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一季

1

今天是周末，是南平鎮(zhèn)一年一度民間演出節(jié)拉開序幕的日子。幾天前，康琛就聽鄭小波說起了這個民間演出節(jié)。

在南平鎮(zhèn)西南角上，有一個叫大河坡的地方，寬寬敞敞的一塊平地。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每到這個季節(jié)。一些來自周邊地區(qū)耍蛇訓(xùn)猴的人，變魔術(shù)戲法的人，武術(shù)表演的人，吞針吐火的人，縮骨穿童衣的人，演唱地方戲曲的人，翻跟頭走鋼絲繩的人，身懷祖?zhèn)鳉夤^技的人，還有兜售瓜果梨桃、煙酒罐頭、針頭線腦、鞋帽衣褲、鄉(xiāng)土特產(chǎn)、地方小吃、日雜用品、手工制品、小飾品、化妝品等小商小販就會聚到大河坡，實力不俗的人，踩住一塊適合擺場子的地皮，樂樂呵呵扎下大帳篷；寒酸的主兒，就隨便找個地方支起簡易篷子，在此玩耍個把星期，臨了揣上幾個零用錢回家，所圖無非是民間聚集這一傳統(tǒng)式熱鬧，掙錢多少是次要。后來不知是在哪一年，政府管這事了，說是要規(guī)范化管理，其實是為了征收一些稅，貼補一下鎮(zhèn)財政，于是就打出了一塊招牌，叫南平鎮(zhèn)民間演出節(jié)，歡迎各地文藝演出團體和民間藝人來南平鎮(zhèn)獻藝。也正是從這以后，民間自娛自樂的景象就不多見了，人們都開始沖著錢，賣力氣吆喝了。從四面八方趕來的草臺班子和拼湊組合之類的，一年比一年多，往往是人沒幾個?？竵淼恼信频故切U大，某某雜技團，某某文工團，某某歌舞演出隊，某某姐妹花組合，某某相聲小品演藝公司，某某戲曲研究會，某某馬戲團，某某動物表演隊，某某特技演出組等，五花八門。演出內(nèi)容，大多粗俗低下，尤其是生狂狂歌、勁爆艷舞一路，一律在堵得嚴嚴實實的大帳篷里表演，年輕的姑娘們，著裝本來就暴露，還要邊跳邊脫，脫得身上剩下兩點一點時，主持人就會跑到臺上來，神采飛揚，起勁煽情，鼓動臺下的人，膽子再擴大一點，性情再開放一點，要求再直接一點，十塊八塊的來上一點，年輕美貌的姑娘們，就會再給你們多露一點，感官享受百分百，視覺大餐在眼前!當一些呼吸急促的觀眾，被刺激得不曉得心疼辛苦錢的時候，就狂熱地往臺上甩個十塊八塊，二十塊三十塊，姑娘們見了錢，還真就回報，取下兩點一點給你看，這樣一場演出，不過二十分鐘，然后清場再來。

鄭小波端著一盆洗出來的衣服來到院子里，剛往晾衣繩子上掛了兩件，就聽見一陣鑼鼓聲由遠而近，便停下手里的活，來到院門口張望。塵土中，一輛皮卡開過來，車上打了一條橫幅，寫的是北三北市喜劇團。皮卡后面。跟著一輛面包和一輛如今在大街上難得一見的北京吉普。

鄭小波咧嘴一笑，嘟噥道，又來了一個團，熱鬧。

小波，等一會兒，咱們?nèi)ゴ蠛悠驴纯础？佃≡卩嵭〔ū澈笳f。

鄭小波回頭說，肖處，你早晨吃飯時，還說演出節(jié)沒意思，不去看呢，現(xiàn)在怎么又改變主意了?

康琛道，那時我擔心今天有事，現(xiàn)在看來沒什么事了。沒什么事了，就去看看，省得你心里癢癢。

鄭小波又開始晾衣服了，同時陰陽怪氣地說。聽說有跳裸舞的，你去看，能合適嗎，康處?

康琛道，我去看耍猴的，你看什么我管不著。

鄭小波一本正經(jīng)地說，康處，看耍猴，那你就不必去了，我弄幾下給你看看不就行了?

康琛忍住笑說，少啰嗦，快點晾，晾完了咱們走。

到了大河坡，康琛震撼了，他沒想到場面會如此壯觀，在一個臨時搭建的木臺子兩側(cè)，散落著爆竹碎屑，看來這里剛剛舉行過什么儀式，很可能是由鎮(zhèn)里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出席的民間演出節(jié)開幕式。再往遠處放眼，黑壓壓的人頭像是漂浮在海上，見不到人身子。尖頂帳篷，圓頂帳篷，移動板房，車廂式露營房隨處可見，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找人聲，嬉笑聲，廣播喇叭促銷聲，搖滾音樂流行歌曲等交匯在一起，大河坡成了聲音的海洋，混雜中透著粗獷的激情，欲望的錨，隨時可以拋下去。

鄭小波驚呼道，嚯，康處，是不是比老北京的天橋還熱鬧呀?

康琛被人流沖得東倒西歪，注意力全在腳下了，鄭小波說的什么，他一句也沒聽清楚。人厚實，空氣不流通，康琛感覺身上熱乎乎地發(fā)粘，就插斜路往外邊拐去。一路上，不時有商販招呼他買電動剃須刀、性愛教學(xué)光盤、仿真快樂寶、仕女房術(shù)貼、古錢幣、神奇麻將、夜光酒杯什么的，一開始他還能沖那些叫賣的人搖頭或是擺手，后來干脆就不理睬了。磕磕碰碰來到一家馬戲團的宣傳海報前，康琛左右一找鄭小波。沒影兒了，就踮起腳后跟，拔直脖子，在一片攢動的人頭上巡視。人山人海，哪里找得到一個人?康琛笑笑。獨自往前走去。后來康琛覺得有風(fēng)過往，身上也涼快了。眼光四下一掃，這才意識到此處是個賣菜的地方，人沒有演出場地那邊多，就停下來歇口氣。這時他的手機震動了，掏出來一看是鄭小波打來的，就接了。兩人剛對上話，康琛就覺得鄭小波的聲音不對勁，手機里有，手機外也有，就問，你在哪兒?聽你聲音……

鄭小波笑道，轉(zhuǎn)身，康處。

康琛就轉(zhuǎn)過了身子，但看見的不只是鄭小波一個人，還有鎮(zhèn)衛(wèi)生院院長岳佳音和護士小呂。此時這三人臉上，都懸掛著愉悅的笑容。

康琛走過去，臉上一熱說，這么巧?

