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歲等你來娶我

我和柳思思驅車趕到額村時，正值黃昏。一道道藍色的炊煙在村子的上空交織著彌漫著，嗅著有股熱烘烘的牛糞氣息。這村子看起來沒多大，一些青磚瓦房散落在坡梁南側，院墻也很簡單，多是秫秸圍成的，也有土打墻。畜棚、柴垛建在房子周圍。開到當街時，一大群羊突然從一個巷子口劈出來，咩咩叫喚著，嘩地漫到了村街上。我只得把車靠到路邊，頭探向窗外。摸出支煙邊吸邊等著它們過去。

柳思思不滿地說，什么破地方啊，連羊都這么野。

我看了她一眼。笑笑，不野還能叫羊?你以為這是幼兒園的小朋友，要排著隊回家嗎?

這時，對面的學校恰好放學了，學生們排著隊唱著歌出了校門，但是沒多久。可能是發現老師沒跟上來，隊列便一下子散了。一個個在村路上嬉戲打鬧開了。

柳思思冷冷一笑。看到了吧，這就是你們鄉下的孩子。

你是說我也野吧，那你為什么還要跟著?

看把你美得。以為我不敢離開你嗎?

我懶得跟她說話了，昨天出發時，我壓根兒就沒想帶她來。可我也不知她怎么得了消息，沒等出報社門口。就給她堵住了。她盯著我看了差不多有半個世紀之久，說行啊楊小楊。幾天沒見你長能耐了，想避開我偷著到內蒙玩去?想想，我和她豈止幾天沒見，差不多有一兩個月沒親熱了吧，也不知她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她也沒個電話打過來，她可是喜歡煲電話粥的，沒事也能嗯嗯啊啊說上老半天。我們都把對方忽略了，好像我和她根本就不是在談戀愛，也不曾同居過。她可能看出了我臉上的疑惑，說看什么看，孫悟空七十二變，也變不出如來佛的掌心，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說著，踮起腳尖在我臉上啄了一口，讓我請她上車。我說這次可不是出去玩，是去找我父親的，你不怕跟著要受苦累?她說有多苦，苦得過傳說中的紅軍長征嗎?可別小瞧了本姑娘，人家只是不愿你一路寂寞，想陪著你呀。

羊群漫過去了，學生們也各回各家了，村路上一下子空闊起來，可是我卻不知該把車開到哪。去找誰。柳思思說你還記者呢，沒一點見識，你先找這村的頭兒呀。想想還真這么回事。我正要往前開，那邊過來個敦敦實實的漢子。柳思思就跳下車跑過去問，沒一會兒，她招招手讓我下車。我走過去。一打問。這人竟就是額村的村長。他說他叫牛一。又問我什么事。他四十五六歲的光景。寬臉膛。闊嘴巴，一說話就笑，一笑額上的皺紋就一滾一滾的。我掏出身上的記者證：說初次到額村，不過不是采訪。請多關照。他也沒看。說免了吧，就算你是冒牌貨，來我們這地方也撈不到啥油水。

這人說話倒痛快，我就把事情跟他說了一遍。

前些天，鎮上一年一度的秋季物資交易大會又開了。父親也想出去逛逛，一開始大哥沒答應，怕他走丟了，畢竟都快七十歲的人了。父親卻拗得很，說每年都去趕會，今年怎么能不去呢，都這把年紀了，趕一次少一次啊。大哥沒辦法，叮囑了半天。讓他不要往人多處走，轉轉就趕緊回家。父親說沒事沒事，樂呵呵地出了門，結果這一走再沒了蹤影。我們差不多把鎮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一丁點線索。后來大嫂突然記起了一件事，說前些天父親總對她念叨起口外的額村，他會不會出了遠門呢。鎮子里的人一直把內蒙叫口外。我們都不相信父親會一個人去額村，就算他有那個心，怕是體力也趕不上，但誰又不敢排除這種可能性，萬一他真的去了呢?商量來商量去。最后還是決定由我出來找找。

牛一聽我說完，笑了，你們也真夠粗心的，你爹那么大年紀了，昨不把他看好?頓了頓又說，這兩天沒聽說有外地人進村。我就急了，真沒看到外地人來?牛一反問，你咋知道他會到我們額村?柳思思插嘴說，他老爸年輕時來你們這地方販過菜籽呀，人老了，故地重游也不是不可能的。牛一看了她一眼，又問我，你爹叫個啥名字?我說楊青山。

