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伽上長安

押解犯人最怕什么?最怕路上犯人跑了。

捕快王伽要押解犯人到長安去。隋朝結束了幾百年的戰亂，隋文帝楊堅對待百姓十分寬容，他制定了新法律，廢除許多酷刑，規定老百姓有冤情，如果本地官員不受理。可以向上一級告，也可以告到朝廷。后來又下了詔書。死罪必須經過三次奏請才能行刑。

王伽這次的任務就是押送李參等七十二名犯人到長安去做最后一次核實。

他領了命從濟南府出來，一股熱浪包圍了他，令他差點喘不過氣來，正是農歷七月天氣，三面荷花一面柳的美麗濟南，正經歷著最炎熱的酷暑。王伽臉上的汗水如決堤的小河順著臉頰蜿蜒而下，頓時，濕漉漉的一副地圖掛在前胸的捕快服上。蟬聲齊噪。一只小狗伸著長舌從他面前跑過，王伽心里更加煩躁。王伽從二十歲來到濟南府當差的第一天起，就把腦袋別在了褲腰上，所以每當領有出差任務，他反復掂量，仔細斟酌，格外小心。十年了，他從沒出過差錯，他已成長為濟南府最有能力的捕快。這一次他領命押解七十二名犯人去長安核實，第一責任人的重擔令他感到肩上擔子沉甸甸的。他放眼望去，剛招募的隨他押解犯人的三十名民工正站在樹陰下待命。

“大哥在上，賢弟有禮了!”迎面走來了高大俊朗的秦瓊。秦瓊與王伽多次出差，兩人結下很深的友誼。

“你我兄弟，何必多禮?”王伽望著比自己小的秦瓊說。

秦瓊忙把他拉到一邊，小聲說：“大哥這次去長安，小弟有一事相求。我有一位兄弟親如手足，沒想到在街上為一女人打抱不平，犯了命案，判了刑，這_次也在押解去長安之列。他家中只有一老母，年事已高，求哥哥一路上多加照顧。”

王伽問：“此人叫什么名字?”

秦瓊說：“就是那個有火爆脾氣的程咬金，家中老母萬分悲傷快要將眼睛哭瞎了，求我們救他，我們不能違背國法，只求大哥好生相待。”

王伽扭頭朝犯人看去，一群犯人剛從牢獄里放出來，黑壓壓地擠在院子里，那些人都低著頭，長期營養不良，面皮黃瘦，胡子拉碴，一副沮喪樣。王伽看到里面有一粗人，高大威猛，抬頭挺胸，與眾不同，但見腮上胡四面張揚，眼睛似一銅鈴，想必就是程咬金。

“哥哥，兄弟還有一事相告，前幾天去河北執行任務，專門瞅了一點空閑時間到你家中看了看老父老母，你父親托我帶家書一封與你!”秦瓊說著便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給了王伽。

王伽是家中老大，二十歲來到山東濟南府后，無奈公務纏身。很少回家。想起在家中操勞的父親母親，王伽眼中有些濕潤。他急急撕開信。直看得眼淚直流，信中，老父囑咐他一定善待別人。

王伽知道過幾天秦瓊還要去河北出差，就從懷里掏出幾個五銖錢，這是隋統一后，才使用的錢幣。他對秦說：“煩兄弟給老父老母捎去，以盡兒孝心。”秦瓊感嘆說：“唉，忠孝不能兩全呀。”