鄭小波收住臉上的笑說，無巧不成書，我剛才跟岳院長她們也是巧遇。

康琛看著岳佳音和小呂，不大自然地說，岳院長。小呂，你們也來轉(zhuǎn)轉(zhuǎn)?

岳佳音落落大方地說，剛才聽小波說。你們走散了。

小呂紅著臉叫了一聲康協(xié)調(diào)。

鄭小波對小呂說，老妹子，送禮人來了，你說你想要什么吧?

小呂就忸怩起來，低了頭說，鄭哥，看你——

鄭小波乜斜了一眼康琛說，跟領(lǐng)導(dǎo)說話。就得直來直去，拐彎抹角不行。

康琛盡管不知道鄭小波在搞什么名堂。但他從小呂的臉色上，似乎已經(jīng)感覺到了自己與小呂的什么事有關(guān)聯(lián)，就問鄭小波，你又要捉什么迷藏?

鄭小波歪頭看了小呂一下，粗聲大氣地說。哪能呢，康處。提了提拎在左手上的塑料袋，接著說，那會兒聽岳院長講，今天是小呂的生日，于是我就請求小呂同志給我一次請客的機會，小呂同志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后，就給了我面子，并盛情邀請你和岳院長親自陪同。后來岳院長說這幾天街上人多。飯店生意好，衛(wèi)生上是個問題，主張去她府上包餃子吃。岳院長的這個決定很英明，很健康，我就堅決照辦了。這不，菜和肉什么的，我都買了，現(xiàn)在就看你送小呂同志什么禮物了。

岳佳音和小呂都給鄭小波說笑了，小呂更是笑著笑著，就用手捂住了嘴。

原來是這么回事，康琛心里有底了，微笑著對小呂說了幾句祝福的話。

后來在去給小呂買生日禮物的路上，康琛傍著鄭小波，有意放慢腳步，等岳佳音和小呂走到前頭去了，就悄悄問鄭小波，買什么合適，鄭小波說幾十塊錢的東西就行了，康琛還是拿不定主意，非讓鄭小波說出具體的東西來。

鄭小波想想說，要不送她一雙鞋?我剛才在那邊看見一雙旅游鞋，樣子挺好看的，也不貴，八十多塊錢。

康琛猶豫著說，多少錢沒關(guān)系，麻煩的是得要問她號碼，要不你幫我問一問她穿多大號鞋?

鄭小波脫口而出，三七。

康琛臉色一頓，拽了一下鄭小波。

鄭小波自知失言，嘿嘿笑幾聲，含糊道，三七是我蒙的康處，要不就送點別的什么。

康琛說，不，就送旅游鞋，三七的!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好心情的鄭小波，最終沒能給小呂過成生日，在去岳佳音家的路上，岳佳音接到了衛(wèi)生院打來的電話，說是剛送來一個年輕的女病人，癥狀像是食物中毒，讓她趕緊回衛(wèi)生院看看。

鄭小波雖說很掃興，但也只能調(diào)頭往衛(wèi)生院去了。

其實呢，康琛心里也遺憾，只是他不動聲色罷了。

2

康琛能在茫茫人海里遇上岳佳音，這都是他那個住地幫的忙。南平鎮(zhèn)衛(wèi)生院與康琛的住地之間。只隔著一家雜貨鋪和一家理發(fā)店。落腳鎮(zhèn)上沒幾天，可能是因水土不服，康琛鬧了嗓子，便在一天下午去了衛(wèi)生院看病，當時正趕上院長岳佳音值班，岳佳音詢問了病情后，就給他檢查了一下嗓子，說問題不大，只是有些炎癥，吃點藥就可以了。

說實話，初次照面，岳佳音對康琛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感覺，僅僅就是看了一個高高大大的中年病人，臨了問了問康琛是不是石油上的而已。

多河原油輸送管道經(jīng)過這里，康琛是石油總局派來的正處級協(xié)調(diào)員，代表石油總局負責協(xié)調(diào)多河原油輸送管道業(yè)主與施工單位、項目部與地方政府及沿線百姓之間發(fā)生的各種矛盾和沖突。多河管道工程項目部設(shè)在華家市，按說身份特殊的康琛，應(yīng)該在華家市安營扎寨，之所以跑到南平鎮(zhèn)來，他的想法有二，一是因為身份的關(guān)系他要避嫌；二是貼近管線便于工作。

再說那天在衛(wèi)生院里，康琛對岳佳音雖說是用心看了幾眼，但也是看過就看過了，要說事后心里能留下來一點什么。怕是岳佳音右眉心上方那粒黃豆大小的黑痣。

岳佳音的長相，夠不上美婦，中等偏上的身材，圓臉龐，五官顯得小巧，膚色雖說不怎么白，但卻是細膩。這就使得她的臉色滑潤，從里往外透著柔而不嬌的氣息，這氣息彌漫到她小巧的五官上，無形中就給了她一種潔凈不俗的氣質(zhì)，再加上一顆眉心痣的點綴，她的這份氣質(zhì)就顯得個性化了，完全屬于她岳佳音了。

康琛第二次見到岳佳音，差不多是在一星期后鎮(zhèn)衛(wèi)生院新院址奠基典禮后的酒宴上。那天康琛是作為特邀嘉賓給請來的，坐到了主桌上，岳佳音作為衛(wèi)生院院長，今天這場事的主角人物，當然也在主桌上。

席間。當鎮(zhèn)長把康琛介紹給岳院長認識時，岳佳音對鎮(zhèn)長說。我和康協(xié)調(diào)見過面了。說罷看著康琛問，嗓子好了嗎康協(xié)調(diào)?

康琛被問得心里一慌，跟著就紅了臉，說，好了好了。岳院長。

鎮(zhèn)長一聽就明白了，原來康琛去衛(wèi)生院看過病，就感慨道。岳院長是我們這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知識型女人，康協(xié)調(diào)你一來，就病到了我們岳院長手里，這種相識方法可是有點與眾不同啊。

鎮(zhèn)長的一番調(diào)侃話，讓康琛臉上又燒了起來，都不敢正眼看坐在他斜對面的岳佳音了。等到酒在桌面上唱主角的時候，書記讓康琛給岳院長敬個酒，康琛不推不縮，端起酒杯就敬酒，敬過也不在意岳院長喝多喝少，她就是濕個嘴唇，他也沒有二話，只顧自己喝干杯子里的酒。

接下來鎮(zhèn)長也找熱鬧，鼓動岳院長回敬康琛酒，康琛也像剛才自己敬酒那樣，只管自己喝凈杯中酒，不去留意岳院長喝深喝淺。當酒席至尾聲時，岳佳音單獨敬了康琛一杯酒，這回岳佳音干了，已有些暈乎的康琛，望著岳佳音一笑，就把這杯敬酒收到了肚子里。

