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認為米·布爾加科夫是一位非常有個性的作家。個性這個詞在今天有很多種意思:骨氣、主見、特色等等,似乎每樣都可以用到布爾加科夫身上。這種想法最早可能來自十多年前余華在《讀書》上的一篇文章《布爾加科夫的<大師與瑪格麗特>》(《讀書》,一九九六年第十一期)。在那里,布爾加科夫被理解或者干脆說被塑造成一個敢于對領袖說“不”的知識分子,一位特立獨行的作家。類似的解讀還出現在另一位余姓評論家身上,他以“寂寞的文學之狼”來概括布爾加科夫的創作個性。一時之間,布爾加科夫似乎是作為一位孤獨的文化英雄出現在讀者面前,大大滿足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后國人對文化偶像的需求。
然而,從文學史來看,這個定位并不準確,至少說并不完整。因為布爾加科夫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去和官方、和領袖對立,終其一生,他一直在努力構建知識分子與官方的對話橋梁,為自己,也為他所在的那個階級謀求一種穩固的社會地位。
毫無疑問,布爾加科夫是一位知識分子。書香門第的出身使他從來就沒把那些以革命起家的實權派放在眼里。他鄙視他們的無知和粗魯,這一點即使在他的中后期作品如《狗心》(一九二五)及《大師與瑪格麗特》(一九二八——一九四○)中都有不經意的流露??梢哉f,在那個一切以革命為中心的年代里,唯有他堅持自己作為一名文人的矜持,不肯為革命、為布爾什維克唱贊歌。
然而,這只是早期的布爾加科夫。那時候的他年少氣盛,可能未必知道,矜持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這種代價又表現為什么。在當時那個火熱的年代,冷靜或者矜持就意味著對新政權的不認同。因此,布爾加科夫很快就面臨著來自官方以及民間自發的排擠和壓迫。他的劇作在短暫的上演之后被勒令禁演,他的小說沒有哪一家刊物敢于采用。只有遠在柏林的僑民刊物偶爾還會發表一兩篇作品,寄一點稿費來救急。不過,隨著拉普的倒臺,整個蘇聯文學界走向大一統,這種茍延殘喘的機會似乎越來越少。
進入中年之后的布爾加科夫,越發感覺到生存的壓力。妻子、房子等各方面的要求使之不得不想辦法為自己爭取生存的空間。并且,蘇聯建設所取得的成就也迫使他開始正視這個新生的政權以及那些他一向所鄙視的官僚。他希望和官方——當然不是底層的那些小官僚——而是最高領袖取得一種默契:即你讓我發表,讓我生存;我為你說話,哪怕為此做出一些讓步(天才總是這么幼稚單純,包括俄羅斯詩歌的“太陽”——普希金。他在和沙皇尼古拉一世會面之后,也達成了類似的默契,卻最終還是死在人為安排的決斗中)。但布爾加科夫顯然把事情想得過于簡單了。他試過去做雇工、去打掃院子,但沒人敢用他。由于窮無生計,作家面臨著流落街頭、落魄以終的困境,他曾于一九二九年九月三日給斯大林寫過一封信,請求允許他和妻子移居國外。斯大林沒有答復。他又在一九三○年三月二十八日寫了《致蘇聯政府的信》,托人轉交給斯大林,結果依然石沉大海。于是他嫉妒絕望,開始考慮自殺,常常隨身帶著一把手槍。
布爾加科夫生命中的轉機發生在一九三○年的四月十八日,那正好是大詩人馬雅可夫斯基自殺之后的二十天。那天,作家在家里接到了來自克里姆林宮的電話,電話那頭自然是斯大林。斯大林之所以會關心這個倔強的“白衛軍”分子,原因是多方面的。一則,布氏此前曾多次上書給斯大林及蘇聯政府,要求對其的工作有個安排,這一點余華的文章已經有很詳細的介紹。二來,馬雅可夫斯基自殺之后,蘇聯黨和政府面臨著多方面的壓力,使其不得不開始關注文學家的生存處境。布爾加科夫不管怎么說,在國外的僑民文學界小有名氣,其親屬在國外也很多,當局顯然不希望在馬雅可夫斯基之后再出現一個布爾加科夫跳樓或自殺的事件,來給蘇維埃新政權本已不佳的形象上抹黑。根據作家妻子的回憶,談話記錄如下:
斯大林:“我們收到了您的信,我和我的同志們看了這封信。您會得到肯定的答復。不過,也許真應該放您到國外去?怎么,我們使您很厭煩了嗎?”
布爾加科夫:“最近一個時期我反復在想,一個俄羅斯作家能不能生活在祖國之外,我覺得,不能夠。”
斯:“您想得對。我也是這樣想。您打算在哪里工作,在藝術劇院嗎?”
