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1957年生人,現(xiàn)任魯迅博物館館長。從1993年出版第一部魯迅研究作品《二十世紀中國最憂患的靈魂》起,孫郁筆耕不止,著述頗豐,以魯迅為起點展開了對胡適、周作人等民國知識分子的精神探索。
北京西城,與鱗次櫛比的金融街僅僅隔了一條四道的馬路,魯迅博物館就坐落在這里。與金融中心的現(xiàn)代節(jié)奏、阜成門的車水馬龍不同,這里安靜了很多。魯博的周圍還是一圈老式的舊房,與二環(huán)的繁華相比,初冬時分,這里的蕭索、落寞顯得格格不入。在這群矮房、雜院的簇擁中,魯博的高墻、大院顯得格外氣派。這里收藏了魯迅生前的所有資料,高墻里面是“民族魂”的最后歸宿。
“看他就像照鏡子”
學習博覽:您自己有一個說法:“老在魯迅的影子下,有時候成為他的話語奴隸。”有人說您研究魯迅“劍走偏鋒”,和別人不太一樣。是刻意要跟魯迅保持一種氣質上的距離嗎?
孫郁:不是的,我進入不了魯迅那個狀態(tài)。魯迅對于惡的勢力是疾惡如仇的,我這個人經常妥協(xié),是一種懦弱的表現(xiàn)。從骨子里面,我的氣質和魯迅相差太遠、反差太大。我非常喜歡他,卻只能神往。其實魯迅批評的很多文人的毛病,我身上都有。所以我看他就像照鏡子,覺得很慚愧。
學習博覽:那豈不是每看一次魯迅的作品都會覺得自己渺小一次?
孫郁:也不是這樣。有的時候覺得魯迅很可愛,他這么真實地在說話。但是我寫出來的東西不像他,主要是智性與趣味不行。
“廟堂”與“民間”之爭
學習博覽:您曾經談到過,現(xiàn)在的魯迅研究有兩個路徑,一個是“廟堂”里的,一個是“民間”的。您覺得您系出何門?
孫郁:不好說是“民間”的還是“廟堂”的。當年做報紙編輯的時候,以研究魯迅為業(yè)余愛好,無心插柳,就是“玩”?,F(xiàn)在是老百姓的血汗養(yǎng)著,應該算是在廟堂里,被“招安”了。
學習博覽:這兩派的交點在哪里?他們之間又有什么不同呢?
孫郁:民間更有血氣,更有原生態(tài)的東西,雖然不一定特別準確,卻是真實的描述。學院派里也有很深刻、有血性的東西,包括汪暉他們。還有一些純粹的學理關照,把某些痛感的東西過濾掉了,純粹思想靜觀,也是一種思路。
當然,現(xiàn)在“民間”和“廟堂”都不太嚴格,中國其實已經沒有民間了?!懊耖g”和“廟堂”的人想的都一樣,都想升官發(fā)財,說自己是民間的往往都是“偽民間”。真正民間、真正的知識分子群落沒有了,像我這種文人依附在這個軀體里,不干凈。像王小波那樣灑脫、回家自己寫作的人,才是干凈的人。
廟堂里面一些人很可惡,他們意識形態(tài)化、道德化,把學術研究引向了死胡同。當然,在廟堂里面,也有一些很自由的東西,像錢理群和王富仁他們是學院里的,但也是自由的斗士。在民間,林賢治也是自由斗士。所以,現(xiàn)在這兩個概念可以存在,但不能絕對。
關于魯迅的解讀焦慮
學習博覽:老百姓感覺魯迅很遠,不易懂。初中、高中生讀不進去。什么時候,在什么狀態(tài)下,我們才能更好地了解魯迅呢?
孫郁:現(xiàn)在中國整個話語方式恰恰是魯迅當年要顛覆的,但是這種話語方式還在生長,而且越來越厲害。我們現(xiàn)在的話語場進入不了魯迅的話語場。魯迅認為沒有永恒的東西,我們卻常常冠之以“偉大”。我們是用魯迅厭惡的方式來描述魯迅,所以年輕人很反感。
現(xiàn)在的教育是一種“傻瓜培養(yǎng)傻瓜”的教育,只講規(guī)范,不講“智性”。我們的世界是被規(guī)范出來的。像莊子是沒有被規(guī)范的,他用心靈和上蒼進行交流?,F(xiàn)在我們周圍有一個籠子,頭上還有一個房頂,往往房頂上面還有一個鐵絲網,一層一層的,把我們遮蔽了。
學習博覽:既然無法理解,那魯迅的作品適不適合進中學教材呢?