然而康琛不知，正是他的這個一閃即逝的笑臉，讓岳佳音心底顫動了一下，覺得康琛這個石油人，在酒桌上不會?；ㄕ校徽幸皇胶鼙旧?，很樸實，也很有幾分大男孩兒的率真勁。在岳佳音看來，如今在這種場面上喝酒的男人，已經(jīng)沒有幾個不會?；^的了，而一個人在酒桌上的表現(xiàn)，或多或少是能帶出一些人品傾向的。岳佳音在此對康琛就有了好感。

康琛真正在感情上接近岳佳音，說來有些懸乎。

那天從一面坡施工現(xiàn)場回來后，鄭小波出去洗車，康琛在窯洞里呆著呆著，就莫明其妙地鬧起心來，于是鬼使神差地走出平房，邁出院子，往衛(wèi)生院那邊去了。當走到衛(wèi)生院門口時，康琛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心里怦怦亂跳，不住地往衛(wèi)生院里看。而當時的岳佳音，正在給窗前的幾盆花澆水，所以她是在無意中看見的康琛。

康琛隱約望見了岳佳音隔窗而來的目光，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急忙扭過頭，亂步往前走去。

意想不到的險情，就在這時發(fā)生了，一輛從康琛背后而來的摩托車躲閃不及，嗵一下就把他撞倒了。站在窗前的岳佳音，眼見康琛倒地后滾了幾下，接著就不動了。那個騎摩托車的人，躥到路邊后居然沒掉下來，回頭看了一下，就轟著油門一溜煙逃跑了。岳佳音的臉，刷一下慘白了，手里的水壺掉到了地上，水潑濕了雙腳。等到身上的血液，再一次往上涌的時候，岳佳音才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就不顧一切地沖出屋子。

已經(jīng)有過路人，仨仨倆倆圍上來看究竟，神經(jīng)緊繃的岳佳音，嚷閑人都靠邊站，然后蹲下來，扒開康琛的眼睛看了看，又抓起康琛的右手，試試了脈搏，接下來就跪著嘴對嘴給康琛做人工呼吸。這工夫衛(wèi)生院里又跑出來幾個人。當岳佳音汗流滿面時，康琛睜開了眼睛，人已是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紫，呼吸一頓一頓地不流暢。

岳佳音抹了一下臉頰上的汗水問。你叫什么名字?

康琛眨了一下眼，本能地說，康琛。

岳佳音松口氣。又問，康琛是誰?

康琛沒有馬上回答，從他眼色上看，他對這句問話的反應(yīng)有點遲鈍。

岳佳音再問，康琛是誰?

康琛瞅著岳佳音，半天不錯眼神，后來一笑道。謝謝你，岳院長，剛才是什么車把我撞倒了?

是一輛摩托車。人群里有人搭話。

康琛在死亡邊緣上的這一笑，再次讓岳佳音心底一顫，只是這次的一顫，要比那天在酒桌上的一顫更動心。岳佳音抬頭對一個小護士說，快去取單架來。

康琛被抬進衛(wèi)生院，岳佳音吩咐人聯(lián)系車送康琛去縣醫(yī)院檢查?？佃]有外傷，只是身上有幾處擦痕，岳佳音擔心他大腦和內(nèi)臟受損。此時，任何一個有點醫(yī)務(wù)經(jīng)驗的大夫，都會有這種擔心。

康琛說，我有車。說著從腰上摘下手機，給鄭小波打電話。

鄭小波這時洗車剛回來，車還沒熄火呢，一聽說康琛出事了，就急火火把車倒出院子，一踩油門來到了衛(wèi)生院。

岳佳音先給縣醫(yī)院的院長打了電話，然后就帶著一些急救設(shè)備和藥品，外加護士小呂上路了。小呂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岳佳音坐在后排座上守護著康琛。路面不平，車子顛簸了幾次后，岳佳音為了坐穩(wěn)，再就是想讓康琛的腦袋少受一些震動，索性就把康琛的頭，搬到了自己的大腿上。為了不讓康琛在這種不該入睡的時刻入睡，岳佳音間或跟他說幾句話，一只手不知不覺地在他的頭發(fā)里輕輕抓著。盡管身上疼得厲害，但康琛還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一只女人手給予的陌生溫暖，他疼痛的身子正在被這水一樣流動的溫暖慢慢地覆蓋著。后來，或許是心被覆蓋了一遍又一遍的緣故，康琛有些抗不住了，直想流淚。到了縣醫(yī)院。幾樣檢查做下來，院長跟岳佳音探討康琛那會兒不省人事這一癥狀的看法時，院長讓岳佳音先說說，岳佳音就說，從現(xiàn)在的情形看，他當時的休克，可能屬于劇烈震蕩造成的瞬間休克。

院長點點頭說，我也是這個看法，至于說大腦和內(nèi)臟，到底有沒有受到損傷，縣里的醫(yī)療條件還不能……再就是會不會留下腦震蕩后遺癥也說不準確。岳院長，你看要不要留下病人，觀察觀察?或是去市里省里再檢查檢查?

岳佳音一時不好做決定，就去征求康琛的意見。康琛說，我感覺沒那么嚴重，可能也就是撞了一下，不會有什么問題，還是回去吧岳院長，手頭上的工作，實在是沒辦法放下來。再說我住的地方，離你們衛(wèi)生院也不遠，回去后就算有點什么事，我想也來得及處理。

岳佳音盯著他的臉，半天也沒說話。

康琛臉上熱乎乎的，呼吸急促地說，謝謝你。岳院長。

岳佳音咬了一下嘴唇，平靜地說，記住。你欠我一條命，康協(xié)調(diào)!

康琛心里一酥，咽口唾沫，避開岳佳音的目光，不知說什么好了。

回去的路上，岳佳音對那個騎摩托車的逃逸人，連說了幾句詛咒的話，鄭小波也不依不饒地問岳佳音，看沒看清車牌，等找到那家伙，非剁掉他一條腿不可，讓狗日的逃跑。

康琛嘆口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口氣說，也許他不是怕?lián)熑?，我想他可能是怕花上一筆他無力承擔的醫(yī)藥費。

岳佳音道，康協(xié)調(diào)，你可真會替人著想啊。

鄭小波接話說，岳院長，我們康處，相當于特派員，這點覺悟還能沒有?