楊青山?這名字有點熟，我幫你打問一下吧。牛一說。

我說那就太謝謝了。

八字還沒一撇，昨謝?牛一搖搖頭。

父親常常對我們提起他下口外的事，一提這事，眼睛就亮亮的，好像額村是顆太陽。是個天堂。那年大旱，村里沒打下一顆油菜籽，油房榨不出一點油來，想到將要吃一年水煮菜，隊長就給人們開會，問誰能跑趟口外，多少販點菜籽回來。那時鎮子還不叫鎮子。叫公社。不通客車。交通很不方便。去什么地方都得步行，去一趟口外等于剝一層皮。有經驗的人都不吭聲。那會兒父親也就二十五六歲，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一拍胸脯說，我去吧。隊長以為他開玩笑，一開始沒答應。但是看看那么多人沒一個站出來，還是打發他去了。聽說父親那次趕著馬車，一直走了二十天才到了額村，兩只腳都磨出了血泡。

你們在這里沒親戚吧?牛一叉問。

沒有。

那你們要不嫌條件差，先在我家住一宿吧。

想想也只能這樣了，怎么著也得讓牛一幫忙打問一下，再說，父親說不準還在路上走著呢，也許我在額村住上兩天，能等得到他。我和柳思思就開了車跟著到他家，牛一的院子看起來很寬敞，三間上房，三間南房，幾只肥胖的雞在院子里大搖大擺地走，我們進去時，從南房出來個婆婆，立在門口。毫不掩飾地盯著我和柳思思看。她有六十多歲吧，頭發花白，臉上的皺紋盤根錯節。衣服倒是洗得挺干凈。

牛一沖婆婆笑笑，這兩個年輕人從山西來，找人的。

山西來的?婆婆怔了一怔。

牛一嗯了一聲，見我想跟婆婆搭話，捅了我后背一下，意思是讓我快點走。進了屋。他回過頭看了窗外的婆婆一眼，說那是我姑姑，早些年受過刺激。你們沒事別招惹她。柳思思就叫出聲來，受過刺激?是不是有精神病?太可怕了!我瞪了她一眼，心說怎么能這么說話呢。柳思思也曉得自己說錯了，吐了一下舌頭，不吭聲了。牛一笑笑，都老黃歷了，不提也罷。

這時，一個女人從灶間迎出來，問說來客了?牛一點點頭。指著我倆說，山西來的，這小伙子還是個記者呢。又把女人介紹給我們，說這是他當家的。女人便沖我們笑。牛一說，還愣著干嘛，快去弄點好吃的。女人說。那你去小賣部弄點熟肉來。牛一便笑，你這娘們兒，倒給我派上活了，好好好我這就去。我趕忙攔住他，說隨便吃點就行，這已給你們添麻煩了。牛一撥開我。這你就甭管了，也就兩步地。說罷騰騰騰出了門。女人招呼我們坐，又倒了兩杯水，就進灶間忙活去了。

我不知道家里怎么樣了，給大哥撥了個電話，問有沒有父親的消息。大哥說還那樣，他們是干著急沒辦法。又問我這邊有沒有進展，我說路上跑了兩天，剛到額村。還沒來得及打問呢。大哥說，剛去?那你先找個人家住下吧，一定要多打問打問。我說已經住下了，在村長家，這人看起來挺好的。大哥說，那好吧，一有消息你就通知我們。

柳思思不知什么時候進了灶間，立在一邊看女人做莜面圪坨。我在市面上也見過這種吃食，聽說做起來挺費事的。我說隨便做點就成。千萬別搞得太復雜。女人笑笑說，你們來一趟不容易呢，不復雜，說話間，牛一拎著個漲鼓鼓的袋子回來了，說稱了點熟牛肉，你們嘗個鮮吧。見女人在搓圪坨。搖搖頭對我說，這東西好吃難作，也就是你們上了門，平時她才懶得給我做呢。柳思思說，我們就喜歡吃土飯。牛一樂了，這在我們村可是上講究的東西，過年時才吃的啊。柳思思一吐舌頭。臉又紅了。

