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纖玉手

墩子是個近三十歲的女人，不對，這么說不確切。應該說墩子是個年近三十的女孩子。這更不著調(diào)了，一個快三十歲的女人，再怎么扮嫩也不好往孩子身上愣貼。那我們就說墩子是個年近三十歲的處女吧，這樣夠直白明確了。墩子在這世上呆了近三十年，先不管她的心思是否純樸干凈，但她的身子卻是千真萬確的一塵不染。除了兒時曾在父親胸襟前抹過鼻涕流過口水，再就是十五歲那年被醫(yī)生割過盲腸，主刀的是男醫(yī)生，如果這也算有染的話，我們的墩子連公蚊子都不著招。

墩子一落地就鬧了個頭彩。當天晚報上登了這樣的消息：今天上午九點半在我市某婦產(chǎn)醫(yī)院一名產(chǎn)婦順利產(chǎn)下一名重為七點二五公斤的女嬰，現(xiàn)在母女平安。邊上還附著一張墩子咧嘴瞇眼的黑白照片，看不出是哭是笑。墩子的降生帶著轟動效果，有的女人挺挺個大肚子讓家人扶著來看西洋景。喂，305二床生了個十四斤半的胖姑娘，天啊，我兒子出生才四斤多，走看看去。一個做完剖腹產(chǎn)手術還沒拆線的女人也鬧著要去瞧熱鬧，被她男人一把按住說，有啥新鮮的，咱家得個帶把的比那不高級?女人說，帶把的多著呢，十幾斤的胖姑娘才新鮮。屁，又不是豬看什么分量。連看報紙的都張大嘴巴，我的親娘啊。這女人吃什么好東西了弄出這么個寶貝來。

那年月的生活不比現(xiàn)在，孩子落地有個七八斤重就算了不起了。正常都五六斤那樣。這孩子造了十四斤半，趕上兩三個孩子的分量。大伙圍著這個大號巨形女嬰胖丫、胖墩、肥肥地叫個不停。孩子媽就不樂意了說，女大還十八變呢，這才哪到哪。我女兒名叫纖纖。可憐天下父母心，當媽的是想用這個漂亮名字送女兒一個美麗的前景，達到以毒攻毒的效果。可能是太功利太猴急了，老天倒要跟你擰著來了，可能不叫纖纖還好點，這一叫不好了，近三十年來這孩子的身形連一點纖的意思都沒有，熊一樣矮墩墩的胖就像懷了六甲，臉盤上的眼睛和嘴被肉擠成了三條線，兩片臉蛋子耷拉著像墜著的兩只大蘋果。下頜抵在前胸上，中間省略了脖子這一環(huán)節(jié)。近看像個大燈籠，遠看像個郵信筒，走到哪都最招眼球。并且那臉上的青春痘已結(jié)疤，醬色的疤斑寫在她胖胖的臉上，酷似句號，清晰地表示著她的青春階段的完成與人生的成熟。

也正因了這個特殊造型才使得她把那純凈的女兒身一直延續(xù)至今。而纖纖這個名就像扔進大海里的一塊石頭。相熟的人都墩子墩子地叫，那當媽的早被現(xiàn)實打磨得再也沒脾氣，明擺著的事你跟誰叫勁?于是她也熱火朝天地喊著——墩子，喊得特過癮。墩子自己沒所謂啦，她很張揚也很得意地把墩子兩字高高地舉到了門面上。

墩子的工作室就設在小區(qū)街口，門楣上“墩子工作室”五個鈦金大字在陽光照耀下燦爛生輝。如果你在街上看到有工作室字樣的地方也別覺著神秘，再四下里細看看，噢，旁邊櫥窗里有這樣的提示，承做各種中老年人四季服裝。哈，是個裁縫店。叫裁縫店多跟不上形勢，沒檔次。工作室多好聽又時髦又大氣。

聽我說，如果你有長輩親人忘年交朋友，一定要把他或她領到這里來，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

怎么說好?其實造物主還是很公平的。它讓偏僻山村的農(nóng)民健康地活到百歲，讓榮華富貴者病魔纏身早早辭世；讓偉大人物的后代多數(shù)平庸，而讓目不識丁人家的孩子成為巨星。老天給了墩子一個粗壯愚笨的外形，卻賦予她一雙細柔靈巧的纖纖玉手。墩子媽曾想，纖纖這個名字沒有造化女兒的身材，卻為她造化成一雙巧手。總算派上用場了，這么想來當媽的心頭就平添了不少慰藉。

墩子的這雙手啊!手掌厚厚的有點兒圓，上面橫豎交錯著彎彎曲曲的玫瑰色手紋，軟得跟面團兒似的。鮮嫩的手指肚兒凸了出來，像地上散落的桃花瓣。指頭尖尖如雨后新出的筍芽兒。這雙巧手握著剪刀在布料上行走，就像按在音階不同的琴鍵上奏出一串串優(yōu)美的音符來。

這音符繞過街心公園，飛到有噴泉的小區(qū)廣場。飛到吊著圓葉子的梧桐樹上，飛到林林總總的樓群里，飛到家家戶戶的百葉窗上，就有不少人像蜜蜂尋著花香那樣，撲啦啦朝著墩子工作室來了。

有人穿著墩子做的衣服得意洋洋地坐在公公婆婆老丈人老丈母娘的寶座上。今天是兒子姑娘唱主角，可他們卻因這氛圍因著墩子的衣服而滋潤起來，他們在寶座上把身板拔個老高，婆婆丈母娘到底是女人，還悄悄把手伸到后邊探探自己的腰身兒，這墩子真了不得，能讓年過半百的人也現(xiàn)出腰姿來。男人女人們穿著她的衣服去郊游去聚會，出席朋友孩子的婚禮，就是那不愿出門的老奶奶也樂意往人多地方扎。其實你們不知道，老年人也不愿意總貓在家里，只是覺著老臉嘎巴的底氣不足，現(xiàn)在街上又修馬路又建新房，走在街上的人也都水水嫩嫩鮮鮮光光，這是主流社會，多好啊!人老了就不愿走動，怕給社會抹黑。有墩子的衣服撐著腰那就不一樣了!“你這套衣服哪買的?瞧這樣式瞧這身形瞧這顏色，絕了絕了。”“哪是買的，我們那有個胖姑娘墩子，那活計絕了絕了。”“你看我這老腰板子能不能也……”“沒問題沒問題，閑了我?guī)闳ァ！?/p>