岳佳音就笑了笑，沒再開口。

這之后的幾天里，岳佳音幾次來看望康琛。主要是沖腦震蕩后遺癥來的，每次來，她必問康琛有沒有失憶的情況?腦袋出沒出現(xiàn)過間歇式疼痛?咳沒咳過血?語言上有沒有障礙?飲食正不正常等。有時趕上康琛不在，她就發(fā)短信息問候一下，提醒幾句，等到康琛的身體狀況暫時讓她放心以后，他們之間的短信息，往來得就頻繁了，這期間康琛拉上鄭小波請岳佳音吃了兩次飯，岳佳音也由護士小呂陪著，請了康琛和鄭小波一次，另外岳佳音還搭康琛的車回了一次縣城。

3

岳佳音在鎮(zhèn)上有一所房子，在縣城里也有一所。她丈夫在縣衛(wèi)生局工作，多年前突然迷上了鈕扣收藏，如今已經(jīng)迷得不行了，用岳佳音的話說，那就是她丈夫已經(jīng)著魔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據(jù)岳佳音說，她丈夫張士寒現(xiàn)在收藏的鈕扣，至少有兩萬多枚。最早的一枚，可能是唐代的，也可能還要更早一些。張士寒的心思和精力，都給小小的鈕扣占去了，工作干得一塌糊涂，糊涂到了領(lǐng)導(dǎo)都懶得說他一個不字了。而他對岳佳音，那更是說忘到后腦勺去，就能把岳佳音在后腦勺上掛個一月半月，家里存折上的錢。差不多也被他折騰得一干二凈了，就連岳佳音準備買車的一筆私房錢，也讓張士寒挪用了，全都變成了鈕扣。搞得岳佳音現(xiàn)在也懶得說他半個不字了，平時能不回縣城就不回縣城。岳佳音有一個兒子，兒子眼下在西安讀寄宿中學(xué)，由岳佳音的妹妹監(jiān)護。

康琛對岳佳音的家庭狀況略知一二后，也就不由得發(fā)出了同病相憐的感慨，向岳佳音大致訴說了自己的家境?？佃〉膼廴嗽诳偩窒聦俚难芯吭寒敼こ處?，相貌端莊，性情古板，手里常年有科研項目，心里常年有出成果的奔頭，是個典型的事業(yè)型女人，在行業(yè)圈里小有名氣。這個在事業(yè)上有光有亮的女人，在家里倒是讓康琛吃了不少苦頭，甚至有時搞得他想跟她親熱一下，都不好意思張口。夫妻間的好事做不成，卻也惱怒不得。因為曾經(jīng)在嘴上拐彎抹角表示過不滿，結(jié)果人家聽出來后說，都什么歲數(shù)了還這樣?噎得他沒話可說了，直覺得自己真的是老氣橫秋了，沒什么出息了。要說康琛在家里還能感受到一點生活氣息，那就是他從兒子身上感受到的，兒子在讀初中，機靈頑皮，學(xué)習(xí)不費勁，動不動就能拿俏皮話把康琛逗樂了。

一天上午十點多鐘，岳佳音來到平房，說是她們那邊正在燉羊肉，讓康琛和鄭小波中午過去吃，康琛說鄭小波不在家，車讓鎮(zhèn)長借去回老家了。

岳佳音說，那你就自己過去吧，康協(xié)調(diào)。

康琛見她沒有坐下來說說話的意思，就找轍問，忙吧?

岳佳音道，不忙。

康琛盯著她的臉，同時自己的臉也在一點一點地泛紅。

岳佳音就有些不自然地說，我很難看是不?

康琛一愣，接著擺手說，看你那顆眉心痣，好看。

岳佳音說，一顆淚痣，有什么好看的。

康琛道，我聽說那是美人痣。

岳佳音笑道。你也會贊美女人?

康琛搓著手說，真的很好看。

岳佳音嘟著嘴說，就算是一些顆美人痣吧，可惜長在了我這張臉上。

康琛感覺到她的胸脯，在不同尋常地起伏著，心里就騰地一熱，吞吞吐吐說，真的……很好看。

岳佳音走了過來，康琛就緊張地梗了一下脖子。

面對面，兩只眼睛里的光，熱熱的都很有溫度，交融在一起后，那溫度就更高了，能把彼此的心灼熱。

岳佳音眼神飄忽著說，那天你要是不那么專心往我們院里看，你就不會丟魂了，不會給車撞上了。

聽了這話，康琛就不想再說謝謝之類的客套話了，他一把將岳佳音抱到了懷里。她的身子在顫動，這讓他身上的血液，得到了慫恿似的，迅速在身體的各個角落里沸騰了，尤其是那個常年被壓抑的部位，更是想馬上活躍起來。

岳佳音也沒有話說了，緊摟著他，閉著眼睛，憑著氣息和感覺，讓他撲過來的嘴，準確地把自己的唇俘獲。她聽到了自己體內(nèi)的轟鳴聲……

事后，一身輕軟的岳佳音道，我知道了，巧克力融化。就是我此時的樣子。

這時的康琛，雖說身上乏力，不想多說話，但他唯恐冷落了她，就說，那天真要是把我撞回去了，你今天就只能還是一塊硬邦邦的巧克力了。

岳佳音笑道，知道你為什么沒給撞回去嗎?

康琛把右手放到她潮濕的胸上說，命大!

岳佳音哼了一聲說，不對，是因為那一刻，你心里只有我這個白衣天使，是天使保佑了你大難不死。

康琛又來捏她的鼻子，她躲閃著說，君子動口不動手。

康琛道，你說的是那些老君子。

岳佳音縮著身子說，你這是多吃多占后遺癥。

康琛捉住她閃躲的臉，固定住，然后在去吻她的眉心痣。

岳佳音嘴里，輕聲地呵呵起來，死死抓住康琛的兩個肩頭。生怕康琛跑掉似的?？佃〉囊恢皇只搅怂律?，她一臉醉意地說，你呀——

4

出了飯店，送走項目部的人，康琛和鄭小波就回來了。

打開門，悶悶不樂的康琛，晃晃悠悠走進去，換了拖鞋，拿起茶杯，剛喝了一口涼茶，就聽岳佳音在院子里喊，康協(xié)調(diào)，小波，你們出來一下。

鄭小波首先跑出來，一看岳佳音滿臉是汗，一個胳膊彎里，夾著一盆花，就搶步過去，把兩盆花同時接下來，問，哪弄來的呀，岳院長?

岳佳音乜了一眼康琛住的那間平房，拍打著身上的灰土，氣喘吁吁地說，給你們的。

岳院長?？佃〈┲闲鰜砹恕?/p>

康協(xié)調(diào)，剛才見到你們?nèi)擞?，我就來了。岳佳音說，一指地上的兩盆花。

康琛走到花盆旁。兩盆花，品種一樣，高度也一樣，每一片翠綠的葉子都有半個巴掌那么大，條條紋脈略顯灰白，從上至下，呈塔形錯落，就像是花中的雙胞胎。鄭小波往下一蹲，用手捏了一片葉子，然后把捏過葉片的兩根指頭，送到鼻子下嗞嗞地嗅著。

康琛問，這是什么花?

