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上帝終歸是公正的,把他放在火上烤,同時也使他有了涅槃的可能。
初識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他住在前永康胡同一個大雜院的最里邊。從院門到屋門,手搖車得走過小幾十米坑洼不平的土路。他的小屋只有六七平米,屋里除了床和寫字臺,剩下的空間僅夠他的輪椅轉個小彎兒。
最初是奶奶照顧他。看過《奶奶的星星》那篇小說的人都可以想象,他的癱瘓對于奶奶和奶奶的死對于他意味著什么。當時,他父親下放到云南的林學院還沒遷回北京,媽媽只好請了事假照顧他。在我的記憶里,她顯得非常年輕,戴一副白邊眼鏡,不像我們許多同學的媽媽已經是老太太了。現在掛在他書柜上的一塊白底深藍色圖案的花布是他當年的窗簾,在那寒磣的小屋里,惟有那塊優雅而又樸素的花布,流露出母親的趣味和素養。看見這塊布,我便想起那位文靜的中年知識婦女的形象。她病得突然,死得更突然。那篇每每使我淚下的散文《秋天的懷念》,沒有寫在媽媽病危的日子里,他怎樣搖著車到藥店和一個又一個熟人的家里去尋找可能使人起死回生的“牛黃安宮丸”。一位四十九歲的母親,能夠承受為兒子治病欠下的幾千元債務的重負,能夠承受后半生服侍一個病人的磨難,卻怎么也承受不了生龍活虎的兒子失去雙腿的打擊。她走了,留下殘廢的他和十三歲的妹妹。
由于生活拮據,他不得不搖著車到街道工廠去上班,日復一日地在鴨蛋上畫仕女,每月掙十幾元錢貼補家用。大約有兩年,他每星期奔波于民政局、知青辦、房管局,終于得到了政策明文規定的傷殘補貼和面積增加了一倍的房子。一九七九年,由于下肢麻痹、腎功能受到嚴重破壞,尿毒癥威脅著他的生命,不得不造漏排尿。緊接著,由于肌肉萎縮,血液循環受阻,再加上每天長時間地坐壓,褥瘡發作,前景是敗血癥。一九八六年,前列腺引起的疼痛,使他不得不停止寫作整天臥床……冬天,他那毫無知覺的腿,經不起寒冷,如果凍了,就有壞死的可能;夏天,全身的熱量只能從上身排出,額頭的痱子從來不斷……
提起這樣的境遇,人們往往會想到憂郁、凄涼、孤獨這些字眼,想到一個夾著紙煙,悶悶不樂、敏感而又古怪的形象。但是,這種形象不屬于他,他代表的是無論怎樣冷酷的境遇都具有的積極的一面。只要見過他笑的人,就絕不會認為我的話有絲毫的夸張——他笑起來十分熱情,小眼睛瞇成一條縫,有時還透著幾分孩子般的狡猾,像是對某個惡作劇彼此心照不宣似的——你絕不可能在他那個年齡的其他作家的臉上看到那么單純而又燦爛的笑。
另外一個史鐵生
如果說他有什么特別的話,最突出的要算是嘴饞并且胃口好。他愛吃肉,又正好屬虎,所以朋友們都叫他“食肉動物”。他喜歡所有好的和好吃的東西,對文學的迷戀都遠不如對吃的迷戀更甚。
患尿毒癥住院,高燒連日不退,大有活不下去的危險。他躺在病床上,想的全是吃,把生平能想到的東西像過電影似的過了一遍,可惜篩選出最想吃的是豬蹄。好在,他并不特別挑剔,對于那些雜七雜八的紅白下水、蹄子、腦子,不管是豬的、牛的、羊的總是一視同仁。有的人饞,但苦于吃不下,他可總是來者不拒。煮好的茶雞蛋放在桌上,他一會兒吃一個,壓抑了又壓抑,還是能連續吃六個而不覺得滿足;買來的豆腐絲,還沒等做成菜,他就一撮一撮全抓著吃了。無奈,怕他吃壞了,他父親只好像防貓或防老鼠一樣把吃的東西緊著收起來。在他的嗜好中,尤以北京風味小吃為甚。他常給我這個不正宗的北京人講街頭挑擔、夜晚叫賣的舊景,還每每感嘆北京小吃的今不如昔。當然,如果你問他烤鴨或炒肝哪個更好吃,他肯定會說是前者,但是他總也脫不掉“土”勁兒。如果讓他選擇,他寧愿每天吃炒肝而不愿每天吃烤鴨。
到地壇公園去“逃難”
我從未看到過一個知名作家面對崇拜者,尤其是面對真誠的贊揚,會顯得那么不知所措;也從未聽說過一個在文壇上被承認的青年面對新聞界會顯得那么躊躇不安。1985年初,《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獲獎,全國數十家報刊、電視臺的記者、編輯蜂擁到他家,把他“圍困”起來。他是又怕、又煩、又愁。我們在一起商量“突圍”的辦法。無奈,在冬天最冷的日子里,他只好全副武裝,到地壇公園去“逃難”。
在現實生活中,他常常因為不會說“不”字而痛苦。對于健康人來說,換個環境,一走了之是再容易不過了,可對于他卻有許多解釋不清的困難:常人無法理解,他無處也無法逃避,因而無權選擇來訪者,個人意志受到侵害時的沮喪;常人無法理解,當他把極為有限的精力投入創作時,陌生人卻要無端地奪去他的時間——他的生命時的惱怒。他說,有時候聽見敲門他就害怕,看見來人他就想哭。這是怎樣一種讓人無可奈何的局面!
為了尋找合適的措詞,他會突然把談話的對方甩在一邊,不是仰頭看著天花板,就是低頭在輪椅的膠皮轱轆上蹭那半支熄滅了的香煙,眼里充滿了緊張、急切的神情,等他考慮成熟尋找到了合適的詞句,馬上變得興致勃勃,就像一個頑皮的男孩兒找到了自己心愛的玩具手槍,得意地玩味著自己的發現。
(摘自《半生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