布:“我曾這么打算,但和他們提及之后被拒絕了。”
斯:“那您給那邊提交個申請吧,我覺得他們會同意的。我們需要見個面,跟您談談。”
布:“是的是的!約瑟夫·朱加什維里,我非常需要與您談一談?!?/p>
斯:“是的,需要找時間見個面,必須這樣。現在,祝您幸福?!?/p>
從整個電話來說,領袖只是象征性地詢問了作家的近況,沒有流露出過多的熱情。然而,布爾加科夫卻將之視為一個歷史性的轉折,并為此興奮不已。這里顯然暴露出布爾加科夫作為一個文人的幼稚和熱情。他以為領袖的電話預示著一種新生活、一種新關系的到來。他夢想著與領袖的會面,希望當面向他傾訴在文學界所遭受的攻擊和謾罵。和他一樣興奮的還有他圈子里的那些知識分子作家。他們同樣天真地認為,布爾加科夫從此就通天了,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找他。
這種美好的幻想足足伴隨了作家近九年。在這段時間里,與領袖的會見成了他生活中最大的安慰。給領袖寫信述說自己的遭遇,對作家來說也是常有的事情,盡管封封書信都如石沉大海。當然,文學史也記載了,在此期間,布爾加科夫不肯聽從劇院領導的意愿,對劇本做某些修改以便上演。然而這種看似頗有骨氣的舉動,也恰恰體現了作家對領袖的期望和信任。他所輕視的,只是劇院領導這類中低層的人員,而并非是領袖或者整個制度體系。根據作家遺孀葉蓮娜·布爾加科娃的日記記載:晚年的作家曾寫過一篇諷刺喜劇的作品,描寫了絕望無助中的作家再次寫信給領袖,其最后的署名引起了斯大林的好奇,于是找來特務頭子雅各達,查找寫信者。查出是布爾加科夫后,派軍警騎摩托車直接將尚在床上的作家帶到克里姆林宮。衣衫不整的作家連鞋子都沒穿,斯大林為屬下對作家的無禮大為惱怒,于是命令雅各達、伏羅希洛夫、卡崗諾維奇、米高揚等領導人逐個脫下鞋子給布爾加科夫試穿。這一點頗能令人想起唐代所謂的高力士為詩人李白脫靴、楊貴妃為其研墨之類的傳說。此后,作家當面向領袖訴說了作品不得發表、劇本不能上演的困境。于是乎,一通電話打過去,在斯大林口口聲聲的“建議”下,作家的劇本三周后就將上演,稿費猛漲到五萬盧布。作家本人也成為領袖朝夕相處的伴侶。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的布爾加科夫口口聲聲被斯大林稱之為“我的作家”,從中也不難揣摩出作家此刻的某種心態。
然而幻想終究是幻想,醒來后的現實卻是那般殘酷。一九三四年,蘇聯作家第一次代表大會召開,躋身文壇十多年的布爾加科夫居然沒有得到一張列席票,這顯然不是一種簡單的疏忽。在一九三九年,斯大林六十大壽的時候,后來的諾貝爾獎獲得者帕斯捷爾納克在《消息報》上發表了獻給斯大林的頌詩。也許是受此影響,再加上莫斯科藝術劇院領導的點撥,布爾加科夫終于開始為領袖寫一部賀壽的劇本(實際上這一想法在一九三五年時便有了,只是因多種事情耽擱了),即以領袖年輕時革命經歷為主要素材的《巴統》。
很多人知道布爾加科夫的《白衛軍》、《逃亡》,卻未必知道《巴統》。這不僅因為《巴統》是作家所有作品里最晚發表的一部,而且也因為《巴統》是一個謎,解開它就不難理解布爾加科夫晚年的心態。自從該劇本一九八八年在蘇聯的《當代劇作》雜志上發表后,圍繞它的爭論就沒有平息過。俄羅斯第一部布爾加科夫傳記的作者M.楚達科娃認為該劇是被迫寫的,因為劇本“否定了自己,也否定了自己的生活立場、自己的人道主義理想”。楚達科娃還認為,作家創作此阿諛奉承之作,是為了換取《大師與瑪格麗特》的出版機會,后者對作家來說顯然重要得多。不過,就在刊登這篇文章的那一期《當代劇作》上,編者卻另外指出:“楚達科娃的觀點是有趣的,然而并非無可爭議。若讀者中有誰另有高見,我們準備加以研究并將這場關于布爾加科夫最后劇作的討論延續下去?!币痪啪乓荒晏K聯解體之后,對布爾加科夫的研究進一步深入,其中也包括對《巴統》的研究。《戲劇》雜志一九九一年發表了戲劇評論家尼諾夫的文章《<巴統 >之謎》,作者第一次指出,盡管《巴統》的寫作來得十分艱難,但作家始終是坦率自愿地去寫作該劇的,不存在所謂的“被迫”。
