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過去的名字叫陜州,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這地方一直叫陜州。
西周成王幼時,國家由他的兩個叔叔周公和召公分而治之,以“陜州”為界,東邊由召公管轄,西邊由周公管轄。從此,才有了“陜西”這個名號。這么一說,陜西人常常會被嚇一跳:想不到一個泱泱大省竟是由一個小城而得名!
可不是嘛,這世上就是有許多出其不意的事情。
上個世紀中葉,國家要在黃河上建一座水電站,忽忽啦啦就來了很多人,他們說普通話,說東北話,說上海話,說全國各地的方言。他們一邊撇著南腔北調。一邊干活,很快就把電站弄成了。然后,一些人走了,但大部分人都留了下來,他們就著陜州的地基,在黃河邊這片土塬上建起了一座城市,城市和電站用了同一個名字,叫三門峽。
一開始,三門峽歸河南省直轄;后來,省里不管了,并給了洛陽地區;再后來,又從洛陽分出來,三門峽就成了地級市。這么前后一看,三門峽好像總是跟“分家”二字連在一起的。當年,周公、召公分陜而治,成就了“周召共和”的中興,后來三門峽分分合合,終也成了一個現代化城市??梢姡瑯浯蠓骤?,業大分家,也算是人間正道。
當時,太陽已經掉到黃河里去了,但天還亮著。夏天的傍晚,像公雞的尾巴一樣,總是拖得很長。
一幫人正在街面上下象棋。這里是一個早點攤兒,清早的時候,這里賣油條、包子和胡辣湯,現在,什么也不賣了。現在是傍晚,誰見過傍晚的時候還賣早點呢?所以,小矮桌、小矮凳們閑在那里,正好讓人們下象棋。
其實,下棋的只有兩個人,其他人都是看客。這就像古時候打擂,都是一對一地單挑。棋手就跟好漢一樣,要是群起而攻之,那不成打群架了嗎?那不成地痞流氓了嗎?
他們都是一些生活在城市底層的販夫走卒,也許他們不懂“人生如棋局”云云的哲理,但他們也都是知禮儀明廉恥的規矩人,比如“觀棋不語真君子”,比如“閑磨驢牙賤支招”,等等,他們把這些雅俗共賞的話明確地寫在了棋盤上。當然,既然是對弈,總是要分出個高下勝負的,爭勝之心,棋手們有,支持棋手的看客們也有。所以,棋手們都很認真,看客們甚至比棋手還認真,他們心里比棋手還急。
片兒就是看客中的一個。看到自己一方已經陷進了險地,他覺得心里有一只老鼠,那只老鼠正抓撓著他的胸腔要往外邊躥。
別吱聲,片兒對自己說。
觀棋不語嘛,棋盤上都寫著呢嘛。他想他應該管住自己這張嘴。
但己方的棋手卻渾然不覺,他盯著棋盤上對方的一只車,就像瞄著別人地里的一穗玉谷,隨時想著把人家的東西弄回來。
人不能太貪。片兒心想。
過日子得先看好自己家門。他這么想。
棋手的指頭動了一下,片兒心里的老鼠也跟著動了一下。棋手的指頭又動了一下,它們朝著對方的車侵了過去。
“支士?!逼瑑汉傲艘宦暋?/p>
他聽見自己喊了一聲,他被他自己嚇了一跳。棋手也被他嚇了一跳,指頭倏地縮了回來。人們都被他嚇了一跳,眼睛像釘子一樣叮叮當當釘到了他的身上,目光中充滿了不屑和鄙夷,甚至還多多少少地帶著一些恨意。
“耍呢嘛,嗬嗬。”片兒笑了一下。
“又不是輸房子輸地?!彼χf。他覺得他們很沒意思。耍呢嘛,何必那么認真呢?要是什么事兒都當真,就很沒意思了。
不過,片兒很快就忘了自己的想法,他自己也變得認真起來。己方棋手仍然瞄著對方的車。片兒心里就有些急:你吃了人家的車,人家就要將你,三將兩將,人家一炮打過來,你就成了悶宮……
片兒急得像一只找不著出路的螞蟻。
這時候,棋手的指頭又動了一下,它們義無反顧地朝對方的車侵了過去。
“支……”片兒喊了一聲。
他沒有喊完。他看見對方的下巴翹了一下,“啊呸”一團東西從那張嘴里飛出來,像一顆石子似的打在他的眼上。
片兒捂住了眼睛。但他馬上知道不是石子,人嘴里吐不出石子,就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樣。那是一口唾沫,正好糊住了片兒的眼睛。
片兒抹了一把眼睛,伸長脖子往棋盤上瞅:“支……支士沒有?”
嘿嘿。有人笑了一聲。
嗬嗬。又有人笑了一聲。
嘿嘿,嗬嗬。所有的嘴巴都張大了,它們發出嘿嘿嗬嗬的笑聲。
太可笑了。人們覺得片兒伸長脖子的樣子像一只鵝,他們覺得這個時候片兒還能問出那樣的話,就是一頭大傻鵝。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人們一只手捧著肚子,另一只手使勁地拍著大腿,可笑的感覺擰著他們的身子,就像擰著一條毛巾似的。
后來,他們的笑就不像笑了。人笑得過了頭兒。那笑就不像笑了。吱吱,唧唧,他們像一群蝙蝠。
吱吱,唧唧。就是這么一種聲音。
后來,人們突然不笑了,就像他們突然停電了一樣。他們紛紛起身,謙恭地跟一個人打著招呼。
“周教授好?!彼麄冋f。
“周教授下班了?”他們說。
他們不笑了,但臉上的笑意還在,就像墻上沒有糊緊的泥皮,搖搖欲墜的樣子。
“好,好。”周教授熱情地回應著人們,“下班了,下班了?!?/p>
這時候,天色才真正地暗了下來。人們互相客氣著,道別回家。
他們的家大多不是自己的家,他們差不多都是租住別人的房子。
三門峽成市以后,那些修水庫的就成了這座新城里的市民。除了市民,這里還居住著原來土著。他們自稱“此地人”。雖然住在同一個城市里,但市民們把“此地人”叫作鄉下人。
開始的時候,城里人和此地人各過各的日子:白天,城里人上班,此地人下地;晚上,城里人看電影。此地人唱眉戶戲,然后各自回家抱著自己的女人,把電影和戲文里的故事復習一遍;然后,開始生娃。娃又生娃,娃又生娃,住的地方就不夠了。城里人就不停地蓋樓,不停地蓋樓,城市像吃了什么藥一樣,迅速地膨脹起來。
當城市擴張到土塬的南沿兒時,此地人擋住了它的去路。
土塬的南沿,是一道漫土坡,說不清從哪朝哪代此地人就住在這里了,這里比塬上更適合他們居住。他們像切豆腐一樣,在土坡上切出一塊,前邊就有了一片院場,后邊就有了一壁陡崖;他們在陡崖上打窯,嗵嗵,一孔,嗵嗵,一孔;然后夯土為墻,把院場和窯屋圍起來,就成了一戶人家;然后又是一家,然后又是一家,排起來就有了街道;然后又一排,然后又一排,就形成了一個村子。
村名很怪,叫師家渠。其實,半坡上連一條水溝也沒有,可村名就那么渠長渠短地叫。這里有很多地名都蠻不講理。村子的格局也很怪,街道是單面的,下邊人家的屋頂,往往就是上邊人家的場院和街道。此地人就住在這樣的村子里,他們在半坡上進進出出。像一些飛來飛去的山雞。
土坡下面有一條小河,叫澗河,是黃河的一條支流;水漲水落,形成了一片肥沃的灘地,那是此地人的糧壇子和菜籃子。城里人拿著大把大把的錢找到此地人,要征用他們的土地。錢啊,又不是擦屁股紙,何況,此地人一輩子誰見過這么多錢呢?他們就一塊一塊把灘地賣給了城里人,像糶糧食割豆腐一樣。那時候,他們覺得幾輩子也用不完那些土地。
等灘地上的柿樹變成一座座高樓的時候,城市迅速膨脹,就把師家渠包了進去,像蛋糕里包了一塊柿餅。
突然有一天。此地人做飯時,發現糧食不夠了,剩下的土地已不能養活他們的肚子,便只好進工廠做工。或者干些城里人不愿干的活兒。后來,城里的小伙看上了村里的某個女子,或村里的小伙強迫了城里的某個姑娘,本來不相干的兩個部落融合了。年輕人陸續從窯屋搬進了樓房,只剩下一些老人守著先人留下的土窯。又后來,老人也陸續歿去,一些宅院就閑了下來,像倒空了糧食的布袋。
城市的吸引力太大了,它吸空了都市里的鄉村,然后又把外地人吸了進來。進城打工的外地人沒有住處。就租下了那些閑置的窯屋。他們被城里人和此地人叫作鄉下人。這樣,師家渠就成了一處獨特的風景,它既不像城市,也不像鄉村,它既跟城市保持著絲絲瓤瓤的聯系,也跟城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就像狗嘴里的象牙,或者如象嘴里的狗牙。
這里住的差不多都是這樣的人,他們租別人的窯屋,做自己的營生,販菜,扛包,專業收購舊家具、舊家電,或悄悄干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其實,他們原本互不相識,就像河灘上的沙和旱塬上的土,原本住在不同的地方,可忽然有一天,命運的風就把他們刮到了一起,他們就成了鄰居。他們跟城里人不一樣,城里人下了班。就咣當一聲把自己關進了防盜門里,鄉下人還保持著鄉下的習慣,他們干完了一天營生,就聚在一起,打麻將,下象棋,飛長流短地說些少鹽沒醋的閑話。他們覺得這樣的日子才有意思,這樣才能抵銷一些流落他鄉的無助和孤獨。
當時,他們都在那兒放肆地笑著。片兒做了一件不守規矩的事,但他被人唾了一口,也算是懲罰過了。所以人們很開心,他們放肆地笑著,弄出一些蝙蝠一樣的聲音:吱吱,唧唧。
片兒的老家在陜西。幾年前,他從陜西老家來到三門峽,在師家渠租了一處院子,他跟他婆娘一起做豆腐,賣豆腐。
走到門口時候,片兒看到了他娃。娃跟片兒說,他二大到他們家來了。
娃他二大,就是片兒的兄弟,叫塊兒。
