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左手

1

重新有了意識，于廉的瞳孔里由模糊到漸漸清晰的是一張圓盤大臉。再看仔細點兒。哦，是個戴著粉白帽子的護士。

見于廉一臉迷惑地盯著她看。護士叫了起來，伊醒咧伊醒咧!似乎她負責的這個病人曾處于多么危重的狀態，現在，她很詫異并自豪于奇跡的發生。

至于嗎?于廉輕輕晃了晃腦袋。重。再努力往遠了看，視線里只有剛才那位護士的身影。她已經小跑到了門口，興高采烈地搖晃著肥厚的兩扇屁股。慢慢消失在門口。敢情是叫醫生去了，因為她嘴里在喊著一個人。梁大夫梁大夫!不過腔調已經換成普通話了。

梁大夫?護士?

于廉明白了，自己在醫院。

后來，于廉才知道她還是個護士長，否則，他實在是沒法把這么一個圓臉大屁股、一看就是放棄了對美的追求的婦女當成是白衣天使。而且，光是她的名字就夠讓人受的了，她叫大寶，讓人怎么努力聯想也不覺得她像個干凈圣潔的護士，倒像個賣菜的。好笑的是，她一激動還說上海話，語速極快。不集中注意力，還真不明白她到底激動個啥。

也可以說，于廉是先端詳清楚了一個叫大寶的女護士，然后才開始面對現實的：他的左手沒了，從胳膊肘往下十公分開始。慢慢地，于廉就感覺到了一股涼颼颼的疼。愣了片刻，于廉眼神才挪到了左胳膊，只一眼，目光就開始渙散起來。接著，于廉臉色迷茫，神志似乎又回到了昏迷時刻的程度——左胳膊那兒只有一團紗布。可是那紗布卷得也太聲勢浩大了，破綻太多，于廉只一眼就看出問題的詭異之處，左胳膊突然短了一截。那，左手哪去了?發生了什么事?

護士不僅叫來了梁大夫，還抓緊時間給陳小喻打了電話。梁大夫到病房的時候倒是心平氣和的，滿臉都是對護士大驚小怪的不屑。于廉只是少了只手而已，應該不至于再也醒不過來。相對于梁大夫，陳小喻倒是略顯夸張了一點——她可能是回家給于廉燉湯去了，接到電話沖到病房時，罐里的湯已經灑了一半，大部分都在湯罐和身體的碰撞中濺在了她那條裙子的裙擺上。

一直到陳小喻撲進病房，于廉似乎才終于從麻藥的勁兒里徹底掙扎出來。他像溺了水的游泳者，心有余悸，卻又滿臉通紅地開始有了記憶。而陳小喻并不是打撈他的那個人，她只是站在水邊瞥了一眼，于廉就趕緊撲通了幾下，自己把自己弄到了岸上，自救了。

2

進醫院的那天傍晚，于廉在約會。

準確而毫不臉紅地說。于廉在偷情。當然，于廉并不覺得偷情是件多么羞恥的事情，恰恰相反，對于沒有情可偷的男人，于廉才會把不屑而無用的帽子送給他。所以。于廉的偷情早過了偷偷摸摸小打小鬧的階段。如果有人愿意聽，于廉都能開一門課。不過現在。于廉終于羞愧了，自己少了一只手的原因竟是一次簡單的約會。

自己就在這次約會中把左手給約掉了。

這真是一件很丟面子的事情。一個男人，約個會偷個情而已，竟然把自己偷成了殘疾人，這事糗大了。還開課，把自己的丑事開膛剖腹給人家看——解剖課吧?現在呢，于廉就在解剖課的實驗臺上，無論愿意不愿意，他都在把自己最糗的五臟六腑展現在醫院的病床上，讓醫生診斷，讓護士護理，讓老婆憤怒著擔心。接下來，還有很多朋友和下屬會魚貫而來，參觀，指點，安慰，或者暗自笑話，接著在坊間傳成段子。

最最讓于廉接受不了的是，失去左手的這件事還發生在一個十分鮮亮的日子里，發生在情人節。

情人節。肯定沒錯。于廉如約到達目的地時，還抱著一束99朵的玫瑰，看起來有一大堆。好家伙，那香氣熏的。加上一路沾染上的或羨慕或嫉妒或猜疑的眼神，那束花更是內容豐富極具分量。

