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6年里,他從事著世界上最好的工作,走遍世界上幾乎每個國家。
今天,他住在英國東南部薩默塞特郡一個叫埃克斯穆爾的海邊村莊。涓涓小河從家門前流過。不下雨的日子,帶著狗兒穿行于山間和樹林,呼吸清新的空氣。這是《經濟學人》雜志前主編比爾·艾默特“心目中的理想生活”。
2006年,比爾·艾默特正是知天命之年。他在主編的位置上已經干了13年,成就斐然。但是艾默特并不戀棧。“我已經是過去半個世紀里為《經濟學人》服役時間最長的一把手了。干點新鮮事兒,才能活得更健康。對雜志也是一樣的道理,需要注入新的血液。很多人會在他們50歲的時候買部頂級車,而我則決定換種活法。《經濟學人》主編是這個世界上我所能想到的最棒的工作,但我還是想讓自己更自由一些。”
“卸甲而不歸田”,艾默特在去職后將他的日程一分為二:從記者角度撰寫各類分析文章,還有對新書的調研。
有意思的是,艾默特光榮“隱退”,不過他的名字卻不再像在(實行作者匿名制的)《經濟學人》時那么“深藏不露”,而是大張旗鼓、明目張膽地印在了新書的封皮上。“這一次,我的名字和書名一樣大得嚇人!”在北京的“書蟲”英文書吧里,艾默特對前來捧場的讀者們開起玩笑。
《對手》是這本新書的簡稱。全名是《對手:中印日之間的權力斗爭將如何塑造今后的十年》。作為亞洲專家,作者認為亞洲在沉寂了多個世紀之后正在快速覺醒,而中國、日本和印度這三個亞洲大國,在這個過程中也在經歷著各自的演變,且正形成鼎足之勢。它們各自不同的道路和政經取向,將在相當程度上決定著亞洲和世界的未來。和《經濟學人》的文風一脈相承,書中文字明快、易讀,為數不多的圖表清晰、簡單。沒有故弄玄虛。
盡管艾默特一再聲明,“除了短期的天氣預報,我從來不相信任何經濟形勢預測”,可是他的“粉絲”似乎并不買賬。在書蟲見面會的提問環節,熱心讀者不僅問到他對亞洲實行亞元可能性的預期,關心外商在華的前景,也窮追不舍地希望他能告訴大家,在他所揭示的中、日、印三國的角力中,究竟誰會最后勝出,或者是哪兩強先誕生……就在會后簽名售書的半小時里,還有一位印度學生見縫插針地請教艾默特自己“未來是留在中國好還是回到印度好”,一位叫穆哈默德的棕黑皮膚讀者請教艾默特,“下個世紀是否會是中東的世紀?”當然,從艾默特身上,你從來都得不到關于經濟走勢的明確預測。但不用沮喪,你的問題很少會吃閉門羹,好脾氣的艾默特總是樂于友好而坦誠地為人指出大概的方向。
“一個妄想型樂觀主義者(paranoid optimist)。”這是多年前艾默特對自己的評價。今天,“妄想”已被“現實”取代,而“樂觀”這個核心始終未變。艾默特說盡管問題重重,他對亞洲和世界經濟的前景都表示審慎樂觀。
全球最有影響力的媒體人
1956年,比爾·艾默特出生在倫敦。早年他在牛津大學摩德林學院攻讀政治、哲學和經濟。一個世紀以前,那里原本是希望從事殖民統治的官員和公務員接受教育的地方,后來演變成一個培養政治和經濟記者的搖籃。這正符合他的心意。雖然被人形容為徹頭徹尾的“經濟學人”,艾默特卻寧愿稱自己是一個記者。
摩德林學院畢業后,艾默特進入納菲爾德學院的研究生院,研究1944年到1947年間的法國共產黨。同時他迫不及待地希望進入夢寐以求的新聞業。享譽世界的老牌雜志《經濟學人》則是他的“第一志愿”。
一段為人津津樂道的往事是,當時艾默特投遞簡歷的所有媒體里,“只有《經濟學人》對我態度最好,說抱歉暫時沒有你的職位。”年輕人沒有失落,轉而再去牛津深造。一年半以后的事情充分證明什么叫“緣分天注定”。對他最“善意”的雜志再度打電話給他,艾默特得到了他人生的第一份新聞工作:《經濟學人》布魯塞爾實習記者。
1982年,他成為該雜志倫敦站通訊記者。沒干多久,機會再度向他招手。《經濟學人》駐日本記者站要人,負責日本和韓國的經濟報道,但應聘者寥寥。在那個饒有意味的、“人人都在關注日本”的年代,27歲的艾默特作出了毫不猶豫的選擇——去。
地域阻隔和文化差異令他對這個國家一見鐘情。“去之前我對日本沒有任何預想。我覺得一個好記者的標準就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少開口,多觀察,勤思考。那10年里,好像人人都覺得日本會傲視全球,稱霸世界,可結果不然。這個發展變化的過程引起了我很大的興趣。”
語言問題在艾默特那兒并沒有成為障礙。在定居日本的3年里,他利用住在東京中產階級社區和“新新人類”聚集的大學區的便利條件,用自己敏銳的觀察和感悟力,很快就對光怪陸離的日本社會摸了個門兒清。大財閥和卡拉OK統統成為他關注的對象。