一聽這名字就知道他們是親兄弟。很多年前,他們順著同一條路來到了這個世界上,他們是雙胞胎,片兒快了一步,就成了哥;塊兒慢了一步,就成了弟。
“咯咯??┛??!逼瑑簞傔M院子,就聽到了他婆娘的笑聲。
片兒把屋門推開了一道縫。像雞一樣把脖子從門縫里探進去。他最先看見的是炕上放著的一只箱子,看不清什么顏色,黑的,或者是藍的,但能看見箱子在燈光下泛著優質皮革的幽亮;然后是他婆娘和他兄弟,他們就坐在箱子兩端。塊兒得意地說著什么,婆娘就開心地笑,咯咯??┛?/p>
片兒推開門,進了窯屋。屋門在他身后呀地叫了一聲。塊兒驚了一下,猛地從炕上跳下來。
“你嚇我一跳?!眽K兒說。
他跳到片兒的跟前,臉上卻是很慚愧的樣子,好像他做了什么對不起片兒的事。
“噢么。”片兒說。
他像不認識似地看著自己的兄弟。塊兒還是以前那種破破爛爛的樣子,但是他卻帶來了一只光鮮明亮的皮箱。
“咯咯??┛??!逼拍镄ζ饋?。
她覺得這弟兄兩個很可笑,她覺得他們就像兩只久別重逢的雞,彼此伸長脖子,從上到下把對方看一遍,又從上到下把對方看一遍。這樣。婆娘就笑了起來。她笑得很怪,“咯咯”,然后頓一下,然后又“咯咯”。
接著,片兒也被嚇了一跳。他看見皮箱里有很多錢,一方一方,像整整齊齊的豆腐塊。片兒的眼珠子鼓了出來,像兩顆琉璃球,隨時都會從眼眶里跳出來。他用這兩顆琉璃球看看那些錢,又看看他兄弟。
“你別這么看我?!眽K兒說,“你這么看讓我不自在?!?/p>
“咱的錢,咯咯?!逼拍镄χf。“咱兄弟給咱弄的錢,咯咯?!?/p>
片兒瞥了婆娘一眼,臉上滿是鄙夷的神色。他覺得婆娘的眼窩太淺了。人不能眼窩太淺,見錢眼開就非弄出什么事兒不可。他這么想。
“我不要這錢。”片兒說。
“嗬嗬。馬不吃夜草不肥?!眽K兒說。
“不肥不肥。人又不是牲口。”片兒說。
“人不得外財不富?!眽K兒說。
“不富不富。我不要來路不明的錢?!逼瑑赫f。
“咱我跟你說嘛,我一說就有來路了嘛?!眽K兒說。
這時候,他們聽見一聲吸溜鼻涕的聲音。是片兒的娃。他站在門后邊,靜靜地看著大人們。他覺著大人們有些怪,他們凈說些似是而非的話,聽懂一些,聽不懂一些。
“娃,你過來。”塊兒說。他從箱子里抽出一張錢。“二大給你錢,你去買糖吃?!?/p>
婆娘倏地奪過那張錢,說:“小娃家你給他大票兒?”說著,把那張錢裝進口袋里,又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小票兒,說:“給你,去買兩支棒棒糖,可別忘了找錢啊。”
娃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但還是接過了小票兒,嘟囔著朝門口走去。
“把門關上?!逼拍镉醚劬f著娃說,“別跟人家說錢的事,敢多嘴看我把你牙給敲下來?!?/p>
這樣,塊兒就跟片兒聊起了錢的來路。
“幾年了?”塊兒問道。
片兒和婆娘互相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一,二,三……”塊兒伸出五個指頭,一根一根往下掰著。
“五年了?!眽K兒說。他掰完了五根手指頭。好像掰玉米穗一樣,五年時間就這么給他一掰一掰地掰完了。
片兒和婆娘這才明白了塊兒的意思。
五年前,塊兒離開了片兒,離開了他們的老家。
更早一些的時候,他們的娘先把片兒生了出來,然后又生出了塊兒,然后就死了。好像把塊兒生出來。是她在世上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們的大把他們養到十八歲,就去跟他們的娘團圓去了。不過按法律規定。已經算是把他們撫養成人了。兄弟倆顛三倒四地過著少鹽沒醋的日月,晌午吃早上的飯,晚上吃晌午的飯;冬天穿秋天的衣裳,夏天穿春天的衣裳。但他們一樣粗枝大葉地瘋長。人跟牲口一樣,牲口長得壯,就需要更多的草料;人長得壯,飯量也大。當然,人跟牲口也有些不一樣,他們除了飯量大,健壯的身體里還滋生著很多欲望。
不斷地也有人給他們說媒,可女方到他們家里一看,就心涼了。破窯爛院的,像一只生銹掉底的鐵桶,讓人看不到一點兒希望。幸好他們有一個姑,幸好姑那年死了男人,她決定用自己給侄子換一房媳婦,她不能讓娘家斷了香火。這樣,姑就改嫁給了一個傻子,條件是傻子的妹妹得嫁給她娘家侄子。
“我侄娃不憨不傻?!惫谜f。
“我娘家窮,可我侄娃人高馬大?!惫眠@么說。
事情就這么定下了??捎営H那天,女子卻突然變卦了。女子說她不能嫁給兩個男人。
“這不公平。”女子說,“我哥傻,可我就一個哥。你娘家兩個侄娃,這不公平嘛。”
“沒人叫你嫁他們兩個。”姑說,“你挑嘛,你挑一個。”
“我挑不出來。他們長得太像了我挑不出來?!迸诱f。
“一個是片兒,一個是塊兒。”姑說。
“片兒又不是扁的,塊兒也不是方的。我挑不出來?!迸诱f。
其實,片兒和塊兒還是有些不一樣的,時間長了就會知道他們還是有些不一樣的??膳诱f多長時間才叫長?嫁過去就睡一個炕了,總不能仨月倆月、年兒半載不在一起睡吧?何況,不在一起睡就是時間再長也分不清。我要是嫁了片兒,誰知道身邊睡的是不是塊兒?我要是嫁了塊兒,誰知道身邊睡的是不是片兒?
“我怕弄亂。他們長得太像了我怕弄亂?!迸舆@么說。
女子的話把兩兄弟架到了半空里。他們相對而坐,為難得像兩只無依無靠的老鼠。他們都想要這個女子,可女子卻只肯要他們其中的一個。
“可惜她不是一塊紅薯。她要是一塊紅薯,我就掰一半給你。”片兒說。
“噢么,她不是一塊紅薯。她要是一塊紅薯,我整個都讓給你了?!眽K兒說。
“我是哥哩,你讓給哥吧?!逼瑑赫f?!霸僬f,咱不能大麥不熟小麥黃吧?”
“球個哥哩,說不定在娘胎里先有了我,后有了你呢。”塊兒說,“再說,要想好,大讓小么。你沒聽過這話?”
后來,他們決定抓鬮兒,他們決定把命運包在兩個紙蛋蛋里,讓上天安排。片兒說,我寫兩個鬮兒。一個是“留”,一個是“走”,聽天由命吧。
結果,塊兒抓到了“走”。
“球,走就走?!眽K兒說。
塊兒把那個紙蛋蛋扔了出去,他把他自己也同時扔了出去。
塊兒走到村頭的時候,片兒攆了上來,他給了塊兒二百塊錢。十塊錢一張,二十張。這是他們家僅有的二百塊錢。他們站在村頭說了許多掏心窩子的話,他們還流了許多眼淚。
塊兒一離開老家,就把自己活成了一只老鼠。
這世上有一些人就是活得像老鼠。城里人像討厭老鼠一樣討厭他們,像攆老鼠一樣把他們從一個角落攆到另一個角落。塊兒過了五年老鼠的生活。從三門峽,到洛陽,又到鄭州,他給人打過零工,販過菜,也拾過破爛,可他身上的錢不但沒有多,反而一天比一天少下去。這樣,他開始像老鼠一樣偷別人的東西了。那天,塊兒在偷一件大衣時被抓住了,人家像捶豬似地把他狠揍了一頓,然后送到了拘留所。他在拘留所里關了十五天,給犯人們唱過眉戶,學過狗叫,還給牢頭擦過屁股。等他被放出來時,餓得恨不能拔根電線桿當油條吃下去。
后來,他就遇到了那個人。那人給了他一個燒餅,然后把他跟其他幾個人集合到一起,都是些土不啦唧的鄉下人,他帶著他們上了火車。“北京那地方錢好掙,只要你肯彎腰,錢多得蹚腿絆蛋。”那人說。
可到了新鄉卻又不走了?!芭嘤柫ǎ绬?奧運工程是技術活兒,你們得先培訓哩?!蹦侨诉@么說。
這樣,他們就換了汽車,差不多走了一天,從河南到了山西,然后又換了拖拉機,突突突,突突突,都是一些曲里拐彎的雞腸子路,差點兒沒把他們的心肝肺顛出來。一開始還能看到村莊和人畜,慢慢地,人煙就越來越稀了,滿世界都瘦嶙嶙的石山,刀子一樣往人眼里扎,看著都讓人寒心。兩天以后,他們翻過了一架山,來到一個稍微平坦的地方,也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樣子。一個像布袋一樣的大院子,把他們統統裝了進去。
這里是一個窯場,就是那種把黃土變成青磚紅瓦的地方。
那人是個人販子,他把塊兒他們賣到了這個地方。
經常有那么一種人,他們像走親戚一樣在河南、山西的大城市活動,他們熟悉各種騙術,就像熟悉自己的心思一樣,他們把進城務工的鄉下人賣到一些偏僻的窯場和煤礦。
窯主坐在桌子后邊,問他們的名字,給他們登記。窯主說話很和氣,燈光照著他的臉,也是笑瞇瞇的樣子。這是一個矮小白胖的中年男人,但老板臺、老板椅卻又大又闊,他坐在那里,就像供奉的一尊半身細瓷彌勒佛。
接著,一個漢子開始對他們搜身。漢子長著一張黑臉,但腮幫子上卻有一塊銀亮的疤痕,五分硬幣似的閃著亮光,這樣他就有了一副兇相。黑臉漢把他們的錢和身份證都搜了出來,收在一個皮包里。
“你,靠墻站好?!焙谀槤h說。
塊兒就靠著墻站好了。
“把胳膊張開。”黑臉漢說。
塊兒就把胳膊張開了。
黑臉漢的手指頭爬上了塊兒身子。
塊兒嗷地叫了一聲。他覺得黑臉漢的手指頭像幾根蟲子,它們鉆進了他的肉里,弄出無數麻酥酥的癢,就嗷地叫了一聲,身子也跟著蹴成一蛋兒。
“我怕癢。我自己掏嘛?!眽K兒笑著說。
“不行?!焙谀槤h說。他抓住塊兒的頭發。像提一件東西似的,把塊兒提了起來,手指頭重又爬上了塊兒的身子。
