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示威”,人們立刻會聯想到嚴肅、緊張、軍隊、武裝等概念。而提到它跟“文學”的關系,人們自然又會聯想到反映或高揚民主熱情的“民主主義文學”之類。但這里要討論的卻是與這兩個概念完全不同的新時代“示威”文化與當今“文學”所面臨的處境。
韓國近幾年所展現的“燭火示威”文化賦予“示威”一層層新的含義。這些含義隨著時代的變遷也在不斷更新,即使是韓國人,也不敢枉自對這種新生的“示威文化”橫加評斷。韓國的二○○八年示威是近幾年來維持時間最長的一次,于五月二日開始,至本文寫作時已經超過了百天,但仍有不少人走上街頭,點起燭火集會示威。
引起這次示威的導火索是李明博政權向美國政府放寬牛肉進口限制一事,即:將之前牛齡二十四個月之內的牛肉放寬到三十六個月的牛全身。而科學證明超過二十四個月的牛是最容易患瘋牛病的,因此這一政策引起了韓國市民的憤怒。其中最大的受害者是中學生們,因他們一般在校內用午餐,所以隨時有可能患病。因此,五月二日走上街頭、點起燭火、發起這次示威的主要是初、高中生和家庭主婦們。他們高呼“反對進口”,提出應該保衛國民的健康體質,反對牛肉政策的放寬等。
但當示威擴大到全民范圍后,人們逐漸發現引起自己憤怒的理由不僅僅在于牛肉事件,而是對李明博總統和新任政權的不滿。其中包括對當今物價的不斷上漲、失業者的不斷增加、對不動產控制政策的放松以及政府的空口許諾等多種因素,這些不滿情緒實際上早已積壓在胸中。因此,漸漸地示威人群的主要口號變為“李明博,下臺吧!”
而李明博政府對于民眾的示威行動,并沒有做出敏感強烈的反應,一方面在牛肉政策問題上,只是向國民們做一些敷衍解釋,例如“大家可以自己選購牛肉”等托詞,并沒有要從根本上解決,改簽協約的意思。另一方面對于示威民眾,只是采取了防衛措施,初期并沒有大動武力鎮壓。例如,用警車連成“車墻”,阻攔示威群眾的行進與連帶?;蚪柚匦轮膊莸冉杩趤砣∠藗冊谥饕獜V場的示威等。這種“不買賬”的曖昧態度,更加引起了民眾的憤怒,更多的民眾參與到示威當中來,示威的規模越來越大,示威的形式由坐式發展到行進式,示威的時間也由午夜延長到凌晨。六月末開始,政府出動更多的警察來沖散示威隊伍,并采取頻繁使用“水大炮”、逮捕違令示威群眾等措施。但派出鎮壓的警察部隊并非專職警員,大多是履行義務兵役的年輕韓國男性,并沒有專業的逮捕技術,整個逮捕過程中也注意采取了性別之分,所以示威中并沒有發生突出的暴力事件??偟膩碚f,這次示威的整個過程主要是由民眾主導的。
這次燭火示威有著這樣幾個特征:第一,將政治游戲化,有一種一邊玩一邊示威的輕松氛圍。第二,電子通訊、互聯網起到了關鍵作用,示威主導者為青年一代。第三,無統一性:沒有統一的組織,沒有統一的形式。
本來這次示威是針對政權的政治性活動,但卻在非常輕松快樂的氛圍中展開。與八十年代韓國街頭的示威人群、鎮壓軍隊,催淚彈、警棍等示威現象迥然不同。這次示威中展現了韓國新一代年輕人“戲弄政治性”的新型意識形態,也使國民們確認了一種新產生的“大眾智慧”。對于八十年代的大學生來講,提起“示威”本來會充滿自信與自豪,但在這種新的示威文化前只能自嘆不如。
首先,這跟示威的發動主體有關,中學生以及大學生、社會青年是這次示威的發動者,他們大多是八十年代或九十年代的出生者,因此并沒有機會參加八十年代緊張暴力性的示威,最多只是從教科書或長輩口中道聽途說一部分而已。但恰好近幾年韓國發生了幾次大的集會,第一次是二○○二年在韓國舉行世界杯足球賽的時候,幾十萬韓國人,特別是青年人聚集在光化門前,身穿紅色T恤,頭扎紅色頭巾,懷著萬分激動的心情熱情高漲地歡呼、高叫、慶祝。在這個大型集會的基礎上,二○○六年的世界杯盡管沒有在韓國舉行,但當時的集會氛圍也大同小異。世界杯集會對于改變韓國的“示威”文化起到了關鍵性作用。這期間,二○○四年曾發生過彈劾盧武鉉總統的燭火示威等政治性集會,但都沒有上演八十年代的示威文化,示威在和平輕松的氛圍中展開和結束。重要的是,正是二○○二年的集會主力主導了二○○八年的燭火示威,盡管這次集會的性格和二○○二年完全不同,但他們同樣懷著輕松愉快的心情點起蠟燭,走上街頭。其中,有的人借示威之機組織多年不見的同窗會,有的人下班之后借機轉換心情等。因大部分青年人對于示威沒有任何痛苦緊張的記憶,聯想到的是二○○二年的足球杯集會,所以懷著“去玩一玩”的想法身臨現場。正是在這種輕松的心境下,面對警察的鎮壓行動他們并沒有做出慌忙的對應之策,而是泰然自若。當警察滿面嚴厲地抓起話筒宣告解散令的時候,示威群眾卻嘲笑著高聲齊喊:“來一首!來一首!表演開始!”這令經歷過八十年代示威的人忍俊不禁。進入六月份,警察動用“水大炮”(與灑水車類似的一種工具)來轟散人群,但沒想到被噴至全身水淋淋的示威人群卻高聲齊喊:“來點溫水!溫水!溫水!”有的青年人甚至抽出毛巾做出搓背的樣子,令警察陷入難堪境地。