讓她慢慢做吧，我們上炕聊。牛一拉著我出來了。

要不我們出去走走吧。

你這后生也太性急了，這就想去打問了?這么跟你說吧，要去也得我一個人去，你跟著反而是幫倒忙。人家還以為出啥事了，就是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那，你去吧。

牛一盯著我看了半天，說那你們坐著，就一個人出去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視線還沒移回來，又看到那個婆婆從南房出來了。她在門口立了一會兒，朝我這間房子看了看。遲疑了一下。便朝這邊走了過來，我正疑心著她會不會進來，她卻在窗前停下了。這時外面已有些模糊，屋子里就更昏暗了，婆婆臉貼著窗玻璃朝里看，可能是看不太清。那張臉便越發貼得緊了，鼻子擠得扁扁的，像削去了一塊。正好柳思思進來了，一看玻璃上那張臉，便媽呀尖叫了一聲。

婆婆一怔，搖搖頭，走了。

她可真嚇人，看來還真是瘋了呢。柳思思說。

你別這樣一驚一乍的好不好，這不是在我們那里，這是在人家額村。

額村怎么了?一個破地方，又不是紐約，不是曼哈頓。

我又沒請你來。你不想在。可以走啊。

楊小楊你好狠啊。陪了你一路，倒說出這沒良心的話來。你讓我走，好，我這就走給你看!柳思思說罷氣呼呼地出了門。

我知道她的脾性，我要不攔著，說不準她真要一個人往回返了。我趕緊追出院子，一把將她拉住了。我說拜托你了柳大小姐，都是我不好，不該惹你生氣。柳思思一瞪眼。你少攔我，離了你，我一樣回得去。我壓低聲音說，千萬別賭氣了，我們可是要在這家住一夜的，讓人家看到了不好。她不肯聽。使出渾身的勁想擺脫我，卻被我死死地鉗住了。婆婆好像聽到了什么。又從她的房子出來了。柳思思看了她一眼，又尖叫了一聲，馬上就縮到我懷里了。

你們山西來的?婆婆出了聲。

我點點頭。婆婆說，來這里干啥?我說找人。婆婆說，找誰?我說找我父親。婆婆說，找你爹，那你爹是誰?我想根本沒必要把話跟一個瘋婆子說得太清楚。見我不吱聲，婆婆就急了，咋不說話呢，肯定是我侄子又說我啥壞話了，說我是個瘋子了吧?這壞小子，我才沒瘋呢。你看我像個瘋子嗎?我搖搖頭，說不像，一點都不像。

對了，你真像我見過的一個人。婆婆又說。

我怕給她纏上了，胡亂搪塞了幾句，拉著柳思思回了屋。好可怕啊，這個瘋子好可怕啊，柳思思說。我說，那你就在屋里乖乖地呆著，別亂跑。她看了我一眼，說早知這樣，才懶得跟著你呢。我說你不是說要陪著我，怕我寂寞嗎。柳思思說。才不想陪你這沒良心的家伙呢，再說這地方一點都不好玩，不刺激。我說這還不刺激嗎，一個破村子，還有個瘋婆子逗你玩。柳思思一下又叫出聲來，你還嚇我，早知這樣，你就是請我吃十頓肯德基，本姑娘也不會陪你來。我說打住打住，這話你都說了一路了，一進內蒙的地界，你就說這地方破，不好玩，我們出來也不是玩的。

柳思思一撇嘴又說，你老爸真的會來這破地方?

剛才你不是還跟那人說，人老了，故地重游也不是不可能的嘛。

都幾十年前的事了，他怎么又記起來了?不會是老年癡呆癥吧，聽說這病咬人著呢，拗上什么事會沒完沒了的。

你越說越玄乎了。

不是我說得玄乎，我家樓上就有這么個老頭啊，把子女折騰得都快發瘋了。對了，我覺得你也很固執，拗上什么事就沒完沒了的，干嘛非得來這破地方不可呢?

你是說我也老了?癡呆癥了?