“呵呵呵,呵呵呵?!眽K兒像一根別別蟲,擰著身子躲來躲去?!拔液呛恰愫呛恰?/p>
“呵呵?!备G主也笑了。他覺得很有意思。他搜過很多人的身子,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有意思。一個大男人竟如此怕癢,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窯主想多弄出一些意思來,就用下巴指了一下。
又有兩個漢子走上去,抓住塊兒的兩條胳膊,他們像扯床單一樣扯開了塊兒的身子。把他緊緊地貼在墻上。這樣,塊兒就成了一個寫在墻上的“大”字。
黑臉漢的手指頭又上來了。
“咝呵呵,咝呵呵……”塊兒像吃了辣椒,不停地吸氣哈氣;腦袋死勁抵著墻,好像要鉆到墻縫里去;肚子猛地鼓起來,又猛地縮回去;他笑得滿臉都是汗水和淚水。咝呵呵,咝呵呵,就是這種要死不活的聲音。
燈光隨著塊兒的笑聲,一下子亮起來,一下子暗下去。
“沒有。這(尸從)貨屌蛋凈光啥也沒有?!焙谀槤h搜遍了塊兒的全身。
塊兒身上沒有錢,但他有身份證。身份證在塊兒掙扎的時候自己掉了出來,又被塊兒的身子碰了一下,像長了腳似的,貼到了門后的石灰墻上。當時,他們都沒有看見,他們只顧得笑了,淚水糊住了他們的眼睛。
“算了……呵呵,算球了?!备G主抹著臉上的淚花花。
他們放開了塊兒。
塊兒像稀泥一樣癱到了地上。
這時候,塊兒看見了他的身份證。他本來想把身份證撿起來交給他們,但沒來得及。他突然想到了一種東西:涼粉。
人的腦子有時候比電還快。在這個遙遠而又偏僻的地方,塊兒一下子就想起了老家的涼粉。
當時,人們都不笑了,但窯主還在笑。呵呵呵,呵呵呵,就是這么一串一串的聲音。他肯定還掉在剛才的情景里。窯主長得很胖,他笑的時候,一身肥肉就跟著撲閃閃亂顫,像一兜剛出鍋的涼粉。
這世上每個人都會像一種東西。塊兒想。比如,有的人長得像麻稈,有的人長得像布袋。他這么想。但窯主不像這些,他渾身鼓鼓囊囊卻又稀乎溜軟的樣子,就像一兜涼粉。他這么一想,就把身份證的事忘了。
很長一段時間,塊兒的身份證就躲在門后的墻角里??繅N著。
“狗日的日哄我哩?!眽K兒說。
“說是去北京做工哩,可他把我們弄到山西,他把我們賣給了黑窯場?!彼@么說。
“不說了,不說了??嗨惠呑右驳共煌??!逼拍镎f。她說這話時,那張臉笑得一個開花的饃饃,一點兒也沒有苦樣子。
“我給咱做飯,我給你們炒菜,買酒?!逼拍锱d奮得像一只抱窩的母雞。
接著,外面就響起了鍋鏟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窯屋里就有了菜的味道。婆娘把四個盤子放到炕桌上,一盤調黃瓜,一盤拌荊芥,一盤豬耳朵,一盤鹵雞雜。還有酒,就是當地出產的“崤山春”。婆娘給他們把酒滿上。
“喝。”片兒說。
“喝?!眽K兒說。
他們舉起酒杯照了一下。吱,吱,他們抿了一口杯里的酒。一開始,他們喝得都很拘謹,雖然他們有四五年沒有見面了,可他們還是很拘謹。時間就像一只手,有時候能把人拉得很近,有時候卻把人隔得很遠。
“兄弟么,親兄弟么,”婆娘說,“可你們看著就跟客人一樣?!?/p>
婆娘對他們喝酒的樣子很不滿意。親兄弟么,五年不見面的親兄弟么。她覺得他們應該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大杯喝酒,大口吃菜,然后流著淚,互相倒著這些年的苦水。
一奶吊大的親兄弟么。婆娘心想。
她已經忘了從前,忘了把塊兒攆出家門的事情。當然,不是她攆走了塊兒,但不是塊兒就得是片兒,反正那時候她不愿跟兩個男人一起過日子。她那時候就是這樣的心思??墒?,現在她不那么想了,現在她覺得他們應該是一家人,他們應該共同擁有那一箱子錢。
箱子就放在炕上靠墻的地方。箱蓋已經蓋上了,可婆娘好像能看見里面那些像豆腐塊兒一樣的東西,還有味道,就是那種軟軟的熱乎乎的味道。
“要是咱過去有恁些錢就好了。”婆娘說。
“你別說錢?!逼瑑汉鋈蛔兊糜行┟?,“來路不明的東西?!?/p>
“你別急嘛?!眽K兒說,“我還沒說到呢嘛。我一說就有來路了嘛。”
“那你說,你說說這錢什么來路?!逼瑑赫f。
從第一眼看到那些錢,片兒就有一種擔驚受怕的感覺,他覺得早晚要出事兒的。
“這會兒我不想說,這會兒我就想喝酒?!眽K兒說。“你不能叫我空著肚子說事兒吧?”
“噢么,喝酒喝酒。”婆娘給他們續上酒,“等會兒你想說了再說?!?/p>
他們又舉起酒子杯照了一下,這回是一飲而盡了。
塊兒喝得很夸張,吱地一下,一大杯酒就下肚了;他緊接著夾了一塊豬耳朵,也是很夸張的樣子,吧唧吧唧,他弄出一種稀爛的聲音,好像幾輩子沒有吃過喝過一樣。片兒喝得還是很拘謹,他把酒含在嘴里,好大一會兒,才咕地一聲咽下去,然后夾了一塊黃瓜。咯吱,嚼了一下,咯吱,又嚼了一下,憂心忡忡的樣子。
有一只蒼蠅落在盤子上。他們夾菜的時候。蒼蠅就飛起來,等他們放下筷子,它又慢慢落上去,好像給他們讓路一樣。能聽見蒼蠅抖動翅膀的聲音?,F在,蒼蠅就落在盤子上,得意地搓著兩只手。
婆娘就有些急了。她覺得他們一點兒也沒有喝酒的樣子,這都不像喝酒呢嘛,這就像喝藥一樣的嘛。她恨不能自己替他們把酒喝下去。咚咚,她倒了一杯,咚咚,又倒了一杯。她端起兩個酒杯碰了一下。朝兩個男人遞過去。
“喝?!彼f。
這時候,娃回來了,跟娃一起進屋的,還有一條狗。狗很壯,娃卻顯得有些瘦弱。娃把狗夾在褲襠里,像騎了一匹馬。
塊兒驚了一下。他猛地聳起上身,跪在了炕上,手里的酒灑在衣襟上,就像誰在那兒尿了一泡。娃和狗被他嚇了一跳,片兒和婆娘也被他嚇了一跳。他們都鼓著眼睛看著塊兒。
“狗日的太像了。”塊兒說。
“噢?”婆娘說。
“我是說這狗跟窯場那條狗……”塊兒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都是狗日的,它們太像了。”
其實,塊兒并不怕狗,也不怕窯場那幾條狗。
塊兒第一次見到那幾條狗,是他們到窯場的當天晚上。
搜完了身子,他們幾個新來的被帶到了一片空地上,就是平時晾曬磚坯的場子。那里已經聚了很多人,都是做磚瓦的窯工,每個人都光背赤腳。只穿著長短不一的褲衩。一只碩大的燈泡照著,但看不清他們的眉眼,好像他們只有臉面卻沒有五官。他們渾身上下都糊滿了泥巴,看起來像寺廟里模模糊糊的泥胎。
看戲一樣。塊兒當時這么想。不知為什么他就想到了在老家看戲的情景。但他很快就知道不是看戲了。
有一個人站在場子中間,他低著頭,努力讓自己站得更卑下一些。幾條狗就站在那人旁邊,狗們都站得很穩,很有耐心,像一些做工很好的板凳。
窯主走過去,他摳住那人的下巴,讓那人把臉仰了起來。他盯著那張臉死死地看,好像看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那張臉就哆嗦起來,慢慢地就成了一張被風吹動的報紙,能聽見嘩嘩啦啦的聲音。
那是個還沒長成的半大孩娃。
窯主丟下那張臉,轉身看著那幾條狗,說:“這是誰呀?誰又立功了?”
狗頭攢動,紛紛邀功爭寵的樣子。
窯主拍拍一只狗頭,說:“是你嗎寶貝兒?等會兒領賞啊。”
那條狗看看窯主,又看看那個半大孩娃,好像那孩娃馬上就會變成一塊肉,隨時都會被窯主賞給它。
“我跟你們說,”窯主的目光像風一樣掃過窯工們,“你們來我這兒做工,都有手續。往大處說,是中介公司介紹來的,都簽了合同;往小處說,中介就是人販子,他把你們賣給了我。”
塊兒的心里冷驚了一下,他這才知道他被人賣了。其實,從一進窯場,他就知道不是培訓了,可他沒想到自己被人賣了。
“人不能昧良心。我哪點虧著你們了?吃的,喝的,還有……唼?我哪點虧著你們了?”窯主滿臉都是痛心疾首,“就這你還偷跑?”
汪,汪汪。狗們也跟著仗義執言地狂叫起來。
“眼下是誠信社會,人不能背信棄義嘛?!备G主說,就像老師教育那些不聽話的學生娃。
實際上,那孩娃確實像一個學生,胳膊腿兒還沒有長成,肋巴骨嶙嶙峋峋的,就像身上套了一個荊條簍子。
“國有國法,場有場規;樹不修不成材,人不教不成器;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窯主一口氣說了很多道理,苦口婆心樣子。
“就這吧。”窯主好像很無奈。
塊兒以為就這樣了。他想,這個窯主還不錯,雖然他長得像一兜涼粉,可這人心腸還不錯。他覺得錯在那個偷跑的孩娃,人家花錢買了你,你要走也得打個招呼嘛,你不能不辭而別嘛。不過,說到底還是個娃娃嘛,一個不甚懂事的娃娃嘛。所以,窯主說“就這吧”。
但事情并沒有到此為止。
兩個漢子走上去,一個抱起了那娃,另一個扳起娃的腿,架到了一摞磚坯上。磚場里不缺磚坯,好像早就給人備下了這些東西。黑臉漢背著雙手,一圈一圈繞著那孩娃轉悠。他穿著一條大襠褲。夜風把褲襠鼓了起來,好像那里邊裝滿了糧食。
黑臉漢就那么是圈一圈地轉悠著,突然他手里多了一根棒棰,就是鄉下女人洗衣服用的那種東西。日怪,剛才他手里還空著呢嘛,怎么突然就多了一根棒棰呢?