他們再來時就會挽著老哥們老姐妹的手，那人從包里取出一塊布料說，我也想做一套。墩子上手抓了抓布料，用眼睛在來人身上前前后后掃一圈，然后“刷”地一抖，布料在空中像大鵬展翅那樣張開膀子，她把料子斜披在那人肩上，自己退后幾步，大拇手指朝下把二B鉛筆橫握著舉在額頭前方，用大拇指頭定位用右眼目測比例。這一板一眼跟畫素描倒接近，怪不得人家叫工作室呢，原來這么回事。她相摸好就在白紙上信手畫畫，橫橫豎豎的道道，看不出個一二三四來。然后拿過皮尺在那人身上上下翻轉(zhuǎn)。皮尺繞過脖子拂過肩膀，越過胸前高峰又滑向腰部最后游到肥厚的臀上……她的尺像一條金龍魚上下紛飛，游游蕩蕩穿來穿去。量過尺寸，墩子坐到電腦前噼噼啪啪地敲一陣，打印機那嘩嘩地送出來一張紙條，上面有衣服的樣式尺碼和領取時間。來人心里嘆到，這里壓根就該叫工作室的，裁縫店哪這樣?那人眉開眼笑地接過紙條彎指頭算算說，噢，八號，那不是十天以后。下星期我要去外地孩子他姑家串門，能不能快點?墩子面無表情搖搖頭，又看眼領著來的人，那人就識相地說，好飯不怕晚好飯不怕晚，說著拉她胳膊往外走。那什么我臀有點翹，做褲子時你留意下。墩子捻著布料說。八號來取吧。

哪塊方寸都有自家的規(guī)矩。墩子工作室的規(guī)矩是，只承做中老年人服裝，其余一概免談，十日后取衣服早一天也不行。這規(guī)矩跟鐵一樣沒人破得了。老媽的工友想提前幾天穿上新衣會親家。把嘴皮磨薄了也沒用，老媽最后跟人家說，還不是為了保證質(zhì)量，這倒是大實話。妹妹嬌嬌更不敢讓她做衣服，這個胖姐姐到現(xiàn)在還沒給她縫過一條褲衩。說到嬌嬌，這里就要插幾句，那嬌嬌和墩子就像不是從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一個嬌里嬌氣的美人胚子，小腰細得跟高粱稈似的，一碰能折。她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一只漂亮的鼻子，一張漂亮的嘴巴，一口漂亮的牙齒，一個草包的腦袋。嬌嬌花錢上了個自費中專，末了差不點沒拿著畢業(yè)證。總共才十二科，她竟然亮了十盞燈。真是個草包，現(xiàn)在在沃爾馬超市當收銀員。

墩子和她妹妹絕對是兩回事，大學一畢業(yè)就在離家不遠的街市上搞了工作室，之前她在一所美術學院里學服裝設計。畢業(yè)前同學們都風風火火地去搞現(xiàn)代時裝。墩子卻不聲不響地做起了中老年旗袍。她從骨子里對中老年人就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情愫，他們身上的那種端莊那種雅致那種沉穩(wěn)年輕人借兩條腿也趕不上，遠去了。那位阿姨的氣質(zhì)多好啊，如果上衣腰身再寬出一寸來會更好，褲子有點堆塌，應該用稍厚點的料子。通過細心觀察墩子終于明白，中老年人的衣著在色彩上要盡力跳出灰黑藍的框框，既要素雅深沉，又應該富于時代感。尤其是女性，選擇隱格隱條和細點碎花等色彩雅致的面料最好。款式更要線條明快雍容瀟灑，不宜開剪過多鑲嵌過繁，要突出這個年齡段穩(wěn)重端莊的風度和性格，布料質(zhì)地當然也要講究。不僅耐穿還要顯得落落大方。用合身的衣著把短處神不知鬼不覺地掖起來讓長處發(fā)揚光大。那件旗袍她用的是黑色帶小白點的真絲緞面料，立領比正常要高出半寸來，滾邊是微含著的，每一個褡扣都做得嚴絲合縫，旗袍右上角那個菊花形的褡扣整整用了她三天時間。這作品讓她拿了畢業(yè)創(chuàng)作一等獎。那時候墩子就決定搞一個自己的工作室，專門承做中老年人服裝。

墩子一個人打理著她的工作室，從裁剪到制作每一個扣眼每一個紐扣都是親力親為。墩子的手藝怎么形容好呢?她做出的衣服總像是有神仙暗中相助——那神仙拉著墩子的手，緩慢細致地撫過人們的身子，最后落在她的剪刀和針線上，做出天下最合體的衣裝。按我們大連人的說法那叫絕了。

看她不緊不慢地做著手中的活計，墻角的布料堆得比她都高，她就這么一板一眼一針一剪，她不急別人急死也沒用。有好飯在鍋里蒸著，晚就晚點吧。你實在要急那可沒辦法，另請吧。其實這也正是墩子的高明之處，都說年輕人錢好賺。中老年的錢不好賺嗎?不見得吧。老年人挑剔多講究的是個精細，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只要你讓他們心滿意足，掏錢不成問題。墩子本身的性格里就充滿了太多的嚴謹太多的挑剔。對方越是完美，她越是挑剔。一旦挑剔成功，她便擁有了成就感和戰(zhàn)勝感。戰(zhàn)勝感很重要，會使她覺得自己強悍無比堅不可摧。買菜，她挑的黃瓜要帶刺的掛花的肉質(zhì)碧綠的；豆腐要色澤微黃鮮嫩還含大豆香氣的；穿衣，她的內(nèi)衣一定要純棉的經(jīng)過高溫定型的沒有任何花邊的。正是這種嚴謹讓好多中老年人的鈔票都肥在了她的錢包里，也正是這種挑剔讓好多人都不喜歡她，但又不得不佩服她。當然現(xiàn)在墩子身邊沒有同學同事，她最直接的挑剔對象就是妹妹嬌嬌。

