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逃課的上午,屋內微冷,校園的樹葉變得金黃,并逐漸飄落。這一年,我大學三年級,滿臉的迷惘與偶爾的憤怒,四處表現著對于當時北大的不滿。壓抑,是我當時最喜歡的措辭,它被隨時用來形容我的青春與校園生活。自從1995年進入北大,一種致命的平庸與現世感就死死地圍困著我。周圍的同學要么瘋狂地學習,努力成為國內外的研究生;要么就終日無所事事,通過玩電腦游戲消磨時光;還有一少部分樂此不疲地加入以舞廳與錄像廳(或許還有學生會)為核心的社交場所……也在1995年,微軟發布了Windows95,并被扯進了一場似乎無法結束的反壟斷官司;而一家叫網景的公司創造了股票市場奇跡,那個有著娃娃臉的叫馬克·安德森的年輕人,當天就成為了億萬富翁,Dotcom狂飆運動開始了;七大工業國還在這一年通過了興建“信息高速公路”的協議,決定共同促進“信息社會”的早日來臨……到了1997年,多利羊出場,戴安娜隨風逝去,連《泰坦尼克》這樣的片子都大獲成功……當然,我并未意識到這些事件預示著的社會變革,張朝陽、丁磊神話還要過幾年才發生。
那個躁動的80年代
我讓自己沉浸在幻想里,幻想中最常見的場景就是80年代的校園。高中時看到的《女大學生宿舍》奠定了幻想的基礎,這部蹩腳與幼稚的電影有效地挑逗起少年人心中“擔當社會責任”的激情,它部分準確地把握了80年代初期中國大學內四處洋溢的求知與變革熱情。一位83級的學生孔慶東用他的親身體驗將我的幻想推向極致。在他金庸筆法的描述下,80年代校園成了一個奇情的江湖。形形色色的年輕人充斥其中,不斷涌入的新思潮攪拌在一起,哲學上的存在主義、詩歌中的現代派、藝術上實驗行為,還有荷爾蒙刺激下的青春式自命不凡毫無顧及地融合在一起……這是一個青春綻放的年代,生命中的狂喜被眼花繚亂地變幻,從內心深處激發出來——他們在熱愛顧城與北島不久,就迅速宣稱打倒他們;他們剛剛讀了20頁的《存在與虛無》,就又要排隊去購買尼采;中央美院的孩子們為了表現自己的藝術熱情,開著大轎車來到北大食堂前,把一桶桶涂料往身上倒……詩歌與哲學是那個時代的通行證,就像86級學生李方回憶的。他流浪到內蒙古大學,饑餓逼迫他踹開一間宿舍的門,然后大聲嚷道,我是北京來的詩人,我要吃肉,然后他就被熱情招待。北大的三角地經常會貼著“以論文會友”的廣告,據說它像幾百年前的“比武招親”一樣受歡迎……1998年出版的《北大往事》將這種神話導向巔峰。多年以后,那些當初的年輕人滿懷喜悅與憂傷地將自己的少年意氣與瑣碎傾倒出來,結果那些憂郁的碎片再次讓他們陶醉之后,也征服了我這樣的后來者。
叛逆與喧囂
1997年秋天的那本《讀書》,李皖在粗糙的紙面上繼續以高曉松為例探尋著“60年代人氣質”。許暉,這個文字憂傷的年輕人固執地認為,60年代人是過渡的一代,他們趕上了一個激蕩時代的尾巴,前一代有沉重的歷史碎片咀嚼,而后一代即70年代人則毫無歷史負擔。漫游的氣質,這是李皖認定的60年代人主要共通點,他們的童年是在沒人管的田野中的閑蕩;而他們最重要的青春期是在80年代中后期的大學校園中渡過的,彼時的校園才子、才女如云,好一個白衣飄飄的年代;而畢業后他們遭遇了社會巨變,經濟與技術變革否定了閑蕩的氣質,讓他們無所適從……