敲那間隱秘而干凈的賓館房門時。于廉幾乎氣喘吁吁了。

讓于廉料想不到，那99朵玫瑰沒換來一個纏綿繾綣，而是羅蓮的一個分手通知。

于廉什么時候讓女人對著他說過分手的話?從來都是他倦了膩了疏遠別人，最后用一些錢打發。再說了，這回一開始可是羅蓮勾搭的他。羅蓮是個什么女人啊?當初她勾搭于廉，不就是為了從三班倒的車間調到有空調的機器調度室?說是為了照顧孩子，不能倒三班了。其實誰有機會去冬暖夏涼的機器調度室還會愿意沒白沒夜地倒班呢，孩子不過是借口罷了。要不是那段時間正好是于廉的空白期，于廉都懶得搭理羅蓮的劣質調情和粗魯的暗示。于廉的口昧什么時候也沒降到過會找一個粗短身材肥胖屁股的女工吧。能這么久下來于廉沒煩沒膩，不過是因為羅蓮聽話，非常聽話。她從不像他以前的那些女人，進賓館一次就提一個要求，今天首飾明天衣裳，似乎把自己的身體當成是柜員機，用一次，就取一次。有本有息。羅蓮自從調進調度室，就再沒提過哪怕一丁點要求。

可是，最最聽話的羅蓮。跟他提出要分手。呵呵。她竟然說出分手這個詞，他們拉過手嗎?幾句調情和暗示后就直接上床了，手都沒碰，分啥手。

手?

于廉對這個字突然無比敏感起來。他抬了抬左手，現在已經基本上不疼了，偶爾動一動隱隱地有幾絲牽扯的不舒服而已。他用這只手拉過那些女人的手嗎?似乎真沒有過。無論他怎么招蜂引蝶，他的手只拉過老婆陳小喻的手。老婆嘛，怎么能跟那些女人相提并論呢?那些女人不過是一只只蒼蠅，等他這個蛋空虛了。有了裂縫了，跑來叮幾口而已。老婆。那是鎮家之寶。是后院的定海神針，老婆是從來不會叮他于廉的。甚至，老婆陳小喻都沒懷疑過他。這也是于廉最最得意的事情。外面的紅旗和家里的后院頑強一致，有什么能比男人的這點成績更讓人牛氣的?

3

陳小喻已經不用天天在醫院守著于廉了。

她把家里的存折和銀行卡聚在了一起，把數字加給于廉聽。

陳小喻已經詳細而科學地咨詢過梁大夫。梁大夫說了，像于廉這種情況，安假肢沒有意義。現在醫術是發展得很好，但是即使患者能接受自己的一只手是黑色的金屬，醫術也遠沒好到安一個假手就能讓患者恢復如初，代替原來的手。現在最好的辦法是給于先生移植一只新手，簡單說，就是給他安一只人手。當然，移植手是一個很復雜的手術，而且后期的治療也特別重要，需要充足的人力財力。他們是全面考慮到于先生的身份、地位和財力情況。才建議做這個移植的。這也是目前為止最好的選擇。當然，這事還要看病人自己的意思，移植器官要雙方密切配合才行。

陳小喻先把家里的錢加成一個數字，告訴于廉，做手術的錢是足夠的。當然，這些錢你們單位能不能報銷那是另外一回事，我只是告訴你錢沒問題，你要考慮的是治療的過程，因為一旦接受移植，可能就很長一段時間不能上班了。換個意思，就是你那個一把手，就得讓位了。

于廉眼都沒眨，他舉了舉自己的左胳膊，問，難道，我斷著手去上班?那你讓我當多少把手我能跟過去一樣?

于廉的憤怒理直氣壯，家里的錢基本上是他賺來的，不僅是這些錢了，家里的所有讓人羨慕眼紅的條件，哪個不是他當一把手當來的呢?你陳小喻不過是個小學教師，每個月掙的那些工資一家三口吃飯都不一定夠，你還能穿你身上那些牌子的衣服?還能到處接受別人的尊敬和眼紅?現在把錢拿出來手術。你陳小喻不會是心疼吧。