嬌嬌成天嬌模嬌樣的，狀態(tài)里便有些浮浪了，這小妖精男朋友換得跟走馬燈似的。墩子覺得對她來說，沒有了男人就等于沒有了水和空氣。這也是讓人最反感的地方，哪回來店里墩子都要對妹妹進行潔身自好的思想教育。嬌嬌，別怪姐姐說你，老大不小了也該知道什么叫羞恥了。有男朋友就安安穩(wěn)穩(wěn)跟人家相處，處得好把自己嫁了也就行了，你這算什么?她把王寶釧寒窯十八載還有古時候好多貞潔烈女統(tǒng)統(tǒng)搬出來，然后話路一轉(zhuǎn)，你是我妹妹，難聽話我就不說了。再看看你這打扮，衣服短得露著肚臍子。褲子瘦得把兩瓣屁股丫子勒出溝來。嬌嬌你也二十七八的人了，女人二十五歲一過，再扮清純那就是罵自己了，清純就跟人體的某些器官一樣，比如胸腺，那都是隨著年齡的成熟而必然消失的東西，不消失就是有毛病了。不信你自己看，說著要去掀嬌嬌的上衣。其實嬌嬌的穿戴只是有些前衛(wèi)，根本沒墩子說的那般惡劣，可這些平常行為，墩子看在眼里卻像是進了沙子似的。越揉越疼。嬌嬌愛看韓劇她覺著沒檔次，嬌嬌愛聽流行歌曲她覺得沒品味。總之凡是嬌嬌喜歡的她都討厭。凡是嬌嬌討厭的她都喜歡。一向吝惜言辭的墩子在她妹妹面前總是妙語連珠，跟放連環(huán)炮似的剎不住閘。小時候媽就說過，這叫一個籠子里關不了兩公雞，爸說不對，是母雞。

從小嬌嬌對這個比她只大二十個月的肥姐姐就怵頭，嬌嬌對她的畏懼遠遠超過了父母。父母對她那是疼啊、寵啊、嬌啊、慣啊，嬌嬌跟他們也沒大沒小。父母對墩子呢?也不是不疼，可方式到底和妹妹不一樣的。那時候他們領著墩子跋山涉水四處減肥，中藥療法、西藥療法、針灸療法、推拿療法、氣功療法……去時春風撲面，歸時霜打茄子。墩子身上的肥肉就像她的性別一樣經(jīng)得住風云雨雪擠壓推拿。看著一路上頻頻回眸的眾人，他們額頭上都擰出一個川字。屢戰(zhàn)屢敗的父母最終不再瞎子點燈了。他們都宿命地認為，這就跟天上下雨小河淌水一樣。老天爺讓你什么樣你就什么樣。他們抱著嬌嬌拉著墩子逛公園。這對姐妹像奇花異草般招人青睞。喂，你看那個小姑娘多好看啊，水蔥似的；喲，邊上那是她姐姐呀，天，真是一龍生九子……有個女人捏著墩子臉蛋兒問。這孩子一天吃幾頓呀?這時候嬌嬌就像個高傲的公主一樣拿下頜抵住爸爸的頭，用那種居高臨下的眼光掃著人家。墩子恨不得把頭掖在口袋里，她使勁扒開女人的手，眼睛只看腳尖。

墩子不再跟家人一塊外出了，串親戚走朋友看電影逛公園她都不去，媽無奈地看看她說，不去不去吧。嬌嬌穿得像個花蝴蝶似地騎在爸爸脖子上催，快走吧快走吧來不及了。嬌嬌這小妖精在外頭真給爸媽長臉啊，喲，瞧這小姑娘俊的，眼睛像媽鼻子像爸，這孩子可真會長。高興得爸媽把魚呀肉呀一個勁兒往嬌嬌嘴里塞，有時他們的筷子在半空中撞到一起噼噼啪啪直打架。墩子狠狠挖一勺紅燒肉塞進嘴里，嘴巴立刻被塞成個大氣球，下巴頦上還滴著兩汪油。媽說，再這么吃還能走動道嗎?爸說，唉，讓她吃吧。媽還偷著給嬌嬌買巧克力，墩子就悄悄在上邊滴上眼藥水。夏天晚上熱，嬌嬌鬧著要和墩子分開睡，媽，姐姐她像個電暖氣，烤得我身上直著火。媽說，那么胖不熱才怪。過我們這邊來吧。等天涼下來嬌嬌再回去，墩子不干了，一個人睡張大床多自在。晚上她把熟睡的嬌嬌拱地上去，嬌嬌被摔得哇哇哭，墩子卻在床上開火車似的大響呼嚕。幾天下來嬌嬌被摔得鼻青臉腫，媽說，真是一個籠子關不了兩公雞，爸說，真要有只公的就好了。墩子不愛出去玩，話也不多，要么捧本小書看要么就拿剪刀剪碎布玩，她的天賦在兒時就像小荷那樣露出了尖尖角。

有天爸媽帶嬌嬌參加婚禮。她一個人在家把花窗簾摘下來照著墻上的畫片又剪又縫做裙子。畫片上那個小姑娘穿了件淡粉色的背帶裙，墩子早看好這裙子。之前她拿報紙和膠水做過好幾條呢，現(xiàn)在總算找到向?qū)嵨锵率值臋C會了。針呀線呀剪刀呀就像她手背上新生出的手指頭，那個聽話那個乖你指哪它打哪。晚上墩子把一條精巧的裙子舉到家人面前，媽說不會吧!爸說怎么可能呢?嬌嬌不管三七二十一往頭上套。穿上裙子的嬌嬌更漂亮了，她拉著兩個裙角學著電視里的動作，“小孔雀真美麗，穿了一身花花衣，它要和我比一比……”，夜里墩子偷偷爬起來把裙子改成個大花褲衩套身上。第二天嬌嬌把好看的眼睛哭成個小兔子，媽買來花布讓她再做一條。墩子不理不睬。媽說，給她做一條吧，你看她穿著多好看，跟電視里的小演員似的。墩子就爬到床上打呼嚕。這真是不怕瞪眼金剛，就怕閉眼菩薩。媽說，你這孩子怎么回事啊?爸說，她就那副秉性——天生的。

等兩人一入學墩子就表現(xiàn)出明顯的優(yōu)勢來，墩子身子不靈巧腦子好使，像膠水一樣能粘得住東西。她把一根棍加兩雞蛋的成績一張張捧回家。嬌嬌就慘了，吭吭哧哧的連作業(yè)都對付不完。媽不好意思地看看墩子說，幫幫妹妹去。墩子說，這孩子這樣下去就完蛋了，現(xiàn)在幫她一時，將來能幫她一輩子嗎?媽說，一輩子太長先不管它，你先把作業(yè)幫她弄完省得明天老師罰站。墩子立馬來了神，她引經(jīng)據(jù)典的本領頓時被激發(fā)得激昂澎湃，蘇秦頭懸梁錐刺股，激勵李白的鐵棒磨針。爸卻在一邊聽樂了，那老太太缺心眼兒吧，那么粗一根棒子磨到死也磨不出一根針呀!花倆錢買不完了。嬌嬌把一張苦臉從那堆作業(yè)中抽出來說，老太太沒錢唄。媽說，一根針能用幾個錢。鄉(xiāng)下一個雞蛋換一把。墩子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她嘣一聲把拳頭砸在書桌上指著嬌嬌鼻尖說，你，不做完作業(yè)不許睡覺。這時候她眼中進出的怒火完全能擊落一只正在飛行的蒼蠅。爸媽立時也沒了聲，其實他們對兩孩子要求不高，自己沒念過多少書，更沒打算在孩子身上出菜。再說還是兩個女孩兒，將來能嫁個好人家就行了。