黑臉漢用棒棰在孩娃的腿上敲了一下。
孩娃緊接著發出了一聲慘叫。
可人們好像沒有聽到那聲慘叫。他們聽到了另一種聲音,就是牛蹄子踩斷一根枯樹枝的那種聲音:咔吧……
那天晚上,塊兒沒有說到錢上。好像從炕桌到錢。有一段很長的路,塊兒還沒有走到錢邊,就已經把自己給喝多了。
片兒惶惶地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他決定去找周教授,他想去跟周教授說說塊兒,還有塊兒帶回來的那些錢。
周教授是一個大學老師。三門峽跟洛陽分家的時候,被分到了三門峽電大。因為沒有住房,他也和這些引車賣漿者之流一樣,在師家渠租房住。一開始,周教授和這些鄉下人并不熟悉,不知道哪一天,誰和誰發生了矛盾,說:“走,咱讓人家教授給斷斷?!敝芙淌诰椭t虛地說:“咦,斷可不敢,我試著說說吧?!敝芙淌谟X得,“斷”是一把斧子,傷了哪邊都不美,“說”是一根舌頭,軟軟乎乎的話,咋說都傷不了和氣。就這么,三說兩說,往往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這么,說著說著,周教授就成了師家渠的名人和要人。
片兒找到周教授時,周教授夾著皮包剛剛走出大門。
“老石早啊?!敝芙淌谡f。
“周教授早?!逼瑑赫f。
當時正是上班的時間,雖然是都市里的村莊,但鄉下人的作息基本上也扣著城市的脈搏。片兒和周教授并肩走在街道上,人們看到他們走過來,都主動讓路。片兒知道他沾了周教授的光,就知趣地往邊上靠。周教授一邊點頭,一邊微笑著回應人們的問候。
“干大,你上班呀?”一個孩娃蹦蹦跳跳地來到周教授身邊。
“噢,上班,上班?!敝芙淌诖认榈孛⑼薜念^?!巴弈懵c,小心摔著了?!?/p>
某日,一個釘鞋的喜得貴子,就拎了一條煙、兩瓶酒找到周教授,說:“教授,您給娃取個好名吧?!敝芙淌诰鸵洆洌瑑扇眨痪腿×藗€寓意深刻的好名。等孩子滿月時,自然少不了好酒好菜一番招待。竟還把周教授認作了孩娃的“干大”。事情傳開了。鄉下人就紛紛效仿,據說,周教授在師家渠有十幾個干兒、干閨女??梢娻l下人對學問和人品的敬重。
片兒走在周教授旁邊,幾次想跟周教授說起塊兒的事,都被人們的問候打斷了。就這樣,他們廝跟著,走過了整個街道,來到了一個公交車站。剛好。一輛公交車緩緩地靠站停下。
“老石你去哪兒?”周教授說。
“噢噢,我不去哪兒?!逼瑑赫f。
片兒知道,今天是沒有機會跟周教授說那事了。他想,不說就不說吧,等塊兒把錢的來路說清楚了,再跟周教授商量也不遲。
算了,回。他想。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這么想。
如果誰說鄉下人不怕苦,不怕累,那是他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苦和累。
塊兒很快就嘗到了苦和累的滋味。拉土,和泥,摔坯,裝窯,出窯……一天十五六個小時干下來,累得你連歇的心情都沒有了。因為干活兒的時候,你不是你,你是一臺不停運轉的機器,你已經麻木了;可歇的時候你又成了你,你的感覺又恢復了,但身腰脖子胳膊腿兒卻好像不是你的了,它們六親不認。掙扎著要跟你的身子分家,扯弄出無數說不清酸麻癢痛的感覺。你恨不能把它們卸下來,扔到磚窯里燒掉。
你還不能出錯,稍有不慎,嗖地就是一鞭子,就是那種皮條擰成的像豬尾巴一樣的東西,可它不是豬尾巴,它比蛇還毒,冷不丁就會咬掉你一塊肉;還讓你“洗桑拿”,就是把你關在一座緊挨窯膛的小屋里。用六七十度的高溫烤你,一直把你烤成一塊滴血流油的紅燒肉……
塊兒就是知道這種苦和累的滋味以后,決定逃走的。
但塊兒沒有冒然行事。那個娃就是因為逃跑不成,被打斷了一條腿,這是教訓。教訓會讓人明白許多事理,比如,要逃走就不能沒有一雙好腿。等等。塊兒知道,一雙好腿對他來說是十分重要的。
后來,他就看上了那幾條狗。那幾條狗長得很像,就跟親兄弟一樣,就跟塊兒和片兒一樣,一條賽一條。都像牛犢似的健壯。那些狗分布在窯場各處,警覺得像一隊訓練有素的保安。塊兒明白,他要想逃走,就得有這些狗幫忙,起碼它們不能幫倒忙。如果狗不幫忙、或者幫倒忙,別說有兩只腿,就是插上翅膀也逃不出去。
塊兒開始想法討好那幾條狗。他想,路是人修出來的,你平日不修路,等你想走路的時候就來不及了。
窯場里伙食不錯。做磚瓦是體力活兒。不讓窯工吃飽,就是他們想干也沒有力氣。這一點窯主很清楚,所以,窯場里伙食不錯。大米白面管夠吃。不時地還有肉,但肉是限人限量的。塊兒是個喜歡吃肉的人,可他自己卻舍不得吃,他把肉省下來,都喂了那幾條狗。
人心都是肉長的,狗心也是肉長的。塊兒想。人心換人心,人心肯定也能換狗心。你對它們好。它們才會幫你的忙。他這么想。
“呵呵?!备G主笑了。他覺得塊兒這人很有意思。從第一眼看見塊兒,他就覺得很有意思,現在。他覺得塊兒更有意思了。別的窯工見了肉就跟見了親人一樣,塊兒卻把肉喂了他的狗。
“你這人心善?!备G主說,“怕癢愛笑的的人都心善?!?/p>
“我喜歡狗。”塊兒笑了一下,“這狗跟我家的狗一模一樣?!?/p>
“呀嗬?你說這狗跟你家的狗一模一樣?”窯主一臉不信的樣子,“你知道這狗多錢一條?它可比你的身價都貴哩?!?/p>
這話塊兒相信。鄉下人喂不起這種牛犢一樣的大家伙,鄉下的狗都是那種矮身短腿的土狗。它們根本就不是一個階級。
但塊兒還是對狗很好,他對所有的狗都很好。他知道狗心很齊,誰見過一條狗叫而另一條狗冷眼旁觀?如果有任何一條狗不肯幫忙,他就會像兔子一樣被它抓回去。所以他對所有的狗都很好。慢慢地,所有的狗都成了他的朋友。
如果那天傍晚窯主沒有把塊兒叫去,他的出逃可能會非常順利,可那天傍晚,塊兒正在裝窯的時候。窯主突然讓人把他叫了過去。
“就是他?!备G主跟一個女人說,“真看不出一個糙得像磚坯一樣的男人會那么怕癢?!?/p>
塊兒認得那個女人,她是銀行的儲蓄員。每隔一段日子,她就會來一次窯場,把窯主賣磚瓦的錢帶走存到銀行里。她一般都是下午來,在窯場住上一個晚上,跟窯主弄出一些光不溜丟的聲音。很多窯工都聽見過那種聲音,就是兩條魚在淺水里弄出的那種啪唧啪唧的聲音。
窯工們說:狗日的們。
“是嗎?是嗎?”當時,那女人做出吃驚的樣子。
“看不出,真的看不出。”女人吃吃地笑。
女人笑的時候,喜歡用手捂嘴,好像她的嘴有什么毛病。其實什么毛病也沒有,女人有一張很好看的小嘴兒,鮮嫩紅潤得就像早晨的野草莓。
哧哧。女人就這么笑,野草莓忽隱忽現。
塊兒就有些緊張。女人不但有一張野草莓似的小嘴兒。還有像小蔥一樣嫩白細長的指頭。這樣,塊兒就有些緊張。很多男人在這種女人面前都會莫名其妙地緊張。
“你不信?你不信我給你試試。”窯主說著,做出就要走過來的樣子。
塊兒立馬感到有什么東西爬到他身上了,一種過電般的麻癢襲遍了他的全身。
“呵呵。”塊兒笑了一下,就蹴下了身子。
“呵呵,你看我就說說嘛,他就怕成這個樣子?!备G主笑著說。他看著女人靈巧的手指頭,“你去,你過去撓撓他肯定更有意思。”
“我不去,我一個女人家……哧哧?!迸艘残χ醋约旱氖种割^。
呵呵,呵呵。窯主笑成了一兜剛出鍋的涼粉。
哧哧,哧哧。女人笑成了一朵風中搖曳的花朵。
呵呵。
哧哧。
他們都想到了某種情景。
塊兒就是這時候又看見了他的身份證。兩個月前,黑臉漢搜身的時候,塊兒的身份證掉了出來,當時他們沒有看見,不知道后來他們為什么還是沒有看見。身份證就像一塊墻皮似的一直貼在門后。就是這張身份證,讓塊兒出逃時多少遇到了一些麻煩。
那天后半夜,塊兒從工棚里溜了出來。
窯場里很靜,雖然有窯工們此起彼伏的鼾聲,窯場里還是很靜。幾個工頭還沒有睡,他們剛剛領了工資,正聚在一起喝酒,但他們猜迷劃拳的聲音不能算聲音,所以窯場里還是很靜。
塊兒覺得這是一個機會。機會不是人的腳趾頭,不會天天跟著你,機會來了,你就得把它緊緊抓住。塊兒已經看好了一條逃走的路線,他正走在這條通往自由的道路上。但他卻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證。傍晚在窯主屋里的時候,他看見了它,當時他一伸手就能把它撿起來,可窯主和那女人盯著他,他沒有機會。現在他又想起了它。,
我不能沒有身份證。塊兒心想。出門在外,沒有身份證你就寸步難行。他這么想。他弄不清為什么城里人那么看重一張塑料片,可入鄉隨俗,你要在城里混,你就得遵守人家的規矩。
塊兒決定讓身份證跟他一起逃走。
從窯主屋里出來的時候,他已經看好了,屋門上壞了一塊木板,從那個縫隙里用什么東西一掏。就能把身份證掏出來。他覺得這是舉手之勞的事。塊兒順手拿了一根火錐,就是那種用來搗騰爐火的東西,窯場里不缺這種東西。
當時,塊兒猶豫了一下。窯主屋里還亮著燈,昏昏的??赡苁桥_燈或床頭燈,所以塊兒猶豫了一下。狗日的,后半夜了還沒睡哩。他想。算了,不就是一張塑料片兒么,不能叫一張塑料片兒耽誤了大事。他想。但他很快就不這么想了,因為他聽見了他們的鼾聲。窯主的鼾聲很粗重,像老牛喘氣一樣;女人的鼾聲卻很細,像蛐蛐兒叫一樣。
塊兒放心了。他把火錐從門板的裂縫里探了進去,掏了一下,什么也沒掏著。他換了個角度,又掏了一下。也沒用多大力氣,屋門卻呀地叫了一聲,開了一條縫。塊兒嚇了一跳,他聽見心里咚咚地響,就趕緊用手捂住心口,好像怕人家聽到他的心跳。狗日的,做那事兒也不插好屋門。他罵了一句。但人家什么也沒聽見。屋子里鼾聲依舊。
塊兒放心了。他輕輕推了一下門,門沒有響,但門縫卻寬了許多。他像塞一件東西似的把腦袋塞了進去,這樣,他就看見了他的身份證,還是很委屈地貼在墻上,好像等著他搭救它似的。塊兒又往手上使了些勁,門縫又寬了一些,然后他就像老鼠似地溜了進去。
他拿到了身份證,同時也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就是那一箱子錢。
雖然燈光很暗。但塊兒還是清楚地看見了那一箱子錢。箱蓋沒有合上,一疊一疊的錢像豆腐塊似地碼在箱子里。就是黃土和著窯工們的血汗變成的那種東西。他看見那些錢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它們爭先恐后地往塊兒的眼睛里跳。
塊兒管不住自己了,他朝錢箱走了過去。
窯主睡得很沉。他太胖了,每一次呼吸,都像一個小娃拉動一個大風箱,力不從心的樣子。女人睡得也很沉,她的小嘴嘬成了一朵喇叭花。發出蛐蛐一樣的哨聲。做了半夜好事,已經耗盡了他們的氣力,他們都沉到夢的深處了。