我正是在這樣一個極度缺乏浪漫氣質的時代進入校園的。那是80年代校園中豪情壯志的一面,它屬于80年代前半期。對于中國社會來講,幾十年的壓抑情緒是在那短短幾年中以不可阻擋之勢爆發出來的,一種單純的理想主義鼓舞著人們投身于新時代中。對于此時進入大學的青年來說,他們是中國最受矚目的群體,在集體抒情中度過的童年更讓他們賦予自我一種驚人的使命感。他們愿意認為自己身處中國第二次啟蒙運動之中,此時的北大正是蔡元培精神的延續。
我承認在最初的大學生活中,我將年輕人的躁動與承擔歷史使命的激情混為一談,把叛逆與喧囂視作青春的唯一亮色。我時常假想著20年代的北大。我不理解蔡元培與胡適為何反感學生罷課,我只是覺得那么多青年聚集在街上,群情振奮就一定是對的,而且很富戲劇感。所以,我喜歡80年代鬧哄哄的校園生活。我清晰得記得我是如此著迷于北大的噓聲與大講堂門口的擁擠與混亂。我將這兩者都視作80年代校園精神的延續,并為它們的最終消失而惋惜不已。
失落的90年代
90年代的校園是令人失望的。越來越強勢、越來越標準化的應試教育讓入學的年輕人越來越同質與乏味。我們生于70年代,我們已經不可能再有那些集體憂傷與歌唱的興趣,同時,我們可憐的個人主義卻沒有機會真正成長起來,甚至滑向了極度自私的一面。小布爾喬亞情調成了我這樣的年輕人最后的救命稻草。盡管內心深處可能更加渴望波瀾壯闊的場面,但是現實卻最多讓我選擇琴弦與姑娘作為區分我與庸眾的標志。高曉松的懷舊所代表的80年代末大學校園的風花雪月精妙地切入了我的內心,令我回避了洋溢在90年代的實利主義。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讓自己墮入許暉、李皖、高曉松這些80年代學生營造的憂傷氛圍中。我像他們一樣喜歡回憶自己尚不豐富的人生,并以此為傲。但最終我發現自己實在無可追憶,這種追憶也很容易演變為自憐自艾。
這十年:快樂多于憂傷
對于80年代大學校園的憧憬情感在1998年的《北大往事》后開始褪色。《“六十年代”氣質》這樣的書令我感慨,卻不再感動。我渴望這些已過而立之年的青年們,除了回憶與欷噓之外,能讓我們看到一些更富建設性的作品。他們像考利(美國評論家)一樣編輯《我們》、《今天》等形形色色的雜志,他們也在貧窮與喧囂還有酒中慶祝自己的青春與寫作,而現在我渴望看到他們的“《太陽照常升起》”與“《流放者歸來》”。
當我在鄙薄了90年代中期平庸的校園之后,我必須也承認,那些在新技術影響下、于1998年后入學的青年的確有了更多的選擇機會。他們也并非像我過去認為的那樣沒有頭腦、沒有感情,新資訊革命讓他們的知識層次更豐富,也更加獨立、強調個人主義。而新技術革命所帶來的全球化現象,則讓他們真的與巴黎和紐約生活在一起。他們或許快樂多于憂傷,但到目前為止我還不能說不憂傷就是缺乏人文關懷。
好了,我已經在青春的時空中穿梭了一個世紀了,并且不無自戀地讓自己回到了1997年時,那個臉上長滿粉刺的青年時代。我不斷地提及歷史,又不斷地否認過去。我知道我無法看清楚未來,但是我越來越清晰地聽到召喚的聲音。這聲音令我的情緒再次激昂,它提醒我不管身在何處,都必須不懈地學習。盡管,我不知道自己會像1890年代那批美國青年那樣最終被淹沒,還是像菲茨杰拉德一樣留下痕跡。
(摘自許知遠同名文章,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