1986年,他作為一名金融編輯回到倫敦。中間有幾年,艾默特在東京和倫敦之間過起了“飛人”生活。日本經濟和政治形態的演變,在他的腦海里越來越成型。在十余年時間里,艾默特完成了6本關于日本的著作,其中最有名的兩本《太陽還會升起》(The Sun Also Rises)和《太陽還會落下》(The Sun Also Sets),分別“預測”了日本經濟騰飛和衰落的征兆和背景,為他贏得了“日本專家”的名聲。
1989年1月,艾默特轉做商業編輯,1993年3月被任命為《經濟學人》雜志第15任主編,成為“全球最有影響力的媒體人”。在他任內,雜志的發行量翻番,在美國的發行數字遠超過英國本土,占到全球的一半。艾默特讓這本老牌英式雜志轉變成具有國際化視野的平媒翹楚。不僅如此,《經濟學人》每年必出的各國調查報告也堪與CIA的報告媲美。
中印日三國演義
人物周刊:你知道中國有一部叫《三國演義》(艾默特立刻念出了它的英譯名Romance of Three Kingdoms)的古典小說嗎?而在你的書里,也著重寫了三個國家,看起來似乎不分高下。那么關于中、印、日三國的強弱對比和相互關系你是怎么看的呢?
艾默特:最近我這本書的日文版剛在東京出版,日文書名沒有這么劍拔弩張,出版商將其改成了《亞洲三國》(英譯為Asia's Three Kingdoms),聽上去“浪漫”而和諧。
這三個國家里,關系最為緊密的也許是日本和印度。不過事實上,三國中的任何兩國之間都沒有非常緊密的關系。過去這些年里,中國成功地發展了與他國在政府層面的關系。和中國的古三國時代不同的是,現在的亞洲遠遠不止這三個國家。像新加坡、馬來西亞這樣的周邊國家目前都很希望“拉攏”(involve)這三國加入地區合作組織。現在需要努力做到的,是保證在亞洲區域內,沒有一個國家將成為占統治地位的勢力。這相當重要。
人物周刊:中國的崛起令人聯想起日本在明治維新后和二戰后的繁榮。從發展的角度而言,中國和日本有可比性嗎?
艾默特:在某種程度上,中國確實也在沿襲日本在19世紀曾經走過的經濟現代化道路,開放國門,自由貿易,引進外資,提高科技水平等等,以此增強國家競爭力。日本很信奉“富國當強兵”的國策,中國當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但兩國的差異也是顯而易見的。在日本崛起的年代,歐洲殖民帝國風起云涌,搶奪和瓜分全球資源。日本也不例外,極力爭取成為一個海上殖民帝國。今天,世界格局已經迥然不同。不再有殖民帝國的存在,貿易壁壘也在逐漸消減,在開放的全球市場上獲取資源不再那么困難。所以,我認為中國不可能重走當年日本殖民帝國野心勃勃地對外軍事擴張的道路。
人物周刊:這兩年在中國國內,有關“中國崛起”的提法也逐漸為“和平崛起”和“和平發展”所取代。你從這其中嗅到了什么氣息呢?
艾默特:我認為中國的政府官員也正意識到,無論是經濟方面還是國際影響力,中國正在逐步強大。然而這種強大有時會令其他國家害怕。所以我覺得,提倡“和平崛起”和“和平發展”的觀念,是對這種國際輿論的一種正常反應。同時,正是因為正視世界大國曾經崛起和演變的歷史,才誕生了像《大國崛起》這樣在中國主流電視媒體播放的紀錄片。
人物周刊:今年4月底的《經濟學人》曾經做過越南的封面故事,稱其為“亞洲奇跡”。然而時隔不到一月,越南金融危機爆發了。你認為這一回,越南,這個亞洲經濟中的“優秀學生”會轉變為引發新的多米諾效應的第一張牌嗎?中國在這次的越南金融危機中會受到多大影響?
艾默特:我認為,在過去的30年里,中國其實每過10年左右都會碰到這種所謂的經濟危機。1988年到1989年,中國有通脹和經濟衰退的問題。然后,1998年,也有明顯的經濟起落,大量的失業。所以,我認為,在一個經濟迅速發展的轉型國家,國民經濟長期保持在7%到8%的增幅,收入大幅提高,巨額的投資涌來,資本流動巨大,像中國和越南,發生這樣的“常規的”經濟危機很正常,也在預期之內。當然不容易控制。越南的通脹比中國厲害。在亞洲和世界范圍內,通脹都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在印度、越南、中國、俄羅斯等國都是。不過我相信中國會采取強有力的措施來抑制通脹。否則,中國也將面臨嚴重的經濟危機。
人物周刊:上世紀后期,日本從一個曾經是高污染、高能耗的國家變成了一個注重清潔、講究能源再生的國度。中國應當從這其中吸取什么教訓?
