人隨著勁爆的音樂跳肉欲的舞,她穿得很少。在這個炎熱的國家里,誰都不會感冒。狂歡的音樂里,英國人和法國人坐一起,新加坡人和澳大利亞人坐一起,老男孩和小女孩坐一起,男人和女人坐在一起。我是孤獨的,我一個人。
在我左側,有一群女孩,她們的面前什么都沒有。沒有啤酒,沒有飲料,她們只是坐在那里。在我喝當地產的一種叫“老虎”的啤酒時,她們當中的一個有意無意地碰著我裸露在空氣里的左肩。我看著她,黑暗中看不見她的表情,我把臉重新轉向面前的啤酒。
后來的幾天,我騎單車沿洞里薩河一路而下。沿途都是用樹干和茅草搭建的簡易棚,也有用鐵皮搭建的。門小小地對外開著,一些孩子脫光了衣褲在水里游泳,也有女孩。他們不遠處的河面上漂浮著垃圾。也有男人悠閑地睡在吊床上,什么事也不做。在他們頭頂,藍天白云安靜舒展;后面,是讓人難忘的廣闊的綠色的原野,大片的樹林,鮮艷的蓮花。
一群孩子從橋上跳到河里去。看到我給他們拍照,他們哈哈大笑,做出各種各樣的鬼臉,抓自己的頭發,跳到河里抹一把泥涂在自己臉上,要我給他們拍照。
也許人類最初的時光就是這樣,純潔的時光,把河流當成自己生命中的全部。
再后來,就回到了北京。每天走在高樓林立的大廈中,我很難相信自己去過吳哥,接觸過在那片土地和在河流上生活的人們,很難相信世界上還有什么淳樸天真。我記住了吳哥的微笑,也許那微笑是我渴望或者尋求生活的一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