岳佳音答，翠青，你們一人一盆。

鄭小波站起來，撓著后脖頸，一本正經(jīng)地說，岳院長，我可不好拈花惹草。

岳佳音抿嘴笑道，誰知道呢?翠青放到屋子里，看青養(yǎng)眼，呼吸養(yǎng)肺，對你們身體有好處。

謝謝岳院長。鄭小波抱起一盆翠青，踮著腳進了自己的房間。

岳佳音和康琛的目光，這時就絞在了一起?？佃『韲的莾阂活潱懿缓蠒r宜地打了一個酒嗝。

中午又沒少喝吧?岳佳音盯著康琛的紅臉問。

康琛說，項目部來人了，沒辦法。

岳佳音悠著兩只胳膊說，還站著干什么，把花搬進去呀。

康琛彎腰抱起花盆，眼前直冒金星。好在邁開步子后，腳底下并沒有閃失。岳佳音跟著他進了房間。

你喝茶，還是喝……礦泉水?康琛問。

礦泉水吧。岳佳音說，這里看看，那兒瞅瞅，琢磨著翠青擺放在哪兒合適。

康琛把一瓶礦泉水遞到岳佳音手上，岳佳音擰下蓋子說，你看把花放在窗戶右邊怎么樣，康協(xié)調(diào)?

康琛往她說的那個地方順了一眼，應(yīng)酬道，行吧。

岳佳音喝了一口水，盯著康琛的臉，就不再開口了。

康琛憋了半天說，你喝水。

岳佳音正要開口時，康琛的手機短信鈴聲響了。

我出去洗車康處。念完，康琛定定地看著岳佳音，嘀咕了一句，這個小波。

岳佳音聳了一下肩頭道，人家小波，比你會來事，我們院里有好幾個小護士都喜歡他。

康琛跟話說，那你可得把那些小護士看好了，出了什么事我可兜不起。

出事?岳佳音笑道，能出什么事?都樂樂呵呵的。出事也只能是出好事。

院子里響起了發(fā)動機運轉(zhuǎn)的聲音，緊跟著就是一聲脆亮的車笛聲和車子開出院子的動靜。

岳佳音看康琛眼神不歡，就說，要不你睡一覺吧。我先回去。

康琛說，你那邊要是沒事，就說會兒話吧。

岳佳音抓過他一只手問，你工作上是不是特別累啊?

康琛長出了一口氣說，累倒不在乎，就是有時覺得憋氣。

今天項目部的人是來處理老洼村石灰石廠問題的。幾天前，村支書說石灰石廠當初得的補償少了，上了石油人的當，要追加二十萬，項目部不同意，村支書就狠了臉，組織村民鬧事，施工被迫停止。那幾天里，康琛村里、鄉(xiāng)里、縣里、項目部來回跑，多頭做協(xié)調(diào)工作，但收效不大，只好讓項目部的人上來一起想辦法。項目部的人一來，就跟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鬧翻了臉，康琛夾在中間，沖哪頭說話都吃力。中午吃飯時，項目部的人又跟康琛說不到一塊去了，盡管沒翻臉，但離翻臉也不遠了，康琛生了一肚子氣。

像這種夾板氣，康琛在過去的日子里受多了。有一次在河?xùn)|村，一戶村民拿祖墳攔路，康琛匆忙趕去。搬政策，挪道理，講感情，苦口婆心，那家的漢子就是不睬，聽煩了，索性把康琛和鄭小波鎖進了一眼窯洞里，口口聲聲說，不拿兩萬塊錢來，就把他倆當羊圈起來。他倆是中午趕到的，路上沒吃午飯，到了天色擦黑時，倆人都餓得饑腸咕嚕。河?xùn)|村這一帶沒有信號，手機也就成了傻瓜手機，求救無門。鄭小波實在受不住了，沖著康琛雞皮酸臉說了幾句氣話后，就搖晃著窯洞門，破口大罵，王八蛋，老子就是俘虜，你們也得給口飯吃吧?罵下來還真管用了，不多時，漢子的女人端來一盆面片湯，湯里還臥著四個雞蛋?？佃Q著勁兒不吃，鄭小波不管那一套，嚷漢子的女人再送來醋和辣子，呼呼啦啦吃下大半盆。捱到夜里九點多鐘。漢子來問康琛，事兒想通沒有，康琛沒搭理漢子，漢子又說啥時想通了，就嚷他一嗓子。康琛背靠窯壁。心想耗吧，不就是遭點罪嘛，越遭罪自己就越有主動權(quán)，回頭到鄉(xiāng)上縣里理論這件事時，自己就是躺著說話，也他媽的硬氣。油燈給漢子端走了，窯洞里伸手不見五指。蚊蟲不時撞到臉上來，填飽了肚子的鄭小波。扒著門縫，叉著腿，改詞變調(diào)地唱著鄭智化的《水手》。你說工作中受點罪沒什么/擦干淚/不要問/錢多少/我說工作中受的罪難吃消/流干淚/也要說/錢太少……大概是過了十點鐘，村支書打著手電筒冒出來，吼漢子打開窯洞門，還把漢子數(shù)落了一頓，塌著腰給康琛說小話賠不是?？佃∵@頓罪受得不輕，就一直沒給村支書好臉色。鄭小波瞪了村支書一眼，晃晃悠悠走出去。村支書難為情地說，弄酒吧，弄了酒，事就直通了，不盤盤了。唉，要說哩，他也是命不順風(fēng)，養(yǎng)了四個閨女，大的缺心眼，老小呆傻，年初他老娘也瞎了兩只眼，他家的日子，熬不出油水哩?？佃∵€是不吭聲。村支書從懷里摸出兩瓶高粱白，擰掉蓋子，嚷漢子取來四個大海碗。把兩瓶酒咕嘟咕嘟折進四個大海碗里，抽抽鼻子說，康協(xié)調(diào)，你倆弄吧，一人弄兩碗，弄成了，你抬腿走，弄不成呢……說到這，村支書往凳子上一蹲，操著手，噓口長氣，不再吱聲了。弄酒擺事，是這一帶的鄉(xiāng)俗。就是借酒量高低來比論輸贏?？佃⊙士谕倌?，端起一只碗。一口氣直通通灌下去，跟著他在漢子不知為什么打愣的空當里，變戲法似又連下兩碗，只給漢子剩下一碗。酒場上，下急酒是康琛的特長，速戰(zhàn)速決，但像今天這么個下法，過去也是不多見的。村支書看到這里，眼皮子往下一耷拉，長嘆一聲，埋下頭沒詞了。漢子直勾勾盯著小桌上的三只空碗，哽咽道，咱孬哩，弄球不成哩?？佃∮矒沃统鰞砂賶K錢，拍到小桌子上。什么話也沒往下撂，轉(zhuǎn)身離開窯洞。頭重腳輕的康琛，把持著最后一股清醒勁，歪歪扭扭摸上車，正在聽歌的鄭小波被他帶上車的酒氣熏得直咧嘴，等再往他臉上一看，見他眼神不會拐彎了，不由得嚇了一跳。康琛咬緊牙關(guān)。遲緩地做了個手勢，示意鄭小波馬上開溜。車子剛出村，康琛就挺不下去了，哇哇大吐，鄭小波停下車。嘟噥道，再怎么，也犯不著這樣玩命啊，我說康處。康琛哼哼唧唧一堆爛泥了。鄭小波簡單收拾了一下，就把康琛拉到了縣醫(yī)院……