艾默特:中國可以學到的教訓是,盡快地轉型。政府要通過啟動嚴格的法規,比如新的稅收政策,迫使中國的工業企業變得“更清潔”;同時,工業企業也要能接受因為通脹和貨幣價格重估而帶來的成本結構的調整,這樣也意味著,必須通過提高企業運作效率來促成環境問題的改善。不過,“知易行難”。到目前為止,中國政府很重視也多次提到這一問題。日本曾經有的教訓就是,因為招致來自企業的極力反對,政府當時并不非常情愿作出決策改變。然而事實證明,所有的政策調整都是必須的,也能夠成功地實現,并且能帶來積極的效應。日本在20世紀70年代的經濟騰飛,對中國應該是個很好的啟示。
人物周刊:你在日本工作和生活的年月里,對他們在日常生活方面的這種資源節約和再利用,有什么特別體會嗎?
艾默特:舉個例子。和中國政府實行燃油補貼不同的是,日本政府早在20世紀70年代,就有意地對汽車消費者征收汽油稅,迫使國民考慮購買和使用小排量的汽車,盡量減少汽油的消耗,也迫使汽車制造商想辦法研發和制造更環保的汽車。而在上世紀60年代,日本的貨幣政策也對這一問題產生了很大影響。當時日元貶值,日本興建了大量的高耗能、高污染的工廠。而今天,中國也有同樣的情況。因為貨幣很便宜,所以很容易建成大量的外向型經濟的工廠。到目前為止,中國的貨幣政策還沒有發生很大改變,政府還在保持幣值穩定。但我認為,一旦人民幣升值,對于能源和環境改善帶來的益處是顯而易見的。
一場在智慧與無知間的較量
人物周刊:說到The Economist,這本雜志的名字在中國有兩種譯法,一種叫“經濟學人”,另一種叫“經濟學家”。哪種譯法更符合你心目中這本雜志的定位呢?
艾默特:這兩種譯法都不符合這本雜志原本的定位。最開始,這本雜志的定義和宗旨是很難簡單詮釋的。因為,在1843年The Economist創立的時候,它本來的意義是更政治化的。在當時,Economist這個詞在人們頭腦中,更多的是關于“政治經濟學”方面,反映的是政府和商業,以及普通民眾之間的關系,所以它是政治和經濟的綜合體,而不是像現在的譯本所傳遞出來的,單個的“經濟學家”,或者狹隘的學術層面的經濟學的意思。可以說,我們的雜志名是帶有一定誤導性的。(笑)
人物周刊 :在《經濟學人》每一期的版面上,都印著這句“源自1843年,一場在智慧與無知間的較量”。這句話,表現的是一種對傳統的傳承,還是對過去的美好回憶?為什么沒有像很多其他媒體一樣,有一句類似口號的語句放在封面上?
艾默特:這句話是在《經濟學人》創刊號上就有的。我想它首先是想向讀者傳遞《經濟學人》的悠長歷史這個信息。這的確是一句很精妙的話,點出了我們所做的事情——智識分析,對于全球的時局給出我們自己的意見。這可以視作我們的口號,當然,要是放在封面上,會用更簡潔的語言。我個人很喜歡這句話,不過一個漂亮的論述,也沒有必要用大號字體放在顯著的位置上啊。
人物周刊:身為《經濟學人》的主編,成就感從何而來?
艾默特:身為《經濟學人》的主編,就好像是一直在主持著一場關于世界的討論,每一天,在你眼前和耳邊晃過的新聞、人物,還有所有有趣的經歷都不會錯過。這種成就感,來自于我們可以透過每一期的雜志來“取悅”我們的讀者,提升他們的智識;來自于不斷發掘和培養那些卓越的作者;當然也來自于在我任期內,能夠將發行量從50萬提高到100萬。
人物周刊:這一點是如何做到的呢?
艾默特:我也不知道。我想,我們只是用逐步提升的稿件質量,吸引了更多的讀者。對《經濟學人》而言,很重要的一點是,我們在應對CNN和互聯網這樣強勢的即時新聞媒介時,更注重向讀者提供關于國際形勢和問題的觀點,提供更多的價值觀,更多有見識的分析,而不是止步于簡單的資訊供應。《經濟學人》更看重文章的品質,更嚴肅,更強調分析的專業性。我想,正是這樣的堅持,使我們更加獨樹一幟,獲得了全球讀者的青睞。《經濟學人》在過去20年里一個顯著的變化是越來越國際化了。我相信這樣的一本刊物,也是在全球化時代最好的選擇。
人物周刊:還有你們一以貫之的“作者匿名制”。
艾默特:對。這也是我們的特殊性。不給作者署名,是為了強調我們的“集體創作”的原則。其他的媒體都有作者的名字,甚至身份,我們沒有。這使得我們顯得很另類。《經濟學人》就是要強化文章本身的杰出,要突出“寫了什么”,而不是“誰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