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化”是近年來社會科學研究中的一個核心詞匯。眾所周知,西方理論對中國現代學術的發展影響至深,學者在進行學術創作時,常常會有意無意地從西方理論中尋求答案,或者套用西方理論框架解釋中國的歷史事實。有學者曾戲言中國的學術研究永遠無法逃出西方理論的魔掌。對于完善而成熟的西方理論,我們無法視而不見,但是若將其奉為圭臬,不加思辨審慎地運用,不僅無助于學術的發展,使中國學界的研究成為西方社會科學理論的注腳,而且也傷害了自身的學術品質。目前,這種趨向已經開始有所逆轉,許多學者避免西方理論的簡單嫁接,努力從中國實際中提煉問題意識和闡釋模式,以建構本土化的學術理論。走向田野與社會,開展區域社會史研究是行龍先生在《走向田野與社會》中對如何實現本土化理論的回答。在論著中,作者注重對社會史、區域社會史發展脈絡的梳理和理論反思,并在實證研究的基礎上提煉出區域語境中的本土化理論和研究方法。
區域社會史研究強調挖掘區域歷史的內在發展脈絡和運行機制。“水”是至關山西歷史發展的主線,并因此而形成“水利社會”。社會史研究以人口問題為起點,作者在國內較早出版了近代人口史研究的專著,在長期的研究過程中積累了人口、資源、環境之間互動的問題意識,并最早倡導從社會史角度開展中國人口、資源、環境史的研究。明清時期的山西人口稠密而水資源嚴重不足,生態環境趨于惡化,各流域村莊常常因爭水而發生械斗事件,這時的“水”不僅至關個人的生存,而且是整合流域村莊的家庭、鄰里、村際關系、地域聯盟的紐帶,也是影響當地各種社會關系沖突與分化的重要因素。流域內的人群因“水”而合,因“水”而分,因“水”而屬于不同的社會組織,居于不同的社會地位。以流域為主線,周圍的村莊聚落綴連起來,形成不同于其他社會發展模式的空間結構和社會秩序(鄧宏琴:《文化的水與嬗變的社會》,《史林》二○○七年六期)。從“治水社會”到“水利社會”,凸顯的是研究視角的轉換和研究程度的加深。山西的集體化時代也頗有特點,從抗日戰爭時期李順達的第一個互助組到“農業學大寨”,可謂一路風光,家喻戶曉,是全國的典型,也是研究集體化時代中國農村的資料庫(32頁)?!八鐣焙汀凹w化時代”是作者對山西區域特性的理論概括。
不同的研究主題有不同的時間尺度,也有不同的時段劃分,區域史的研究要重視分期問題(30、46頁)。元末明初的戰亂使全國人口總量有所下降,尤以中原為重,但山西此時因少受戰亂,人口總數一路“飆升”,明初山西的人口相等于河南、河北兩省的總和,由此而促成了洪洞大槐樹移民的歷史事實及傳說故事;明清以來山西的生態環境日益脆化,自然災害尤其旱災頻繁發生,光緒初年的丁戊奇荒使山西人口亡失慘重;山西的煤礦資源極為豐盈,而土地和水資源卻嚴重不足,并成為長期困擾山西社會發展的嚴重問題,地狹人稠促成了人口的遷移,也使明清以來商業人口明顯增多。這些看似孤立的歷史事實,背后的深刻根源是明清以來直至當今人口、資源、環境之間復雜的關聯與互動,山西區域的內在運行機制也因此發生了轉變。