這不能怪我。塊兒說。
誰叫你們不插門呢嘛?誰叫你們不把錢放好呢嘛?塊兒又說。
我不多拿,我就拿兩疊。我不能白給你干倆月活兒嘛。他這么說。
塊兒的手向錢箱伸了過去。就在他剛剛碰到錢的時候,箱子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嘭地一聲,合住了。
嘭。就是這么一聲。
“誰?”窯主猛地折起身子。
“我?!眽K兒隨口應了一聲。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
塊兒本想轉身逃跑,可手里的火錐卻不聽話,它卻像長了腳一樣,突然一掙,飛快地扎進了窯主的心窩里。火錐弄出了“噗”的一聲,像扎破了一條布袋。窯主受驚似地瞪大了眼睛,他雙手抱著火錐,好像要把它拔出來,又好像要讓它扎得更深一些。渾身肥肉哆嗦得模糊一片,慢慢地,他就重新躺在了床上,很不甘心的樣子。
女人早就醒了。她好像看不懂眼前的事情,小嘴兒還是嘬著,嘴唇卻顫成了兩片白菜葉。噗,噗,她不停地往外吐氣。
“你別叫喚?!眽K兒說。他說得很誠懇。
噗,噗。女人吐著氣。兩片白菜葉嗦嗦地顫,顫得就快要掉下來了。
“我沒想弄死他?!眽K兒說。
“我也沒想偷你們的錢……”他說得可憐兮兮的樣子。
噗,噗。就是這種聲音。女人惶惶地看著塊兒,身子不停地縮,不停地縮,好像要縮成一只老鼠,從床縫里漏下去。
“你看這事弄的……”塊兒帶了哭腔。
女人不吐氣了。她用牙齒咬著一片白菜葉,好像竭力忍著什么。
“你別叫喚?!眽K兒乞求地看著女人,“我跟你沒冤沒仇你別叫。”他眼里淌出了淚水。
“嗷?!迸说降讻]有忍住,她叫了一聲。
就這么叫了一聲,塊兒已經飛快地捏住了她的脖子。女人的胳膊扎煞著,不停地擺動,像一只劃水的鴨子。
“你別叫。”塊兒往指頭上使了使勁,能聽見喉骨在他手心里折斷的聲音。后來,女人就不動了。他把女人放好,讓她睡在窯主的身邊。
“我說過不讓你叫么?!彼f。
塊兒搓了搓手指頭,感覺指頭上有些不自在,這才發現指頭上掛著一根金項鏈。他捏斷了女人的脖子,也捏斷了這根軟不溜丟的東西。
塊兒掂著錢箱,飛快地朝圍墻跑去。一條狗跟著他,也是飛快地跑。但狗沒有叫喚。塊兒平時對狗很好,他們早就成了朋友。他們一起來到圍墻跟前,塊兒把箱子隔墻扔了過去,然后退了幾步,朝墻頭躥去。但他沒有成功。就差幾寸長短,他沒能夠著墻頭。平時從這里經過,他在想象里成功過無數次,但這次卻沒有成功。
塊兒急得像狗一樣。
狗也急得像塊兒一樣。
他們互相看著,都是火急火燎的樣子。
后來,塊兒就有了主意。他讓狗站到墻根兒,輕輕地拍了拍狗頭,然后退了幾步,然后又飛快地跑過去,腳在狗胯上墊了一下,就上了墻頭。
狗叫了一聲,輕描淡寫的,像老年人的咳嗽一樣。
“這就是錢的來路。”塊兒說。
然后,塊兒就在片兒家住了下來。婆娘給他收拾了一間窯屋,拿出了她結婚時的新鋪蓋。就跟戲文里唱的一樣,新里新表新棉花。他們說同一個地方的方言,在一個鍋里吃飯,一個茅房里拉屎撤尿;婆娘伺候著兩個男人,給他們洗衣裳做飯,給他們端洗臉水,倒洗腳水。
塊兒的感覺很好。在過了一段擔驚受怕的日子以后,塊兒的感覺就好了起來。
“今兒咱不吃兌碗面,咱吃蒸肉。”塊兒說。
婆娘就顛顛地去買肉。
“今兒心里暢爽,咱喝酒。”塊兒說。
婆娘就顛顛地去買酒。
咯咯,一家人么。婆娘說。
咯咯,一奶吊大的親兄弟么。她說。
塊兒覺得,他跟他哥一樣,都是家里的主人。他甚至覺得他比他哥更像主人,他哥還得蹬著三輪賣豆腐呢,他不用。他待在家里,吃吃睡睡,睡睡吃吃,要么就陪著嫂子說話,要么就坐在炕上數錢。
塊兒太喜歡數錢的感覺了。他把錢從箱子里倒出來,一疊一疊碼在炕上,然后一張一張地數,唰,唰,他數得很慢,也不想數快,好像數完了就沒有了一樣。數完一疊,放到箱子里,數完一疊,放到箱子里。然后再倒出來,重數。唰,唰,就是這種聲音。他喜歡聽這種聲音,就像慢慢品嘗一樣好吃的東西,讓人心里覺得暢爽。
人有了錢,就有了好感覺,人有了好感覺,就會想一些好事。想著想著,塊兒就把心思想到他嫂子的身上了。
嫂子有小叔的半個屁股。塊兒想。
這有什么?說到底還是一家人么。塊兒想。
要不是當年抓錯了鬮兒……他想。說不定賣豆腐的就他。嫂子也就是他的婆娘了。
這么一想。塊兒就把他想到了另一間窯屋里。
片兒早就上街賣豆腐了,婆娘正在睡回籠覺。他們一般三點鐘起床,磨豆子,打漿,點豆腐,到七八點的時候,一切都弄好了,片兒蹬著三輪上街,婆娘接著睡回籠覺。
當時,婆娘側身睡在炕上,毛毛眼彎彎地閉著,睡夢里也是一種笑模樣。她枕著一條胳膊,另一條胳膊彎曲著,盤在脖子那里,胳膊很白,脖子也很白。婆娘長著一雙很好看的毛毛眼,這不奇怪。旱塬上風沙大,女人們都是這種毛毛眼。好像長長的睫毛能遮擋風沙似的。奇怪的是婆娘的皮膚很白,干黃干黃的旱塬,怎么能養出這么白的皮膚呢?
塊兒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炕邊,靜靜地看著他嫂子,他覺得這樣很好。后來,他覺得情況應該更好一些,就掏出了一疊錢,慢慢地數起來。唰,唰,他弄出了這么一種聲音。他喜歡這種聲音,他覺得他嫂子也肯定喜歡這種聲音。
果然,婆娘的耳朵動了一下,像一只白蝴蝶扇了一下翅膀。接著,又動了一下,毛毛眼就睜開了。倏兒,長長的眼睫毛一閃,塊兒就感到了一陣小風拂過來,同時就聞到了一種氣味。就是女人那種熱乎乎的肉味。
唰,唰,塊兒又數了兩張。
“我喜歡聽這響聲?!眽K兒說,“跟說書唱戲一樣?!?/p>
“噢么。”婆娘說。
婆娘的毛毛眼張大了,像兩個波光滟瀲的水潭。
唰,唰。塊兒數著。
“一聲跟一聲不一樣。”塊兒說,“有的清脆,像武生的小鋼腔。有的綿軟,像花旦的水袖?!?/p>
“噢么,噢么?!逼拍镎f。
婆娘一下一下閃著毛毛眼,呼兒,呼兒,一波一波的眼風。帶著熱乎乎的肉味。
“你聽聽,”塊兒說,“好東西得親口品嘗,你自己數著聽聽?!?/p>
塊兒把那疊錢扔過去。錢在枕頭上彈了一下,正好落到婆娘的手心里。
婆娘翻了個身,兩只手把那疊錢舉在眼前,唰,她數過一張,唰,她又數過一張。婆娘數得很費勁,好像每一張錢都有很重的分量。她數錢的時候,胳膊張著,能看見腋窩里的一撮黑毛,它們隨著婆娘的手指頭,一撩一撩的樣子。
呼兒,呼兒。這回輪到塊兒喘氣了。他覺著那撮黑毛鉆到他心里了,它們一下一下地拂著他的心尖尖,把他的心弄亂了。呼兒,呼兒,塊兒大口地喘氣。
唰,唰,婆娘一張一張數著錢,臉上笑得像朵向日葵。她太開心了,嘴唇上方的茸毛上掛滿了細密的汗珠。塊兒忽然有一種爬上去吮吸的欲望,他感覺渴得厲害,就像一只旱了一夏的蛤蟆。
塊兒又把手伸進了口袋。他摸出了一根軟不溜丟的東西,就是那根金項鏈。晨光里,項鏈倏地閃過一道亮光。
“噢呵!”婆娘叫了一聲,扔下那疊錢,一翻身就從炕上跳了下來。她一把奪過那根項鏈,緊緊地貼在了胸脯上。
“就說么,就說么。”婆娘說得語無倫次。
她晃了晃身子,頭發揚了一下,又揚了一下,就給項鏈讓出了地方。項鏈一戴到脖子上,就不再閃亮了,黃黃的,像一根成熟的稻草。但是,那個金墜兒還亮著,像一滴晶瑩的水珠,凝在婆娘的雙乳間。
塊兒覺得渾身失火了,他胳膊一掄,就把婆娘放倒在炕上了。
“就說么,就說么……”婆娘說。
塊兒什么也聽不見了,烈火已經把他燒透了。他把自己淹到婆娘如水的肉身里。弄出一連串熱鐵淬火的聲音……
幾張桌子擺在師家渠村委會門口。人們正圍著桌子打麻將。
雖然他們帶著彩頭,但警察根本不管,塊兒八角的,人家根本看不到眼里。這也算與時俱進吧。過去。你在馬路邊拾到一分錢,交給警察叔叔,一首歌就把你的美名傳遍了天下:現在還會嗎?現在你如果把一分錢交給警察。那不是給人家添麻煩嗎?那不是妨礙公務嗎?所以,現在很多城市的馬路邊都支起了麻將桌,這叫豐富人民的業余文化生活,甚至可以叫精神文明建設。但是,牌局沒大小,多少有點彩頭,都會叫人覺得刺激和興奮。
“我天聽了!”片兒他婆娘激動地叫了一聲,把麻將扣了起來。
雖然只是夾二條,可一抓牌就弄了個清一色的天聽,大和啊。婆娘覺得有一只喜鵲鉆到了她的心里,喜鵲撲棱著翅膀,一下一下地啄她的心尖,她的心尖就一下一下地顫;血流加快了,身子發熱了,她甚至覺出下邊那個地方有種濕漉漉的感覺。
這些日子,婆娘總是把打麻將跟男女間的事聯到一起。她覺得她摸牌的時候,牌也在摸她,就像她摸男人的時候。男人也在摸她一樣。就是那種讓人暢爽的撫摸。
大和啊。婆娘激動得像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雞。
夾二條。她摸了一張牌,但不是二條,是三條。她失望地把三條打了出去。
日他媽,真跟做那事一樣么。婆娘心想。有時候會叫你難受死,有時候會叫你暢爽死。比如,片兒跟她做那事兒時,她只會感到難受;塊兒跟她做那事兒時,她就感到暢爽。比如,你需要二條摸起來卻是三條,你就難受死了;可你需要二條時摸起來果然是二條,那你就暢爽死了。
我夾……她摸了一張牌。
夾……她又摸了一張牌。
啊,真是二條哎。啊,噢噢……
婆娘把牌推倒,頓時渾身酥軟,有一種電擊一般的暈眩。就像……噢,她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就像整個身子都被掏空了一樣。
“片兒哎,今兒你婆娘贏錢了,請客吧?!比藗冋f。
“我不是片兒,我是他兄弟塊兒?!眽K兒笑著說。
“太像了太像了。”人們說,“連笑起來都一個模樣哩……”
人們把經常塊兒當成了片兒。但有的時候,人們也會把片兒當成塊兒。
“塊兒哎,你哥賣豆腐,你在家享清福哩?!编従觽冋f。
“我不是塊兒,我是片兒。”片兒說?!敖駜荷夂茫坏桨肷味垢唾u完了?!?/p>
“像死了像死了?!比藗冋f,“真真是一個模子里磕出來的……”
人們常常會弄出這樣的錯誤。但他們一點兒也沒有覺得尷尬,他們反而感到很有意思,他們在這有意無意的錯誤里找到了無限的快樂。
“真想不出。”有人說,“一個女人和兩個一模一樣的男人?!?/p>
呵呵。呵呵呵。人們笑。
他們憑自己的想象猜測著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事情。
咯咯。咯咯咯。婆娘也笑。
隨別人去想,隨他們怎么想去。她心里這么說。
“分不清么,一模一樣的男人你能分清?”人們說。
“豬朝前拱,雞往后刨。”婆娘笑著說。
“那你說說,拱著暢爽還是刨著暢爽?”人們說。
“都暢爽。咯咯。”婆娘笑著,“要不讓他們兄弟倆陪你試試?”