陳小喻的臉白了一陣，又紅了一陣。她搖了搖頭，說，有些事等你做了手術咱們再談吧。現在你需要靜養，還得有耐心，要等機會，手不是藥。隨要隨取，得有人愿意捐獻才行。

4

陳小喻的表現讓于廉很是生氣，

接連幾天，他除了生氣，就是同護士大寶說笑。這是個很討于廉喜歡的護士，不僅聽話，還很會察言觀色。于廉不想說話的時候，她連一秒鐘都不會多停留。而于廉的跟里剮剮泛起一點無聊，她便立馬撲到跟前，或者是說些醫院的笑話，有時還冒出幾句上海話，逗于廉開心。雖然于廉遠沒到臥床不起的程度，但是端茶送水倒屎倒尿起身躺下，她不讓于廉使一點力氣。于廉剛要客氣兩句，她便笑，故意用上海話逗他，依這司VIP病房，不能讓依白花了鈔票還要依自個花力氣的呀。

生氣的時候，于廉就把最近幾天的陳小喻拎出來，跟羅蓮比較一下。于廉發現她們悄然冒出來的造反勁頭兒竟是很有幾分相似。陳小喻什么時候跟他商量過事情呢?從來都是他于廉說一不二。

而出事的那天，羅蓮也如此奇怪，不僅拒絕了他一進門就要上床的慣例要求，還跟他提出分手。

羅蓮看到那99朵玫瑰時，眼里是潮濕了一下的。這點于廉堅信，因為這是他頭一次給羅蓮買東西，是在情人節這天，而且是這么一大堆玫瑰花，羅蓮沒有理由不激動，哪個女人能不為此驚喜激動呢?而這一大束玫瑰，也正是于廉要表示的謝意。這么久了，他感謝羅蓮的默從，在于廉已經不短的情人史中，這是于廉第一次享受到一種舒適和滿足。在羅蓮從他那得到了想要的工作調動之后，她就一直言聽計從。哪天約會，幾點，在哪里。做愛用什么姿勢，完了吃什么菜，她從來沒說過一個不字。可是玫瑰花讓她的眼睛潮了之后，她仍然對著要撲倒她的于廉搖了搖頭。

接下來，羅蓮給于廉兩個選擇。操，她竟然給他于廉選擇，她竟然讓于廉在她那兒選擇，還只有兩個選項，二選一。羅蓮說，她老公已經發現她和于廉的事了，頭一次她老公相信她會斷了，但是她沒斷。現在是第二次了，如果她還不斷，她老公說會先把她打個半死，然后離婚，最后是孩子她別想再見哪怕一眼。

羅蓮說，現在只能是兩個選擇，一是他們斷了，然后他們今天在這個房間，這張床上，最后一次。完事了他是重新把她調回車間還是直接開除她，她都認了。二是不斷，但是她再不會跟著他到任何一個地方開房間，別說開房間了，連碰都不會再讓他碰一下。她要孩子。也要老公。如果她為要自己的孩子和家需要付出什么代價，她都認了。

于廉記得自己當時抽出一根煙，點了。然后開始笑。那就是說，無論這二里選哪個一，都得斷了。如果他明智一點呢。就接受，還能得到一頓最后的晚餐。否則，他就會變成一個擦著口水跟在一個婦女屁股后的色鬼，而且，那個婦女還會正義凜然地拒絕他任何一次的性騷擾。

抽完那根煙，于廉直接就把煙頭摁在了床單上，然后一把把那堆玫瑰花掃在地下，把那個肉乎乎的身子壓在身底。但是于廉低估了一個女人的反抗力量，他努力了好幾次，沒有一次能得逞。別說得逞了，連衣服他都沒能扒掉一件。這不奇怪，于廉什么時候親手扒過女人的衣服?他氣喘吁吁地準備再來一次時。對手已經沒有了耐心。羅蓮默認了于廉選擇了二，于是一把將于廉推到床角，起身一手理了理亂了的頭發，一手擰開房門把手，沖了出去。

于廉已經是一個狼了。他沒有目的，只有目標。

沖到大街上時，于廉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他眼里只有前面的一個屁股肥碩的女人，而沒有公路，沒有汽車。

在有記憶的最后一刻，于廉記得自己是抓到羅蓮的，他抓到了她身上那件粉紅色上衣的后襟。羅蓮邊跑邊掙脫著，還回頭說了一句話，說大家都在看笑話呢，求他松手。就是這一刻，有輛公交車拐彎過來。贏到現在于廉也弄不清楚，當時他是推了一下羅蓮還是拽了一下羅蓮。雖然推和拽都只是一個動作而已，但是實質上是不一樣。如果當時自己是推，那是他要救她，就是說在危急時刻他念在他們好過一場的份上，他救了她一條命，因為公交車的主體在他的位置上。如果是拽，那么就是他爆發了他的憤怒，他想同她同歸于盡。

回憶了無數遍，于廉腦子疼。他記不清了，反正結果就是他的左手連著一截胳膊沒了。她呢?