重視區域的分期,同時要從長時段對區域發展進行研究。例如,山西各地的爭水事件和人口、資源與環境之間的互動在當今依然上演;就集體化時代而言,建國以后各項制度和政策措施的制定無不基于抗戰時期共產黨在根據地的實踐探索,農村社會的結構變化也無不是從根據地時期開始的。所以說,明清和抗戰時期是山西水利社會和農村發展的轉折點與坐標系,同時也要將其順延至當代,如此才能對區域內在發展脈絡有準確理解。區域史的研究同樣要重視空間的劃分,這涉及如何界定區域的問題。區域可大可小,不可將其限定在物理上固定的空間里,因為作為研究對象的人總是處于各種政治、市場和社會網絡當中,總是活動的,研究者應該注意到這些聯系并根據研究的問題來界定區域。比如,階級成分的劃定在集體化時代對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產生了重要影響,作者對集體化時代的研究,以劃分階級成分的基本單位——村莊作為研究區域。區域分期與區域劃分是緊密結合在一起,應該賦予區域新的時空概念(47頁)。
區域社會史研究需要有“整體觀”(26頁),從研究內容上可以理解為布羅代爾所稱的“社會史所要求的歷史不僅是政治史、軍事史、外交史,而且還是經濟史、人口史、技術史和習俗史”,是政治、經濟、技術等等各種要素綜合作用的結構體;從認識論上可以理解為國家與社會、制度與實踐、歷時性與共時性、過程與結構的結合體。研究者在進行區域研究時,往往會選擇其中的一個專題來做,但這個專題絕不是孤立的,它往往會與本區域的其他要素如環境、宗族、民間信仰、商業經濟、士紳以及國家賦役稅收制度等發生錯綜復雜的聯系,我們應該在堅持自己研究問題意識的主線下重視這些聯系,使研究更為深入而不至流于粗疏空泛。一個區域社會,權力是如何分配的,社會秩序、社會規范是如何形成的,這從某一種角度來看屬于政治問題,但在此過程中,各種經濟的、文化的因素都在起作用。作者正是通過國家權威的剛性介入、地方權力的分配與實踐、信仰與傳說的民間文化、生態環境、天然資源、自然災害等要素,在歷史過程與各要素相互作用的結構中對“水利”社會做出“整體性”的把握。再如,晉中商人的崛起,不僅是明朝國家“開中制”創造的契機,也由山西晉中特殊的地理位置而促成,這是一般論者集中討論的兩種因素。作者認為除此而外,人口、資源、環境長期互動之下自然和社會生態失衡造成了生存壓力也是晉中商幫形成的重要因素。作者同時改變以往晉商研究中“就商言商”的局限性,從晉商在地方政治、經濟組織與經濟活動、社會生活、秧歌文化、婚姻家庭等各個方面的互動進行了深入的探討。這樣,將各項相關要素納入晉商活動的主題之下,可使晉商和晉中地方社會的面貌更加豐滿地呈現在讀者面前,也使許多問題得到更為深入的解釋。不過,如果不是將晉商與地方社會置于相互對立的兩面,而是將前者融入后者當中,并看做后者的有機組成部分,是否會對晉中地方社會的研究更加推進一步呢?