告別秦瓊，王伽和三十名雇來的民工看管著七十多名犯人一路跋涉來到河南鄭州。

“王捕快，快去看看，趙班頭和一個小伙子又倒下了!”當差孫小六跑來喊。孫小六跟著王伽出差多次了，非常貼心。王伽折回來，順著小六的指點。看到一棵小樹下，幾乎沒有樹陰。太陽白花花地傾瀉下來。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灘丘陵地區，一大一小兩個當差的躺在地上，只有出的氣。大家圍著搶救，王伽一慣愛民如子，頓時心如刀絞。他坐在一棵無精打采的樹下。長吁短嘆。才走了一周，已有三個民工中暑了，現在又倒下來兩個了。怎么辦?領了命就不敢不去長安，軍中無戲言。剛才倒下的趙班頭家中妻子有病，孩子一大串。最小的兒子剛會走，若有個三長兩短，王伽心中先過意不去了。這些民工都是迫于生計來出差的，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誰愿意干這些有危險性的活兒。

他想，從河南到陜西還要翻過無數座山，跨過無數條河，還會遇到無數的危險。就是把危險降到最低限度，在這毒日下，很多人的身體會吃不消的。

正在這時，烏云翻滾，一陣風來，大雨傾盆，無處躲避。犯人由于長期得不到鍛煉，體質弱，也暈倒了。淋一陣大雨，一些人又感冒了。犯人也是人，王伽也心疼。

但是這些苦難是犯人造成的，王伽憤怒了，他猛地站起來，他指著犯人們大聲斥道：“你們犯了罪。該當受老天爺的罰，可是害得民夫跟著你們受如此之苦，真是無理呀，你們心安嗎?”

李參、程咬金慌忙跪下說：“不安!不安!”

王伽心情稍稍得到安慰。他說：“知道不安就行，我有一個想法，到長安還有很遠的路程，要爬很多的山，(足尚)很多的河，遇上很多野獸。風險很大，現在我給你們除掉枷鎖，你們在路上可以自由活動，咱們分頭走，各走各的路，在長安有個順風酒店，是咱山東老鄉劉大人開的，到那里他會供你們吃喝休息，咱在那里集合。你們如果不到，我會去朝廷領受死罪的。”

大家都愣在那里，沒有一個人相信自己的耳朵。

孫小六跑過來喊道：“王大人，使不得，這是些罪犯呀，我們一般人借出錢去還有要不回來的時候，何況是他們?他們有什么誠信可講：再說了萬一他們路上有人有個三長兩短，你怎么向朝廷交待，我們都沒什么，朝廷會怪罪你的!”

李參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押著、綁著犯人還會想方設法逃跑，何況給他們自由呢?到長安要兩個月時間，沒人看守會出現什么事情誰也說不清。

王伽像是看透了他們的心思，對他們說：“人要講誠信呀，我給你們自由，是為了路上你們少受罪，為你們好。你們愿意，我就這樣做：你們不愿意，我們還是一路這樣走下去。”

李參說：“我們愿意!”他站起來對程咬金和一大幫子人說：“我們犯了罪，算不上人了，王大人卻把我們當人看，那我們就還是個人。我看誰不把自己當人，我表個態，大家擁護這個決定。兩個月后，到長安順風酒店集合。”

大家齊齊地叫了一聲好。

李小六等人連忙上前給犯人們除去了枷鎖。

幾個犯人和程咬金一同向前走，走過了幾個村子，一個叫小銀的犯人，非常年輕，與鄰居爭執將對方打死犯了死罪。心想，這次要跑到無人煙的地方，再不回來，可免一死。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小伙子趁當晚休息的時候，去趟小解，不見了。程咬金領著一個人在村口截住了他，瞪著銅鈴似的眼罵道：“狗娘養的，我看你不地道，你說你是誰，你敢讓我們食言，你想要我們大家的命，我先當場結果了你!”