對了，羅蓮呢?

5

手源找到的那天，梁大夫和陳小喻商量一些手術細節，陳小喻堅持要梁大夫到于廉的床前說，她不想讓于廉再有借口生氣。陳小喻從沒跟于廉吵過架，這次同樣不想。

梁大夫介紹了手術成員的構成，幾乎全部是從北京請來的專家，主刀的更是給國家政要動過手術的專家里的專家。而梁大夫，只是做個助手。這樣呢，一來他可以觀摩學習，二來手術成功了醫院要為此慶功的，沒有自己的人員參與，沒法宣傳……

于廉打斷了梁大夫的介紹，他只有一個意見，就是手術時不要全身麻醉。那種昏迷的滋味他不想再忍受一回了，跟死應該是一樣的，只不過死是再也醒不過來了，昏迷卻還要翻來覆去地死幾回。

梁大夫笑了。接著說，有一點是要特別提醒的，手源非常難找到，咱們運氣好。沒多久就碰上了。不過因為捐獻者的體格問題，捐獻來的手不太可能跟斷臂完全吻合，粗細、膚色等問題肯定會存在，所以就不能要求那么苛刻。另外，手術成功與否不是簡單的一場手術后就可以決定的，要看排異期的反應。而且。有些藥物是要終生服用的。這些都還好解決，畢竟是異體斷手移植，術后即使恢復得再好。也不可能跟你原來的手相比。這些情況已經都跟陳女士說過了，現在按陳女士的要求，也一一跟你本人說了，回頭再讓護士再詳細給你解釋，好吧。

于廉早已聽得不耐煩了。現在他能接上這只手，還有什么條件可談呢?他還有選擇嗎?

整個手術長達13個小時，而且異常復雜。遠道而來的專家分成幾個小組，分工合作，將新手上的每根動脈、靜脈、肌肉和腱都和于廉的手臂精確地縫合在一起。專家們帶來了首都醫術的水平，也帶來了首都醫生的習慣，手術室除了器具和托盤的碰撞聲，幾乎無聲無息。于廉把每一絲動靜都詳細地捕捉了。塞進耳朵里。這期間，大寶走過來看了他幾眼，大口罩后面的眼神似乎是鼓勵他，或者是祝他好運?于廉沒心思去破解。

手術十分成功。

梁大夫在一個月后才對著于廉說出這句話。是一個月后嗎?于廉記不清了，他覺得他已經過了一年都有了，是大寶說的時間。為了確保這個手術的標桿價值，梁大夫延長了手術排異觀察期的時間。

于廉得到許可，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去控制那只手的移動時，病房里擠滿了人。上至院長下至清潔工，都來看稀罕。一個地級市的醫院做了這么一個大手術，是要轟動的。所以，陳小喻被擠得坐到了于廉的病床上，還得側著身子才能看到于廉的那只手。

其實，手術后不久，于廉就感覺到了那只手給他傳來的信息。紗布的緊與松，就是一個禮拜后于廉就能感覺到的。梁大夫就是從那天開始臉上才有了笑容，因為這代表于廉的左手已經有了觸覺了。現在，那只移植來的新手不僅恢復了觸覺，而且能夠活動。于廉在大家的催促下，慢慢做出了一些諸如端起茶杯之類的簡單動作。好像從大腦的指揮到手遵從這個反應過程有一點慢。但是這些不重要。阻擋不了院長在人群擁圍中接受掌聲和祝賀。

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跡。

6

陳小喻這才愿意告訴于廉關于羅蓮的消息。

羅蓮沒事，一點事也沒有，只是擦傷了胳膊肘和右臉頰。聽說回家后被她丈夫關上門打了一頓，也就過去了——她并沒有因為這件轟動四鄰的事情而被丈夫拋棄，你放心吧。

于廉念叨著右臉頰這三個字，那只新生的左手還配合著右手比畫了一下：于廉基本上可以確定。自己是推，不是拽。無論自己當時是本能還是良心發現，這都可以說明自己起碼不是個惡人。一個男人可以壞，但不能惡，這是于廉給自己的底線。

她在你昏迷的時候還來看過你一次。你一開始吃的水果，就是她帶來的。

陳小喻用這句話把于廉的眼神拉到了她的面前，很顯然，她還有話要繼續說。

現在，你的排異期已經過去了，我也跟梁大夫請教過，那件事對你說了也不會對你的手造成什么傷害。

哪件事?

