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礦石談判機制空前危機

2009年鐵礦石談判前夜，始于上世紀80年代的鐵礦石年度價格談判體系連遭挑戰

存在了將近30年之久的國際鐵礦石價格談判規則，正進一步走向瓦解。

“根據我的看法，明年應該要降價，起碼不漲價。”談起2009年的鐵礦石價格，江蘇沙鋼集團有限公司（下稱沙鋼）董事長沈文榮不禁提高了嗓門。

9月18日，在北京“2008中國鋼鐵業并購重組論壇”上，這位中國最大民營鋼鐵企業掌舵人沒有登臺發言，不過，他并未對媒體掩飾心中的看法。

當天，國內主要鋼鐵生產巨頭齊聚北京，除了鞍鋼總經理張曉剛、武鋼總經理鄧崎琳臨時因故缺席，寶鋼集團董事長徐樂江、河北鋼鐵集團公司董事長王義芳、山東鋼鐵集團公司董事長鄒仲琛紛紛發言，不少業內人士都稱此情景“比較少見”。

這的確是鋼鐵業一次敏感時刻的聚會。中國的鋼鐵生產商們有諸多理由需要坐在一起，商談行業面臨的共同挑戰。在連續八年高增長后，鋼鐵價格自8月以來不斷下跌，中國鋼鐵業首次出現向下調整的威脅，行業面臨重組幾乎已經成為共識。但重組將如何進行是一個難題。

中國鋼鐵企業需要面對的另一難題，則是近在眼前的鐵礦石價格談判。依照慣例，再過一個月，全球鐵礦石“三巨頭”——淡水河谷、必和必拓和力拓，將開始與各主要鋼鐵生產商就來年的鐵礦石基準價格談判。可是，巴西礦業巨頭淡水河谷（Vale）卻伺機要求漲價。9月9日，該公司表示，正在與亞洲鋼鐵企業商談上調鐵礦石價格，希望將已簽訂的“亞洲價格”與“歐洲價格”持平。

就在9月19日，澳大利亞礦業巨頭必和必拓（BHP Billiton）與澳大利亞鋼廠博思格鋼公司（BlueScope steel）達成了一份新的十年鐵礦石供貨協議。協議在定價方面，以季度定價和現貨價格指數相結合的方式來確定。另一礦業巨頭力拓集團（Rio Tinto）也表示，不會再簽署任何以傳統基準價為基礎的鐵礦石交易合同，將采用混合合同或現貨合同為基礎交易。

存在了將近30年之久的國際鐵礦石價格談判規則，正進一步走向瓦解。今年的鐵礦石價格談判能否進行、該如何進行，成為一團迷霧。

離岸價還是到岸價

“此次淡水河谷的反周期性提價，對鐵礦石價格談判機制提出了新的挑戰，即以離岸價計算還是以到岸價計算的問題。”北京鋼聯資訊總監徐向春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道出了淡水河谷提價的實質。

歷年的鐵礦石價格談判開始于11月。在亞洲以日本為代表，在歐洲以德國為代表，鋼鐵生產商與世界鐵礦石主要供應商力拓、必和必拓和淡水河谷展開“交叉式”談判，確定來年長期協議鐵礦石價格，稱為鐵礦石基準價格。

長期以來，談判的基準價格為離岸價（簡言之即不包括運輸費用），供需任一對率先達成礦價協議，即成為首發價格，其他各方均無條件接受。新價格從當年4月1日（日本新財年的開始）執行。

這一價格機制，在2007年的談判中就遭到了挑戰。當年談判進行至2008年2月，寶鋼集團與淡水河谷就鐵礦石價格達成一致，確定2008年度淡水河谷南部粉礦價格在上年基礎上上漲65％，卡拉加斯粉礦則上漲71％。

然而，力拓和必和必拓兩家公司一改慣例，以其與亞洲距離近、海運費便宜，從而鐵礦石到岸價格便宜為由，拒絕接受首發價格。此后，經過將近四個月的“拉鋸”談判，寶鋼與兩家澳洲礦業公司達成協議：皮爾巴拉混合粉礦、楊迪粉礦、皮爾巴拉混合塊礦價格將在2007年基礎上分別上漲79.88％、79.88％和96.5％。這一漲幅高于寶鋼與淡水河谷達成的價格。

這也為如今淡水河谷突然漲價埋下伏筆。徐向春認為，去年海運費走高時，力拓和必和必拓以運費差價作為漲價的口實，希望以到岸價格計算；近期海運費大幅跳水，淡水河谷又覺得自己吃虧了，看到了自己漲價的空間。

