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

他怎么就被撞死了呢?我只不過罵了他一句罷了。

我沒敢開燈，屋里很黑。我就藏在這黑的屋子里，害怕別人找到我。

亮子他們在外邊打撲克，聲音很吵。亮子叫我去一塊兒打，我沒說話。就偷偷地溜進這黑的屋子里來了。亮子很奇怪地斜了我一眼。我打撲克從來是最積極的，亮子不打我揪他的耳朵讓他陪我打。可今天我實在沒心情，今天下午的事兒，想想都叫人害怕。

我可以對天發誓，我真的只是隨口罵了他一句，沒有別的意思。誰想到他就真被車給撞死了呢。

我本來是去取錢的，半年來老板一直不發工錢，盡管我省吃儉用省吃儉用，可手里那仨瓜倆棗實在經不住折騰，都水一樣地流出去了。我實在沒辦法，才讓表姐給我寄二百塊錢過來，先對付著。這不，表姐說打到我的卡上了，讓我去取。可工地上下班晚，要等下班之后去，銀行里早他媽的關門了。我只好去找老板請假。老板瞅了我一眼，沒多說什么，拿出一張假條讓我填上。我知道工地上的規定，請假一次扣十塊錢。我在心里罵了一句，操!發錢不積極。扣錢倒他媽的挺當回事。你看是吧。我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是心理不平衡，隨便罵幾句發發牢騷罷了。反正錢也發不下來。扣就扣唄，全當給兒子添歲了!我抓起筆唰唰唰唰地劃拉了一通，扔下筆就出來了。

我沒舍得坐公交車，一塊錢吶!一塊錢可以買四個饅頭，對付一頓午飯。反正銀行也不遠，溜達著就過去了，順便欣賞一下城市的風景。平時撈不著出來，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十塊錢都扣了，要不盡情地逛逛。飽飽眼福。那不虧了嗎?

我溜達著進了銀行，抬頭一看。好運氣，窗口前一個人也沒有。就跑過去了?？衫镞吂苠X的人不聽我啰啰，說要排隊叫號。我說沒人呀，還排什么隊?那人說瞎眼吶你!那么多人都看不見，我回頭一看，原來城里人排隊不是站著排，都是坐著排。墻邊下一溜塑料椅子上坐著好幾個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丑的俊的，都有。城里人真他媽的會享福，排隊都坐著，就是不讓自己吃一點苦受一點累，苦活累活都扔給咱們鄉下老土了。我在最后邊坐下來了。咱雖然是鄉下老土，沒見過大世面，可這個先來后到還是懂的，總不能讓人家城里人說咱素質低，給鄉下人丟臉是吧。

旁邊是個二十出頭的大姑娘。露著兩條雪白的大腿，腿上的肉那個嫩呀，估計能掐出水來。塑料椅子很窄，我靠著外邊只坐下半個屁股，你想咱這身衣服整天水泥里滾石灰里爬，漿得又粗叉硬，跟鐵板差不多。萬一蹭到人家身上，給人家蹭破皮蹭出血來怎么辦?我只好朝旁邊讓了讓，好在整天坐在腳手架上。都習慣了。

那大姑娘看了我一眼，突然捂著鼻子跑了，兩只又細又高的鞋跟在地板上咔咔地響，讓人聽了心里挺不是滋味。我都讓著你了，你還想咋樣?你嫌我身上味兒，我身上要不味兒，誰給你蓋樓蓋廁所?沒樓，晚上你往哪睡覺去?沒廁所，難不成你還在大街上拉大街上尿，那不更味兒了嗎?當時我就想：你再跑!你再跑!再跑你就摔地上!

你說也怪了，我剛想完，哼嚓一聲。她真摔地上了。怎么回事?鞋跟那么細那么高，跑得又那么快，不摔倒才怪呢，

那時候就應該引起我的注意了，不能去胡尋思人家?？晌夷睦镏浪乃さ垢覍に妓さ褂嘘P系呢?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弄得周圍的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看我。我趕忙坐穩了，裝作沒事人一樣地瞅著天花板。

排隊的老老少少一個接一個地過去取錢存錢了，甚至有幾個比我來得晚的都跑到我前邊去取錢存錢了。我心里來氣兒，怎么城里人比我們鄉下老土還不懂禮貌呢?不知道先來后到嗎?可奇怪的是銀行里管錢的并沒有難為他們，臉上掛著笑就把一沓錢送出來了。

我抓緊跑過去說，該我了該我了。管錢的又說你擠什么?排隊叫號。后邊去。我說我排隊了，他比我來得晚，是他插隊。管錢的說你的號呢?沒號你怎么排隊?