要實現整體觀,還需要“重提政治史”,但并不是要回到原來的政治史研究框架,而是從社會史角度重新審視政治史、制度史,注意考察社會史的政治語境(28頁)。因此,社會史研究不是撇開政治,也不是棄重大歷史事件于不顧,而是要把這些與具體的人、具體的事件聯系起來,與具體的“社會”發生聯系,將國家制度安排與地方實踐相互結合起來,自下而上、以小見大,探討國家和社會互動之下區域社會的內在運行機制及其背后的國家。這樣做出來的區域社會史才不是雞零狗碎,才具有“整體性”,也才能避免滑入“碎化”的危險。作者對集體化時代村莊的研究,看似集中于對國家政治權力在地方實踐邏輯的探討,但實際上展示出的是普通民眾在集體化時代中的多維生存圖景。作者將民眾在“集體化”影響之下的經濟發展、心理與行為邏輯、復雜多變的社會關系以及國家制度在地方的微觀實踐充分地展現出來,并將集體化時代本身看成是“一個多種行為主體和結構共同作用的結果”(171頁)。從此種區域社會史研究中,我們看到了鄉村社會的復雜性與多面相,也看到了鄉村背后是以何種面貌呈現的“國家”。
進行區域社會史研究,走向田野與社會是一條重要的路徑。社會史研究改變以往政治史范式,采用自下而上的視角,入手點是微觀的基層社會和民眾,區域社會史又將基層社會與民眾具體化,因為他們總是處于具有一定時空特征的特定區域中。這里的“區域”雖然對于研究者而言已經“時過境遷”,但它無論在時間上還是空間上,都是歷史延續的產物,是研究對象具體生存過的空間和形成各種抽象社會關系的載體。研究者置身于現實的田野與社會中,可以具體地感悟到此時此地的“空間感”與“社會感”,從而未嘗不可以進行跨越時空的漫步與對話,探尋彼時彼地的人群和他們的故事。雖然現代化的行進對傳統文化形成了沖擊,但許多傳統因素依然在基層社會中頑強地生存著。直至今日,傳統的鄉土文化在各地出現復蘇的跡象就是很好的例子。這些文化現象在經歷了歷史的洗練之后已經與以往不盡相同,我們可以通過實地訪談,切身地觀察、感受其間的細節與過程,了解現實中人的思考方式和生活態度,理解所謂的“地方感”或“地方性知識”,并對研究對象進行歷史的追述,分析其間究竟保留了什么和改變了什么,以及制約和促進其變化發展的各種因素。作者從叔虞祠、圣母殿、水木樓的建筑外形與神靈形象,以及各神祭祀地點和空間布局的變化,解讀出晉祠主神三易其位的演變,以及其背后所富含的國家與社會的權力互動。試問,不置身于研究對象所處的具體場景中,又怎能認識到‘以水為中心’是晉水流域祭祀系統的主脈,又怎能挖掘出這種因“水”而形成的豐富歷史內涵?現在山西境內各流域村莊爭水事件仍在上演,有些解決辦法是沿用了明清時期的,這能說僅僅是歷史的巧合嗎?此情此景,可往復矣!置身于這種歷史“現場”,對于歷史問題的把握顯然會更為深刻。這也是走向田野與社會對于學術研究意義所在的明證。
走向田野與社會,可以搜集到各種不同種類的地方民間文獻。作者強調以歷史學為本位的田野調查工作,就是強調田野調查對于擴充社會史、區域社會史研究資料的重要意義。社會史的復興,在史料上掀起了一場“革命”,以往不登學術研究大雅之堂的詩歌日記、碑刻族譜、報紙廣告、手札、回憶錄、契約賬簿等愈益受到研究者的青睞與重視。作者通過對《晉察冀畫報》的解讀展現出抗日根據地“戰爭、革命、生活”的激烈碰撞;運用“竹枝詞”描繪出山西民眾的生產生活、歲時節令和婚喪嫁娶的民俗、煙禍、賭博和溺女流弊的民風等的民生百態相;從清末民初農村一個普通商號的賬冊中揭示出其經營脈絡、過程及其背后反映的地域經濟生活;通過對村莊基層檔案的梳理挖掘出其中所包含的經濟活動、政治運動、文化生活、宗教信仰、人際關系、社會救助、人口家庭等各方面的內容;展現了雖是一位普通鄉紳,但已經成為社會史研究注意的熱門人物劉大鵬的三種遺作,并從其個人的心態、思想觀念、歷史命運來透視新舊交替時代下社會結構、社會生活、西學教育、新政事業等的社會變遷。作者在史料的搜集與運用上是自覺的,這些研究展現了什么可以作為研究區域社會史的史料,我們從中也可以看到作者運用和解讀這些史料的方法。