我們離婚的事。我已經想了好幾年了，于廉，雖然我整天給小孩子上課，但我不是個小孩子。一開始我忍，是因為看在孩子的份上，而且你又是你們單位的領導，離了對你影響不好。前段時間我也跟女兒談了，她能接受我們離婚的事情。而且，她也明確說了要跟我過。這是協議，我寫了其實有幾年了，不過這份是你手術前我重新抄的兩份。筆我也帶了，現在就簽了吧。

于廉看起來聽不太懂，陳小喻于是接著說。

你現在生活也不會有問題了。我到你們單位也問過了，這次住院是怎么回事你自己清楚，但你們單位還是同意報銷費用。錢和房子我可以不要，孩子你就別爭了，你沒有能力帶好她。這么多年我沒跟你爭過沒跟你吵過，現在就想要女兒。

于廉點了點頭。

對于這件事。他同樣也沒有選擇。

他接過陳小喻遞給他的筆，把協議墊在床單上，左手輕輕壓著，右手開始簽名。可是，手抖得厲害，接著還搖晃起來了。他控制不了它。明明斷的是左手，怎么右手也那么無力，連一枝筆都握不住?他用求助的眼睛去看陳小喻，他希望她能幫他一下。

陳小喻輕輕地搖了搖頭，眼淚忽地一下躥滿了臉。

于廉微微地笑了一下，說，那些錢，還是你帶著吧。

陳小喻用手捂住臉，低頭跑了出去。她不知道該怎么解決于廉的那只搖晃不止的右手。

請陳小喻代寫是不可能了，于廉又努力試了兩次，仍舊不行。

愣了片刻，于廉忽然把筆交給了左手。既然連一個茶杯都能端得起來，寫兩遍自己的名字，應該不是問題。于是，于廉遲疑著把筆交給了左手。左手也有點搖晃，不過還好，緩慢，但是終究把字簽了。有點抖，有點繞，但是看得出來，左手寫下的是于廉兩個字。

于廉對左手輕輕地說了聲謝謝，躺下了。

7

陳小喻走前留給于廉的最后一句話，聽起來似乎是一句格言。但是于廉仔細品味了半天，又不像。陳小喻跟于廉說的似乎是關于錢的問題，她幫于廉收拾好了病房，準備走時才側了身，說，于廉，存折和卡都放在抽屜里了。既然有錢能使鬼推磨，那就說明鬼也是喜歡錢的。

陳小喻說完頭也沒回，走了。她肯定又哭了，她一哭就喜歡抽動肩膀。

于廉出院，是大寶送的他。跟院長和梁大夫一一告別，最后只剩下大寶陪著他站在出租車面前。大寶幫于廉拿著大包小包，里面幾乎全是藥。那些藥將來比任何人陪于廉的時間都長，因為要終生服用。也就是說，于廉一天不死，就得吃一天藥。一天三頓飯都斗不過這些藥，飯能一天不吃，藥卻缺一頓都不行。

大寶從病房出來時就一直一手提包，一手幫于廉捏肩，間或用手掌拍拍于廉的腰背。要上車了，大寶忽然湊近于廉的耳旁，輕聲說，離婚沒啥大不了的，我三年前就離了。

于廉想對大寶笑一笑的，住院這么久，真虧了她的照應。雖然這是她的工作，但是工作與工作不一樣，這點于廉比誰都知道。但是于廉沒笑出來，卻伸出手抱了抱大寶。大寶的肩身太厚。于廉的手從肩膀過去沒摸到腰。于是于廉把手放下，環繞著大寶的腰又摟了摟。接著，于廉也不敢相信自己，他怎么會把手放在大寶的屁股上，還狠狠地揉捏了一下。