孫郁:應該進。魯迅是我們民族一個極其奇特的精神存在,一輩子研究魯迅的人也難說找到解讀的辦法。我的建議是:讓孩子們先看,先知道有一個魯迅,足矣。
人在幸福的時候是不會想到魯迅的;遇到麻煩、遇到焦慮的事情時,才會想到魯迅。因為魯迅直面苦難,不認為存在黃金世界。有了苦難怎么辦?不是消極,要迎著苦難上去。很多人逃避苦難,或者是成了苦難的俘虜,“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魯迅卻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魯迅那代人不愿走傳統(tǒng)中國文人的路,他們是直面苦難的人。他們找沒找到路?也沒找到。我覺得魯迅和釋迦摩尼、耶穌有點像,但他不是神。他是一個普渡別人、燃燒自己的人。他在為這個民族、為人類思考。他去世之前,看見燈光從窗戶進來,他寫道:“在遙遠的地方,無窮的世界、無窮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有動作的欲望。”
學習博覽:如果讓您推薦一本介紹魯迅的書給現(xiàn)在社會上不太了解魯迅的人看,您覺得哪一本書比較好?
孫郁:曹聚仁的《魯迅評傳》。
被“屏蔽”的大師
學習博覽:魯博收藏了魯迅的所有藏書。魯迅都收藏些什么書、看了些什么書呢?
孫郁:魯迅涉獵廣博。他藏了上千幅拓片、漢代六朝的造像。他長于金石,對音韻訓詁造詣頗深——這些現(xiàn)在都不提了。我們現(xiàn)在知道的魯迅是大學中文系塑造出來的,非常窄,其實魯迅喜歡美術、文字學和考古。魯迅讀書有“硬工夫、暗工夫”,他從來不說自己看了什么書,但就是這些書支撐了他的思想。
學習博覽:還有哪些方面被中文系“屏蔽”了?
孫郁:我們在說到朝鮮半島的時候,老說人家是我們的藩屬國,是附庸。魯迅卻指出,我們很少有人想到“他人的自我”。韓國人覺得魯迅不是大中華主義者,對他心存敬意。
當年魯迅反對排斥日貨,他覺得要真正排斥日貨,就要造出比日本更好的東西。首先向我們的敵人學習,造出比他更好的東西,就不用抵制了。這種觀點源自當年他翻譯武者小路實篤的《一個青年的夢》。
魯迅窮其一生反對兩種主義:一個是專制主義,一個是大中華主義。五四那一代知識分子就開始警惕這兩個問題,至今仍沒解決。民間民族主義的情結很強,所以我上面說不能簡單地說“民間”。
學習博覽:您提出魯迅首先是一個翻譯家,但是當年梁實秋卻說魯迅是“死譯”。該怎么評價魯迅的翻譯呢?
孫郁:魯迅早期翻譯也講究信達雅,比如翻譯愛羅先珂《桃色的云》。到了后期,因為他開始厭惡中國“士大夫”的表現(xiàn)方法,才有了“死譯”。他覺得中國人之所以沒有科學家和思想家,就是因為我們的語言表達不中意。語言有問題,怎么辦呢?那就要改造。
其實他完全可以寫“信達雅”的文章,他放棄它是要挑戰(zhàn)極限。魯迅的東西并不是要取悅大眾,他是在向“智性”的高度挑戰(zhàn)。他不在乎結果,他在乎實驗。他像唐吉訶德戰(zhàn)風車一樣。為什么要這樣?他一生立志改造我們的國民性,改變我們的思維方式。
隨便說的,別拿去當“圣旨”
學習博覽:魯迅當年對藝術界的一些大腕也頗有微辭,像梅蘭芳?