呵呵呵。人們笑得意味深長。
咯咯咯。婆娘笑得含糊不清。
那些日子,婆娘總是歡勢得像一只下蛋的母雞??┛┛?,咯咯咯,她總是這么含糊不清地笑,有時候對著塊兒,有時候對著片兒,有時候誰也不對,就對著自己笑。咯咯咯,胸脯那里鼓鼓的,一抖一抖。她就成了這么一個人,像病了一樣。
她肯定有什么病了。片兒想。他覺得婆娘讓他害怕。
“你肯定病了?!逼瑑赫f。
“胡說。”婆娘說。
“你沒病你這么笑?”片兒說。
“我心里暢爽?!逼拍镎f。
“你這么笑沒什么好處?!逼瑑赫f,“你早晚會弄出事兒的。早晚。”
很快,片兒就聽到了人們的閑話。那些閑話像一些草籽撒到了他的心里,慢慢地就發芽了,慢慢地,就把他的心變成了一塊荒灘。那些草隨風搖曳。讓片兒愁成了一只青黃不接的老鼠。
“你跟他說說,你讓他走?!逼瑑焊拍镎f。
“他是你兄弟呢嘛。他是你兄弟你讓他去哪兒?”婆娘說。
“他愛去哪兒去哪兒。他有錢嘛,吃館子住賓館他愛去哪兒去哪兒?!逼瑑赫f。
“我不說。他是你兄弟呢我張不開這嘴。”婆娘說。
“你說你不能伺候兩個男人,你說我們長得太像了你分不出來。你就這么說。你以前就說這么過嘛?!逼瑑赫f。
“以前以前,現下我不想這么說?!逼拍镎f,“咋說都是你親兄弟呢嘛。我不能叫外人說閑話?!?/p>
“球個親兄弟,他是個殺人犯?!逼瑑赫f。
“殺人犯也是你兄弟呢嘛。你兄弟要說你自己去說?!逼拍镎f。
“我見不得他那球眉眼?!逼瑑赫f。
“見不得你別見他。你去賣豆腐。你賣完豆腐到街上下象棋,你吃飯時再回來。”婆娘說。
“我不想跟他一個鍋里攪稀稠?!逼瑑赫f。
片兒就是看不得塊兒那種揚眉吐氣的樣子。他本來想跟周教授商量那些錢的事,但當他知道那些錢的來路以后,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畢竟塊兒是他的親兄弟,這種事能跟外人說嗎?可他就是看不得塊兒那種揚眉吐氣的樣子。殺人犯,你早晚是要出事兒的。片兒心里說。他覺得家里住著一個殺人犯,就像眼前晃著一顆炸彈,早晚是要出事兒的。
片兒也看不得婆娘的賤模樣。我是你男人么,憑什么你給他端飯?憑什么你給他倒洗腳水?片兒心里說。女人家眼窩淺,見錢眼開,你早晚也要跟著出事兒的。
他本來還想說下去,可婆娘丟下他,轉身走了。婆娘走路時屁股一擺一擺,像一只晃動的草篩子。
女人腚大褲帶松。片兒心想。
他剛這么一想,就把自己想到了婆娘身邊。他的胳膊掄了一下,婆娘就仰八四叉地倒在地上。片兒騎上去,兩只巴掌像掰玉米一樣,在婆娘的臉上弄出一陣噼里叭啦的聲響。
這是那天早上的事。
然后,是另一個早上。
片兒蹬著三輪車,車上放著豆腐和他的娃。他順著六峰路下了一段坡。坡不長,很快就溜到了坡底,這叫他覺得很不過癮。他很喜歡這一段坡路。他覺得蹬三輪跟過日子差不多,掙錢養家就像上坡,雖然費勁,卻給人一種進步向上的感覺;但人不能老是走上坡路,進步的成就感固然很好,可偶爾順坡下溜,那種退步的輕松也很好。所以,每次下六峰路的大坡,沒有特殊情況,片兒一般都不使車閘。
呼,呼,風從腋下生出來。
唰,唰,路從襠下退回去。
“飛啊,飛起來了!”片兒歡叫著,張開胳膊,像翅膀一樣。
“飛啊,飛起來了!”娃也歡叫著,抱緊了片兒的腦袋。
這樣,他們就溜到了坡底。片兒車把一拐,就拐上了文明路。
文明路不是主要干道,但它卻是這座城市里獨特的風景。路南,集中了市委、市政府等主要黨政機關:路北,就是鄉下人聚居的師家渠。在這里,你能看到衣冠楚楚的政府官員,也能看到毫不避諱行人、挺著大奶子給娃喂奶的年輕母親;能看到政府那些進進出出的汽車,也能看到并無大人接送,三三兩兩出入幼兒園的兒童。娃們不怕汽車,就像鄉下人不怕狗一樣,倒是過往的車輛都小心翼翼地讓著孩娃們。
現在,片兒和他娃就停在了市直幼兒園門前。
很多進城打工的鄉下人都不會讓娃上幼兒園,但片兒不一樣。書里自有黃金屋,老輩人說過;書里有大魚大肉白蒸饃,他這么認為。早一天上學,就能早一天住進黃金屋,早一天吃到大魚大肉白蒸饃。他這么想。不就是多花倆錢嗎?錢又不會跟人叫爺。所以,他把娃送進了幼兒園。
然后,片兒轉到了一家新開的飯店門口。店主看了看豆腐的質量,談好了價錢,說,我全要了。又說,你這豆腐不賴,價錢也公道。往后你每天都給我送豆腐吧。
這樣,一天的營生,眨眨眼就做完了。
片兒蹬著三輪車,慢慢地往回走。往常賣完豆腐回家的時候,他會有一種成就感,可這些日子卻沒有了。塊兒的到來,像一塊磚頭塞到了他的心里,把所有的成就感都擠了出去。
(尸從)樣,吃我的喝我的,球事兒不干還裝得跟家長一樣。片兒覺得他肋巴骨里面憋滿了惡氣。
虼蚤還有針尖大的臉呢,你一個大男人你球事兒不干?他心里說。
上了六峰路,片兒拐進了師家渠,但他一點兒也不想回家,他不想看見塊兒那球眉眼。如果時間不是這么早,他可能會找幾個人噴閑話,下象棋,可當下是大清早,有事兒的早就出門辦事兒了,沒事兒的還待在被窩里,街道上清湯寡水的靜著,連個狗影也沒有。
片兒蹬著三輪車,從街這頭騎到街那頭,換一條街,又從街那頭騎到街這頭。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是走進了自家的院子里。
日怪,不想回家不想回家卻又走了回來。他想。人日他媽有時候就是這么日怪。
這時候,片兒聽到了一種聲音。
呦兒——就是這種聲音。
片兒渾身的肉哆哆嗦嗦地亂顫起來,每一根汗毛都噌愣噌愣地冒著火花。他立馬知道家里發生什么事情了。
嗷兒,嗷兒。像老牛在泥灘里掙扎的聲音。
呦兒,呦兒。像女人挨刀一樣的聲音。
太熟悉了,日他媽這聲音太熟悉了。在電視里,在電影里,片兒聽見過男人跟女人制造過無數這樣的聲音,他看見他們在這種聲音里享受著無數的快樂。很多次,片兒都渴望跟婆娘弄出些這樣的聲音,但都遭到了婆娘的堅決拒絕。因為第一次片兒弄疼了她,然后就有了娃,然后就有了無數次的拒絕。可現在,婆娘終于弄出了這種聲音,但是,現在跟婆娘在一起的卻不是他,而是塊兒,他的孿生兄弟。
嗷兒,嗷兒。塊兒在低吼。
呦兒,呦兒。婆娘在呻喚。
他們弄出的聲音像一串串酸澀的葡萄,直往片兒的耳朵里鉆。無所顧忌了么,死不要臉了么。片兒真想沖進窯屋,抓一把豆腐渣把他們的嘴塞住??伤麉s像被噩夢魘住了一樣,心里頭有許多惡毒的主意,兩條腿卻一點兒也不聽使喚。
后來。他們慘叫了一聲。
后來,他們就像死了一樣,不吭聲了。
后來,好像經過了千秋萬代,他們才開始說話。
“塊兒呀塊兒,你害死我了。”婆娘說。
“我叫你暢爽了,我咋就害死你了?”塊兒說。
“呵呵。”塊兒笑了。他笑得很得意。
“咯咯?!逼拍镄σ擦?,她笑得很綿軟。“塊兒哎,我真真離不開你了。你可叫我咋辦呢嘛……”
他們就這么說笑著。暢爽的感覺讓他們無所顧忌,讓他們感覺不到一場事故正一步一步地從遠處走來。
不要臉了,日他媽真真是不要臉了。片兒說。世上就有這么不要臉的男女。他恨不能馬上沖進去,把他們的臉皮抓下來,然后貼到文明路的十字路口,讓全市人民都看看他們咋就這么不要臉。
婆娘笑著笑著,卻突然哭了。吸,吸,能聽見她不停抽泣的聲音,吸,吸。慢慢地,竟放了悲聲:“老天爺哎。你叫我咋過呢嘛……啊……”
片兒到底沒有沖進去。窯屋里的聲音像螞蜂蟲一樣鉆進了他的心里,一下一下地蛀著他,他疼得一個冷顫接著一個冷顫。他想他得趕快離開他們,否則他的心就會被他們蛀成一個螞蜂窩。
片兒和三輪車一起出了家門。已經不是他蹬三輪了,倒好像是三輪車馱著他。他和三輪車走過一道街,又走過了一道街,走過一道街,又走過了一道街。后來,三輪車好像走不動了,就把他停到了村委會門前那塊空地上。
早點攤兒正在營業,一些人圍在那里,吃油條,喝胡辣湯。片兒和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熟悉。
“我沒臉活人了?!逼瑑簩λ麄冋f,一臉要哭的樣子。
人們冷不防片兒會說出這樣的話,都大眼瞪小眼奇怪地看著他,弄不明白他好好的咋就沒臉活人了。
“看你說的。好好的你說這種話?!比藗冋f。
“我就是這話?!逼瑑赫f,“我婆娘跟我兄弟做下了那種事兒,他們叫我沒臉活人了?!?/p>
呵呵呵。人們笑起來。他們放下碗筷,饒有興致地看著片兒。
“失迷了?!比藗冋f,“這(尸從)氣得失迷了。呵呵。”
“你們笑我?我都沒臉活人了你們笑我?”片兒好像真的要哭了。
人們不笑了,他們一本正經地詢問著事情的過程和細節。吃完早點的人沒有離開。不斷地又有新的顧客加入進來,他們認真地問著,認真地聽著,每張臉都是紅湯瓜水的樣子,像鐵鍋里熱氣騰騰的胡辣湯。
片兒卻突然不想說了。他覺得這些人太無恥了。他們甚至比他婆娘、比他兄弟還無恥。
“亂倫,這是亂倫呢嘛。”人們說。
“去,把他們弄出來游街?!比藗冋f。
“愚昧。”周教授說,“都什么年代了還興游街?”