沒錯，你是老了，你癡呆癥。柳思思咯咯咯地笑起來。

父親真的是老年癡呆嗎?我不知道，只是覺得這些年他脾性變多了，本來一個很爽朗的人，現在卻有點古怪了。有時你跟他聊這個話題，他卻冷不防地想起了另一件事。不過他提得最多的還是早些年來額村的事。他對這件事越來越固執了，好像他這一輩子只做了一件事，只是到口外販了一回菜籽，再沒做別的事。一提起額村。他臉上就光芒萬丈，眉飛色舞。談笑風生。他說他到了額村，進倉庫一看，菜籽上面一層都糜爛了。生了白毛，抓一把一試，滿手的水漬。他說這種菜籽就算曬干也榨不出油，做種籽也發不了芽，他一甩手就要到別的村。額村的保管急了，說你別急著走呀。價錢好商量，就當是支援你們吧。他說他跟那個保管搞了半天價，最終達成個協議：不用過秤，估量一下，按糜爛的菜籽全部售出。這下可把他樂壞了，他知道菜籽積的那么厚，浮表結了硬塊。水肯定滲不到底。他要的是下邊沒壞的菜籽。額村的保管還覺得虧欠著他呢，問要不要幫忙裝車，他說不用你們，忙你們的去吧。他說等他回到村里時，一村的人都迎了出來，就差敲鑼打鼓了。沒多久他就給提了，當了隊長!

腦子又開小差了吧，你真有問題了。

問題?什么問題?

什么問題你不曉得?一個大美女守在你身邊，你卻心不在焉的。這還不算問題?

我笑了笑，你不知道我有心事嗎?不知道我這些天心急火燎的嗎?我現在真的沒法對你專注，

可我覺著你就是沒事，對我也是走馬觀花的，看不出一點專注。

我想可能自己確實有點問題，人家好心好意陪你來了，你卻不能好好照顧她，還故意氣她呢，可我卻管不住自己，跟柳思思說著話。腦子里就由不得跳出了父親的影子。想想父親這輩子也真是太坎坷了。隊長沒當幾年，就因脾氣太直，得罪的人多。給上邊撤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那個料，不想再當什么隊長了，后來趕上了聯產承包，又在自家的責任田里折騰起來，搞什么試驗，沒折騰出錢來倒賠了許多。最近一些年，他又包了一個蔬菜大棚，因了常看些報紙雜志，經營得還算可以，日子總算過順溜了。

前年，鎮里因為建廠子征了我們村一大片地，父親的大棚在拆遷之列，他到鎮政府找了幾次，也沒討回個說法。后來他不知怎么聽到我跟鎮長有點交情，就把我招回來替他說說情。我知道這事說了也白搭，征地不是一家一戶的事，哪能因為父親不想拆就不征了，但我又不能不去，就算裝裝樣子也得去。我去了鎮政府，鎮長正為拆遷的事犯愁呢，說告狀的人特別多，這些農民真的不懂事。我想開口也不能開了，吃了頓飯就回來了，喝得爛醉如泥。父親的大棚很快就給拆除了。他也一下子像換了個人，說老就老了，常常一個人悶在屋子里發呆。我原以為父親的心情會慢慢有所改善的，沒曾想他悶了許久，竟然在我們鎮子最熱鬧時走失了。

牛一回來時，女人已把飯弄好了。我一看他那臉色就知道沒什么結果，果然沒等我開口，他就拍拍我的肩頭，說你也別急，咱先吃飯，明天接著打問吧。女人把切好的牛肉端進來，又端進兩盤菜，末了是一盆冒著熱氣的圪坨。女人給我們每人滿滿盛了一大碗，說肯定餓了，趁熱吃吧。牛一看了我一眼。說先喝點酒吧。我說我不會。牛一搖搖頭，這哪行呢，大男人咋能不喝酒?我早聽父親說過，額村的男人性情豪爽，喝酒跟喝水一樣痛快，喝個半斤八兩一點都不顯山露水。我想我哪是人家的對手，于是又說，我真的不會。牛一臉上就有點難堪，說，那我自個兒喝吧。我就有些不好意思了，遲疑了一下說。那我少陪點吧。牛一臉上就有了喜色，拿起酒瓶，嗵嗵嗵給我倒了半碗，說這才像個樣子嘛。

