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州ＰＸ虛實調查

對于臺州市而言，這場PX爭議或許具有標志性意義，即出路和困境該如何分野

黃礁島——這個位于浙江省臺州市路橋區金清鎮東南11公里處、面積僅2平方公里的小島，在過去的數月中成了人們關注的焦點之一，因為它就是臺州雄心勃勃的大石化工業基地確定的初步場址。更讓公眾繃緊神經的是，據官方媒體報道，該基地的規劃中包含了年產240萬噸PX（對二甲苯）的項目。

2007年，福建省廈門市因為要上馬80萬噸PX項目，曾引起一場持續數月的群體性風波；在公眾的壓力下，當地政府不得不事實上終止了這一項目（參見《財經》2007年第13期“廈門PX環評警示”、2007年第26期“廈門PX：模糊的遺產”）。

今年10月中旬，臺州市發改委先后兩次在其官方網站上表示，已經確定的規劃并不包含PX項目；10月30日，臺州市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元茂榮在做客臺州政務網“在線懇談”欄目時，也明確表示，之前計劃中的PX項目，并不在現在的規劃中。

但上述表態沒有讓民意徹底平息下來。畢竟，圍繞著這一項目以及橫亙在政府和民意之間的，還有著太多的不確定性。

PX風波緣起

臺州PX風波的源頭，或許可以追溯到今年8月。

8月15日，當地媒體《溫嶺日報》（溫嶺為臺州下屬的一個縣級市）刊登了浙江省省長呂祖善一行來臺州考察大石化場址的新聞，其中，不僅提到大石化項目或將落子臺州灣，并透露，該項目規模為年煉油3400萬噸、生產乙烯240萬噸、對二甲苯（PX）240萬噸。

鑒于2007年的“廈門事件”已經完成了對公眾關于PX問題的初步“啟蒙”，因此，這一消息曝光后，對于如此大規模的PX項目是否會帶來嚴重的污染隱患，在臺州就引起廣泛爭議和關注。

于是，以“保衛臺州”為關鍵詞的帖子，開始頻繁出現在當地論壇上。隨著這一爭議在互聯網上逐步蔓延，到了10月，臺州市官方開始回應這一事件。

10月16日和17日，臺州市發改委網站先后發表官方回復和答記者問，稱根據9月初省政府與中國石油天然氣股份公司（下稱中石油）領導在北京會談的精神，臺州大石化項目建設內容為2000萬噸/年煉油、120萬噸/年乙烯及30萬噸級原油碼頭等系統配套工程；初步確定的規劃中，沒有外界反響強烈的PX產品，更不存在外界所傳言的廈門PX項目轉移到臺州落戶之事。

然而，由于這份“答記者問”中使用了“初步確定”的表述方式，因此很多人并不買賬。《財經》記者在當地采訪時，就聽到一種不乏共性的反詰：聽說這個項目是分三期的，即使一期規劃肯定沒有PX，但誰又能說清楚二期、三期工程有沒有？

畢竟，早在2007年9月，臺州市經貿委發布的招商資料上，還赫然寫著“100萬噸對二甲苯生產設施”的內容。從100萬噸到240萬噸，再到確定沒有PX，這種變化來得太快，而且官方也沒有就這種改變給出任何詳細說明。公眾疑慮難消自在情理之中。

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臺州市發改委辦公室主任徐賢軍表示，雖然最初規劃的確是分三期實施，但由于業主方中石油決心很大，所以，目前的態度是“一次設計、一次建設、一次投產”。

至于緣何最初規劃中的PX項目后又取消，他并未給出正面的答復，只是強調“具體生產什么，肯定要先等可行性研究報告出來再說”。

中石油煉化部副總經理李軍在接受《財經》記者電話采訪時也表示，現在這個項目根本就還沒開始，因此“不能說有或沒有PX，在做的只是基礎研究”。

臺州當地政府對這一大石化項目期待甚殷。臺州市常務副市長元茂榮就坦言，現在臺州有鋪天蓋地的民營企業，但缺少頂天立地的能夠支撐區域經濟發展的企業，不少大型民營企業根本禁不起風吹雨打；此外，現在臺州的產品都是下游的加工制造，沒有上游的原料。

因此，在他看來，這樣一個大石化項目進來，既有大的國資，也有大的外資，能夠推動民營經濟的發展。據臺州發改委有關人士為《財經》記者估算，大石化項目上馬后，可以為臺州增加1000億元的GDP；而2007年，臺州的GDP為1732億元。當地官員甚至估計，在大石化項目投產后，臺州的經濟規模可以超過溫州、紹興，在浙江將會坐上僅次于杭州和寧波的第三把“交椅”。

10月29日，《財經》記者從白沙鎮的一個碼頭，打算乘船前往規劃中的大石化項目場址——黃礁島，這也是進入這個小島的惟一交通方式。

在黃礁島的西面，記者注意到，這里已經變成了一個圍墾場；隨著夜幕降臨，在一條石塊堆砌的長長的臨時海堤上，挖掘機和卡車在海平面上被漂洗得只剩下淡淡的剪影。遺憾的是，當時水太淺，船最終沒能停靠這個小島。

環境風險幾何

根據臺州市發改委石化辦提供的資料，臺州石化項目擬選址在路橋金清的黃礁涂圍墾區，項目距臺州市中心30公里。而根據《財經》記者觀察，其距離溫嶺市大概也在這個范圍，而與有著400年歷史的金清鎮的直線距離約11公里。