岳佳音道，我聽小波說過，你工作很難開展。

岳佳音這句話。一下子就把康琛的心捏軟了，委屈得不行。他把岳佳音摟進懷里，在她那顆痣上親了一下，肚子里的苦水，漲潮一般直往嗓子眼涌。

他愿意就這樣摟著她，把自己在多河線上的一些磕磕碰碰說給她聽，但他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合適。

康琛試圖克制住這股消極情緒，但麻煩的是他越是控制反倒越想傾吐，一股子怪勁，在他心里別得緊緊的。后來他嘴巴一松，苦水就哇哇地倒了出來。他說自己在華家項目部里難，在縣里難，在鄉(xiāng)鎮(zhèn)上難，在施工現(xiàn)場難，在農(nóng)民乞求的眼神下難，簡直是在哪兒，哪兒難……說到在衛(wèi)生院前差點丟了性命這件事，他的聲音哽咽了，反復(fù)說還不如讓車撞死了好，因為那一刻他的心境，沒有被這難那難的纏繞，很干凈，很向往，只為一張面孔投入……

聽到這岳佳音突然捂住他被煩心事吞沒的嘴巴，淚水緩緩地從濕潤的眸子里流出來，身子不住地抖動著。

一個成熟女人在男人的煩惱中動情，那么這個女人在情感上就不好再回頭了，因為這個年齡段里的女人，總是會把這樣慎重的選擇定位到最后一次上，而這種寄托了太多情感與愿望的最后一次選擇，對像岳佳音這樣的女人來說不是賭博，而是幸福的付出，所以說她這時的心里是很難言的。

岳佳音把臉上的淚水蹭到他胸上，說，別想不開，好人，終歸會有好報的。

傾吐雖說使康琛心里輕松了一些，但他隨后就感到了內(nèi)疚，這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剛剛吐出來的那些東西，此時都泡在了岳佳音的淚水里。再回過頭來品味一下剛剛吐出的那些苦水，難道都是在多河線上吃進肚子里的嗎?自己的心再窄小，再裝不下事，可也不至于盛不下多河線這點苦惱吧?那自己剛才究竟是犯了什么邪?怎么會那樣訴苦呢?小題大做?還是借題發(fā)揮?這樣一問，他就把自己問住了，之后心里禁不住顛了一下，意識到剛才不是那么回事，剛才自己好像把過去在單位，甚至是在大學(xué)里的一些煩憂也夾帶著發(fā)泄出來了，差不多讓那些積壓在心底、過去一直無處傾訴的壓抑，借機在嘴上痛快淋漓地奔跑了一回。這有些過分了啊，自己怎么能這樣呢?懦夫才會這樣啊!自責的同時，他又很感激她，她的聆聽對他來說，是一種理解和安撫。于是他想補償她，把那些沉重的東西從她身上卸下來。于是他就輕輕地把她抱起來，放到了床上。

岳佳音臉頰緋紅，右上唇掛著一顆淚珠，一動不動地仰視他，覺得他比往日高大了一些，憂郁的眼神里。依然有著她愿意看到的東西，那就是一個大男孩兒淘氣后的心里慌亂。她伸直兩條胳膊，捧住他的臉，摩挲著說，今天不要了，你太累了。康琛沒有感到難為情，反倒是笑著點點頭，說，這一回你的美人痣，算是成了淚痣。岳佳音指著他鼻子尖說，你再說?再說我還哭。他又笑了，說，晚上，咱們一起吃飯吧。岳佳音說，去老窯街喝羊雜碎湯。

康琛俯下身子，貼著她耳邊說，一買買兩碗，喝一碗，倒一碗。

岳佳音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說，你大款呀你，你要是錢多了沒地方花，就給我們蓋一座漂亮的衛(wèi)生院。

兩個人笑著在床上滾起來，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把他們的局部身體搬到了墻上，變成了活動著的剪影，活動著的剪影盡管沒有規(guī)律可言，但是很生動。

5

昨夜一場大風(fēng)，刮得烏煙瘴氣，窗戶哐當哐當響得要掉下來似的，搞得康琛睡著了被吵醒，吵醒了再努力去睡，這一夜凈在睡和醒之間折騰了，早晨起來后，眼里都扯出了明顯的血絲。

八點半鐘時。鄭小波把沙漠王上一層厚厚的塵土清掃掉，然后把沙漠王倒出院子，站在院門口的康琛，剛把手搭到車門把手上，就給岳佳音喊住了手。

岳佳音氣喘吁吁奔過來，不等康琛問她話，她就急不可耐地問，你們這是要去縣城吧康協(xié)調(diào)?

康琛意識到她要搭車回縣城，而且看她這副樣子是要去辦什么急事，舌根就一軟說，去縣城，你也去嗎岳院長?

岳佳音身子一松說，太好了，我搭你們車回去，家里有點急事。

岳佳音原本不想麻煩康琛，打算坐公共汽車回去，可是出了衛(wèi)生院一眼就看見沙漠王，猜想康琛有可能去縣城，于是就趕過來了。

而康琛是要去多半坡鄉(xiāng)的。今天半角市市長等地方領(lǐng)導(dǎo)下來心慰問一線石油工人，華家項目部的幾位領(lǐng)導(dǎo)，昨天晚上就趕到了多半坡鄉(xiāng)。

上車的時候，鄭小波熱情地問岳佳音，岳院長，你也去……

岳院長也去縣城?？佃〈驍噜嵭〔ǖ脑?，同時給了他一個微妙的眼神，意思是讓他別再多嘴了。

岳院長，你看看我們領(lǐng)導(dǎo)，去縣城這么幾個字，從我嘴里出來就不行，非得親自從他嘴里往外蹦，唉!鄭小波嘴上找熱鬧，但目光卻在問康琛，這么干行嗎?要趕的場面可不是個小場面啊!