中國海關的數據顯示，6月，巴西到中國海運價格最高每噸接近110美元，澳大利亞到中國的海運費約為每噸30美元左右；而9月9日，巴西海運價格下跌至每噸50.06美元。目前海運費還在持續下跌。根據9月25日的最新報價顯示，巴西至中國的海運價格為42.77美元，澳大利亞到中國的海運價格為14.36美元。

“淡水河谷的海運費劣勢在逐漸減小。”徐向春指出。

由于巴西至歐洲比至亞洲運距短，海運費低，淡水河谷的“歐洲價格”比“亞洲價格”略高。淡水河谷公司總裁羅杰阿格內利日前在巴西首都巴西利亞就明確表示，目前由于補貼亞洲廠商的運輸費用，賣到亞洲的鐵礦石價格與賣到歐洲的價格之間存在12％至13％的價格差，這種情況亟待改變。

根據今年上半年淡水河谷與歐洲最大鋼鐵公司之一英國克魯斯集團達成的協議，其南部粉礦離岸價上漲65％，每干公噸度基價1.3441美元；卡拉加斯粉離岸價上漲66％，每干公噸度基價1.4060美元。淡水河谷與寶鋼達成的南部系統粉礦和卡拉加斯粉礦的基準價格分別為1.1898美元/干噸度和1.2517美元/干噸度。“亞洲價格”與“歐洲價格”的價差確是事實。

“現在提出‘價格持平’，意味著淡水河谷不再承認兩個市場海運距離的差別。從這個方面說，淡水河谷又想以離岸價來計算。”山東萊鋼一位管理層人士向《財經》記者表示。

在徐向春看來，如果以離岸價計算，澳方將繼續要求海運費補償，其協議價格漲幅勢必要高于淡水河谷的礦石離岸價，淡水河谷則又會要求提高離岸價。

“淡水河谷與必和必拓及力拓很可能互以對方為‘參照物’，交替漲價，如此惡性循環，全球鐵礦石價格體系將出現嚴重紊亂，繼而有可能名存實亡。”上述萊鋼人士擔憂地表示。

如果以到岸價來定價，徐向春認為，中國的鋼鐵企業又將面臨進一步喪失海運市場主動權的風險。

基準價還是現貨指數

自2006年起，必和必拓就向各方游說，希望廢除年度談判的形式，形成介于現貨市場與傳統的年度談判機制之間的一種混合型鐵礦石銷售體系，從而根據市場供應的松緊程度自動修訂價格。

今年6月，必和必拓首席執行官高瑞斯（Marius Kloppers）再次重申將放棄年度基準體系的意愿。直到今年9月，必和必拓與博思格鋼公司簽署合同，這一想法終于獲得實質性進展。根據雙方9月19日達成的十年鐵礦石供貨協議，博思格在原來每年從必和必拓購入430萬噸塊礦和粉礦基礎上，還將接受額外73萬噸粉礦。在定價方面，現有采購的鐵礦石（即每年430萬噸）價格按季度確定，基于亞洲合同礦的均價和同期現貨市場均價，而額外增加的粉礦價格按照價格指數確定。

在今年年初，寶鋼與必和必拓簽署一份十年供貨協議時，就約定定價為“每年按雙方認可的價格”。此次必和必拓與博思格鋼公司的協議進一步加強了定價機制轉變的步伐。

中國鋼鐵工業協會（下稱中鋼協）秘書長單尚華告訴《財經》記者，必和必拓也曾向中國廠家提出保證購買總量的同時，實行每月或每個季度一定價；但他認為，這種模式根本不可能實現。“這種談判模式，把風險完全轉嫁到需求方，而利益則歸屬到了供求方。”單尚華說。

對于必和必拓與博思格鋼達成的“年度協議和指數定價相結合的混合合同”新定價方式，單尚華稱，此種方式只是用于運距較短的供需雙方。他認為，鐵礦石的需求方鋼鐵廠一般都有穩定的需求，現貨合同只能作為短期的調劑，其比例也僅為總需求的百分之幾。

單尚華稱，鐵礦石屬于大宗商品，再加上海運運距比較遠，需要做提前的安排。長協礦對供需雙方來說，是一種安排生產的手段，能便于供需雙方穩定的生產。

對于指數定價機制，中國鋼廠同樣也反應冷淡，有的甚至持敵對態度。“一旦運用價格指數，生產成本很大程度上就會受到炒家們控制。”首鋼集團一位研究人員告訴《財經》記者。

中鋼協6月30日發布公告表示，當前三大礦山公司掌握國際鐵礦石海運貿易資源供應量的70％以上，在這種情況下，以鐵礦石價格指數來決定市場價格的做法，違背了按市場供需關系決定價格的基本原則，脫離當前國際鐵礦石海運貿易的實際，是不妥當也是不公平的。“這是對現行鐵礦石價格談判機制的全面否定，不利于供需雙方建立長期穩定的合作關系。”