但曾經參與過該項目評審的浙江省環境科學學會理事長黃家矩告訴《財經》記者，即使上馬PX，這個項目和廈門的情況也不能相提并論。因為目前選定的場址位于三個島嶼圍成的灘涂之間，周圍比較空曠，也無居民聚集區，容易疏散；可能受到影響的，就是當地的水產養殖業。

目前，臺州石化項目的規劃環評正在浙江省環境科學院環評中心進行規劃環評，負責這一項目的工程師朱劍秋對《財經》記者表示，規劃環評所關注的問題，一是空間布局是否合理；二是區域資源和環境的承載能力；三是對項目本身的一些要求，也就是在分析項目建設的制約性因素的基礎上，對項目建設提出制約性要求。

他解釋說，在這些受關注的問題中，有些本來就已協調過，有些是本來存在一定矛盾但通過規劃調整或工程優化可以協調的，但可能也存在一些不可協調的制約因素，比如原來周邊有養殖水域，一旦項目上馬，雖然不會整體取消，但肯定會在相關區域加以限制甚至禁止養殖。

“大石化項目水量不大，如果能保證污水排放，影響范圍很小；實際上，鎮海煉化的排污口影響也不大。”朱劍秋對《財經》記者強調。

不過，他也承認，如果發生事故，可能導致的影響肯定會增大。或許正是出于這方面的擔憂，溫嶺市農業技術推廣站副站長、全國人大代表林就曾經提出過關于叫停大乙烯項目落戶臺州的議案；但截至發稿，《財經》記者一直未能接通她的手機。

據《財經》記者調查，臺州人對于環境問題的憂慮，也由來已久。據臺州市環保局統計，僅2007年，全市進口廢五金電器、廢電線電纜等固體廢棄物，就超過了190余萬噸，占到了當年浙江全省進口總量的三分之一還多。此外，當地處置的醫療廢物，也超過了3400噸。

雖然這一規模已比高峰時逾210萬噸略有回落，但伴生的醫化行業、固廢拆解、小冶煉等，對當地的環境容量仍帶來嚴峻挑戰。今年7月的統計顯示，當地仍有四成以上的地表水難以滿足水域功能，其中屬最差一級劣V類水的比重仍在四分之一以上。

當地一位出租車司機就對《財經》記者直言，以前路過制藥廠、化工廠附近時，都要把車窗搖上來；經過幾年的搬遷和治理，這里的環境剛剛有些改善，“決不希望石化項目讓臺州老百姓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臺州）市委書記張鴻銘原來是浙江省環保局的局長，他不會不懂。”他補充說。在2004年11月到臺州前，張曾經擔任過六年的省環保局局長。

懸念仍待解

總量控制作為一項硬性標準，是該項目必須先過的一道坎，即臺州市在上馬新的石化項目后，其COD（化學需氧量）和二氧化硫排放總量，不能超過控制目標。

臺州市環保局辦公室主任梁曉詠告訴《財經》記者，2007年臺州的污染物排放量，COD在3萬噸左右，二氧化硫有1萬多噸；初步統計顯示，今年上半年COD下降了8％，二氧化硫下降了10％。

加上煉油和乙烯項目，聯合起來每年的COD排放也只有1000噸左右，大概相當于一個有1萬頭豬的養豬廠，解決起來難度應該不大。通過削減農村生活污水排放量、治理規模化畜禽養殖污染等，應可基本解決這一缺口。

據《財經》記者了解，鑒于該項目二氧化硫排放量有可能較大，當地希望通過在浙江省內統籌來解決這一問題。

不過，相比COD和二氧化硫的威脅，“跑冒滴漏”的化工原料更讓公眾擔心。盡管臺州市發改委人士說中石油已經承諾將采用最先進的技術，采用密閉化、自動化、無害化的運行方式，但這一項目的最終排放物質和總量，還需要拿出真正的環評結果后才能有定論。

“現在我們正在了解整個區域的環境容量，等環評結果出來肯定會公示、專家會評審、老百姓要參與，所有的審定都要嚴格按照國家標準進行。”臺州市發改委辦公室主任徐賢軍對《財經》記者強調。

由于廈門PX項目因規劃環評而下馬，《財經》記者向浙江省環科院詢問規劃環評對于臺州石化項目的約束力。該環評中心負責人明確表示，規劃環評對這個項目沒有否決權，只能提出修改建議。

而即便PX項目不上馬，鑒于石化或者化工項目本身都存在一定的事故風險，浙江省環境科學院環評中心工程師朱劍秋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也提醒說，必須增加防范措施，做好一旦發生事故如何解決的準備工作。

畢竟，距離整個項目最近的金清鎮，就有10萬人，而整個臺州不到1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就生活著超過550萬人，如果不能有效地做好城市布局整體規劃，并普及風險知識、做好應對準備，一旦出現最壞的情況，仍有可能造成較大損失。

臺州市發改委有關人士告訴《財經》記者，希望在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能夠正式通過國家發改委的立項審批。這樣，該石化項目最快有望在2013年投產。

不過，隨著金融危機在全球蔓延，中國化工產品價格近來已經出現大幅下挫，這也給整個項目的前景蒙上了陰影。中石油煉化部副總經理李軍就對《財經》記者坦言，“現在金融危機那么嚴重，誰還有興趣投資呢，這個項目可能要往后推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