走向田野與社會,也可以更好地解讀文獻。不在田野里,就會將文獻置于形而上的思考,“走在鄉土上,才會發現在書齋中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卻是鄉村社會的一個‘常識’”(24頁)。作者對新發掘資料的解讀促成了筆者以下的一些思考。大致而言,區域社會史研究利用的文獻,既有官方文獻,也有民間文獻,還有既含有官方又含有民間內容的半官方半民間文獻。官方文獻產生于封閉性的政府機構中,我們無法直接了解它是如何產生的,但民間文獻不同,它來源于開放性的田野與社會,走入其中,就可以了解民間文獻產生的具體情境,在保存較好、種類和數量較多的地方,甚至可以從中讀出文獻的系統性、連貫性與整體性,從而對其做出文本上的分析,這無疑可以更好地解讀和利用民間文獻。后現代思潮又促使我們對作為資料的文本本身做出更為深入的思考,比如文獻是如何產生的、如何傳播的,誰在控制和利用文獻的傳播等等,這本身也是一個歷史建構的過程。同時,將文獻中包含的人物、地點及抽象的社會關系與現實情境相對應,完全可以激發研究者的問題意識和寫作靈感,加深對文獻、對歷史的感悟能力。由此看來,走向田野與社會,不僅僅只是資料范圍的擴大和搜集資料方法的改變,研究者對歷史的解讀方式發生了改變,對歷史認識的方法、研究的方法也發生了改變,這樣就可以深化對歷史的理解,甚至改變以往的研究結論。
作者在自序中坦言,自己的學術探索經歷了社會史、區域社會史、人口資源環境史、集體化時代社會研究等幾個階段,簡言之,就是從社會史到區域社會史(1—2頁)。從《中國近代社會史》、《近代華北農村社會變遷》、《近代山西社會研究》直到今日的《走向田野與社會》,一路行來,是作者孜孜、不斷前行的身影,也是二十多年來中國社會史發展的路程軌跡。閱讀這本理論、方法、資料兼而有之的著作,不用擔心陷入理論的囹圄,因為其中沒有純學理意義上的理論探討,有的是作者結合實證研究所做的闡發。作為初學者,我們常常會看到一些晦澀難懂的著作,高居“廟堂”之上的理論常常弄得我們云山霧罩,筆者以為,這本專著更多的是擔當著“領路人”的角色。
總之,走向田野與社會已經成為著者進行區域社會史研究的一種學術理念和治學方法。以田野調查為起點,將第一手的地方民間文獻與田野感悟相結合,將歷史研究方法與人類學田野調查的方法相互結合,并從社會學、民俗學等學科中汲取研究方法和有用的問題,從具有時空特征的具體情境出發,從水利社會、晉商和集體化時代的村莊把握山西的歷史發展脈絡,在討論中兼顧環境、經濟、政治、文化、人口等的橫向因素以及國家、紳商、普通民眾等的縱向因素在地域社會的交錯互動,以此來把握區域社會的運行脈絡與機制?!吧鐣返难芯吭阶呦蛏钊?,田野歷史學家的工作就越顯重要?!边M行區域社會史研究,走向田野與社會是一條必要的路徑,于此才能收集到真正反映研究對象或與其密切相關的民間材料,從而深入解讀區域歷史,也才能提煉出本土化的理論、凝練出本土化的研究方法,真正表達出歷史學家對地方社會歷史變遷的理性關懷。這本著作提醒我們,不可盲從西方理論,而應該建基于區域扎實、實證的研究基礎之上。只有堅持“區域”的研究取向,通過“走向田野與社會”去親身實踐,才能實現歷史研究理論的本土化。
(《走向田野與社會》,行龍著,三聯書店二○○七年十二月版,35.00元)
《走向田野與社會:社會史研究的本土化取向》作者簡介及聯系方式
1、作者簡歷:
鄧宏琴,女,1977年3月,山西平遙人,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中國近現代史專業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社會史。
2、聯系方式:
Email地址:dhq@sxu.edu.cn
聯系電話: 13293515320
身份證號:142431197903030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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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訊地址:山西省太原市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 鄧宏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