周教授一開口,人們就不說話了,人們等著聽周教授說個章程??芍芙淌诰驼f了那么一句,也不再說話了。他把臉埋在海碗里,呼嚕呼嚕地喝著胡辣湯。
“打,這種賤婆娘就是欠打?!比藗冋f。
“噢嘛。打出的婆娘馴出的馬?!比藗冋f。
“我打了,可是沒用?!逼瑑赫f,“再說人跟牲口一樣,打來打去,就變得皮糙肉厚,就不怕挨打了。”
很多人都見過片兒打他婆娘的情景。他胳膊一掄,婆娘就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片兒騎上去,兩只巴掌像掰玉米一樣,在婆娘的臉上弄出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婆娘不喊不叫,就那么直著眼睛看著他,就那么任憑眼淚咕嚕咕嚕往外流,那樣子好像在說,你打吧,打吧,總有一天你會后悔的。
“這就是問題的所在了?!敝芙淌诰o著嘴喝了兩口,然后放下了胡辣湯碗?!跋炔徽f打人犯法。你娶個婆娘就是為了打她嗎?人是為了挨打活著的嗎?”
“噢嘛?!逼瑑赫f。他說話的時候。一直沒下三輪車。
“你噢嘛什么噢嘛?”周教授說。
“鄉下人都打婆娘?!逼瑑候T在三輪上說,“人有時候就是管不住自己,人有時候就是想打人。”
“愚昧。”周教授說,他嚴肅得像教育自己的學生?!耙驗槟愦蛩?,所以她對你就沒了感情;因為對你沒了感情,所以才有了跟你兄弟的事。”
“因為……所以……”片兒說,“我就是光有因為,沒有所以嘛。我的所以叫我兄弟搶去了……啊,啊,啊……”
片兒哭了。他喉嚨里像卡了一塊什么東西,不順暢的哭聲一點兒一點兒往外擠,淚水蜿蜒著流過胭脂骨,噼里叭啦掉下來。
人們沒想到片兒突然就哭了。他們正專心地聽他敘述,他們已經進入了角色,好像跟婆娘做那事兒的不是塊兒,而是他們自己,他們已經感到了亢奮和暢爽??删驮谶@個時候,片兒卻突然哭了起來。
“你看……”人們就有些尷尬。
“有事兒說事兒,你別難過嘛?!彼麄儎裰瑑骸?/p>
賣胡辣湯的給片兒盛了一碗胡辣湯,拿了兩根油條,遞到他面前?!澳愠渣c兒東西,你壓壓心里那口氣?!?/p>
片兒沒有接那些吃食,他用手抹了一把臉。淚眼婆娑地看著人們,說:“人到這步田地,還活個什么勁嘛……”
“你想開些,有事兒說事兒你可得想開些。”人們勸著他。
“我走呀?!逼瑑赫f,“我再也不回那個家了,我叫他們好過去?!?/p>
片兒扭了一下車把,三輪車馱著他,朝遠處走去。
這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雖然還看不見太陽,但遠處的高樓上,已經粉上了紅紅的一層曙色。
“失迷了,這(尸從)氣得失迷了?!比藗兛粗瑑旱谋秤?,悲天憫人地說。
很長一段時間,誰也不知道片兒去了哪里。人們想念著片兒,也想念著片兒的豆腐。當然,偌大一個城市,豆腐還是有的,可人們總覺得不如片兒做的豆腐味道正,好像片兒的離去,也帶走了生活的好滋味。
人們從片兒家窯垴上經過的時候,常常會自覺地放慢慢腳步,有時甚至會停下來,像賊一樣往院子里瞅,他們很想知道塊兒跟他嫂子在一起是什么樣子,但他們什么也看不出來。越是這樣,人們就越是著急,他們恨不能跳到院子里,恨不能鉆到窯屋里,把叔嫂二人的情況探摸個究竟。
“受活死他們了。”人們說,“啥營生也不做,吃吃睡睡,睡睡吃吃?!?/p>
“畜牲?!彼麄冋f,“畜牲就是這樣,吃吃睡睡,睡睡吃吃?!?/p>
“想不出,真想不出?!彼麄冋f。
偶爾,人們也會在街上碰到塊兒,或者碰到婆娘,但這個時候,人們反而不想搭理他們了。塊兒好像有些心虛,他總是遠遠地就躲開了人們。婆娘倒好像有說話的愿望,她拿毛毛眼不停地往人們身上閃,兩片嘴唇躍躍欲試。像隨時都會開放的花骨朵??扇藗兊难劬Χ伎粗鴦e處,就是不跟她對光。婆娘的臉噗地一下就紅了。人們能聽見她臉紅時噗的一聲。
“丟人敗興。”人們說。
“畜牲。咱不跟畜牲說話?!比藗冋f。
人們覺得很解氣。
突然有一天,師家渠來了幾個警察,他們問了幾個人,沒怎么費事就找到了他們要找的地方。
當時,塊兒剛剛從廁所里出來,他一邊走,一邊系著褲子。師家渠雖然處在城市里,但還是保留著鄉村的特色,各家的廁所都建在院子的一角。所以,警察一進門,就跟塊兒碰了個照面。
塊兒愣了一下。幾個警察也愣了一下。但他們很快就回過神了。
警察拿出一張畫像看了看,說:“沒錯兒,就是你了?!?/p>
“我早就想到這一天了?!眽K兒對他們笑了一下,伸出了自己的雙手。
“想到了就好,你配合,咱都省事。”警察說。
警察給塊兒戴手銬的動作很不老練。雖然也像電視那樣掄了一下,卻沒有扣住塊兒的手腕,銬子敲到了塊兒手背上,疼得他不停地齜著牙抽涼氣。但警察擺弄了幾下,到底還是給他銬上了。
“不……”婆娘叫了一聲。
警察沒有理她,他們推著塊兒,出了院門。
“他不是……”婆娘追到門口,又叫了一聲。
警察還是沒有理她,他們把塊兒塞到一輛警車里,嗚地一聲就開走了。
婆娘癱坐在門口,腦袋夾在褲襠里,渾身打著顫顫。她雙手使勁地拽自己的頭發,好像腦袋是一件東西,頭發是拴東西的繩子,她想提著繩子把腦袋提起來。
看熱鬧的人誰也沒有近前。他們看著警車拐了一個彎,又拐了一個彎,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見了。他們看著婆娘坐在門口,一下一下地揪自己的頭發。他們一個個都激動得像生煙冒泡的開水鍋。
“報應,這就是報應。”人們說。
“亂倫呢么。要是過去,就該活埋,點天燈?!彼麄冋f。
后來,婆娘不揪頭發了,她站起身來,怨毒地看了人們一眼,咣當,就關了家門。
但人們都沒有回家,他們聚到早點攤兒那里,繼續著他們的亢奮和快感。不斷地有人加入進來。他們互相詢問著,互相講述著,互相發表著自己的看法。
“噢?”
“噢嘛?!?/p>
“狗日的……”
人們鼓眼睛,撇嘴,搖頭晃腦,都是嫉惡如仇的樣子。
那天,早點攤兒的生意就格外好。
然而,事實跟人們想的不一樣,事實跟警察們想的也不一樣。
“姓名?”
“片兒?!?/p>
“再說一遍。姓名?”
“片兒,石片兒?!?/p>
“噢?怎么石塊兒變成了石片兒?”警察看看手里的畫像,“你幾個名字?”
“就一個。我叫片兒,石片兒?!逼瑑赫f,“塊兒是我兄弟?!?/p>
“太像了太像了。你們怎么這么像呢?”警察好像有些激動。
“我們是雙生兒。咋嘛?你們沒有見過雙生兒?”片兒有些奇怪。
“噢噢?!本烀靼琢?。
“那你說,塊兒在哪里?”警察說。
片兒就領著警察找到了塊兒。
塊兒坐在冰柜里,莊嚴得像一個白頭發老頭兒。就是片兒平日凍豆腐的那個冰柜。四面畫著兩只企鵝,冰天雪地的樣子。寒氣在塊兒的眉毛頭發上粉上了一層白霜,他好像一下子就老了幾十歲。
半個月前,片兒把塊兒放進了這個冰柜里。
那天早上,片兒跟人們說他沒臉活人了,他說他再也不回那個家了。說完,他就離開了三門峽市。他下了六峰路,上了310國道,然后向西,就是他們老家的那個方向。
我回老家去。他說。
不要臉的你們好好過吧。他說。
三輪車馱著片兒,過了溫塘村,過了大營鎮,可快到靈寶的時候,他卻不想走了。三輪車沒什么問題,三輪車碾過一塊石子,顛了一下,可是一點問題也沒有,是片兒突然就不想走了。
我不能丟下自己的婆娘。他想。她要是壓根兒沒跟我過,那就不說了,可她跟我過了這么多年……片兒想起了婆娘的很多好處。還有娃……一想到娃。片兒的腦袋上就有一種幸福的感覺。每天送娃上幼兒園時,娃都站在三輪車上,抱著他的腦袋,不停地撫摸,好像他的腦袋是一件可心的玩具。
片兒的生活里沒有積攢下多少事情,他很容易就能想起他們,想起有關他們的一些細節。
一想起這些,片兒就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日他媽,什么時候非得找個地方大哭一場不行,不然的話。我會把自己憋死的。剛剛有了這個念頭兒,他就忍不住了。為啥要等到什么時候?為啥要找個地方?日他媽我現在就哭,我就在這兒哭。
可他沒能哭出來。就在他吸足了一口氣,準備大哭的時候,一只蠓蟲被他吸到了喉嚨里,能感覺到它在他喉嚨里掙扎,能感覺到那些癢。
咔,咔,他咳了兩下,他想把那只蠓蟲咳出來??伤趺匆矝]法把它咳出來。
“咦——”片兒使勁把喉嚨收緊,讓氣流從脖子下邊往外擠。
“咦——咦——”他擠得很痛苦。慢慢地,他喉嚨里不再癢癢了。但這時候他卻不想哭了。人常常就是這樣,剛剛還急著做的事情,忽然就不想做了。不過。片兒覺出眼窩里有些濕,他知道他流淚了。
片兒趴在車把上,他就這么悄沒聲息地流著淚。不斷地有路人從他身邊經過,都奇怪地看他。還有汽車,汽車揚起一些風沙,打在他的耳朵上,弄出硬邦邦的聲音。
我不能丟下他們娘兒倆。片兒流了一會兒淚,終于作出了決定。
回。片兒說。
我的家我為什么不回?他這么說。
片兒回到家里的時候,天剛剛麻黑,跟他平常賣完豆腐收攤兒的時間差不多。他把三輪車騎到院子里,翻身跳了下來。平時每天賣完豆腐,他都是直接把三輪車騎到院子里,然后翻身下車。可這次他雙腳剛一著地,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胳膊腿兒好像跟他脫離了關系,它們不聽他使喚了。
他這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沒下三輪了。
“啊呵?!逼拍飶母G屋里走出來,笑了一聲。她剛剛做好晚飯,用圍裙擦著手,看到片兒的樣子,就笑了一下。
