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不正經鄭彥英

認識彥英兄是從一張名片開始的。

當時，我還在三門峽文聯工作，彥英兄到三門峽去了。記不清是公干還是私干，但畢竟是省里下去的名人，就吸引了很多業余作者——都寫小說，人家當時就已經是專業的了，何況作為專業作家。人家當時已經很有名氣了。

彥英兄給每個業余作者發了一張名片。一副有教無類的樣子。那時候，我周圍的人用名片的還不多，可是人家已經用上名片了，而且是彩色的。而且上面還有他的照片。這一下子就把我給震住了——乖乖，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名片呀!什么都不用多說，姓名、職務、聯系方式、音容笑貌，便統統給你交代清楚了。

那是一個冬日，但太陽很好。沒風沒雨的日子，三門峽的太陽一般都很好。我注視著照片上的鄭彥英——太純凈了，純凈得就像黃河邊結出的第一塊薄冰；太正經了，正經得就像個真正的機關干部。我悄悄地把名片上的鄭彥英與身邊的鄭彥英對比。卻一時怎么也對不上號。名片上的鄭彥英很標準。就是文革時期偉人像的那種，也像偉人一樣光芒四射，照亮了一方天地，同時也留下了一塊陰影，正好把眼前這個一臉搗氣、滿嘴涮話的鄭彥英罩了進去。

心想，這老兄不能開口，不說話時一臉的正而八經，一張嘴就不那么正經了，邪槍亂炮，誰也不清楚他心里的準星瞄住了什么目標。比如，他堅決反對文學為政治服務，說“文學只為作家和讀者服務。你寫了，你讀了，你高興了，愉悅了，你就享受服務了”；比如，他否認生活是創作的惟一源泉，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生活著，可只有少數人才成了作家：我父親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還多，可偏偏是我成了作家”，等等。現在聽來，這些觀點差不多已經是陳詞濫調了，可在當時、在三門峽那個小地方卻是很嚇人的。而且，他說到“服務”時，臉上有一種壞壞的暖昧；說到“源泉”時，好像不是說文學，而是說他老家地里的莊稼；語言和腔調也是糙糙的，跟三門峽當地的口音差不多。

問了，才知道彥英兄老家在陜西禮泉縣，也是個從農村出來的放羊娃。我的心里就暖了一下。從地緣上看，三門峽與陜西搭界。何況，三門峽就是老陜州。周朝時周召二公分陜而治，陜州以西歸了哥哥，陜州以東歸了弟弟，陜西也便因了陜州而得了名。這樣說來，我們就算是老鄉了，雖然不是親老鄉。但伯叔老鄉應該是名副其實的吧。心中就對這老兄親近了許多。

真正走近彥英兄，是從兩個數字開始的：516和286。

前邊那個數字是他家的電話號碼。那時候，我家還沒有裝電話，好像很多人家里都沒有電話，可彥英兄家里已經裝上了。我想，到底是名人哪，連家里都裝了電話，那不跟電視里的中央首長一樣了嗎?這個號碼能跟一個歷史事件的某一種“分子”聯系上，很容易就記住了。后邊那個數字是一種電腦的型號。當時，我家沒有裝電話，可我見過公家的電話；而電腦，我只是聽說過這種東西，還沒有見識過它的模樣。

彥英兄是這樣給我介紹他的電腦的——他說：電腦不但可以用來打字、寫作，而且寫累了還可以在上面玩游戲——然后，他跳過了打字和寫作，直接進入了他玩過的那種游戲：游戲里有一個美女(好像還是洋美女)，你闖過一關，她就扭擺著給你脫一件衣服。你闖過一關，她就扭擺著給你脫一件衣服……那個清晰啊，你連她身上的汗毛都看得見!

聽聽吧，他竟這樣介紹他的電腦。

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寫小說了，但是還沒有結婚。你想想，一個大作家如此介紹他的既可以寫作、又可以玩那種游戲的電腦，對于我這個未婚的文學青年會是一種怎樣的誘惑!

這個人太不正經了。我想。

這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感覺，很多朋友都有這種感覺；這也不只是男朋友們的感覺，很多女朋友們也都有這種感覺。

奇怪的是，人們都喜歡他，男人們喜歡，女人們更喜歡。日怪!

這可真是日了怪了!日怪得沒有道理嘛!

可是，世界上就有那么一些蠻不講理的事，這老兄卻就是那么討人喜歡。也許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不正經的情結，一方面假裝正經，一方面又悄悄地暗戀著不正經的人。

從那時起，走近鄭彥英，走近電腦，就成了我心中的夢。

走近彥英兄比走近電腦要容易一些。雖然一個是業余作者，一個是專業作家，但畢竟還有文學這座橋梁，當兩個人都鐘情于某種崇高和神圣時，接通心靈就便捷了許多。何況還有一些不太崇高、不太神圣的共同愛好呢?比如都喜歡打麻將；比如都喜歡喝酒；還比如，都喜歡那個關于洋美女的游戲，等等。很快，我們就成了好兄弟、好朋友。但走近電腦就困難了許多。那時候還沒有Windows系統。所有的電腦都用的都是Dos。什么根目錄、子目錄，在路徑上走不了多遠，我就摸不著大小頭了。

心里就覺得怪氣：這老兄比我大七八歲，他怎么就那么頭腦清晰、腿腳靈便呢?于是，除了敬重。又對這老兄多了幾分艷羨——這是一個時尚的人啊。

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事了。

然后就進入了新世紀。我調到了省文聯，而彥英兄卻到三門峽的靈寶掛職去了。心里便暗自竊喜：這回兄弟倆調了個個兒，你去了豫西那老山窩。我來了省城大都市，也該著弟弟時尚一把了吧?可是我錯了。我剛把Windows玩熟，人家已經筆記本了；等我能玩電腦游戲，人家已經因特網了；等我家里裝了電話，人家已經用上手機了；等我用上手機，人家那手機已經能照相了；等我的手機也能照相，人家已經GPS了……在河南的當紅作家圈里，彥英兄的手機最繁復，別人的手機是工具，而彥英兄的手機不但是工具，還是玩具。