作品是最有力的證據,還是讓我們回到《巴統》。巴統是個地名,現在格魯吉亞,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因為石油工業的興起而發展起來,因而是二十世紀初俄國工人運動較發達的一個地區。該劇描寫的是一八九八至 一九○四年間斯大林在巴統地區的革命活動,全劇共四幕十二場。劇本揭示了斯大林從一個不安分的教會中學生到一名堅定老練的布爾什維克這一過程中的幾個片斷。在劇本里,年輕的領袖被塑造成一名天生叛逆的革命者,無論在法庭上還是在監獄里,他出現在哪里,哪里的斗爭局勢就會出現新的高潮:在教會學校里他慫恿同學遞傳單;在巴統廠區他鼓動工人起來示威游行;在監獄里他煽動流放犯抗議看守打人;自己還從西伯利亞越獄逃跑。作品以他的歸來預示著一場革命風暴的到來而告終。
在劇本的描寫中,我們只是看到了一位領袖的成長經歷,其中談不上太多的阿諛奉承,當然更沒有指桑罵槐??陀^的描寫是這部作品最大的特點。作家天真地認為,這樣便是遵循了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為了達到這一點,他不但查閱了大量檔案,還自作主張地和妻子踏上前往巴統實地考察的列車。然而,他又錯了。一九三九年七月,莫斯科藝術劇院同意上演該劇,八月中旬,布爾加科夫與家人前往巴統。然而,列車剛離開莫斯科不久,在沿途一個小站上停留時,他們一行人便收到電報,被告知演出取消,所有人馬上返回莫斯科。藝術劇院傳出的消息聲稱:斯大林并不希望成為文學作品的主人公。甚至有流言說,斯大林鄙視布爾加科夫的這種奉承之作。當然,后來的評論者也說,劇中對沙皇專制統治的批判也可理解為作家對斯大林時代的某種暗喻。劇中斯大林作為囚犯穿過一隊監獄衛兵,被他們用軍刀責打的場面,居然會被聰明的評論家們與耶穌基督的受難聯系起來。真是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無論如何,上述消息以及隨之流傳開的種種惡意或善意的揣測,無疑如一把尖刀,深深刺傷了作家敏感的心靈。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布爾加科夫幾乎沒有出門。事實上,他當時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他出門了。他所患的家族遺傳病——腎硬化在如此令人沮喪的心情下開始惡化。作為一名作家,一位文人,他所遭受的恥辱難道還不夠嗎?生命對他來說還有什么意義?他那么信任領袖,那么尊重領袖,以至于愿意冒著被恥笑的風險,主動請纓為其歌功頌德,結果卻是被冷冷拒絕。俄羅斯廣袤無垠,何處是他的歸宿,誰是他的知己?幾個月之后,即一九四○年三月十日,布爾加科夫去世。臨終前,他一再握著妻子的手,告訴她:“得讓人知道,得讓人知道!”妻子葉蓮娜解釋說,作家最關心的是他的《大師與瑪格麗特》,希望在以后能面世,故有此遺言。幾乎是過了二十年,借著赫魯曉夫反斯大林的東風,小說才被刪節出版,意在揭示斯大林統治的不公。不過,這對作家來說,無疑是一種可悲的誤會。此后,隨著蘇聯形勢的變化,該書地位與作家的地位節節上升,今日已成與《日瓦戈醫生》并列的二十世紀蘇俄經典之一。二○○五年,該書被搬上銀幕,拍成十集的連續劇,據英國《衛報》的報道說,其流行不亞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春天的十七個瞬間》。布爾加科夫泉下有知,或許該為之欣慰。因為,雖然他沒有得到最高領袖的理解,但大眾卻理解了他,只是,這種理解整整遲到了六十五年。
根據汪暉先生在《死火重溫》里的回憶,余華在交稿之后依然認為,他還是沒有表達出布爾加科夫的微妙。我想他是對的。因為個性復雜如布爾加科夫者,顯然不是三兩段文字、幾篇文章便可定性。倒過來說,大師之所以為大師者,其緣由也正在于此吧!文學史和文學作品都證明:布爾加科夫從來就不是我們想象中的那般英勇無畏。在面臨真理和強權的選擇時,他的表現或許會令完美主義者們失望。他總是在思考、權衡、猶豫甚至有些許的驚慌。他總是對領袖抱著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申訴,盡管每次的結果都是失望。然而所有的這一切并不意味著他放棄了作為一名人文知識分子追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職責。在筆者看來,思考和猶豫恰恰是為了對事物有更深的了解和把握。這,也許是目前大多數高喊口號的知識分子們所需要借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