程咬金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喊：“大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程咬金用力一揮，小伙子倒在地上。程咬金說：“你跑了，不但我們送死，王捕快也遭殃，哪個小子敢做對不起大家的事，我掘地三尺把你挖出來。”大家都怕他，他辦法多，有力氣，長期在衙門里任職，要不是犯了事，也許早升任要職了。

王伽看著民工們散去，看著犯人們朝前走了，他的心也像被掏空了一樣，李小六不放心，追上他說：“王捕快，我要同你一起上長安，我要一路上照顧你。”

王伽一瞬間也說不上什么滋味，他想，只要有一個犯人逃跑，他就要被殺頭：只要一個犯人路上生病去世，他也脫不了干系。他只有加緊趕路，到順風酒店去等著，事情有了結局才見分曉。

一路走來，王伽的腳起泡了，嘴里生了潰瘍。心里翻江倒海，十分后怕，人消瘦了幾分。巨大的心理壓力，令他寢食難安，這個做法，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近似荒唐，但是覆水難收。

王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雙腳踏進順風酒店的那一刻，心還在顫抖。劉大人經下人通報后迎了出來。進入劉家寬敞的客廳，兩人落了座，劉大人笑道：“王伽老弟，看你風塵仆仆，怎么一個人到長安來了?”

王伽說：“是七十多人呀，我告訴他們到你的酒店集合，難道一個也沒來嗎?”劉大人說：“沒有!”

王伽把這次執行任務的事同劉大人說了，劉大人吃驚得合不攏嘴。王伽的心又揪緊了。

戰戰兢兢地挨到第二天，程咬金來了，跪下就磕頭：“王大人好，我們來晚了。”王伽說：“不晚，不晚，快起來!”又陸續地有人來，三天之內七十二個人一個也不少地來到了順風酒店，王伽心里十分欣慰，便領著犯人去核實，心稍稍落到了肚里。

王伽完成任務后心情十分輕松，他來順風酒店與劉大人辭行。劉大人道：“王弟幸運，算是交差了，大隋律嚴，你私放罪犯不管何種原因是死罪呀。現在你交了差，就快回去吧，免得夜長夢多。”

劉大人年長王伽十多歲，多年前來長安任職，家人開了這家酒店，常招待家鄉父老。每次來長安，完成任務后，王伽都來打個招呼。劉大人為人有長者風范，很受大家敬重。劉大人說：“當今皇帝是明君呀，他老人家把幾個宮刑、車裂、梟首都廢除了，對八十一條死罪，一千多條流罪都銷了，死罪經過三奏才準行刑，那是我們連想也不敢想的事呀，兄弟雖然辛苦，可是百姓受益呀，再也不會草菅人命了。”

王伽說：“聽說文帝他還很重視文化?”劉大人說：“那當然了，你看!”劉大人拿出了他接到的詔書，“建國重道，莫生于學，尊主庇民，莫生于禮……今者民丁非役之日，農畝時候之余，若敦以學業。勸以經禮，自可慕大道，人希至德，豈止知禮節，談廉恥，父慈子孝，兄恭弟順者乎?”……兩人贊嘆不已，王伽正欲起身，門上有人報，朝廷有令，王伽速到朝廷聽命。

王伽如聽六月響雷，驚得說不出話來，心想，在這時候召見，肯定沒什么好事，放松的心又提了起來。

劉大人一句話也不敢說，他想這可了不得了，難道文帝怪罪下來了嗎?

他鄭重走到王伽跟前，給王伽整整衣服。說：“兄弟保重!”

事情還得從這天早上說起，太陽剛剛露頭，一輛步輦停下，風姿嫜約的獨孤皇后邁著款款細步先從車上下來，裊裊婷婷轉到車的另一邊，一手扯裙，一手扶著文帝下車，文帝向獨狐皇后微微一笑，端正一下皇袍，大步邁進金鑾殿。

幾乎每天獨狐皇后都早早起床陪文帝上朝，文帝上朝后先批閱奏章，然后手持竹簡，讀圣賢之書。今天他正在讀老子的文章，他感到非常符合自己的心愿：“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

他感慨萬端，當年黃袍加身，他結束了中國幾百年來的戰亂局面，他愛護人才，每年從全國找三個有文才、品德好的人來長安街座談然后委以官職，實行幾年后。文帝覺得這樣重用人才畢竟有限。就設立科舉制度，不以門第選拔人才，非常見效。