不由想起兩句流行歌曲：“男人的肩膀靠不住女人的浪漫，癡情的腳步追不上變心的翅膀……”二十多年過來，在很多方面，我都只能望其背項——這老兄是越老越不正經了。

忽然心里一動：都說老不正經，老不正經。可見“不正經”也是需要資歷的。人生在世，總是要經歷很多事情的，況且，這世界上的事兒正經的少，不正經的多。屈指算來，彥英兄也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了。五十多年，耳聞目睹的不正經事兒多了，慢慢地也就從正兒八經的一個人，變得老不正經起來。

老不正經的鄭彥英，是越來越讓人喜歡了。正經人追求意義，因而常常失于呆板；不正經的人卻追求意思，因而就更加有趣。再說，我這個人也不是什么正經貨色，就算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吧。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卻發現自己上當了——彥英兄的不正經是裝出來的，他可不是老不正經，他是一個假不正經的人!

2005年，彥英兄從豫西鍛煉回來了，他～回來就當上了河南省文學院的院長。這倒沒有什么。王侯本無種，何況這個院長也不是多大的官。重要的是，今天，你突然就收到了他的新作；明天，你突然就又收到了他的新作，每一本書的扉頁上，都是工工整整的行楷：“請方家指正”云云。于是我明白了，這些年他披著不正經的外衣，卻一直在悄悄地干著正經事兒啊。

比如在豫西鍛煉時，人家一邊當著市長。把靈寶弄成了三門峽的第一經濟強市，一邊寫了《老秘》、《石瀑布》、《洗心鳥》等作品；比如回來這三年，人家一邊當著院長，一邊又有了《在河之南》、《拂塵》、《風行水上》。另外，還有電影電視呢?還有書法繪畫呢?一部電視劇《石瀑布》讓央視八套著實紅火了幾十天，一部電影《紅頭巾》也只花了人家半個月功夫；不但出了焦墨畫集《鄉村模樣》，而且人家的畫都發行成名信片了，字在市場上也已經賣上好價錢了……

然而，干了這么多正經事兒，你卻從來沒見彥英兄有多忙，也沒見人家裝模作樣地把自己弄成正經人。正經人常常說自己是忙里偷閑，但彥英兄卻常常是閑里偷忙。

突然你會收到彥英兄的信息：“今晚有局，可來水否?”這便是要聚眾喝酒了。大概是出生在干旱的黃地高原的緣故吧，常常需要把酒當水來灌溉自己，而且要真喝起來也從不憷頭：“酒么，水么，曬干了也不過三錢么!”話語里透著西北漢子的生猛與強悍。突然你又會收到他的信息：“閑乎?字乎?”這便是要聚眾打牌了。到底是作家，把打麻將也跟寫字聯系起來，就讓這項不正經的活動變得正經起來，甚至變得有些莊嚴了。都是以文字為生的人。你能經得起這與文字有關的誘惑嗎?

可是，當大家正摩掌擦拳喝到興頭上時。電視里突然出現了一條新聞，說城市的東北角某個地方失火了，彥英兄就會推開酒杯，走到一邊打電話。問了，才知道失火的地方是文學院的鄰居，這老兄是害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啊。有時，剛剛抓了一把好牌，剛剛報聽，卻突然電話響了，然后跟大家說：“咱單位小x的孩子病了，我得去幫他聯系住院。改天再玩?”如果說喝酒不忘公事讓人欽佩的話，那么打牌不忘私情，就讓人感動了。

彥英兄是個時不時就讓你欽佩一下、時不時就讓你感動一下的人。

現在的節日太多了，大節小節，國節洋節，多得讓人都快要把它們忘記了。可彥英兄卻從來不會忘記，他不但讓自己節日快樂，還用各種方式讓朋友們跟著一起快樂。差不多每一個節日，你都會收到他的賀卡或短信，讓你感到今夕何夕的提醒和寒暑易節的祝福，而且從來都是自己的原創，決不照抄或轉發。這可不是誰都能夠做到的。很多人都覺得把朋友裝在心里就行了，沒有必要在乎那些形式和細節，而彥英兄是那種不但把朋友裝在心里、還能讓朋友們感覺到你就在他心里的人。零零星星的細節，像花朵一樣開放著，也就溫暖和芬芳了朋友之間的情誼。一個人給朋友送點祝福并不難，難的是大節小節都記著給朋友送去祝福；一個人心里裝著幾個朋友并不難，難的是等貴賤均貧富，心里裝著所有的朋友!

看看吧，想想吧，啥叫正經人?啥叫正經事?

在這個世界上，人太雜了，事太亂了，你要是太正經或裝正經，就沒法做人混事了。做一個假不正經的人，就像穿了一件迷彩服，一方面閑閑散散地“不正經”著，一方面閑里偷忙干著正經事兒，這才有趣、有意思，進而也就有意義了。所以，當我們剝下鄭彥英那“不正經”的外衣，就會發現這老兄其實還是一個正兒八經的人，甚至約等于一個好人、好男人。

于是我想：做事就做這樣的事，做人就做這樣的人。

我這么說，并不是要把自己弄成鄭彥英。歪瓜裂棗各有姿態，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殺法，誰也成不了誰。邯鄲學步的結果，是自己的路也不會走了。東施效顰到最后，就把自己那張臉弄成了四不像。但是，有一點是值得我們效法的，那就是——

勤奮而認真地正經著，或假不正經著……

2008年5月6日，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