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看張充先生,她正為一件事情犯愁。沈尹默先生的家人準備出一本沈先生的全集,要請她寫序。沈尹默,這位二十世紀中國書法的一代宗師,和張充交往中有許多趣事。
近視一千七百度的紳士
“抗戰時在陪都重慶,沈先生眼睛不好,近視深達一千七百度。平日難得單獨出門,更別說認路了。有一天我從青木關出來看沈先生。我平時都不在他那里吃飯的,那天沈先生高興,堅持要帶我出去,走路去一個小館子吃晚飯。往常進城,天晚了,我就會住在胡子嬰家——她是章乃器的前妻。吃過飯,我要坐公車去胡家。沈先生要表現他的紳士風度,男士一定要送小姐上車的呀,無論我怎么推辭,他一定要親自送我上車。可是我做后輩的,更擔心沈先生的眼睛不好,他送走我,自己認得路走回家去嗎?所以,車來了,我跟沈先生大聲說:‘再見再見!’沈先生便朝車上擺擺手,也說:‘再見再見!’車一響,他就轉身走了。其實我沒上車,我知道他眼睛看不清,又擔心他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悄悄地尾隨在他后面……
我一直悄悄跟著他,他完全不察覺。那時候街燈亮了,我看他一路上摸摸索索地找人問路。我那時候想,若是他認錯了路,我再冒出來把他送回家去。沒想到,他還真找對了家門!我這才放心走了……”
張先生眸子里閃跳著調皮的神色,她繼續說:“沈先生一直沒發現我,我呢,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這件我‘騙他’的故事——他始終都蒙在鼓里哩!呵呵呵……”
沈先生的娘家
“那時候到沈先生家,一進去先報上名字。他聽說我來了總是很高興,很熱情地招呼我入座,其實沒有坐,就站在那里看他寫字,一站就站個半天。沈先生性格樂觀,好玩,一點兒也沒架子,寫字就用一張小桌子,站著寫,我就站在一邊跟他拉紙,看他寫字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但他不要我學他的字,也不要任何人學他的字。他說,要學,就學他娘家的字——他說的‘娘家’,是他學書法追隨的各流各派的老祖宗。這個‘娘家’,可大得不得了啊!”
張先生又是那樣輕輕地笑了起來,接下來說:“因為路遠,我過去看他,有時候就在他那里吃中午飯。其實在他們家,給我管飯,也負責招呼里外的,是一位姓金的女士,叫金南萱,我們叫她金小姐。她是沈先生第二任太太仇保權的好友。嗬,這位金小姐,可是一位有故事的人物哩。”
誰是金小姐?
張先生的笑容里隱隱帶著一種調皮:“金小姐是學藝術的,在北京學畫、教書,好像是買航空獎券中了五萬塊的大獎,就不教書了,回到江蘇水鄉,打算結婚嫁人。那時候,駐守江陰炮臺的一位將軍看上了她,要大辦婚事,用輪船去接她結婚。那時候,正是七七事變后和日本人抗戰最緊張的時候,江陰炮臺又是這么重要的位置。有人報告了老蔣(蔣介石),結果接金女士的輪船還沒上岸,那將軍就被老蔣下令給槍斃了。她上得船來已經成了寡婦,該回哪里去呢?難道還回到那個一定恨她、怨她的婆家守寡去么?她就是這樣投奔的沈先生。那時候,沈先生正在與他的第二任太太仇保權談戀愛,金是仇的好友,沈先生愿意收留她,就一起跟過來了。”
我很好奇:“金女士漂亮么?”
“不算漂亮,但年輕,受過很好的教育,風度總歸是不錯的。她幫沈先生管家,照料沈先生的生活起居,非常仔細體貼。沈先生不吃豬肉,但也不是純吃素。戰時吃肉本來就難,怕他營養不夠,她就把肉絲打碎了,做成肉湯。沈先生眼睛不好,不知那是豬肉,喝那肉湯,倒是很喜歡的。”
我笑道:“這又是關于沈尹默的掌故中善意的‘騙人’故事。”
“沈先生一直善待金南萱。抗戰勝利后回到上海,金南萱開畫展,沈先生還為她幫忙操持,寫詩題字,很盡心。我記得金南萱的先生姓張,倆人后來還生了一對雙胞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