從此嬌嬌學業(yè)上的事都由墩子來料理，檢查作業(yè)考生字試卷簽字乃至思想教育，其中她對思想教育這項最來電最感興趣。她常把一些從課外書上看到的勤奮苦讀做人道理往嬌嬌腦袋里愣灌。諸如李白諸如司馬光諸如孔融……她要求嬌嬌像在課堂一樣把手背過去把胸脯挺起來聽，講著講著她竟覺得自己是站在萬人矚目的禮堂中，又覺得是在空曠無垠的草原上。至于嬌嬌嗎就是那萬眾里的一分子。一片綠洲中的一根小草。此時的感覺就如劍拔弩張子彈上膛，她要把心里邊囤積的洪水通過口腔的閘門釋放出去。墩子雙手在空中舞動，把無形的空氣當黑板，講到激昂處她就在無形的黑板上頓兩下，好像把粉筆都寫碎了。嬌嬌聽得肩膀發(fā)酸哭著喊，你殺了我吧，討厭討厭，我怎么會攤上這樣的姐姐。墩子這時才從曠野上回到局促的小屋里，她就很得意地對妹妹說，沒辦法。知道什么叫姐姐嗎?姐姐就是你愿意是你姐姐，你不愿意也是你姐姐，愿不愿意我都是你姐姐。

盡管墩子愿意教誨妹妹，可姐妹倆從來沒有牽手同行的時候。早晨上學嬌嬌走小道她就走大道，晚上回來也是如此，爸媽讓她們一起走，說道上倆人好有個照應。媽還說，你不是愿意給她講道理嗎，路上講多好，省著她還嫌煩。墩子不理，她鐵定了要走自己的路。媽跟爸說，這孩子怎么跟有毛病似的。爸說，唉。兒孫自有兒孫福呀。

一進中學嬌嬌就有護衛(wèi)隊了，一幫男孩子把她呼啦啦圍成個圈。墩子在第一時間把情況跟爸媽做了反映。倆人沒說什么臉上卻現(xiàn)出了一波笑，那笑容里有得意也有開心。墩子覺得這會兒她太有義務保護妹妹了，她告訴嬌嬌要自尊自愛，讓一堆男人圍著是很可恥的事情。嬌嬌說，哪的話，我倒是覺得蠻榮耀呢?她在放學路上堵住了被男孩子們圍成花心兒的嬌嬌，有人幫她背書包還有人給她舉冰糕，咯咯的笑聲從嬌嬌喉嚨里播出，好像只受寵的小鳥。墩子沖過去拽出嬌嬌，然后沖著那伙男孩子說，以后再敢纏著我妹妹。我把你們送派出所去。幾個小子見事不妙一窩蜂似地跑了。嬌嬌不滿意地說，那個誰還要給我買棒棒糖呢。這下全跑了。后來嬌嬌告訴那些人說，你、你、還有你都給我盯著點，發(fā)現(xiàn)目標馬上閃身。喂，看那不是。扯淡那是個郵筒。郵筒還能動?呀——快跑。嬌嬌被男孩子拉扯著沒了蹤影，都怪墩子目標太大。回到家她把自己關屋里哭，為什么哭她也不知道，就覺著心里邊憋屈。此刻她就想把肚里的洪水一股腦倒給嬌嬌。把這小妖精淹死算了。

墩子在學校沒什么朋友，做間操時老師總會尋找各種借口讓她留在教室，她做操的動作實在滑稽，整個隊伍就跟看小品似的樂得前仰后合，老師不好管理，況且她自己也尷尬，間操老師讓她幫著值日生掃掃地，她每周只幫兩次，她又不是清潔工。她把頭埋起來看書，只要有書就等于無形中為她蓋了間房，還交給她把鑰匙，她閃身進去，一個人藏到書里，這時候她最快樂了，眾人的目光嬌嬌的得意父母的嘆惜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書上說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一出生就像種子落到了一片土壤里，這片土壤有污泥，有臟水，還是有花叢，有蜜罐，誰都不可能事先知道，只得撞上什么是什么。書上還說只要去努力野百合也會有春天的。墩子沒見過野百合，但她在書里認識了白雪公主小人魚，認識了黃繼光邱少云，還認識了羅切斯特和簡愛。“如果上帝也賦予我美貌……”她把這本書看得精衛(wèi)填海杜鵑啼血。墩子身邊有著自己的空氣，她自我芬芳，自我吐納……

不管墩子怎么嘔心瀝血開鑿嬌嬌那花崗巖般頑固不化的腦袋，但草包總歸是草包，朽木不可雕也。她現(xiàn)在只能在超市收個零錢了。這對胸無大志的人來講沒什么大不了，權當是革命分工不同，現(xiàn)在她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嬌嬌可用不著別人為她瞎操心，她現(xiàn)在還不想嫁人。父母對墩子的終身大事也不是特別心急火燎，這么一棵小搖錢樹肥到人家田里總歸不是太開心的事吧?他們知道墩子從小就偏激，是個油鹽不進的東西。可就這么個不吃油鹽的給家里拿了動遷費進戶費擴大面積費，現(xiàn)在家里的一切奢侈品都是她的個人行為，電餅鐺、面包機、豆?jié){機、電動足療盆，還把兩個老的用布打扮得精精神神的。他們都是普通工人，剛近五十就被遣送回家。幾個勞保錢趕不上女兒做套衣服。現(xiàn)在的一切還不多虧了這么個寶貝。嬌嬌也覺得目前的狀態(tài)不錯啊，現(xiàn)在姐姐吃住在店里，隔不久就會給家里冰箱添飽個大肚子，她手頭一緊就會跑到店里聽姐姐那慷慨激昂的諄諄教誨，等她口干了舌硬了她就會乘機把要求提出來，只要你肯認真聽教導，姐姐一般還是挺大方的，當然嬌嬌從來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只要你老老實實做出一副聽話樣，錢總會給的，多少的問題。嬌嬌不傻也知道姐姐不喜歡她，太招男人喜歡的女人很容易引起同類的嫉恨，這種嫉恨是天生的本能的動物的，令自己羞惱的死活都不肯承認的，一定要尋找另外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攻擊的。嬌嬌早看明白過來了，可她現(xiàn)在就是要朝著姐姐笑瞇瞇的，撞上哪天高興，貼補一下子能趕上她半個月工資。所以她要把微笑一直保持給姐姐，笑臉?gòu)蓩墒撬投恕?/p>