號?什么號?我有點糊涂了。那個“插隊”的舉起手里的一個小紙片，沖我晃了晃，咧了咧嘴，把我推開了。

我這才弄明白是這么回事，光排隊不行，還得有號，沒號排了也是白排。嗨，今天又長見識了。我連忙去弄一個號，可我不知道怎么弄。我找了一圈，沒找著，一個保衛用懷疑的眼光看了我一會兒，過來問我找什么。我說找號。他把我拉到門口一個什么機器旁邊。說摁一下就有了。我千恩萬謝，連忙過去摁一下，可什么反應都沒有，又摁一下，還沒有。保衛說到下班時間了，明天再來吧。說著就去打掃衛生。

我抓住他，哦，這么就完了?可我的錢還沒取出來呢。沒錢我今天晚上吃什么?

可人家不管，誰叫你不早點來?

早來?我來得還不夠早嗎?

把你的臟手拿開。保衛說著用笤帚抽在我的胳膊上，走了。

剛才那個“插隊”的又走到我面前，把小紙片沖我晃了晃，在手里揉皺了。扔進垃圾桶，出去了。我看著他的背影，覺得特惡心!不就是穿了一件像模像樣的皮嗎?里邊還不知道爛成什么樣子了呢?出門讓車撞死你!我本來只在心里說的，可不知怎么著，最后一句竟然嘟囔了出來。

保衛斜了我一眼，沒說什么，繼續打掃。整個銀行大廳里都是忙碌的聲音。下班了下班了。到哪吃飯?吃飽了抹兩圈。沒空，孩子他爺爺來了，鄉下老土，不注意衛生，我得回去盯著……我從銀行里出來，不知該往哪里去，沒有錢，哪里也去不了。

我看見“插隊”的那張皮正在過馬路，忍不住又咒了他一句，讓車撞死你!

我剛說完，就聽吱的一聲很長很尖銳很刺耳的汽車剎車聲，那張皮就真像一張皮似的飄出去了。

我可以對天發誓，我真的只是隨口罵了他一句，沒有別的意思。誰想到他就真被車給撞死了呢。

那個門衛聽到我咒他了，他會不會帶警察來抓我去槍斃?不大可能，他被車撞死了，關我什么事兒?可不關我的事兒我跑什么呢?我怎么不敢開燈呢?我為什么要害怕呢?

亮子他們還在外邊吆五喝六地打牌，牌捧在桌子上，哐哐地響。我知道那不是牌的聲音，多半是用手指頭敲出來的。不知是誰把一個啤酒瓶子踢倒了，當啷當啷響了很長時間，也沒人去扶起來。

我堅信今天那件事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只不過是一起交通事故罷了。這么大個城市，大車小車滿街跑。哪能不出點事故呢?只不過被我看見了，沒什么大不了的。我還是早點睡覺吧，明天還要上樓板呢。

我躺了一會兒，怎么也睡不著，外邊敲桌子的聲音哐哐地響，打雷一樣。我想八成是亮子，也就他弄出這些動靜。就你能，看不把你的手指頭敲爛了。

啊嗚——

我剛罵完，亮子叫了起來，聲音很大，像他媽的死了爹。

我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又靈了?衣服也顧不得穿就沖了出來，急火火地問怎么了怎么了?

一個工友嘴里叼著煙卷，從嘴縫里吐出幾個含混不清的字，沒很(什)么，摔著吼(手)了。來，倆老K。你要不要?

亮子把頭縮到肩膀里去了，兩只胳膊蜷在胸前，一只手狠狠地攥住另一只手的食指，哆嗦著。我說我看看，敲爛了沒?亮子說沒事。說沒事的時候，整張臉都向鼻子那里擠，擠得鼻子不像鼻子，像核桃。我突然一拍大腿，有門!明天就找老板要錢，看他給不給。

叼煙卷的吐出一口煙圈，又把煙卷塞進嘴里，去去去，一邊捉(做)夢去。旁邊一個也說，錢?錢他媽的就是老板的老婆，能給你?

我拍拍亮子的肩膀說，你們信不信?我有特異功能。想讓誰倒霉，誰就得倒霉。

特異功能?嘁!你說我手里還有什么牌?

我笑著說，這個我還真說不上來。

來來來，摸牌。別聽他胡咧咧。

我知道他們不肯相信，心里咒他，讓煙卷燙著手。

果然，他剛要說話，煙卷沒叼牢靠，掉下來彈在手上。噓噓噓噓，一連串地抽氣，連忙用手撲棱開了。

我笑了笑，沒再說什么，心滿意足地進了屋，等明天我把錢都要回來，你們還不都來求我?