倒那么多啊。柳思思叫出聲來。

男人嘛，就得大碗大碗喝酒，大塊大塊吃肉。牛一說。

喝著酒，牛一跟我就親近起來。問我昨知道父親一定要來他們額村。我說不是跟你說了嗎，我爹當年在這里販過菜籽。牛一盯著我說。當年來過，這會兒就一定會來嗎?除非……說到這里他打住了。我說，除非啥?牛一看了柳思思一眼，嘴貼著我的耳朵說，除非他在我們額村有個相好的。你想啊，那么大年紀了。土都快埋上脖子了，不為這個，還能為啥呢?說完一仰脖笑了。我臉騰地紅了。他說跟你開個玩笑，你還臉紅呢，喝酒喝酒。喝了沒幾口，聽得他家堂屋門吱呀一聲響了。牛一就看自家女人，你沒給我姑姑端飯?女人說，看你說的，早端去了。

進來的是婆婆。

柳思思看一眼臉色一下又變了，身子直往我這邊靠，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姑，要不你也上來一起吃吧?牛一賠著笑對婆婆說。婆婆好像很生氣。說你看看你，又瞎喝開了，忘了你爹就是喝死的?人家不喝就不喝了嘛，可著勁兒催，催，我在南房都聽到你嚷嚷了。牛一笑笑，好好，我們不喝了，你也回去吃飯吧。婆婆卻還站在那里，沒一點要走的意思。牛一又說，我們真不喝了。婆婆搖搖頭，我才不信呢，就要看著你!牛一看了自家女人一眼，搖搖頭說，那就把酒拿下去吧。女人就把酒瓶拿走了。

婆婆看著我說，你真像一個人呢。說罷又看了我一眼，這才出了門。

牛一說，不讓喝，那就吃吧。

一聽這話，懸在我心里的一塊石頭就落了地。我真覺著有點餓了，端起面前的一大碗圪坨就吃起來，別說，做得還真有味道呢。沒一會兒，我就扒拉了一大碗。汗都吃出來了。柳思思好像也很滿意，居然也吃了一大碗。女人就很高興，又給我盛了一碗，說能吃就吃吧。我笑了笑，也不管牛一和女人怎么看，埋著頭又吃了一大碗。牛一眼睛睜得多大，拍拍我的肩頭，兄弟你還真行呢。女人馬上又說，再來一碗?我搖搖頭，不能吃了，再吃肚子就得爆炸了。柳思思也說，不吃了，都快要撐死了。

女人忽然又說，還有蕎麥涼粉，你們吃不吃?

不麻煩了。真的不麻煩了。柳思思擺擺手說。

有現成的，晌午打的。女人說。

我知道柳思思抵不住這個誘惑，她可是最愛吃涼粉的，有時我陪著她逛街，最怕路過涼粉店或者涼粉攤，一看到這種門面她就能泡上半天。柳思思果然不再推辭了，那，那就少嘗嘗吧。女人馬上變戲法似的端上了兩碗養麥涼粉，一碗放到柳思思面前，一碗放在我面前。柳思思看了我一眼。笑笑。端起碗吃起來。女人又催促我，你也嘗嘗吧。柳思思忽然叫出聲來，真好吃呢。我忍不住也嘗了一口。做得還真地道呢。我就扒拉開了。我們像兩只餓狼。吃過飯。又坐了一會兒，女人送我們去西屋睡覺。幫著我們收拾好了。女人才出去了。

一點都不尊重人!怎么讓我跟你睡一個屋呢?

你又沒吭聲。你要說不跟我，人家會讓你進來嗎?