關(guān)了車門，康琛把手機鈴聲調(diào)成了振動，并看了鄭小波一眼，鄭小波就也把手機調(diào)到了振動狀態(tài)。

多半坡鄉(xiāng)離縣城只有十幾公里的路程。論長道短，康琛他們也跑不了多少人情路，加點緊，到時也許耽誤不了多少時間。康琛這是掐點兒出來的，岳佳音要是早點給他打個電話什么的，他就不掐這個點了。趕點早什么都有了。

上了路，岳佳音沉默不語，康琛心里就不停地晃悠，但又不好問她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直到車子進了縣城，康琛的心還在揪著。鄭小波按著岳佳音的指。點，把車子開到了城西一個家屬院里。

三個人都下了車，康琛小心地問了一句，還有什么事嗎岳院長?

岳佳音想了想說，你們要是不忙辦事的話，我想請你們陪我上去看看。

鄭小波一聽這話，知道自己的嘴派不上用場了。就把臉側(cè)到了一邊去，目光甩到遠處找景看。

康琛這時就有種感覺，那就是她家里一定是出了什么讓她不好處理的麻煩事，要不然她是不會讓自己和鄭小波陪她上去的。

康琛說，小波，走，咱們陪岳院長上去看看。

這是一幢四層高的樓房，岳佳音的家在三層。岳佳音打開房門，康琛還不等邁進去，就聞到了一股并不陌生的干黃土氣味，等進了屋門，看過幾個房間，康琛有些吃驚，哪兒都是黃土和碎玻璃，顯然是昨晚刮風(fēng)時，她家的窗戶都沒有關(guān)上。怎么會沒關(guān)上呢?難道說那時她家里沒有人?

岳佳音不住地拍打腦門，看得出來?，F(xiàn)在她心里肯定是亂糟糟的。

我們幫你收拾一下岳院長?？佃≌f。

一見康琛給了明確態(tài)度，鄭小波就有話了，岳院長，不就是幾塊玻璃的事嘛，好收拾，我去找個木工來，用不了多少時間就能解決問題。

岳佳音說，那多不好意思。

鄭小波一本正經(jīng)地說，岳院長，關(guān)鍵時刻，你都能嘴對嘴搶救我們康處，難道面對這點小事，我鄭小波還不能為岳院長跑跑腿?

岳佳音臉上一熱，下意識瞟了康琛一眼，康琛嘴唇一緊，忙說，那好小波，你這就去找個木工來，我先在這幫岳院長把屋子收拾一下。

鄭小波剛邁步，岳佳音就把他叫住了，從錢包里拿出幾張百元的大票子要鄭小波帶上，鄭小波說，這還用岳院長親自出手?回頭讓我們康處解決吧，我去了。

聽到沙漠王工作的聲音，僵著的康琛才開口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佳音攏了一下頭發(fā)，一臉泄氣的表情說，我拿他是真沒辦法了。

岳佳音把實情講了出來。今天凌晨三點的樣子。她丈夫張士寒打來電話，說是這會兒正在拱二市出差，前天他出來時，家里的窗戶都沒關(guān)，現(xiàn)在起大風(fēng)了，他說他的那些鈕扣會有危險，要她這就回去看看他的鈕扣。迷迷瞪瞪的岳佳音，一下子就給他氣精神了，問道，張士寒，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鐘嗎?張士寒說，我知道天還黑著呢，那你等天亮了去吧。說罷竟嗚嗚地哭了，正在氣頭上的岳佳音，也就沒法再跟他生氣了，說明天一早上班后，交待一下就回去。

唉，這就是我們的真實日子。她苦笑了一下，過來靠著康琛的肩頭，接著說，我這里有一個只為鈕扣活著的男人，你那邊有一個只為事業(yè)付出的女人。家給予我們的，都是我們不愿意要的，但不要又不行，真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呀。康琛的臉色雖說還沒有緩過來，但他心里不那么緊張了，他摸著她的頭，想說的話突然不在嘴邊上了，心里便有點痛。他把她摟到懷里。他讀懂了她的肢體語言，他為她在這一刻無聲地需要自己的呵護而感動，同時也體會到了一種無奈的悲涼。他明白，自己很想給她足夠多的呵護和關(guān)愛。但這足夠多的呵護和關(guān)愛是需要時間來保證的。自己能有多少時間來完成心愿?

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傷心嗎?她問道。

他沒有回答，他覺得這個問題過于沉重了。

她又問，知道我為什么傷心嗎?他再怎么著。我不過也就是生一場氣的事，只是我一想到我們，我就忍不住要傷心。

康琛心里頓時打翻了五味瓶。她的傷心點。又怎么能不是他的難受之源呢?昨晚他幾次被大風(fēng)吵醒。就幾次想到了她，還有他們不可預(yù)知的未來。

沉默了一陣子，岳佳音從他懷里脫出來。搖了搖頭說，胡言亂語有什么用?收拾吧。

她找來掃帚、拖布和簸箕，兩個人就分頭去干活了。

掃到了陳設(shè)鈕扣的房間，康琛有些震撼，他沒想到一個人玩鈕扣，居然能玩到這個份上。除了窗戶。這間多少神秘的屋子，墻面都給老黃色的陳設(shè)架貼住了，架子有一人多高，式樣有點像書架，只是比書架的隔斷多，大面上的做工看著不怎么顯眼，其實精湛的工夫，都花在了邊邊角角的細節(jié)上。一扇門上的玻璃破碎了，露出來的鈕扣，把康琛的眼光拽了進去。

康琛正看著的這枚鈕扣，坐在一個小巧的木托上，待他再往近前送一送專注的目光，才敢認定這枚鈕扣是木制的，形狀不圓，也不方正，與橄欖有幾分相似，康琛長這么大，還是頭次見到這樣怪里怪氣的木鈕扣。

康琛咂了幾下嘴，忍不住伸手拿起木托。

你是什么人?

康琛嚇了一跳，猛地回過頭，手里的木托差沒掉到地上。

直視著康琛的這個男人，個子不高，也不胖，一頭長發(fā)亂蓬蓬的，眼睛有點往里窩，目光生冷，給人一種莫明其妙的感覺。

你想偷我鈕扣?言者不等話音落地，照著康琛的門臉就打來一拳，康琛一點防備也沒有，結(jié)結(jié)實實收下了這一拳。

張士寒——岳佳音沖過來，一把將他搡開。

張士寒站定后問，他是誰?他要干什么?

岳佳音一看康琛流鼻血了，臉上騰一下就狠了起來，指著張士寒說，他是來幫你收拾家的，你這個瘋子!