而墩子總像坐冰山似的散發(fā)著北方冬天的氣息，人們尚未接近已被凍得不敢言語。她為人量身時從不與人搭訕，對女人嘮嘮叨叨的叮囑也是眼皮不抬，你若是跟她討價還價，她就不聲不響地把臉揚起來給人一個微笑，那笑容豐滿充足居高臨下，很有一種調(diào)侃的意味，像一朵邪惡嬌艷擁有著源頭活水的不敗鮮花。那討價人好像犯了什么錯似的立馬萎縮下來，話鋒一轉(zhuǎn)說昨天小孫子考了個百分。當人們欣賞并享用過她的手藝后就都很知趣了，他們站在屋子里只是相互地家長里短，沒人再不識相。而墩子就像沉浸在水中的木頭，不言不語地轉(zhuǎn)動著手里的皮尺和剪刀，犁地一樣在人們的布料上有力地咔咔前行，如一個感官靈異的盲人，總在當停之處立止，該行之處前行。要不了多久，一件衣服的魂靈就以片斷的面目出來了，接下來她會把這些支離破碎的布料進行組裝縫合。這時候她表情端莊，這種端莊很奇異，它具有多義性。可以視為驕傲，也可以視為寬容，還可以視為嚴肅。總之是很尊嚴的，是有架子的，然而也是很大氣的。有的老人私下里偷著說，這墩子怎么跟臺空調(diào)似的，涼颼颼地只會放冷氣。鼻孔里吹的是北風，眼睛里飄的是雪花。你不知道，到了歲數(shù)還沒尋人家的女人都古里古怪的。小聲點，看你這衣服多合體，像從身上長出來似的

現(xiàn)在墩子擁有著自己的工作室，擁有她自己的生活，她很懂得如何珍惜這份成就感。活得像不像一個人，關鍵來自于成就感。人生的感悟總是一點一點地被發(fā)現(xiàn)，只有行到水窮處，才是坐看云起時。

濃墨般的暮色里是一天中最消停的時候，因為這時不會再有顧客上門，店里沒點燈。墩子喜歡看著天慢慢黑下來，像一塊由淺漸深的大布一樣，把家具衣裳和縫紉機一點一點地罩起來。她坐在窗前右手的胳膊肘擱在左拳上，左胳膊則橫抱自己的腹部——這是女人最懶惰的姿勢。她就那么坐著，用她纖巧的手指夾著一支緩緩燃燒的More香煙。這手線條流暢修長白嫩，她還為它養(yǎng)了指甲，做了水晶指甲面，夾香煙的食指和中指各鑲了一顆鉆石。墩子對這雙手就像嬌嬌對臉一樣愛惜，嬌嬌把自己的玉照放在床頭，墩子則把鑲著鉆石的手模照片(右手)掛在工作室墻上。邊上還附著兩句詩，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阿姨嬸子們都夸墩子這雙手跟畫似的。她們指著墻上的照片說，那是你?對，墩子得意地在自己手背上點點。人們不敢相信這么一副身材居然擁有著這樣一雙纖纖玉手。這雙手還能騰云駕霧般把一塊布料幻化成天下最美的衣裳。

墩子對這第二張臉也是情有獨鐘，閑了便舉起來端詳，就像嬌嬌在鏡子前欣賞臉蛋。就像愛美女人孜孜不倦地呵護臉蛋那樣，墩子也在兢兢業(yè)業(yè)不遺余力地蒔弄著這雙手。每天睡前都用溫牛奶泡手十五分鐘，然后用軟毛巾擦干凈，抹上滋潤性的護手霜并滴上少許橄欖油，輕輕揉搓按摩，最后帶上棉布手套睡覺。白天里她選擇有SPF防曬系數(shù)并含有維他命及蛋白質(zhì)的高級護手液，又在指節(jié)部位涂上油性大的滋潤膏。這樣可以促進手部細胞新陳代謝及加強皮膚彈性，她還買了手部專用角質(zhì)霜，定期去角質(zhì)!白天忙里偷閑也要用檸檬水呀醋水呀雞蛋清呀敷手。本來就天生麗質(zhì)的雙手這么折騰下來就越發(fā)柔軟潤澤了。

墩子一向?qū)κ痔貏e看重，不管是她的手還是別人的手。在她心里對手何止是看重，那種尊敬都是可以頂禮膜拜的。心靈的人手才巧嘛!臉是什么呀?一個身體的儀表盤罷了。墩子覺得身體的所有器官中臉是最不中用的東西，腿還能行萬里路呢!可現(xiàn)在人偏偏就搞不清這個理兒，她看法制節(jié)目，毀掉一雙手被判刑八年，毀容卻判了無期。要是她管事非掉過來判不可。最要命的就是有些男人，他們只知道欣賞女人的臉蛋，至于手嗎可能連想都沒想。墩子從心里看不起這些人，她對尾隨在嬌嬌身邊的男人投去的從來都是睥睨和鄙視。他們太膚淺了，人類之所以能延續(xù)到今天靠的是什么?打造世界創(chuàng)造未來靠得又是什么?人們用雙手創(chuàng)造了今天輝煌的文明，中國人民用雙手建起了舉世的萬里長城，古埃及人民用雙手建起了千載謎團——埃及金字塔，書法家王羲之用手揮筆寫出《蘭亭序》，中國古代音樂家用雙手奏出最可貴的《廣陵散》，她墩子用一雙巧手裝扮著一個又一個老人。

穿上新衣的老人心也變亮堂起來，老頭脾氣倔兒媳心眼兒小也都不算事兒了，天氣好就在街心公園里坐坐，聞著花香聽著鳥語，因了心情好話也跟著陽光起來，少了許多沉悶的霉味。他們拉扯著欣賞對方的新衣，墩子這名字很自然被他們放在舌尖上跳來跳去。心里邊高興就想要幫墩子做點什么，這孩子手藝絕了，把活計做得竟這樣精細，人也不錯，就是話少點。可話少也不能算缺點，貧嘴呱舌的能做出這樣的活計來?當務之急就是咱得幫她找個好男人。老人們都是過來人，他們都看好墩子高明的手藝和店里的紅火，這才是扎扎實實的硬件，這點比年輕人強太多，務實。他們才不管什么高了矮了胖了瘦了，敢問哪朵花能百日紅，最要緊的是要有安身立命的看家本事。老人們在心里盤算著家中的親人和朋友。墩子到底是棵小搖錢樹，娶了她就等于娶回來個小財神，現(xiàn)在這物價還得了，豬肉都漲到十二塊了。當然這都是心里邊的思量，沒人傻得把它放在桌面上，當老人也不好太現(xiàn)實，讓人笑話。

