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家庭生活的影響是莫泊桑悲觀主義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莫泊桑出生于一個沒落的貴族家庭。他天資聰明、自由好動,從小就迷戀大自然,崇尚大自然的自然美。但他的快樂童年是短暫的,稍懂事時,他就發現了家庭潛在的危機。他的父親沒有固定的職業,多年來家中的生活全靠父母各自僅有的幾處產業的收入維持,近乎坐吃山空,并且他父親吃喝嫖賭,無所不為,把自己的產業蕩盡后,又在打主意變賣莫泊桑母親的產業。所以,莫泊桑的父母經常處于戰爭中。大概在莫泊桑10歲時,母親以協議分居方式來解決家庭的不愉快和爭執。家庭的解體,在莫泊桑幼小的心靈上涂上了難以抹去的陰影,他快樂開朗的性格也被這一變故所扼殺。他最怕看到同齡的孩子由父母陪著玩耍,因為每當此時,他的心底就涌上無限的憂傷和悲哀,有一種慘遭遺棄的孤寂之感。人類心理學家對離異家庭孩子的性格作過測試,結果表明,在單親家庭里成長的孩子都有憂郁、苦悶和悲哀的性格特征。因為從快樂的世界一下子跌入不和諧的世界,他們幼小的心靈難以適應這種不平衡,而這種不平衡會導致小孩自我封閉,獨自寂靜地承受社會和家庭的壓力,不愿向別人傾訴。莫泊桑的悲觀主義可能從此時就開始萌芽了。
莫泊桑的母親聰慧絕倫、溫文爾雅,通曉四五種外語,酷愛文學藝術。莫泊桑之所以對文學有濃厚的興趣,與他母親的啟蒙引導是分不開的。莫泊桑13歲就被母親送到了教會學校,而莫泊桑是極為反感教會的教育,他以一種排斥的心態接受著教育,精神上感到了越來越無法忍受的痛苦。后來,他用詩歌表達他個性解放的思想和熾熱的愛情,結果被教會學校逐出校門。這些經歷成為莫泊桑一生都抹不掉的陰影,并在他后來的作品中都有所表現。他雖接受了5年的教會教育,但他的一生中卻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和宗教虔誠。就連他臨死時都沒有請神父安慰他進入天國的靈魂。莫泊桑的悲觀主義是不需要從宗教那里找到慰藉的,他的悲觀主義是灑脫的悲觀主義,是不需要借助任何屏障來遮掩的,他直接用糜爛的生活發泄他的悲觀主義。他曾在一封信中毫不隱諱他的玩世不恭,宣稱:“我的朋友,床鋪就是我的一生!我們生于斯!愛于斯!死于斯!”[2]無可救藥的悲觀主義使他把愛情婚姻當作幻滅和丑惡,這一觀念的淵源可能就是他的家庭生活造成的。
其次,莫泊桑生活的時代、社會的境況是他悲觀主義思想產生的根本原因。莫泊桑生活在19世紀50年代,此時的法國社會正處在自由資本主義向帝國主義的過渡期,也是各種階級矛盾和斗爭最劇烈的時期。莫泊桑本人也親身經歷了1870年的普法戰爭、第二帝國的覆滅、國防政府的成立及巴黎公社革命等重大的事件與政治斗爭。這些斗爭在帶給他歡樂與鼓舞的同時,更多地帶給他的是悲哀與痛苦。特別是普法戰爭,令他刻骨銘心,經歷了一次痛心疾首的“洗禮”。戰爭打響時,他欣然入伍,滿懷愛國主義的激情奔赴前線。然而戰爭的結果卻給他深深的一擊——國防政府解除巴黎的工人武裝、鎮壓愛國人民,并簽定了割地賠款的和約。這種喪權辱國的敗行使莫泊桑義憤填膺,他逐漸看清了統治階級外強中干的真實面目:他們一手挑起了戰爭,卻又不負任何責任,親手葬送了祖國的前途,他們是真正的民族敗類和賣國賊。普法戰爭深深地刺痛了莫泊桑的愛國之心,他對自己想通過建功立業而有所作為的理想喪失了信心,對社會喪失了信心,對統治階級也喪失了信心。從此,他對國家大事便抱著一種相當冷漠的態度。1871年,巴黎無產階級革命爆發,對于這場關系著法國前途和命運的斗爭,他也是無動于衷。所以,在他的文學作品中,雖然在對資產階級和貴族階級的丑惡進行無情鞭撻的同時,也贊揚了普通人民的美德,歌頌了他們的反抗精神;但他脫離了人民群眾的革命斗爭,看不到未來人類社會發展的光輝前景,把腐敗黑暗看成是永恒的現象,流露出了對人類前途感到黯淡和灰色的情緒。莫泊桑在贊賞英雄之余,將自己的悲觀主義思想和盤托出。沒有讓莫泊桑失望的時代和社會,就不會有莫泊桑的悲觀主義;同樣,沒有莫泊桑遠離人民的斗爭,也就沒有莫泊桑的悲觀主義。他是帶著對統治階級滿腔的憤懣來進行文學創作的。
再次,莫泊桑從前輩哲學家和同時代作家的思想中汲取了悲觀主義的營養。莫泊桑認為叔本華是“人間出現過的最偉大的夢想破壞者”。[3]他接受叔本華關于事物永無休止地消逝,時間不斷地在分崩離析的觀點,認為人類永遠無法達到目的,人的欲望是無限的,聽取欲望的驅使,人類就永遠沒有安寧。他不相信人類有天才,認為人不過是一種野獸,僅僅比其他野獸高級一點而已。他否認天主的存在,人生活在一個空虛的、失去意義的世界里,世界是一個痛苦的世界。“人生是痛苦的,人生像鐘擺一樣,擺動在痛苦和無奈中”。[4]尼采從另一個角度提出了悲觀主義學說。他認為“上帝死了”、“上帝不存在了”,[5]這個世界充滿了罪惡和混亂,他呼吁一個“超人”英雄來拯救世界。他主張人要有知難而為的精神,盡管人無能為力以悲劇而告終,但是像西西佛這樣的英雄還是被人們崇拜著。人是一個悲劇的角色,脫離不了苦海。莫泊桑對這些理論深信不已,并將其運用到自己的為人處事中,他采取一種消極的玩世不恭的態度,麻醉自己清醒的頭腦。而狂歡之后,他又會冷靜下來譴責自己不負責任的行為和消極處世的態度。在作品中,他不止一次地作過深刻的懺悔。他想超越眾生,又無法超越;他想回避現實,又無法回避;他想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又覺得希望渺茫。他在一種十分尷尬與矛盾的境況里毀損著自己的生命,折磨著自己的靈魂。