開皇三年，他把沿用多時的州郡縣三級制改為州縣兩級制，加強了中央集權。又實行了均田制，輕徭薄賦，設置了糧倉，老百姓的糧食都吃不了。他愛書，百姓每向國家捐贈一本書，他就賞給人一匹絹，隋朝成了國家藏書最多的朝代。

文帝非常節儉，五年前，仁壽宮已建好，請他去看看。文帝一行二十多人到洛陽，大臣楊素跪在地上迎接，見皇帝的臉拉得老長，十分害怕。看到這座兩年才建好的宮殿，文帝冷冷地說：”你可知罪?”楊素慌忙答道：“臣罪該萬死，請皇上恕罪!”“你可知道你犯了什么罪?”楊素想來想去，仇敵都給解決了，還有什么人和自己有仇去給皇帝說了壞話呢。他只好答道：“請陛下明示!”皇帝說：“看來你是死不悔改。我問你為什么把仁壽宮建得這么豪華?到底死了多少民夫?”

楊素說：“才二三十個!”文帝說：“我看是二三萬吧!”見蓋不住了，楊素只好承認。

文帝氣憤地說：“你竭盡百姓之勞力做成離宮，是想讓朕與天下百姓結怨嗎?”楊素嗵嗵地在地上叩頭。文帝拂袖而去。要不是獨狐皇后說情。楊素的腦袋早就搬家了，文帝不允許自己與老百姓有隔閡。

獨孤皇后也是一個崇尚節儉的人。當年，她父親看到楊堅相貌堂堂，面有日月河海，天角洪大，雙上權骨，彎回抱目，口如四字，聲若川鼓，手有王紋，顧盼閑雅，就把七女兒伽邏給楊堅當妻子。和皇帝成了連襟。當年的伽邏十四歲，美如天仙，嬌羞可人，明眸皓齒，而且通曉詩書，謙遜有禮。二十六歲的楊堅一見鐘情，兩人日久情深，在花好月圓的一夜，伽邏說：“我們此生永遠相愛。海枯石爛，貞情不移……”伽邏扶持丈夫，她整飭后宮，精簡編制，不準后宮女濃妝艷抹，言談舉止大方有禮，不準隨意親近皇帝。

最近她對長子楊勇越來越不滿意，他家里多美妾，陳設豪華，令皇后十分擔心，她想到了南朝那個一頭長發的張麗華，“小憐玉體橫陳夜，忽報周師人晉陽”，她把陳氏王朝攪得天翻地覆，亡國之痛提醒獨狐皇后，一定要杜絕后宮混亂。可是太子楊勇的奢侈太傷她的心了，她憂心忡忡。而二子楊廣只和妻子蕭妃出雙入對，穿著十分樸素，用的仆人又老又丑。令她十分欣慰。她似乎看到了曙光，她在心中下了決定，冒天下大不韙她也要向皇帝提出來換太子。

退朝后，兩人相攜一同回宮。路上伽邏談起民間流傳的王伽的事來。文帝非常吃驚。決定召來王伽。

第二天，剛坐下，山東王伽上朝。文帝看過去，只見一位三十歲的小伙子，四方大臉，雙眉如峰，眼露慈光，不覺有幾分喜歡；又看他恭敬有禮。不覺已露喜色。問起事情來龍去脈，王伽說：“小人知罪。因路上難走。我想下策。”

王伽誠實回答。王伽正在惴惴不安，只聽文帝說：“你做得不錯，朕讓你成雍縣縣令。你可同意?”王伽忙磕頭謝恩。

中午，文帝召集犯人和他們的家屬進宮喝酒。當場宣布。七十二名山東來的犯人，不管何種理由全部免罪。

接著向全國下了一道詔書，詔日：只要為官者與執法者有仁愛、誠信之心，犯罪之人并非難以教化之徒。同時號召官吏效法王伽，以仁義至誠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