筆者曾同幾個年輕朋友一起參加過這次燭火示威,他們對示威更多的是好奇新鮮,當警車的水炮向著路中央噴灑時,人群便分散到街道兩邊變成觀望的姿態,不少人還很好奇地說:“快看,是藍色的水。”當一隊隊警察從我們身邊列隊走過時,我身邊的朋友說:“快看,這幾個年紀大的警察是專職警員。”而當我們走到一家快餐店門口時,她指著旁邊的一排年輕小伙子說:“這幾個穿一樣運動鞋的人肯定是便衣警察,咱們得小心點。”可她的表情中好奇遠大于緊張。示威的主場當時是在繁華的鐘路,當天因為有中雨,示威人數不算多,人們只好來回走動著示威。但同時人們還注意進行及時的休息與能量補充,所以鐘路兩邊的咖啡廳、快餐店生意火爆,胡同里面的各種商店也依然燈火通明。筆者的另外一個朋友曾于六月底被抓進拘留所四十二小時,與其說是被抓,不如說是她主動要求登上警車的。因為據她說,當時有近百人同時入拘,其中有許多人是自愿進入警車的。并且,入拘期間只是進行了一次調查和四十二的小時的拘禁而已,這并沒有打消這些年輕人的示威積極性。
這次燭火示威中幾個民間網站——“UCC”(User Created Contents)和“Afreeca”、“Daum的Agora”(意為廣場)(http://www.uccc.uc.to/;http://www.afreeca.com/;http://agora.media.daum.net/)等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最初的示威提議就是在網絡上發起的,而有關每次示威的活動地點、形式等意見也在這里得到交換與交流。起初,這些網站僅僅是供年輕人娛樂,年輕網民們在這里展示自己的照片、漫畫、視頻影像,討論自己的個人嗜好、個人形象、個人問題等,但后來由牛肉到健康、再到出口漸漸地策劃到這次“社會性對策”。能發展成全民性的示威運動,這恐怕是策劃者也始料未及的。這些網上空間變成了充分的公共交流場所,在這里人們暢所欲言,毫無拘束,最終匯成了一道道大眾智慧的曲線。例如,有關瘋牛病和進口政策的利害關系,在Agora上經過一個個帖子的意見交換后,好事者迅速將其整理為詳細的說明資料,即便是科學家整理的資料也沒有這么詳盡且易懂,真可謂一目了然。此外,韓國的網民連帶作用也非常奏效。六月十日,網民們聯絡好舉行大型集會(后來據民間估測,當天晚上有一百萬群眾集會,其中首爾市民有五十萬,來自全國各地的有五十萬),李明博政府命令用集裝箱將李舜臣將軍銅像的周圍圍筑起來,防止示威人群繞過光化門向青瓦臺行進。但當天下午集裝箱的正中便出現了一條戲弄性的條幅:“首爾的標志——明博山城。”而更快的事件是,韓國MBC電視臺的午夜節目“一百分鐘討論”中有一位客座的“新右派”人士無意中說國內快餐店使用三十個月以上的牛肉,而這句話當時就在“Agora”上引起異議,接著有好事者直接向美國總店確認真假,最終發言人士不得不表示道歉。電子通訊方式——網絡、手機短信等,成為這次示威的主要傳播媒體,成為人們自由交流和沉淀大眾智慧的主要空間。就連四十歲以上的中年人也不得不矚目和感嘆其威力。
這次燭火示威的另一個特征是,沒有統一的指揮者,也沒有統一的組織、統一的形式。示威隊伍的團體有數百個,有的有旗子,有的沒有。有某某教會的,有某某研究室的,有某某同窗會的,有某某業余足球隊的。甚至有的并不是為了反對總統、反對進口,比如示威人群中有酒后的醉漢,借機發泄心中的郁悶之氣;有光州出身的警察仇恨主義者,借機抗議警察的暴力;甚至連黃禹錫的支持者團體這次也舉旗而出,借機替黃辨明。示威形式也多種多樣,演講、團體表演、個人彈唱、圣教者跪拜(佛教的一百零八拜)等。示威者根據自己的特長與喜好將示威和娛樂結合起來,使示威盡量不陷入枯燥無味的境地。示威的形式變化多端,不拘于特定條件,隨機應變、靈活機動,當警察部隊少于示威群眾時,一般示威群眾能夠占據街道或廣場,舉行大型集會。但當警察部隊多于示威群眾時,示威人群便時聚時散,采取游擊方式,與警察迂回于鐘路、光化門、市廳府、東大門等市中心地區。日本社會學者酒井隆史先生曾與筆者一同參與現場,他說:“這種沒有事前組織、沒有固定形式的示威在日本從來沒有見過?!?/p>