于是就有不少年輕男子來墩子這里取衣服，兒子替媽媽，外甥替舅舅，孫子替奶奶，侄子替嬸嬸……回過頭來含蓄點的就會冠冕堂皇地說自己還年輕。還是先以事業(yè)為主，好男兒當先立業(yè)后成家。直白點的那話就不上路數(shù)了，我可不想雄性小鳥依人，哈哈。哈哈……也難怪墩子說他們膚淺，怎么就不看看人家那雙手，那雙在布料上行云流水的纖纖玉手。其中有個趙阿姨對這事最上心，她也老胖了，可能是同病相憐吧。她說男方是她同事的兒子，在一家電腦公司做平面設計，先前在美術學院學裝璜。趙姨讓墩子星期六下午去她家里相看。墩子聽說這人也是美術學院畢業(yè)，心里邊就多出一份好感。

那天墩子用溫牛奶敷了臉，還偷偷擦了嬌嬌的唇膏和腮紅。趙阿姨家在八樓，墩子抬頭望望用拳頭敲敲胸口。她上到五樓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心臟也跟打小鼓似的。大媽，我來幫你吧。一只厚厚的手掌擎住墩子的上臂。她退一步轉(zhuǎn)過身子，一個白白凈凈的小伙子站在后面，寬寬的前額，一雙劍眉下是一對月牙般的眼睛，多帥氣的小伙子啊，那雙劍眉把整個人烘托得更加英氣俊朗。小伙子一愣顯得有些尷尬，對不起，對不起，需要我?guī)兔?墩子搖搖頭，你、你先走吧。墩子側(cè)過身子讓出道來，小伙子沖她笑笑，笑得酸不酸甜不甜的，墩子就低下頭有點自慚形穢，有種難看女人對好看男人的敬畏。小伙子噔噔跑上樓去，他在敲門，趙姨趙姨開門……墩子停下來，她的心已經(jīng)蹦出了胸膛，多善良多帥氣的人啊，高高的個子，俊朗的眉眼，她已經(jīng)有眼淚含在眼圈里了。不知為什么這會兒她就想撲到他身上哭一場，把她這輩子的屈辱和委屈統(tǒng)統(tǒng)傾訴給他。告訴他小時候爸爸總是用肩膀馱著嬌嬌，卻讓她跟在身后小跑。小學里她永遠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中學里她從來沒上過問操和體育課，高考時她文化課專業(yè)課都很好。面試后卻只能進地方大學。畢業(yè)創(chuàng)作拿了一等獎卻被分到郊區(qū)服裝廠。他們無緣無故地排斥，沒有理由地不接受，不負責任的挑剔，卻都是她無論怎么努力也沒辦法改變的東西。而后來她的挑剔則是一種自我保護，那就是讓自己更堅強也更有信心，來擊退那些指手畫腳說三道四。她之所以冷默是不想給人一張低三下四的討好嘴臉。她做自己的工作室。那是不想招太多白眼受太多冷落，她不愿拋頭露面不想總與人沖撞，就想安安靜靜做自己的衣服。假如上天賦予她美貌，她也會像嬌嬌那樣有人疼愛有人喜歡，但她決不會像嬌嬌那樣來揮霍和踐踏感情。她會用自己的生命來捍衛(wèi)它呵護它。淚水已經(jīng)把臉上的腮紅沖開了，墩子忽然轉(zhuǎn)身跑下樓去，滿身的贅肉讓她搖出一個個波浪來，像是要沖破衣服奔到大街上。墩子坐在街心公園里，汗水和淚水分解成蒸氣在她頭頂盤旋。

現(xiàn)在那個劍眉就像鉆進她腦子里的一棵有枝有葉的樹，寬寬的額白白的臉。現(xiàn)在墩子明白了書上說的一見鐘情。書上還說最絢麗的緣分也是最短暫的緣分。就好比兩顆石塊撞擊出的耀眼火花，書上還說前生的五百次回頭才換得今生的擦肩而過。她和劍眉前世今生都算有緣分的人，并且是那種最絢麗的緣分。它像肥皂泡那樣閃著玫瑰紅般的光韻，再次的尷尬只會讓這絢麗的緣分在半空中破滅，她要保護它，把它小心翼翼地掖在心底，夜深人靜時捧在敷過牛奶的玉指上，玫瑰紅般的光韻在玉指上波光粼粼，多么瑰麗的夜晚啊。

墩子非常清楚愛情不在她現(xiàn)在的人生狀態(tài)里。對她而言那只是渴望不可及的奢侈品。這么多年的孤單寂寞讓她更知性也更理智。她現(xiàn)在的生活不錯啦，有自己的工作室，有父母可以孝順，有雙手可以保養(yǎng)，有妹妹可以訓斥，你們不知道其實教訓人也是一種快樂。有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布、針線、剪刀都是她最親密的朋友，她喜歡布的色彩手感和紋路上的變化無窮、嬌媚百態(tài)……而當它做成衣服則又附上另外一種靈魂。她喜歡線的柔韌與漫長，像從生活的這頭走到另一頭，抽絲剝繭，無窮無盡……線被穿進縫紉機的針頭，開始上下旋回，把這一半與另一半拼接起來，如同縫合這世間的支離破碎。她喜歡剪刀那不可逆轉(zhuǎn)的刺激，“咔嚓”一聲，剪斷!如同水潑、鏡破、人亡，永遠無法修復。至于愛情只不過是個肥皂泡吧。

嬌嬌頭頂飄著好多肥皂泡，這小妖精手里舉根針，看見哪個色澤不鮮艷了就啪一下，灰飛煙滅。嬌嬌說，我把那個誰辭了，開始看著不錯，有陣都想以身相許了，幸虧當時沒沖動，前幾天我又認識個帥哥。墩子扔過去一個不屑的眼神，她臉掛鄙夷心藏艷羨說，嬌嬌，姐最知道你適合什么樣的男人，長相要一般還不能太有錢，對你貼心貼肝，讓你指揮調(diào)遣，對你忠心耿耿。這種男人往往靠得住，過點小日子，平平淡淡光光明明。可別總想著往高處攀，高處不勝寒。嬌嬌撲閃著大眼睛說，姐我聽你的。那什么，你給我二百塊錢，晚上我倆逛夜市吧。