貧嘴，那我出去了。

不能走，老婆，你得陪著我。

去你的，誰是你老婆呢。

睡下后，柳思思用被子把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我就對她提起了婆婆，她尖叫了一聲，馬上就貓一樣鉆進了我的被窩。我說你怎么就進來了呢。柳思思打了我一下，兩只手就緊緊地摟住了我的腰。我馬上也摟住了她。說實話，我覺得她床上的表現還是很不錯的，所以盡管現在心里有事，卻也一點都不想拒絕她。戀愛三年，我和她已有兩年半的同居史，我對她的身體比對自己的身體還熟悉。她肯定也一樣。我們相互撫摸著，聽到了對方急促的呼吸。我翻到她身上。像一名騎手奔騰起來，但沒多久。就被她一把推下來。我說你怎么了，一驚一乍的，不知道我在飛翔嗎。她說，疼，肚子疼死了。我說怎么了，不會是要來那個了吧。她說去你的，還早著呢。我說那就是吃壞了。她說也許吧，反正疼得厲害。她常常在床上搞些惡作劇，但這次看樣子不像。我幫她揉搓肚子，說不會是闌尾出了問題吧，要不我送你去醫院?她瞪了我一眼，不是不是，可能真的是鬧肚子呢，你去車上給我拿幾片藥。我只得把牛一喊起，讓他開了門，從車上拿下幾片藥。他揉著眼窩說，你們咋回事，大半夜的拿藥。我說她肚子疼。牛一說，還需要幫啥忙?我說需要了就喊你。那藥還真見效，柳思思吃下后，不一會兒便說好多了。

半夜里，我也鬧起了肚子，吃了一片藥，覺得不行，趕緊爬起來往院子里跑。在廁所里蹲了大半天，站起身時軟綿綿的沒一點勁，搖搖晃晃回了屋，頭剛挨著枕頭又想出去了。這樣折騰了幾回。才勉強睡了一會兒。醒來后。覺得好受了一些，柳思思一看我的臉色。哇地叫出聲來，問我怎么了。我說沒怎么，半夜里鬧肚子了。她說，怪不得呢，怎么不叫我?我說不想打擾你，你不也病著嗎?她從包里掏出自己的化妝鏡，舉到我面前，說看看你的臉色，嚇死人了。我看了一眼。鏡子里那張臉確實有點嚇人。綠森森的。

柳思思忽然說，怎么我們都鬧肚子呀，不會是飯食有問題吧?要不就是他給我們下了什么藥。

我搖了搖頭。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呢?你應該去問問他們!柳思思說。

我搖了搖頭，丟下她出門去找牛一了。天氣不錯，太陽暖暖的。牛一正在院子里給牛鍘草，草節堆在陽光里，看起來十分燦爛。見我出來，牛一眼睛一下也睜得多大，你這后生咋了?臉色好難看啊。我說也沒什么，夜里鬧肚子了。牛一說，咋就鬧肚子了?我說可能是水土不服吧。牛一說，那你上午在家好好呆著，多躺會兒，要不然還沒找到你爹，你就先趴下了。我說那就拜托你了，一定要幫我找找。牛一說這你放心，一會兒我就出去。

整個上午，我和柳思恩悶在屋子里，也不知該做些什么。柳思思說，好無聊啊，這破地方。又問我什么時候回山西。我說找不到就不回了。柳思思嘴一噘，拉個枕頭躺下了。沒多久，她竟然睡著了，發出均勻的呼吸。她一睡著，屋子里就顯得更沉悶了。牛一的女人也出去了，可能也是幫著我去打問了。我出了這間屋子，在院子里晃蕩，一扭頭，發現婆婆不知什么時候出來了。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老半天，她又說出了那句話，你真像一個人。我說像誰。婆婆說，你們山西的。我有點結巴了，你，你去過我們山西?婆婆搖了搖頭，沒去過，是他來的我們額村。

他叫什么名字?我漫不經心地說。

楊青山!婆婆脫口而出。

我一下大睜了眼睛，我早該想到她應該認識我父親的。他們差不多就是一代人啊。

你就是楊青山吧?婆婆又說話了。

不，我不是。我使勁地搖了搖頭。她怎么把我當成了我父親呢。

看來，婆婆是千真萬確神經有問題了。她又要說什么，我聽得身后的玻璃窗發出啪啪的響聲，回過頭一看，柳思思醒來了，招手讓我回屋去呢。我就覺得有臺階下了，指了指屋子，沖著婆婆點點頭，就匆匆回屋了。柳思思拉著我的手說，你跟一個瘋子瞎叨咕什么，不知道危險嗎?又看了看窗外，忽然說，她要進來了，快把門插上!我看了一眼，婆婆真的要進來了。柳思思又推了我一把，快去插上!說實話，我也有點害怕了，飛快地插上了門。婆婆進不來，就使勁地推門，敲門，把門板砸得咣(口當)響。柳思思也一驚一乍地叫。折騰了半天，婆婆才離開了，也沒回南房，朝街門外走了。

傍午時，牛一和他的女人回來了。他說挨著門一家家都問了，沒聽說有外地人來，你看這事咋辦?