對于這次示威,韓國學界十分重視。例如,韓國比較進步的文化理論雜志《文化科學》二○○八年秋季刊的主題便是“二○○八燭火示威”,其中“特別座談”的題目為“左派,講述二○○八年燭火示威”。再如,韓國當代的文學進步雜志《文學村》針對此次燭火示威的影響,也專門舉行了“客座暢談”,邀請了三位年輕學者對此進行分析。二○○八年“燭火示威”無疑是一次全民性政治性活動,盡管它在很多時候以娛樂、游戲的方式展開,但其最終指向的是李明博總統的不合理政策。而這種新式“示威”文化令當今“文學”陷入了反思——“文學”在走向政治的管道上竟是如此無力與渺??!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全民民主示威活動中,文學擔任了重要的引導角色。從最初知識分子對社會不合理結構的指責、對民眾的啟蒙,到后來工人作家們所創作的“勞動詩”、群眾自編自導的話劇等,一直在整個示威過程中起到了鼓舞、振奮、激勵、引導的作用。當時所謂的“知識”是專業集團或者專業人士以及藝術家、作家等精英集團所創作的產物,文學以一種“啟蒙性文學”的方式高居于民眾之上。而如今的“知識”則靠社會連帶的大眾生產出來,然后又靠這種“知識”形成更廣泛的社會連帶。韓國的年輕學者吳銀(一九八二年出生)說:“如果今后有一本記載韓國電子時代成果的書問世的話,我想Agora和Afreeca現象是必不可少的?!笨梢?,電子通訊、網絡連帶在這次政治性活動中發揮的作用重要之極。
韓國知識分子們,特別是中年知識分子們深刻認識到印刷書籍的難堪位置,對此他們不得不做出新的判斷。面對網絡連帶所產生的“大眾智慧”所具有的威力,知識分子們盡管不無惶恐,但同時又進行了冷靜的分析。社會學學者兼詩人的沈甫宣(一九七○年出生)說:“對已經悟出赤裸裸的實體、選擇幻滅和冷笑的人來說,啟蒙主義的振振有詞、樂觀積極的批判戰略又怎么會入耳呢?(中略)在一個已經被啟蒙的時代中,寫作究竟該是什么?批評究竟該是什么?文學想象力究竟應該置于何處?至少我敢確認是再也無法固執于傳統的前衛意識上的。”而吳銀則更一針見血地說:“(我覺得)大眾們策劃的方式更有才,而且還充滿了詼諧與諷刺。(中略)把詩寫在紙上發給大家進行朗讀的方式太過陳舊了。結果不僅波及范圍小,而且產生的感動效果也微乎其微。詩人們對‘燭火示威’的態度是不是沉重得已經超出認真的程度了?”社會學年輕學者李玄佑也指出:“盡管知識分子們應該反省自己該發揮的作用,但從另一個角度講,我又覺得需要領導角色的時代似乎已經成為往事。(中略)(電子媒體)的作用正在一步步替代詩的作用、過去文學所發揮的作用。同時,也應該更進一步發揮媒體的想象力?!?/p>
我覺得,這次“燭火示威”是對知識分子霸權性文學的一次有力挑戰,它顛覆了之前知識分子們所掌握的文學創作特權,而創造了一種新的“大眾智慧”、簡明易懂且詼諧幽默的“新型知識”,并且將知識身體化、實際化、平民化,解脫了“知識”束之高閣的強烈理論性色彩。
解放以來的韓國文學,一直圍繞其現實主義性格產生了各種紛爭,從解放之初的“參與文學”和“純粹文學”之爭,到后來的“民族文學”與“民眾文學”之論,可以說,韓國當代文學有著同韓國社會政治緊密相關的特征。但文學終究不是什么靈丹妙藥,并不是用來立竿見影地治療社會病癥的。它的存在固然與社會有著密切的關系,但它也有著高于社會的一面,“燭火示威”對傳統知識性格的挑戰,使韓國知識分子感到焦慮不安,正是在這種挑戰下才會促生韓國文學的新思路。例如韓國知名作家黃皙(一九四三年出生)今年采取了網絡連載小說的形式寫作,受到了眾多年輕讀者的歡迎。而二○○八年八月,他的這部網絡小說以印刷書籍的形式出版后,也一直穩坐暢銷書的寶座。這都是現今的文學語境下催生的新氣象。
二○○八年八月二十五日首爾,南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