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何鎮邦
本期本欄推出的是關于河南實力派作家鄭彥英的一組文字。鄭彥英生于關中,長于關中,在人民解放軍這個大學校里成為作家。上過珞珈山下那所大學的全國首創的作家班,由于是河南人的女婿。故落籍中原,成了一位馳騁于中原文壇的實力派作家。
鄭彥英多才多藝,在文學領域里,他寫小說,也寫散文。同時又是影視雙棲。最近讀他的《鄭彥英詩語焦墨畫——鄉村模樣》一書,才知道他還是位相當有才華的畫家,他的焦墨畫真是了得!看起來是位粗粗拉拉到關中大漢,卻是那么內秀!當然,他的長篇小說《石瀑布》、《洗心鳥》、《拂塵》等,散文集《在河之南》、《風行水上》等,電影劇本《秦川情》等,電視連續劇《彭雪楓將軍》等已奠定了他在文壇的地位,他既多才多藝和多產。又是位佳作迭出的名家。
鄭彥英又是位文學工作組織者。他擔任過河南三門峽市副市長、《三門峽日報》社長,現在又擔任河南文學院院長,在文學活動組織和行政工作中也表現出他非凡的才能。愿鄭彥英在文學創作道路上走得更遠,取得更大的成績。
我的童年與其說是在鄉村度過的,不如說是在我爺爺的肩上、膝蓋上和懷里度過的。每到早晨,只要我一醒來,我爺爺就把我抱在懷里,到田野里去轉悠,不管我聽懂聽不懂,他都充滿激情地給我講述他經歷的世界和事情。講許許多多的人物故事和風俗習慣,所以說,對鄉村的大概概念和小細節的了解,我在我爺爺的懷里已經知道了八八九九。我爺爺有一件皮大氅,每到冬天他就把我裹在里面。這件大氅如今文物一般地在我家的珍品室保藏著,每看到它,我就像又看到了爺爺,閉上眼睛,就似乎又依偎在爺爺溫暖的懷里,聽著爺爺帶有濃重關中腔的敘述,迎著清冷而又干凈的雪地里的風。
我節爺是一個典型的關中大漢,高個子、大手、大腳、光頭。爺爺在世時一直是我們家的支柱。民國十八年,陜西大饑,餓殍遍野。爺爺和我們村油坊家老三分別將自己家里的織品和繡品拿到終南山深山區,換得五斗救命的玉米,往山外背。那時是數九寒天,必經的一段無路的山坡上是光滑的冰溜子。必須一腳一腳穩穩地走過去,而且不能停頓,否則就會滑下萬丈深淵。爺爺在前面走著,油坊家老三在后面跟著,爺爺只聽一聲慘叫。油坊家老三掉下了深淵,爺爺渾身一麻,但連頭也沒敢回一下,依然一步一步穩穩地走過了滑冰覆蓋的山坡。爺爺給我說到這一段故事時唏噓不已,最后說,我不是個硬心人啦,我也想伸手救他呀,但是我連停都不敢停下來,我只要一停,我也就沒有命了,我沒命倒不要緊,你奶奶、你爸爸、你姑姑眼睜睜地在家里等著我背的糧食活命呢,我不回去,他們也得餓死!”說著摸著我的頭。“那就沒有你了……”
我奶奶是一個典型的關中女人,而且是小腳,每天早晨,她都仔細而又麻利地將她的腳裹好,然后快速地挪動著去幫我母親做家務。奶奶對我的疼愛像溫柔的春天的和風,吹到我的心里就永遠地駐扎在我的心里。我的生日我是根本不用去記的,因為我知道奶奶給我記著,每到這一天,奶奶就用舀飯的小勺子給我炒一個雞蛋,因為雞蛋關系到我家的柴米油鹽和針頭線腦。一家人成年是舍不得吃的。所以用小小一點油,小小的勺子,小小的火。炒得不老不嫩,還沒吃就讓我口水直流,那特別的香味,至今似乎還留存在我的嘴里。
奶奶始終認為,我的舉手投足、言談衣著,都和她的面子息息相關,是她對我的關心在世人面前的展現。我家有一個衣服甩子,類似于古代的拂塵。其實是裁衣服時剩下的布絮絮綁在木棒一頭。以甩打衣服上的塵土。我記得只要我出門,奶奶總要喚住我,給我周身甩打干凈了才允許我走。我的衣服扣子稍有松線的,衣服被掛破的,總是奶奶先發現。然后立即給我縫好。時間久遠了,奶奶用過的衣服甩子早已腐朽,但是奶奶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地留存在我的記憶里,在夢里,我還常常應著奶奶的呼喚。撒著歡跑過去。
我的父親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他會兩只手打兩只算盤同時算兩個方面報來的賬,他從地頭走一趟就能準確地報出這一片土地的面積,他還寫得一手好字,所以很年輕的時候就擔任了我們村的支書。父親對我的教育非常嚴格,不但是學習,更重要的是品德,畫面上表現的是我銘記在心的一件事,我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老師去鎮上開會,我爬到教室橫梁上往下面尿。父親知道后也沒有打我,只是叫我跪在地上,把院子里一塊巨大的、不規則形的鋪地青磚放到了我頭上,讓我雙手扶住。不準掉下來,然后站在我面前,對我進行品德教育。其實當時我根本聽不進去,因為那塊青磚太大了,太沉了,我的頭皮硌得像針扎一樣疼,脖子很快就酸了,腿也很快發起抖來,但是父親視若不見,依然有板有眼地進行教育。直到他說累了,才留下一句話,“不準取下來,好好跪著想想。”然后走了。他的話在我們家就是圣旨,雖然他到街上去了,但是誰也不敢取下來。雖然一家人都在我身邊站著,但是大家也只能安慰我。我至今還記得我一直在哭,一邊哭一邊盼望父親快點回來。等到父親回來的時候我幾乎要暈倒,但是我還是不失時機地說了一句:“爸,我再也不敢咧!我改!”父親這才說了一句:“取下來吧。”但是這時,我已經動不了啦。當爺爺給我取下大青磚后,我那種跪著的姿勢還僵硬地保持著。而且,父親的這一番教育,至今還在我身上施展著無窮的力量。