“你跟個小娃一樣?!逼拍镄χ?,上來扶他。
“你別碰我?!逼瑑簰炅艘幌?,他很嚴肅。
“咋么?說你像個小娃,你就真成小娃了?”婆娘覺得片兒有些怪。
片兒一下一下地翻著白眼,他把眼睛弄成了兩顆衛生球。他就用這種眼神瞅他婆娘,一邊瞅一邊咬牙。公路上游蕩了一天,滿嘴都是澀澀的粉塵,牙齒一錯。能聽見咯噌咯噌的聲音。
“你不起你這樣坐著,看你能暖出一窩雞娃來。”婆娘一扭屁股,轉身進了窯屋。
片兒坐了一會兒,身子骨兒慢慢活泛過來。他拍拍身上的塵土,也進了窯屋。
飯菜已經擺到炕桌上了,石子饃,熗鍋面,然后是一盤調黃瓜,一盤豬耳朵。塊兒喜歡吃豬耳朵,從他來了以后,差不多每天都有豬耳朵。
咯噌咯噌。塊兒理直氣壯地嚼著豬耳朵。
球眉眼吧你。片兒心里罵道。他坐到炕桌跟前。用筷子夾起了一塊黃瓜。他沒有吃豬耳朵,他嚼著黃瓜,他把黃瓜嚼出了豬耳朵一樣的聲音??┼峥┼?。
我不吃你的豬耳朵。黃瓜是我掙下的我吃黃瓜。
咯噌咯噌,片兒嚼得很夸張。他還吃石子饃,喝熗鍋面,他一樣吃喝得很夸張,好像這樣才能給他多一些底氣。
塊兒不時地用眼睛瞟片兒,他覺得他哥的樣子有些日怪??善瑑壕褪遣桓麑ρ郏瑑喊蜒劬粗吮P,看著飯碗,就是不看塊兒。
燈泡忽然強烈地亮一下,好像跟誰生氣似的,忽然又滅了。窯屋陷入一片黑暗,卻倏然大了許多,空了許多。這里守著一座電站,可電卻老是不夠用,動不動就停電了,動不動就停電了。
婆娘找出了一盞油燈。她劃了一根火柴,沒點著,又劃了一根火柴,點著了。是那種很古的油燈,鐵鑄的,像一只懶洋洋老鱉。
后來,他們吃完了飯。片兒想,他得跟塊兒把事兒說說。有些事兒早晚得說,晚說不如早說,早說早了。他看了塊兒一眼,塊兒也正看著他。就這么一對眼,片兒卻突然有些心虛了。剛才嚼黃瓜的時候。吃饃喝面條的時候,他覺得很有底氣,但這時候卻突然有些心虛了。
我數五十個數,我數夠五十我就跟他說。片兒心想。一,二,三……他在心里默默數著。很快就數到了五十。日怪,五十個數怎么這么快就數完了呢?他覺得還是開不了口。我再數一遍,我再數一遍一定跟他說。一,二……片兒重又數了起來。
“三十七。”片兒突然出了聲。
“噢?”塊兒奇怪地看著他。
“三十七?!逼瑑赫f。他想,既然塊兒搭腔了,那就接著說吧,“我說三十七,今兒三十七號。”
“咯咯?!逼拍镄α?。
“呵呵?!眽K兒也笑了。
他們對著笑了好一陣,笑得很開心。
片兒覺得很氣憤。他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地方,他把他們的笑看成了一種放肆,看成了對他的嘲諷,他覺得他們太可惡了。
“一個月三十天,你弄個三十七號?”塊兒說。
“那就二十七,今兒二十七號。過了今兒,你就住夠兩個月了,你該走了。”片兒說得很快。他擔心如果不快點把話說完,他就沒有氣力說下去了。
“走?你叫我去哪兒?”塊兒說。
“想去哪兒去哪兒,反正你不能再住下去了。”片兒說。
“我哪兒也不去?!眽K兒說,“我就在家里我哪兒也不去?!?/p>
“噢么?!逼拍镎f,“親兄弟呢嘛。”
“你要弄出事兒哩。你住下去你要弄出事兒哩?!逼瑑赫f。
“我已經弄出事兒了?!眽K兒說,“你知道我做下了那事兒,公安局正找我哩,我哪兒也不去。”
“噢嘛?!逼拍镎f,“到哪兒也沒有在家里保險?!?/p>
“自己做下的自己扛著。這又不是你家?!逼瑑赫f。
“你說哩,這是你說哩。”塊兒說,“誰也沒給咱分家,這就是我家?!?/p>
“你叫我沒臉活人了。”片兒看了看塊兒,又看了看婆娘,臉上有種要哭的樣子,“你們叫我沒臉活人了?!?/p>
塊兒的眼皮跳了一下。
婆娘的眼皮也跳了一下。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他們明白片兒已經知道了他們的事情。
片兒低著頭,下巴抵在胸口那里。他聳了一下肩膀,又聳了一下肩膀,喉嚨里發出渾濁的聲音。叭嗒,還有淚珠兒砸在炕桌上的聲音。
婆娘坐在炕沿兒上,她把娃攬在懷里,一下一下地晃著身子。她用這種辦法掩飾著心里的不安。
塊兒吸著煙。他讓煙從嘴里冒出來,再用鼻子吸進去,再從嘴里冒出來。他做出一種死豬不怕熱水燙的賴模樣。
有一只撲燈蛾飛過來,一下一下地往老鱉燈上撞。燈苗兒一閃一閃,窯屋就忽兒地明一下,忽兒地暗一下。
等著吧,它早晚會叫燈火燒死的。片兒心想。但撲燈蛾卻仍然義無反顧的樣子,好像上了大煙癮似的。好像要跟燈拼命似的。終于“噗”的一聲,撲燈蛾的翅膀被燈火燎著了,吧嗒,它像一顆石子似的落到了地上。
活該。片兒說。就知道你早晚要弄出事兒的,就知道你早晚是這個下場嘛。
他忽然覺得男人就像這只撲燈蛾,女人就像那要命的燈。男人忍不住往燈上撲,說不定哪一下就讓燈火要了小命。
這么一想,片兒就抬起了頭,他好像心里有了主意。
“我跟你抓鬮兒?!逼瑑赫f。
“我不抓鬮兒。我嫂子都跟我說了?!眽K兒說,“你做兩個鬮兒,你都寫上‘走’,你叫我再上一當?”
片兒看了看婆娘,但婆娘卻不看他。她把屁股掛在炕沿上,誰也不看,只是輕輕拍著懷里的娃。悠閑得像個局外人。
“我跟你賭酒?!眽K兒說。
他跳下炕,不知從哪里拿出兩瓶“崤山春”,咕嘟咕嘟,他倒了兩碗酒。自己端起一碗,咚咚咚,就干了下去。咚,他把空碗墩在炕桌上,憋著一口酒氣,挑釁似地看著他哥。
喝就喝。片兒想。酒壯(尸從)人膽,誰還怕誰不成?他端起另一碗酒,咚咚咚,也干了下去。噗,他吐出一口氣,勇敢地迎著塊兒的目光。
咕嘟咕嘟,塊兒又倒了兩碗酒。
咚咚咚,他們又把兩碗酒干了下去。
“喝喝,喝死你們?!逼拍锪R了一句,轉身抱著娃躺在炕的一頭,扭給他們一個脊梁。
兩個男人噴著酒氣,惡狠狠地一個盯著一個。他們的眼睛慢慢開始發紅,跟吃了人肉一樣。
“喝,誰不喝不是人生哩?!眽K兒說。
“喝,誰不喝誰是驢日哩?!逼瑑赫f。
他們很快喝完了一瓶酒。又喝了一瓶。又喝了一瓶,后來,他們都喝醉了。他們像稀泥一樣糊在了炕上。
婆娘和娃也已經睡著了。他們亂七八糟地睡在一條炕上,滿窯屋都是高高低低的鼾聲。還有蛐蛐兒,它們躲在灶臺和炕洞里,興高采烈地叫著,好像覺得他們很不成樣子,好像在看這一家人的笑話。
忽然響起了一聲雞叫,很遠,聽不清在什么地方。接著又是一聲,又是一聲,距離就近了許多。雞一叫,蛐蛐兒們就不吭聲了,就像滿世界的蛐蛐兒都被雞叨了去。
片兒也像被雞叨了一下,他醒了。一開始他似乎有些不明白,他不明白為什么他們亂七八糟地睡在一條炕上,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他看見了赤身裸體的塊兒。
塊兒不知什么時候把衣裳都脫光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像一只剝了皮的蛤蟆。他的肚子一鼓一縮,一鼓一縮,肚皮牽動著下身,那只老鼠就蠢蠢欲動的樣子。
禍根。片兒徹底清醒過來,心里陡然生出深深的恨意。
他覺得他必須做些什么了。這是一個好機會,有些事就跟偷錢偷人一樣,你必須抓住機會,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片兒起身下炕,他在窯屋里轉了一圈,然后走了出去。等他再回到屋里的時候,手里就多了一樣東西,就是他切豆腐用的那把短刀。燈光下,刀刃閃了一下。映出他有些猙獰的笑臉。
片兒用拇指刮著刀刃,能聽見刀刃發出的噌愣噌愣的歡叫。他一步一步地朝塊兒走過去。
塊兒一聲一聲地打著呼嚕,渾然不知刀子正一步一步地走近。
我不能留下這個禍根。片兒說。
哧啦,片兒聽見一聲響,就是快刀割肉的那種聲音。他知道他干凈利索地使用了那把刀子。
塊兒驚叫一聲,猛地折起了身子,雙手護在褲襠那里。他張著嘴,愣愣地看著片兒,不知所措的樣子。很快他就覺出了疼痛,撕心裂肺地叫喚起來。
“你別叫?!逼瑑赫f。
他隨即扔下刀子,捏住了塊兒的脖子。能聽見有一種聲音,他知道是那是塊兒褲襠里流出的東西,正慢慢地往炕上淌。
塊兒使勁地踢騰著雙腳,使勁地擰動著脖子。片兒跨到炕上,用屁股壓住塊兒的腿,不停地往手上使勁,使勁。塊兒的雙眼鼓得像兩顆核桃,死不瞑目的樣子。吧唧,響了一聲,兩顆核桃從塊兒的眼眶里吐了出來。
“我說過不讓你叫么。”片兒說。
婆娘早已經醒了,她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過了很久,她才聽到片兒這么說:“我說過不讓你叫么?!?/p>
婆娘覺得這句話很耳熟。她想起塊兒捏死窯場那個女人時,就說過這樣的話。片兒跟塊兒使用了同一種方式,他們說了同樣一句話。
報應。她心里說。
“報應啊……”她哭了。
后來,他們一起把塊兒放到了冰柜里,就是他們凍豆腐的那只冰柜。他們把那只錢箱從塊兒的炕洞里取了出來,藏到了自己的炕洞里。
后來,警察就把片兒和塊兒一起帶走了。
那段日子,很多人都在議論著片兒和塊兒的事。三門峽這地方太小了,你敢在火車站放個屁,城西的蛤蟆塔都會有回聲;你敢在城北偷只雞。城南澗河里的鴨子都會罵你。
周教授在日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使用了很多“因為”、“所以”和“如果”、“那么”,題目好像叫《非典型性謀殺》。
責任編輯 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