孫郁:魯迅確實寫過文章挖苦梅蘭芳。魯迅不滿戲子成為士大夫、廟宇間的寵兒,因為戲曲本來是民間的藝術,表現(xiàn)的是民間最原生態(tài)的想像,卻越來越被士大夫雅化。魯迅主要是針對戲曲本身,并不是針對梅蘭芳個人。
徐悲鴻在中國繪畫史上建立了古典主義的學派,去俄國展覽轟動很大,魯迅卻有微辭。因為魯迅喜歡塞尚這種現(xiàn)代主義、印象主義的作品。他更喜歡沒有名氣的畫家,像司徒喬、陶元慶,有野性,又有現(xiàn)代主義意味。
學習博覽:是個人品味問題。
孫郁:對,魯迅就是這樣的人。有的時候你也不用把他的話太當真,這就是他的個性。他本來是個人隨便說說,像咱們聊天這樣,結果被人拿去當“圣旨”,就變了味。
胡適是“湖”,魯迅是“河”
學習博覽:說到魯迅,自然得說說胡適。
孫郁:胡適和魯迅是兩類人,沒有可比性。每個國家都能出現(xiàn)“胡適”,但不是每個國家都能出現(xiàn)“魯迅”。魯迅是“超人”,胡適是一個常態(tài)的人,和我們日常生活很接近的人。胡適到了28歲后就沒有進步,但魯迅每天都不一樣,每一年都不一樣。所以我說胡適是“湖泊”,很深、很靜謐的湖泊;魯迅是“河流”,不斷地流淌。
胡適提倡自由主義,但這個傳統(tǒng)也不是完全可以信托的??偨y(tǒng)是不可靠的,美國也是不可靠的,金融風暴就是證明。魯迅不把自己依附于任何一個人,依自不依他。所以魯迅說:不要以我的是非為是非;但是胡適恰恰希望人們以他的是非為是非,你跟著我走,你們按著美國的路走——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境界。
魯迅認為所有的東西,你選擇了什么,就可能成為選擇對象的奴隸。他是一個既有現(xiàn)代性,又反現(xiàn)代性的人,是在旁邊搗蛋的反對黨,是黑夜里出聲的貓頭鷹。
周作人的悲劇人生
學習博覽:除了魯迅,您還研究了周作人,您覺得他們兄弟恩怨純粹是出自政治上的分歧嗎?
孫郁:我覺得還是家庭和生活的原因。他倆都是很現(xiàn)代的人,但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卻是反現(xiàn)代的:大家族,三代同堂,兄弟三個人、三家住在一個院子里,吃一套飯。這是家庭的悲劇。
學習博覽:日本占領北平,周作人作為北大護校留下,這段歷史沒有人提及,反倒糾纏于“漢奸”的罵名。
孫郁:關鍵是他當華北教育督辦,相當于教育部長,有偽職。不過,他保護了校產,還力促整個北平教育沒有奴化,這點上周作人是有功的。
學習博覽:那為什么現(xiàn)在只提他是“漢奸”呢?
孫郁:中國人重視道德問題,知識分子要守節(jié)。讀書人在社會巨變中往往是無力的。當時像俞平伯、顧隨這些人聯(lián)名寫文章呼吁為周作人免刑,是看到了問題的復雜性。但是國民黨政府認定他們就是漢奸,“漢奸”這個問題不好辦,得罪民族,是不能翻案的。
國民黨把國家治理得怨聲四起;蔣介石把國家給丟了,后來卻當上抗日英雄。歷代江山一出現(xiàn)問題,就是文人和美女倒霉,最后文人和美女成了罪魁禍首。
“民主斗士”陳獨秀
學習博覽:在《魯迅與陳獨秀》中,您研究了陳獨秀,他的思考一直被埋沒,您這次有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
孫郁:“共產國際”的教條導致右傾機會主義錯誤,被陳獨秀一肩挑了,其實他是反共產國際那套東西的。陳獨秀晚年是“托派”,反斯大林,但是他并不因此而放棄馬克思主義,只是道路選擇不同。
陳獨秀基本的思想,就是黨內要有派別。他的思想和托洛茨基有相近的地方,托洛茨基說,無產階級是不能領導文學藝術的,無產階級本來就沒有文化,它怎么能夠領導藝術呢?藝術是資產階級的,只有讀書人才能搞藝術。
學習博覽:陳獨秀選擇的道路為什么走不通呢?
孫郁:陳獨秀是一個徹底的“民主斗士”。不過他的思想庫里面也有一些不好的東西——獨斷:認為自己掌握真理,不包容。他的選擇沒有操作性,注定是要失敗的。革命是什么?革命要動員老百姓。打土豪、分田地,真正老實的農民大多是不出來的,都是流氓出來鬧革命。陳獨秀一看,那不是“痞子運動”嗎?不行!正像錢鍾書講的,“真理的操作出自于俗諦”,所有好的事情都要用最俗的辦法來操作——這是歷史的二律背反。魯迅講,“在中國成大事業(yè)者,第一要有學者的良知,第二要有市儈的手段,二者缺一不可。”你得有學者的良知,但是還要懂市儈,對惡人有惡的辦法,對善人有善的手段。這個陳獨秀不明白,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