國金證券的首席分析師周濤也向《財經》記者表示，由于時間上的限制，要想在2009年的全球礦石談判中引進指數機制，還存在一定的難度。2009年鐵礦石談判繼續沿用以往談判制度的可能性依然很大。

不過，一家澳大利亞礦業公司的高層告訴《財經》記者，現在大家談判談的都不再是價格，主要是供應量，至于今年還能不能達成一個基準價格，則很難說。

“務虛”與務實

單尚華告訴《財經》記者，目前鐵礦石價格談判還只是“務虛”階段。所謂“務虛”階段，是指在進入鐵礦石實質談判之前，談判雙方會針對談判模式、供求趨勢進行一些交流。單尚華說，在這一階段， 必和必拓和力拓的種種說法“都是一廂情愿”。

投資銀行花旗9月8日發布的報告稱，必和必拓和力拓鐵礦石的到岸價還低于中國國產礦、印度現貨礦和巴西礦的價格，因此明年國際鐵礦石長期合同價還將上漲30％。對于這種對未來需求的持續看好，國內鋼企并不認同。

自2002年開始，國際大宗商品進入一輪價格暴漲周期，鐵礦石將近漲了500％，焦煤接近漲了350％。但隨著全球通貨膨脹壓力增大，盡管現在鋼價還在高位，除煤炭價格還在僵持，鐵礦石現貨、生鐵、廢鋼價格已經下降，從巴西和澳大利亞到中國的船運費用也已大幅下降。

寶鋼董事長徐樂江據此認為，“鋼鐵行業已經告別去年高速增長模式，只是這個拐點剛出現。”徐樂江在講話中承認，今年下半年，寶鋼的訂單不足，市場需求不旺。

商務部重要生產資料市場監測數據也印證了大宗商品價格下行的壓力。數據顯示，2008年二季度以來，國內鐵礦石價格明顯下降，6月現貨市場印度礦價格已比4月最高位時回落11％，已接近長協礦到岸價格；8月末國內鐵礦石平均價格為1370元／噸，較月初下降12.2％。進入9月后，市場價格依然疲軟，9月初進口鐵礦石現貨報價為每噸1260至1300元，比一個月前降低了200元。

“由于鋼廠關停、減產，需求減少，貿易礦價格下滑，目前國內已初步出現了長協礦價格高于現貨礦的情況。”馬鋼（集團）控股有限公司的一位高層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

南昌鋼鐵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鐘崇武則向《財經》記者透露，該公司計劃將本來要在年底進行的生產線等設備檢修提前，這也將比正常情況減少一定產量。

“這次拐點是從下游需求引發的，因此不會是短暫的，而將是長期的。”鐘崇武預測說。

在需求萎縮的同時，另一則消息則反映了鐵礦石供應的猛增。根據國金證券的預計，2009年必和必拓產量將達到1.6億噸，增幅13.8％，其中50％的鐵礦石產量出口到中國；力拓2009年計劃產量2.2億噸，增產8.3％；淡水河谷2009鐵礦石產量將達到3.4億噸，增產幅度為6.7％，其中將有30％出口到中國。

“2009年全球礦石供給將出現過剩，過剩量甚者超過1億噸。”周濤認為，在中國進口礦現貨價格可能跌破長期合同、鐵礦石交易向著有利于需求方發展的情況下，2009年鐵礦石價格談判形勢將發生轉變，未來協議礦以下跌為主。

不過，周濤預計，由于鋼鐵產業鏈上下游企業集中度的高低，決定了其議價能力的強弱；與上游相比，全球鋼鐵企業集中度過低，使得鋼鐵企業在原材料定價方面缺乏主動權。綜合這兩方面來看，2009年度鐵礦石價格談判結果以持平或下跌為主，但下跌幅度不會太大。

另外，盡管供需形勢可能有利于中國鋼鐵企業，但沙鋼董事長沈文榮并不對談判結果抱樂觀態度。

“要看談判代表能不能代表中國鋼鐵行業去談。如果沒有真正代表我們中國鋼鐵行業強勢談判代表，可能還是失敗的，說不定還要加價。”沈文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