雖然父親是村里的支部書記,但是父親也一樣和大家拿工分,每到年底,生產隊是要兌現分紅的,把每一家人掙的工分折合成錢,分給大家過年。但是有一些家庭不但分不到錢,而且還得從家里往外拿錢。這都是那些人口多、勞力少的家庭,我家就屬于這一類。因為口糧是生產隊按人頭分的,口糧錢減去勞動所掙的工分錢,就出現了負數。到了年關就得還清這個負數。但是家里哪有錢呢?所以每到這個時候,父親蹲在會場一角,總是抱著頭一言不發,一個指揮全村人的支書這時候威風掃地。父親這種懊喪的心情一直要持續很長時間。因為欠生產隊的錢生產隊分到了那些應分錢的戶。那些人家也是等著錢過年的,人家就一趟一趟地往我家跑。父親只好再舍著臉借。常常是拆東墻補西墻。這種局面一直持續到我入伍后。當我成為一個作家后。對我成長過程稍有了解的人曾問我寫了近百萬字稿子,投出去無報刊發表我怎么還有恒心寫下去? 我總是調侃地笑笑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其實真正的動力,是我父親一次又一次的年關給了我太大的打擊,也給了我無窮的動力。
我的母親心靈手巧,會畫許多種畫,會剪許多種剪紙,還會裁衣服。母親根本不通醫道,卻治好了我的重大眼疾。那是一個炎熱的暑假,我在埋住頭頂的玉米地里鋤玉米,由于極其悶熱,我就想快一些鋤到地頭,吹吹風透透氣,動作就匆忙了,不小心被玉米葉子劃傷了眼球。當時只是覺得疼,我也沒有在意。但到了第二天,我母親發現我的瞳仁上長了綠豆大的一塊白斑。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母親大驚失色的樣子,因為這種眼疾在我們當地叫蘿卜花,一般是要跟著一個人一生的,有這種病的人,很難找到媳婦,更不用說參軍上大學了,因為體檢一項,你就過不了關。但是母親把我的眼治好了。母親找到一個老中醫,按他的說法,把我關在一個不透光亮的屋子里,十五天不準出來。每天早晚,母親到地里掐一根蔥葉,小心翼翼地提到家里,到了我的黑屋子,將蔥葉尖兒掐掉,讓蔥里的汁液流進我的眼睛。十五天后,當母親將捂在窗戶上的厚簾子揭開一個角,透進一絲光亮看我的眼睛后,母親突然嚎啕大哭了。這一哭不但使我心如刀絞。而且驚動了一家人。當全家人跑到我的屋子里驚惶失措時。母親才說出了一句話:“娃的眼……好了。”
我家是一個人口多的大家庭,上有爺爺奶奶。中有父親母親,下有我們五個兄弟姐妹,這么多人的衣服鞋襪,都要靠母親的兩只手紡出來、織出來、做出來。而且,母親是一個很好強的人,絕不能讓自己家的人穿得不體面。這種好強心給她增加了很大的勞動強度。在我的記憶里,從來沒有母親睡眠的圖象。因為我每天晚上都是在母親的紡線聲中睡著的,早晨醒來,聽到的,還是母親的紡線聲。后來我懂事了,問母親是在什么時候休息的。母親嘆口氣說,雞叫第一遍的時候,她和衣躺下,一躺下就能睡著,雞叫第三遍的時候,她就一骨碌爬起來,繼續紡線。每每想到母親這一番話,我的心都很酸,就想為母親做許多許多事情,但“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母親的恩情,我是永遠也報答不完的。更重要的是,母親的韌性和耐力,從心靈深處教會了我如何面對困難。近幾年來,我手頭的事情太多,有時候會被失眠困擾,每到這時,我就想母親的紡車聲。想母親紡線的圖象,還真靈,想著想著,就睡著了。我想,將來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會很富有,因為我帶著母親的紡線聲。
爺爺奶奶、父親母親,是我的長輩,是我的根。為什么我拿起筆做畫自然而然地就到了鄉村,因為鄉村是我魂牽夢繞的地方;鄉村田野,埋著我的爺爺奶奶;鄉村農舍,住著我的父親母親。我的身上流淌著他們的血,不管我走到哪里,我們的心臟。都以同樣的節拍跳動。
我是一棵樹
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給了我生命
大自然給了我陽光雨露
朋友和同仁給了我歡樂和榮譽
所以我真誠地向大家報以感激的微笑
我雖然沒有多大能耐
但我盡量讓自己的枝葉繁茂些
用以遮擋炎陽和風雨
給大家一些歇足和娛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