我想了想，說再等等吧，說不準他下午就會趕來的。

牛一說也好，說不準你爹真的會來呢。

吃午飯時。婆婆還沒有回來。牛一就拿上了酒，說我姑肯定又到野外轉悠去了，我們正好可以喝個痛快。我想反正下午也走不成，還得等著，就陪牛一喝開了。牛一說，這樣好，男人嘛，心里有事也不能像個娘們兒，該吃得吃，該喝就喝。其實也沒喝多少，我就有點撐不住了，覺得屋頂壓下來，眼前的桌子卻又飄起來了，面前的幾個人在退后，說話聲也越來越遠。恍惚中聽得有人喊我，兄弟，沒事吧你?我說沒事。能有什么事呢?

后來，就感覺被扶著睡覺去了。

等我醒來時，發覺身上多了張被子，婆婆竟然坐在我身邊，她的手一動一動地摸著我。我撥開她的手，猛地彈起來，她嘻嘻一笑，你醒了青山?這么多年過去了，你終于還是來了。我使勁搖搖頭，你認錯了，我不是楊青山。我是他兒子。婆婆說，你是青山。那年你來我們額村時就是這個樣子，除了衣服不一樣，都一樣!她為什么要這樣說?難道父親真的在這里有個相好的，而且就是眼前這個婆婆?

你真的都忘了?

你一定認錯了，我叫楊小楊。

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那么犟!告訴你楊青山，我哥死了好多年了，再沒人攔著我們了。

我有點害怕，忽然發現柳思思不在了，她去哪里了?婆婆好像看出了什么，壓低聲音說，你在找那姑娘吧?我說對啊，你知道?她忽然笑了，我早把她藏起來了，楊青山，讓你花心。我驚得差點沒跳起來，你把她藏哪兒了?婆婆又一笑，藏哪兒我會告訴你嗎?我說怎么能這樣啊，她又沒得罪你。婆婆說。可你得罪我了，明明是來找我，卻領了個騷狐貍精。

牛一呢，他們哪去了?

去地里了，不知道這幾天秋忙嗎?婆婆冷冷地說。

快帶我去找思思，你不能傷害她!我真急了。

婆婆看了我一眼，跳下炕往門外走去，走了幾步，見我還愣在那里。擺擺手說，還不跟我走?你不想看到她?我遲疑了一下。跟著她出了門。走過一條幽深的小巷，面前是一處破敗的院落。院墻已有多處塌掉，只有街門樓還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院子里的雜草長得快齊腰高了。我跟著進了院子，走了沒幾步，腳一下踩到了什么，低頭一看，一只肥胖的老鼠嗖的從我腿邊竄起。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婆婆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吐出一句話。跟著我!說罷又朝前走。我擔心那窯洞突然塥下來。但還是硬著頭皮跟著她走。她走進窯洞里，我也挪蹭著跟了進去。里面空蕩蕩的，什么家什都沒有。她盯著斑駁的墻壁一句話也不說，像是在回憶著一些事。半天。又把頭扭過來，目光冷冷地刺向我。

你，總不會把這里也忘了吧?

這是什么地方，我不認識。

你假裝!這是當年隊里的庫房，你就從這里拉走的菜籽!

我沒有!我幾乎咆哮起來。

你別假裝了!那天你把菜籽裝上車，天都黑了。我哥就把你領回家，讓你明天走。結果夜里你就害了病，發擺子，想走也走不成了。我哥讓我侍候你，給你做好吃的。侍候了幾天，我對你有了意思，你也看上了我。

不，不是我!

就是你!你說回了村就領著媒人來，可我哥不樂意，他說你們山西窮，不讓我嫁給你。沒辦成事，你給我留下句話就走了。以后再沒了你的影子。可我卻忘不了你。我哥托人給我找對象，我看都沒看，這會兒你終于來了，你是來領我的吧?

不，我有女朋友了，就是你藏起來的思思。

楊青山，你還假裝!

我不是，快帶我去找思思!