嬌嬌在討好墩子，她可不喜歡逛夜市，那兒的東西都是大眾貨，稀爛賤還沒檔次。她喜歡國貿(mào)和友誼商城。墩子偏愿意逛夜市，她逛夜市還帶上墨鏡，酷斃了。墩子白天要看店，她也不大樂意白天上街。墩子喜歡在夜市點歌，五塊錢一首，你想聽什么那些描紅畫綠的小姐就給你唱。墩子點《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黨啊親愛的媽媽》、《社會主義好》、《送紅軍》……有一次她還點了長征組歌中的《過雪山》，小姐很抱歉地說，你明晚來吧，今晚我就回去學。墩子點歌來癮，一點就是十首八首的，也有一首歌點兩三遍的時候。有次《我愛你中國》讓她來回點了五遍，邊上人都以為她是歸國華僑呢。唱歌的小姐都認識她。她們尊敬地稱呼她為您，說您來了您來了。夜暮中的墩子特豪邁，有股子指點江山的上層階級感。嬌嬌在一邊聽得想跳海，瓜子兒皮吐得滿天飛。哼，耳朵都陪你聽出血了。回去咋也得再補我?guī)装佟?/p>

墩子在夜市也不光點歌，她還在賣花姑娘身上找到了商機，她們手捧一筐玫瑰，布衣長裙，平底燈心絨布鞋，兩條刻意復古的辮梢垂在胸口。靈感就來自她們腳上的布鞋。

墩子買回黑色和棗紅色燈心絨布料，又買了繡花線，現(xiàn)在她要做繡花鞋了。不少阿姨嬸子們總抱怨鞋不好買，好看的穿不上腳，瘦，跟還兒高。能穿上腳的卻憨憨的不好看。墩子要把她們的腳也打扮起來。其實布鞋最養(yǎng)腳，也最適合中老年人。墩子白天做衣服晚上繡鞋面，鞋底是從批發(fā)市場買的軟膠底兒，她又在上邊粘上一層布。可墩子忽略了一點，上鞋底兒是個力氣活，沒幾下子就把那白白的嫩手勒出一條血印來，這哪兒成，手可是她的命根子。墩子到底聰明。想到了她工作室斜對面的鞋匠鋪。

小鞋匠和她年歲差不多，一看就是個機靈人。墩子問，你看這要多少錢。小鞋匠很老練地拿手捏捏。你這燈心絨鞋面最不好弄，鞋底軟就更費勁了，上不好整個鞋都歪歪著。這么說你是上不了?那倒沒問題。你干脆就說多少錢吧。怎么也得，小鞋匠用手指比出一個八字。好，只要活計好，一雙十塊。小鞋匠沒想到墩子這么大氣。一想也對，人家是干工作室的嘛，跟普通小店哪能一樣。墩子在這個街區(qū)還是很有影響的，小鞋匠當然知道她那個工作室不是一般的紅火。到底是大門戶，真爽快。墩子心里自有高明，你把價錢殺得太低，他自然要對活毛草。把價錢提提他干活便會用心思。等結(jié)算時再找差錯，反正錢在自己手上，哪有吃飯不掉飯粒的。墩子絕頂聰明。那小鞋匠好像也暗中看懂了她的心思，當墩子把鞋拿在手上時，還真沒從雞蛋里挑到一絲骨頭，那線拉得平平整整又嚴又密，連一根毛刺都沒有，鞋形也方方格格沒星點偏差。小鞋匠很得意地看著她，心說，你挑吧，把眼睛放圓了挑。沒有毛病當然好，這鞋拿出去也算自己的臉，真要弄得歪歪扭扭的，不要錢也耽誤事，多幾塊錢不算什么，這鞋少說也能賣上二百多塊。

后來就是小鞋匠上門取貨送貨，他還大大方方地說自己是河南人。他說，河南人怎么了。墩子說，誰說你怎么了?你不知道，好多人對我們河南人有偏見，什么地方?jīng)]有惡人，哪能一竹竿打翻一船人?我們老鄉(xiāng)出來都不敢報真身份，怕人家嫌棄。墩子就想到眼下流傳的關于河南人的各種笑話。管你是哪來的。把鞋給上周正就成。這小鞋匠干活細致也很會辦事，不讓人煩。一般他都是晚上關店過來送鞋取鞋，這時候來不影響人家也不耽誤自己。他會借空在這里坐坐，他會抽煙，但在這兒不抽。他反復相看著捏在手中的鞋，就像是握著屋里的一根繩子，只怕一松手就會被驅(qū)出門外。他說他已經(jīng)出來十幾年了，在家時上過高中，后來為了供弟妹讀書就出來做事。當時他功課很好，還得過獎狀。他說自己沒有什么抱怨和不滿。弟妹們能讀書是他最高興的事。他這話像說給墩子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墩子也不搭腔。后來他建議墩子把鞋口鑲上皮滾邊，說效果會更好，結(jié)實受看。墩子想這人還蠻有頭腦的。小鞋匠當然是有心人，白天有了好鞋樣就悄悄畫下來拿給墩子，她真借鑒過幾次。那天他還送來兩包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墩子回給他當天的一份報紙。不一會兒小鞋匠從報紙上抬起頭來說。你看現(xiàn)在這些騙子……那天就有個女的拿雙高檔麂皮軟靴來，說是幫和底之間開了膠，可我扒開一看是沿底割裂的，一定是碰了利器。我說這鞋我修不了。她問為啥。我說我這兒沒有好膠。那女的看看我悻悻地走了。當時一接鞋我就覺得不對，那鞋新新的肯定沒過保修期。墩子就想這小鞋匠心眼兒真多，嬌嬌可不能找這樣男人，把她賣了還幫人家數(shù)錢呢。

墩子店里有個羅丹的雕塑“思想者”，是一個用手托腮凝思的男人頭像。墩子搬東西一不小心給碰碎了，她好不心疼。雕塑是她從外地背回來的，路上把肩膀都磨破了。有天晚上小鞋匠抱著“思想者”進屋把墩子鬧一愣，墩子以為是他新買的，細看看卻是原來那個。是小鞋匠在門口把破碎的揀回去用膠粘好，這個小鞋匠太精細了，連一絲痕跡都看不出來。這時候墩子要再繃著就是不知好賴了。于是就多了些你來我往的話。墩子說，有機會她還想學學鞋樣設計。小鞋匠說，其實他最佩服的還是手藝人，又說窮山窮水也窮不著我們手藝人。我們手藝人，這話不入耳。墩子那可是藝術，跟手藝畢竟是兩回事。還我們，誰跟你是我們。粘個塑像就一條戰(zhàn)線了?小鞋匠說到他妹妹，說她今年上高二了，小時候就喜歡給布娃娃做小衣服。那雙手也巧得描龍繡鳳，到時看看也學個服裝專業(yè)。說她妹妹也是個胖胖的女孩兒，胖得像阿福一樣可愛。說這話時他拿眼角偷偷瞥墩子，阿福這話好，聽著寶寶貝貝的，她還是頭一次聽見這么形容胖子，這個小鞋匠!