大寶紅著眼也紅著臉，扭頭跑回去了，于廉看了看自己的手，干壞事的是那只左手。于廉詫異地怔著，把那只手攤開在面前，張開五指，上下翻看。這只手跟自己原來的那只不同，它膚色偏白，汗毛偏多。整個手腕也比自己的粗壯，所以連著胳膊一起看的話，新手腕顯得比胳膊粗了一小圈，因此，它讓于廉覺得更有力量。但是，自己的血液已經通過愈合的血管流到那只白皙的手掌里去了，自己統治了一只新的手。梁大夫左右交待不能讓這只新手干重活，還得千萬注意保持吃藥，因為那些藥，就是這只手腕存活的保障。

那么，誰給了它權利，讓它去摸一個護士的屁股呢?

8

于廉到家的第一天起，就在想著怎么能通過女兒和陳小喻搭上話。對，就是搭話這么簡單的事情。二十年的夫妻了，于廉太相信自己的把握了，只要能搭上話，讓陳小喻和他復婚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但是很快于廉就發現，自己要對付的不再是對已經搬到娘家的陳小喻的掛念，而是自己的那只左手。因為它幾乎每天都能給于廉惹來麻煩，需要他用另一只手和大腦以及身體一起幫它解決。

那只新手膚色和于廉的差別很大，無論是買菜給錢還是伸手接東西，都特別容易暴露自己的特殊身份：它起碼和于廉的外表一點也不匹配。它還特別容易出汗，似乎它就是于廉身體的溫度計，于廉的身體剛進入高溫還沒反應過來，它就成了水銀，自動往上跳，給身體報警。

這些于廉慢慢算適應了，不是大問題，可它惹的麻煩就比較奇怪了。

比如手機響了，如果大寶打來的，于廉是不會接的。對那一把莫名其妙的揉捏，到現在于廉都沒明白怎么回事——幾個月不碰女人，連手都欠了?這給人家什么印象嘛，好像幾個月的朝夕相處日久生情了。當然，于廉也承認是有過那么一點念頭，大寶確實在很多方面和羅蓮如此相似的溫和順從，不過那是在手沒斷之前的習慣性思維，生理沖動嘛。再說了，這也不過是瞬間的想法，他怎么會真這么去做?

但手機一響他的左手就接了，迫不及待似的。一摁接聽鍵，左手理所當然地把手機放在了耳朵邊。這下于廉就不能不說話，你接都接了，不說話算怎么回事兒?說話就得有交流，醫院的生活啊，對大寶超出一般護士的護理表示感謝啊，有空來玩兒啊，請你吃飯啊……話趕話，就如小河淌水，潺潺地把時間趕走了半個小時一個鐘頭。

這還不算什么。接個電話而已，它干的更多的事讓于廉沒法解決，甚至連挽救都沒有機會。比如那天于廉去了趟單位，康復了嘛，于廉要看看情況，準備上班了呀。領導鄭重其事地看了看于廉的那只左手，接著看了看于廉的臉色和精神狀態，和顏悅色地關照于廉，工作不用著急，他會安排好的。于廉呢，最好還是在家再多休息休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沒有本錢別說革命了，工作都沒法干好。

于廉點頭，是啊是啊，這么久了，單位的人事早已做了應急安排，再說工作形勢也有了些新的變化，不著急不著急。但是左手就不合時宜地出來表現了，開始還正常。就是上去跟領導握了握手，還敬了個滑稽的禮，然后就開始引導著于廉的嘴，一一說開。于廉說自己身體早就沒大礙了，再說了，自己的工作內容就是領導部署工作安排。具體的都是下面的人去做。別說現在兩只手都正常了，就是少了一只手，或者沒有手，他也能把單位和工作管理得好好的。

在領導詫異地瞪著于廉表示很生氣時，于廉的左手竟然敢拍了下桌子，一只新的殘手而已，拍得還挺響。

這樣一來，于廉就是讓雙腿下跪以頭搶地都沒用了。

但是奇怪的是，領導竟然微微有點抖，接著，還順著抖動的趨勢真的點了點頭，說。上班可以，你明天就能來單位。但是原來的職位真的不能恢復了。你現在……說難聽點，上面想過給你調殘聯去，是我擔保的，擔保你絕對不會耽誤工作。

于廉一臉驚訝地看著領導，怔了半晌。

出了單位的門，于廉命令左手打了嘴巴兩下，接著命令右手要連打左手五下。

醫生說要照顧你，護士說要呵護你，就給你慣成這樣，無法無天了。誰讓你這么干的!