婆婆嘻嘻一笑，看你也急了。那就跟我走。

我跟著她出了村，來到了一片開闊地，地中央有一座高高隆起的土丘，丘上披著黃白的草，草邊立著棵柳樹，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樹干都有碗口粗了。我沒想到柳思思竟然被綁在樹干上，看到我走過來，她使勁掙扎著，想喊出聲，嘴卻被堵上了。我馬上向柳思思奔去，想把她從樹干上解開，卻被婆婆一把拉住了。我不知道她哪來的這么大的勁。

你要敢解了，我就掐死她!婆婆說。

我不得不松開手，我真害怕她做出什么來。

這是我哥給你挖的墳!她突然指著那土丘說。

我打了個哆嗦，定定地看著她，真是個瘋婆子!

我哥挖下墳，說你死了，讓我不再想你，我知道你沒死，你這不是來接我了嗎?你知道嗎青山，我每天都來這里坐上半天。守著這座墳。我哥心里也不痛快，每天抱著個酒瓶，后來就喝死了。他死了，我死不了，死不了就還是來這里看看。每天都念叨著那句話，還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嗎?

我搖了搖頭，我記不起曾對她說過什么。

你真的都忘了。楊青山，你把那句話都忘了?!

我茫然地看著她，

你說，八十歲時來娶我!

八十歲時來娶我!我心里不由一疼。

好多年了，我就活在這句話里，就等著你來接我走呢。

婆婆還要往下說，牛一和他女人找來了。他看了我一眼，壓低聲音說，我早跟你說過，我姑是個瘋子，啥事都干得出來的。搖搖頭，又對婆婆說，姑你這是干啥。咋把人家綁這里了?婆婆說，誰讓她跟我爭呢，跟我爭她就沒個好結果。牛一說，姑，你又犯瘋了。說著對女人使了個眼色，讓女人拉住他姑，他趁勢走過去，把柳思思身上的繩子解開了。

柳思思撲到我懷里，哇地哭出聲來。我說你沒事吧。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說你好狠心，她快要把我折磨死了，你卻袖手旁觀，你這樣的男人根本就靠不住!說罷猛地推開我，朝村子的方向跑去。我身子踉蹌了一下，追了幾步又停下了。婆婆盯著我，你說好八十歲來娶我。為啥還帶著別的女人?我搖了搖頭，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該做什么。

我看到淚水大顆大顆地從婆婆眼里流出來，淌到了她臉上。

太陽哐(口當)一聲落下去了。

夜里，我和柳思思睡下后，總聽得窗外有腳步聲。本來她不肯跟我在一個房子睡，但是除了這間房子，再沒有別的房子能睡人了，要不然她就得跟婆婆睡。柳思思憤憤地對我說，楊小楊，這是我們最后一個晚上了。我知道她對我誤會太深，她堅持認為我沒有勇氣搭救她。我怎么說都沒用。聽得外面有動靜，柳恩思一下又縮到我懷里，不會是那個瘋婆子吧?我搖搖頭，誰知道呢。她說，真是個破地方，你怎么把我帶這里了，

我沒吭聲，摟著她，卻覺得她離我很遠。

后來她睡著了，我卻睡不著，一直在想著婆婆，想著她臉上的淚水。窗前走動的肯定是婆婆了，我想她一定在監視著我和柳思思，她一定認為我就是我父親了。父親會來額村嗎?會來看看這個等了他一輩子的女人嗎?牛一夫妻對這事肯定也知道一些，晚上吃飯時，他沒再勸我喝酒，還跟我解釋了半天，說他不是有意讓我喝高。后來。牛一小心地問我，你爹，不，大叔他能來嗎?我搖搖頭，我真的不知道父親會不會來。牛一嘆了口氣說。也是，都那么大年紀了，誰能說得來?

第二天一大早，我決定和柳思思返回山西。上路前，我突然接到大哥打來的電話，他讓我立刻趕回去。我心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問究竟怎么了，父親找到沒有。大哥說你別問了，爹心臟病發作，死在去內蒙的火車上了。大哥哽咽著說。就在剛才，警察把他送回我們家了。你說他這么老了還去的個啥口外?這都圖的個啥呀。我努力克制著，淚水還是不由自主地涌上來。

柳思思不解地看著我，哭什么，好好的你哭什么?

我一扭頭說，眼里飛進了沙塵。

責任編輯 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