莫泊桑的導師福樓拜對莫泊桑的悲觀主義思想的形成所起的作用也是不可估量的。福樓拜獨身主義的思想深入莫泊桑之心,所以莫泊桑的生活方式、待人處事的態度、寫作風格都與福樓拜相似。在莫泊桑看來,一個外表體面的貴族家庭全是由金錢來奠基,愛情、婚姻在他的小說中總意味著幻滅,充滿著丑惡。在資本主義社會的愛情和婚姻問題上,他是一個洞察者和徹悟者,再加上他家庭生活的不和諧,導致了他在這些問題上由無可救藥的悲觀主義發展到極端的玩世不恭,表現為私生活的非常糜爛。可見,悲觀主義的人生哲學已深入莫泊桑之心,并使他麻木,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泥坑!
莫泊桑接受了左拉用實證主義的方法進行文學創作的觀點,在創作中只專注冷靜客觀的描寫而不表現自己的社會道德評價。莫泊桑從生物的角度觀察人、描寫人,竭力展示人的自然本能,揭示現實的骯臟,表現人的可怕、人的痛苦,他的悲觀主義色彩就更加濃厚了。他的作品極少表現樂觀主義,因而給人一種壓抑感,而他高超的寫作技巧又常使人疑慮重重:他對揭示的黑暗面是同情、肯定、欣賞,還是批評、否定、鄙棄,這一切往往使人難以捉摸。莫泊桑的悲觀主義的種子就是在這些悲觀主義的營養中發芽、成長的,因而長得很茂盛,所以,他的悲觀主義也就顯得更加頹廢消極。
最后,莫泊桑個人身體的因素也是他悲觀主義思想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精神錯亂的瘋癲癥幾乎是伴隨著莫泊桑的創作生涯而開始的。1880年,他的成名作《羊脂球》問世前不久,他突然感到右眼看不到了,雖多方求醫,但仍無濟于事。后來,左、右眼交替疼痛,并伴有偏頭痛,使他苦不堪言,一度中斷寫作。1883年,一種使他精神受到極度刺激的病癥——幻覺開始出現,使他整天處于恍惚的恐懼中。1886年,他病情加重,不得不到處療養。1889年,他的弟弟死于精神病院,給他以致命的打擊。1892年,他的精神防線徹底崩潰,病魔的折磨使他曾三次試圖自殺,病魔使他完全成為了一個生活絕望者。他不止一次地同友人談到死,也多次在專欄文章中明確指出死亡的不可戰勝:“只有死亡是一定的!我相信是必然的、萬能的死亡!”“呼吸、睡眠、飲食、走路、辦事,我們所做的一切,或者說生活,都是死亡!”[6]對死亡的堅定不移,加快了他走向悲觀主義道路的進程。他在小說中多次寫到人的死亡、恐懼、幻想,精妙獨到、細致入微、奇異神秘、形式多樣,有時還會令人毛骨悚然。沒有個人的體驗,是不能如此惟妙惟肖、細致入微地展示人的各種心理狀態的。
通過以上四個方面的論述,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莫泊桑悲觀主義思想形成的根源、過程及其對莫泊桑創作的影響。童年時家庭生活的不和諧,埋下了他悲觀主義的種子;青年時看到腐敗、丑惡、偽善的社會,使他的悲觀主義種子發芽,破土而出;悲觀主義思潮和同時代文豪思想的熏染,使他看不到光明的前景,找不到正義的力量,進而沉淪,采取玩世不恭的態度,追求感官享受和及時行樂的生活方式。但他又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反省自己,解剖自己,希望人類有美好的生活。他用筆來表達他深刻的洞悉和徹悟,用外表的狂放不羈來宣泄他的不滿,宣泄他的悲哀和“含淚的笑”。當我們對莫泊桑的悲觀主義思想做這些粗略的概括后,我們就能辯證全面地理解他了。他的身上所體現的善良與邪惡、積極與消極、放蕩與道德的二重矛盾,其實都是與他的悲觀主義思想一脈相承的。
參考文獻:
[1]譚榮,周大蓉.諷刺的是什么[J].語文教學通訊,2004年第2期.
[2]張英倫.莫泊桑傳[M].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8月版.
[3][4][5]趙敦華.現代西方哲學新編[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2月第一版.
[6]張英倫.永恒的流星——莫泊桑傳[M].湖南文藝出版社,1995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