小鞋匠自然有他的心思，他十幾歲出來修鞋，一路上受那份罪就沒法說了。如果能在這里安家立業(yè)討個會賺錢的老婆當然再好不過。至于高矮胖瘦還管了那么多?會賺錢是第一位。漂亮老婆只能當畫看不能當飯吃，還是以食為天吧。至于愛情嗎，那是下一輩子的事。如果這事兒成了能有份好生活，那么他的兒孫就會從他的肩頭站起來，有高質(zhì)量的人生，到時候再講究個愛情什么的。這么看小鞋匠倒是個無私的人了。

墩子她當然清楚小鞋匠在想什么。憑心講這小鞋匠模樣心眼兒都夠用，可偏偏墩子又是讀過許多書的人，就想講究個愛情什么的。哪怕是流星一樣短暫，自己也算有沒白活過。夜里她把那個絢麗的秘密捧在手心，事情過去了，就像“咚”扔進水里的一塊石頭，河面依然風平浪靜，但水卻知道，它的心里邊盛著石頭。

嬌嬌來約墩子去夜市，墩子今天要趕活兒沒工夫理她。嬌嬌跟她聊了些不疼不癢的話。墩子遞給她二百塊錢說，想買什么自己去吧。嬌嬌磨磨蹭蹭沒有走人意思。墩子說，姐姐我可不是開銀行的，這錢都是我一針一線縫出來的，二百塊不少了。姐，我要結(jié)婚了。墩子沒抬眼皮，你都要結(jié)好幾次了。姐，這回是真的，婚期都定了，就下個月。不會是河南人吧?墩子也不清楚怎么就冒出這么一句來。本市的，搞平面設計的。這，嬌嬌把錢夾里的照片遞過來。劍眉，墩子喊出來。是啊，我頂喜歡他這眉毛了，你不知道他人比照片還帥。高高的個子寬寬的前額……嬌嬌的身影在墩子瞳孔里放大。她拿著一根又尖又長的繡花針朝著墩子頭上“啪”一下，灰飛了煙滅了。

聰明的墩子啊，這怎么能怪得了妹妹呢?即使她不這么做也會有人拿起繡花針，把自己那尚還殘缺的現(xiàn)實生活填充起來。那飄在頭頂?shù)拈W著迷人的玫瑰色的泡泡，只不過是你一個永遠的掩耳盜鈴的夢。

小鞋匠再來店里取鞋時，墩子說要把這個活停一陣。小鞋匠說干出名堂的事一旦歇下來就不好接茬口。墩子說好多大商家都把囤積的貨物停一段再賣，這叫促銷手段。小鞋匠卻認為這是兩回事，他的胸懷可不是那幾個縫鞋錢，剛剛用縫鞋繩拉起來的關系就這么被擱下了。他的理想當然是讓這根繩子一點點結(jié)實粗壯起來。然后把它變成一只有力的藤將兩人牢牢纏在一起。讓他們變成在一條道上走到黑的親人。然而墩子的胃口太難拿捏，到現(xiàn)在他還沒搞清楚它到底喜好甜還是喜好酸，也許兩樣都不是，小鞋匠還需要耐心地拿著試管在PH紙上一邊點滴一邊觀察反應。實驗不大但必須有個條件上好的實驗室。那根縫鞋細繩正是進入這實驗室的門票。墩子說一不二，小鞋匠臨走時把一個鑲紅指甲的水晶手形鑰匙扣掛到墻上。

墩子的睡眠被偷了，夜里那個閃著玫瑰光韻的泡泡還不時在她頭頂飄蕩，只不過飄著飄著就會嘭的一聲巨響，把她從夢中驚到現(xiàn)實里來。然后她便一顆一顆地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孤寂而無奈地候著天光一點點淡起來，這時候就會有好多人好多事一起涌進腦子里，曾經(jīng)的憎恨被黑暗裹挾得更加十惡不赦。曾經(jīng)的淚水被夜色烘托得更加洶涌澎湃。墩子拼命地驅(qū)趕著，然而它們在夜空里轉(zhuǎn)了幾個圈又鬼使神差地繞回她腦子。白天望著角落里堆放的布料，墩子心里居然會有一種負債累累的感覺，那天她差一點就把該做成上衣的布料裁成裙子。不安詳?shù)囊雇砟睦飼谐渑姘滋?墩子太累了，她都想把店關了出去走走，到天邊到海角。這時電話鈴響了，是嬌嬌打來的，想讓墩子幫她做件紅色的連衣裙結(jié)婚穿，那聲音近乎在哀求了。墩子按了免提漫不經(jīng)心地熨著衣服說，這里的衣服堆成山，我連鞋子都停了。那邊忽然換成個男人的聲音。姐姐你好，我是嬌嬌的男朋友，再過些日子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嬌嬌總跟我說她有個心靈手巧的好姐姐，幫我個忙好嗎姐姐?幫我把嬌嬌打扮成世上最漂亮的新娘，求你了。其實，其實我們見過面的……啊，電熨斗在墩子那白嫩的手背上烙出一塊紫紅的血跡。

黑夜，店里的案板上堆滿了鋪天蓋地的婚紗支片，火紅的顏色就像天空里行走的太陽。整個屋子都被點燃了，墩子手纏紗布坐在一片火海里拿著繡花針把它們一片片拼湊起來，就像在縫合一顆破碎的心肝。婚紗上身做成了V字形，她在胸口那盤了一個特大的蝴蝶結(jié)，蝴蝶結(jié)用金色的珠子串起來。鳳凰浴火般的蝴蝶結(jié)能讓纖弱的新娘修長豐滿，能讓飽滿的新娘婀娜起來。婚紗下身落著層層疊疊的蕾絲，婉如夏日里怒放的玫瑰。最經(jīng)典的是腰部，腰身上盤著一圈拳頭大的荷葉，荷葉底部用松緊相互盤扣著。這松緊是道小機關，打開可以藏得下一棵大樹，拉上卻只能容下嬌小玲瓏。這件具有兼容性的婚紗，如果去比賽肯定會捧獎回來。墩子在霧障云屏夜闌人靜里穿針引線，窗外，小鞋匠屋里的燈還亮著，那光波跳蹦著照在她的纖纖十指上，指尖居然像星星那樣眨起了眼睛。

責任編輯 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