右手剛執行了一下，于廉就發現了問題，左手里竟然有東西，一枝鋼筆。

是領導的那枝金筆，筆尖是千足金特制，筆身純銀的，還雕龍畫鳳。是那次他出國考察特地帶回來的，還隆重地包裝之后送給了領導。于廉哭笑不得，在路邊蹲了下來，他想好好看看這只左手。它竟然還會偷東西，它還會干什么?

他命令自己立馬轉身回去，用那只左手把金筆恭恭敬敬地還給領導。

他站了起來，左手卻忽然揚了起來，那枝金筆在夕陽里優美地旋轉著，絢爛地畫出銀白色的光圈，輕輕地一頭栽進護城河的污水里。

9

和大寶的第一次，還是左手干的。

它已經越來越獨立于于廉之外了。很多時候，它甚至在于廉之上。比如約大寶這件事。它就完全我行我素，先是催著于廉起早買了一堆的菜，然后一一做好，還從小區的餐館里訂了幾份招牌菜。接著，它安撫于廉，平靜，柔和，拿起電話給大寶撥，開口就請人家過來吃飯。在掛電話之后的瞬間，它又催著于廉跑到衛生間，把于廉洗了個干干凈凈清清爽爽。

于是，大寶來了之后，一切就順理成章了。

但是事后于廉回味起來，卻總覺得自己哪點不對勁。是了，于廉竟然在傲愛之前有了前戲，他摸遍了大寶全身的每一寸肌膚，因此，和大寶的第一次完全符合干柴烈火男歡女愛。如此完美的性愛。于廉是頭一次，如此和諧，如此交融。

相信大寶也是第一回，因為完事兒很久了，她還雙眼迷離，嘴里一直沒停過嘟囔，她說她要和于廉結婚，她等著于廉向她求婚。

真是荒唐，上床做一次愛，就得娶你?

于廉知道，這肯定又是左手引開的頭。他命令左手。你搗的亂子。你給我收拾去!左手停了停，忽然就撲上去捂住了大寶的嘴，一直到大寶臉色發白嘴唇發紫，于廉才因為筋疲力盡撤了手掌，

于廉不停地向大寶道歉，他不知道該用什么借口來表達對自己這個怪異行為的懊悔。等到大寶呼吸平穩了，臉色也恢復了紅潤，于廉又說。結婚的事咱們再考慮考慮好嗎?不能這么草率，咱都不是年輕小伙子小姑娘了。

大寶白了一眼于廉，誰催你了!

接著，大寶笑著起身開始收拾已經混亂了一兩個月的屋子。然后。又做了晚飯，一臉甜蜜地看著于廉大口吃完。洗了碗，大寶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于廉點了煙，喃喃地說，大寶，那事，再想想，再想想，好吧。

大寶不情不愿地走了。于廉把自己仰倒在床上。伸長了手。把煙灰彈到地上。

于廉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左手手掌里竟然又有了東西，攤開了放臺燈下看，是大寶的項鏈墜，他幾個月前就見過。

于廉怕了，把左手里的項鏈墜抖落到地上，然后他盯著左手，問，你是誰的手?你到底想怎么樣?于廉捏著煙頭，想教訓教訓它，怔了半天，算了。

10

于廉從單位帶到家里的東西越來越多，大到一袋一袋的打印紙，小到訂書機的書釘甚至圓珠筆芯。應有盡有。單位同事也略有所察覺，所以有時即使發現桌面上的小玩具沒了，也都不吭聲，因為于廉這個前領導現在比以前可愛多了，以前從來也沒看清過他的長相，因為他一直用的是下巴和鼻孔看人的，現在不，無論在哪里見到他，他都老遠地伸著那只自皙到可愛的左手跟你握手、打招呼。聽說他還比以前血性了，他能回來上班就是跟上級領導拍的桌子，這太可愛了。所以，雖然于廉的小毛病人人都會遭點殃，但不妨礙大家對他漸漸濃厚起來的喜歡，最后，連菜市場那些賣菜的婦女都慢慢知道了。這個穿著得體、一副干部模樣的男人有順手捎帶幾根小蔥幾瓣蒜瓣的習慣，可又不好點破他，于是漸漸地直接在秤上給扣除了……