晚上我沒睡好，天不亮就醒了，可我賴在床上沒起來。工友們一個個套好衣服去上工，從我身邊走過都拍拍我被子里的屁股說，還不起來?當心扣你工錢。

我說他敢!

等工友都去上工了，我慢吞吞地找了一身像模像樣的衣服穿戴整齊。衣服嘛，不就是一張皮?我要是穿西服打領帶，保證比老板有形。

老板每天早上都來轉一圈。囑咐工頭好好盯著。別磨洋工。然后到工地對面的快餐店吃早餐。這個點差不多正在轉悠呢。我到磚垛子里尿了一泡尿，似乎把半年來積攢的怨氣都尿出來了，神清氣爽地向工地中心溜達過去。

老板正在發脾氣，什么?還沒起來?昨天早退!今天遲到!他還想不想干?

工友們只是默默地干活，沒人搭腔。

我咳嗽了一聲說，老板，你已經拖欠我六個月的工錢了。當初招工的時候不是說見月領錢嗎?怎么連個錢影子都沒領著?

錢?老板有些發火，你們這幫泥腿子就知道錢錢錢?你消極怠工，遲到早退，這個怎么算?你的錢早扣光了!還想要錢?

我看著他那個暴跳如雷的樣子就恨得牙根癢癢!也不想想是誰欠著誰的錢，也不想想是誰養活誰，你憑什么就對我們指手畫腳吆五喝六的?

我走上前幾步說，老板，你要再不給我發工錢，今天你出去工地就要被車撞死!我覺得被車撞死還是很過癮的，又不用我負什么責任，就用這事兒來詛咒他。

工友聽到這話都愣了，手里攥著活兒不知該怎么干，都拿眼睛傻不棱登地看著我。

老板也愣了愣，似乎還不習慣被人當面咒罵，他用手指指著我罵。你敢咒我!你你你……來人，給我打!往死里打!

老板有幾個跟班，一窩蜂地撲上來。我慌忙抱住頭蹲下去，任他們踢，任他們打，嘴里卻一個勁兒地詛咒他們，你們這幫狗娘養的。不得好死!出門都被車撞死!渾身上下數不清挨了多少拳多少腳，開始還覺得疼痛，到后來就麻木了，挨了踢挨了打，只覺得硬邦邦的，沒有感覺?？晌业淖炖飬s一點都沒松勁兒，一個勁兒地叫，狗娘養的!不得好死!出門被車撞死!

也不知他們打了多久，大概是打累了，三三兩兩地住了手。我滾到一邊爬不起來，看看那幫工友們，仍然站在原地，手里攥著活兒不知該怎么干。他媽的，都是一幫沒人性的東西。

老板指揮著幾個人，把他拖出去!扔到街上去!開除了開除了!看誰還敢鬧騰!

幾個人過來拽著我的胳膊把我從地上拽起來，拖拉著往外走。我的胳膊似乎掉下來了，很別扭。整個身子似乎也不是我的，拖拖拉拉沒有一點感覺。我腦子里想的還是這些披著人皮的豺狼一只一只地被車撞死。我聽到一聲很長很尖銳很刺耳的汽車剎車聲，我看到他們一個個像一張皮那樣從車頭那里飄起來，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老板是個肉墩子。摔起來一定特別過癮。

他們把我扔到馬路上，又踹了一腳，這才走開了。老板還不忘用手指指著我罵，你咒我是吧?咒我是吧?咱們看看究竟是誰被車撞死!

我咧了咧嘴，想說還用問嗎，鐵定是你?？勺焖坪醪皇俏业?，發不出一點聲音。

老板招呼幾個人去吃飯，要橫穿馬路。我舍不得閉上眼睛，我要親眼看著他被車撞死。雖然嘴上說不出話來。可我的心里一點都沒閑著，一個勁兒地叫，撞死他!撞死他!……

可老板領著一幫人大搖大擺地穿過馬路，鉆進快餐店里去了，所有的汽車都放慢速度繞著他走，沒撞上。我心里納悶，怎么沒撞死他呢?我用不知是誰的兩條腿掙扎著站起來，瞅著馬路上的車，怎么沒撞死他呢?

我聽到一聲很長很尖銳很刺耳的汽車剎車聲，我看到我的身體就像一張皮那樣從車頭那里飄起來，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那張皮究竟是不是我的呢?我怎么一點都感覺不到疼?

責任編輯 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