當然，這些都是左手的功勞。

來得越來越頻繁的大寶當然解決不了這些問題。大寶不過是個經常伺候半死的病人屎啊尿啊的護士，她能干嗎呢?她能做的，就是見縫插針地催促于廉，結婚的事考慮好了沒?那個有名無實的護士長她早就干膩了干夠了，跟于廉結婚然后生個孩子相夫教子是她最大的夢想。

被催急了，于廉就說，如果大寶能幫他解決好這個麻煩的左手，他就娶她。

這顯然是個無法完成的任務，所以大寶一下就跳了起來，儂有無搞錯啦。阿拉能怎么解決，難道能把儂那只手剁啦!

于廉的腦子刷拉一聲，閃電劃過一般。

剁掉，當然沒這么狠。但是這只手本來就不是自己的。做手術接上它是想重新恢復成一個正常人那樣，而不是接上一個搗蛋鬼，更不是移植來一個麻煩制造者。

于廉看著大寶百無聊賴又充滿期待的眼睛。問，如果我像當初那樣沒了左手，你還愿不愿意跟我結婚?

大寶張圓了嘴，你難道真要把它剁了啊?

找到梁大夫時，只叫了聲梁大夫，于廉就激動得說不出話了。大寶先幫梁大夫澄清了身份，說他現在已經是梁副院長啦，然后，才幫于廉表達了這么一個意思，于廉想把那只左手再去掉。

截肢?

梁副院長的眼睛即使在眼鏡片后面瞪著的，大寶也感覺出一股涼意。這手是他負責請專家給于廉接上去的，他也因此成了醫院的奇跡參與者，所以沒多久就往奮斗目標又近了一步。現在，于廉竟然要再截掉它，那么當初那么聲勢浩大地出錢出力出技術是為了什么?以后還怎么跟別人介紹本院的成果?

于是，梁副院長把不字連著說了一串，怕于廉不明白，還用撥浪鼓般的搖頭強化了他的決定。

大寶幫腔說，梁副院長。你可別聽他的，他瘋了。

11

兩個禮拜之后，于廉興高采烈地又找到梁副院長，于廉伸著左胳膊給他看，像是展示當初它如何神奇地端起茶杯一樣。但是，胳膊上從傷疤處一直到手指，已經枯萎發白了，像一截枯枝，無論愿意不愿意，都得離開大樹。而大樹呢，大樹只能面無表情地宣判，即日讓它離開。

你?

我停了藥。于廉像是干了一件無比高興偉大的事情，毫不避諱地向所有人宣揚著。

你!

梁副院長滿面死灰，扭身朝著墻壁瞪了一會兒。臉色才緩和過來。截一只手而已，又不是截掉他的副院長，平穩了情緒，他端正地坐好，溫和地安排這個病人，你這手不能再拖時間了。必須馬上住院，趕緊回去收拾一下東西，然后我會盡快安排你的手術。

于廉歡天喜地地用右手從門外拖進來一個包，迫不及待地要求，叫大寶來幫我把東西放進病房吧，我不想來回折騰了。

手術當天晚上就要進行，再晚了于廉的手有腐爛的危險。梁副院長微笑著問于廉，你離婚了，又沒有家屬陪同，手術單誰來簽字呢?

于廉愣了愣。遲疑著問，那我自己簽行嗎，這手是我的，我能做主。

好，趕緊簽吧，你這手必須馬上手術。

握著筆，于廉忽然恍惚起來，似乎時光刷的一下亂了，世界一片混沌，面前是陳小喻還是梁副院長還是大寶于廉都分不清了，清晰的只有他的右手，和面前要簽字的那片空白。于是，于廉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開始晃抖起來，漸漸不能自制，

努力了半天，于廉仍是無法讓“于”字那兩橫一豎勾能落到紙上哪怕一點兒。老辦法，還是讓左手來吧，接的是它，截的也是它，讓它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

于廉忘了，他的左手已經死了。

無奈，他用右手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大寶，說。大寶，你幫我簽這個名吧。

梁副院長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他只是回頭看了大寶一眼。

大寶驚訝地后退了一步，叫道，依有無搞錯!阿拉又不是依老婆，阿拉怎么替你簽這個字啊!

責任編輯 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