康琛掏出面巾紙，擦了擦鼻血，鎮(zhèn)靜下來，笑著沖張士寒說，我是石油上的，我叫康琛，今天來縣城辦事，順便把岳院長捎上了。我的司機已經(jīng)出去找木工了，我看家里沒什么損失，就是玻璃碎了一些，等會兒換上就好了。

你竟然隨便打人，你越來越有教養(yǎng)了張士寒!岳佳音嗔臉說。

我以為他要偷我鈕扣，張士寒眼神灰暗，訥訥地說，我沒想跟他打架，對不起。

岳佳音喘著粗氣，康琛就說，岳院長，是場誤會。你不要生氣。

你怎么又回來了?岳佳音問，依舊不給張士寒好臉色。

張士寒目光躲躲閃閃地說，回來看看。

岳佳音的肩頭往下一落說，那好吧，你自己收拾吧，我回去了。

張士寒望著康琛，咬了咬嘴唇問，你喜歡鈕扣嗎?喜歡我送你一枚。

岳佳音多少有些吃驚地瞪著張士寒，似乎是對張士寒要送康琛一枚鈕扣的舉動感到了困惑。

哦，送你一枚清光緒年間的貝殼扣吧，張士寒眼里閃著亮光說，別看鈕扣小，再小的鈕扣，也都含有歷史信息，確切說，就是哪一個時期的鈕扣，必定包含哪一個時期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民俗和異域交往等社會信息，若是談一點鈕扣的區(qū)別，據(jù)我多年研究考證的結(jié)果證明，同一時期鈕扣之間的區(qū)別，在于鈕扣分主流鈕扣和非主流鈕扣，非主流鈕扣，展開了說。就是那些富有創(chuàng)意和想象的個性鈕扣，多半出自民間藝人之手，再就是帶有鮮明地方特色的鈕扣、以及觀賞鈕扣和實用鈕扣。另外我還發(fā)現(xiàn)，初唐時期的鈕扣……啾，賣弄賣弄，不好意思。瞥一眼岳佳音，收住了話。

康琛趁機倒了一口長氣，溜了岳佳音一眼，岳佳音此時的神情一言難盡。

6

近來華家項目部麻煩不斷，先是一個副總經(jīng)理，因受賄問題被總局召回去接受審查。接下來就是項目部與華家市政府，因幾件牽扯彼此利益的事。關(guān)系搞得比較緊張，市里給轄區(qū)內(nèi)的施工隊伍出了一些難題，施工進度嚴重受阻?？偩钟嘘P(guān)領(lǐng)導(dǎo)很上火。主持召開了好幾次專題會議，研究對策。作為會議決定事項之一，康琛要離開南平鎮(zhèn)，去華家項目部履行協(xié)調(diào)職責。

康琛在南平鎮(zhèn)還是有點人緣的，不然鎮(zhèn)里的黨政領(lǐng)導(dǎo)，也就不會為他操持一場送行酒宴。酒宴上。氣氛時有高潮，持續(xù)了近三個小時才散場。

打發(fā)走鄭小波，再躲過鎮(zhèn)領(lǐng)導(dǎo)的眼睛?？佃≡谝粋€路口接二連三地打了一陣酒嗝。過后他拍打了一下腦門，辨別了一下方向，就朝南去了。畢竟是喝了那么多酒，再加上心里起急，他的大步子甩起來不是很穩(wěn)，時常是身子往右飄一下，又朝左斜一斜，總之是心里越急，腳底下越是踩不準點。這樣一來。他胃里的酒精，就加快了向身體各部位散發(fā)的速度。一路上，碰到的夜行人都躲著他走，想必是把他當成了酒鬼。

把持著用牙咬出來的清醒勁，他總算是站到了他今夜注定要推開的那扇門外。其實，早在他的腳步還差一層樓要攀的時候，他今夜要推開的那扇門就已經(jīng)打開了，他在門外還沒來得及站穩(wěn)，就給岳佳音拉進了屋子。

就知道那些人得把你灌成這樣。岳佳音說。把他扶進了臥室。

在臥室門口，他手扒著門框說，我想……喝茶。我沒喝多，就是……就是心里燒得慌……

她說，那就先去客廳喝茶，茶早就泡好了，可能這會兒都涼了。

他說，我就想喝涼快的東西。

他身上的煙酒氣噴發(fā)一樣釋放出來，她抽了一下鼻子說，要不你先沖個澡吧。

他搖搖頭，執(zhí)意要去喝茶，她只好把他送到了沙發(fā)上。他坐下來，摸了摸身上，沒有摸著煙，就笑了笑。然后一抬胳膊，就把她摟住了，斜著膀子歪著頭。死死地盯著她的臉，眼神都要凝固了。

她嘆口氣說，你這么看我有什么用?你都喝成了這樣，你還能做什么?

我心里……難受。他閉上了眼睛。

她摸著他的臉說，喝茶吧。

他喝掉一杯茶，她就給他添上一杯，當他喝到第三杯的時候，他的頭就歪在了她的懷里。她哆嗦了一下，她怕他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那樣的話他今夜就有可能在沙發(fā)上睡一夜了，因為她搬不動他。

她的嘴貼著他的耳根，像哄孩子似地說，聽話，起來，走幾步到床上睡去。

他哼哧了一聲，像是要起來的樣子，可是沒有抬屁股。

她輕輕拍打著他的臉說，你應(yīng)該心疼我，我真的弄不動你。

他又一次睜開眼睛，努力站了幾次。才讓沉沉的屁股離開沙發(fā)，搭她一肩之力，拖著搖搖晃晃的步子去了臥室。他倒在了床上，她把他的頭、手。還有腳擺弄好，盡量讓他躺得舒服，盡管她明白此時的他是不會享受到她能感覺到的那種舒服。她在床邊坐下來，右手在他汗氣濃重的頭上不停地撫摸。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停止了撫摸，下地活動了一下腰，然后開始退他身上的衣服。他已經(jīng)不知道配合她了，所以她的每一個動作都顯得吃力，等到他身上一絲不掛時，她的臉上已經(jīng)開始往下流汗了。她換了幾口氣，挺著酸溜溜的腰去了衛(wèi)生間。一陣嘩嘩的水聲過后，她端來一盆溫水，水里浸著一條桔黃色的毛巾。她把毛巾攥出來，一條腿跪在床上，一條腿支在地上。悠著手勁給他擦臉，擦過臉又從上到下給他擦身子。毛巾反復(fù)涮洗了幾次后，盆里的水就不見清亮兒了。

他打起了呼嚕，不算響，倒是有點憋悶。

現(xiàn)在她開始用酒精給他擦身子了，她是醫(yī)生，她懂得這時用酒精可以幫他降一些體溫，還能除除酒氣。她看著手里準備換掉的棉球說，都黑了，該洗澡你不洗澡。

你這里有個痦子，以后你就是丟了，我也能找到你。她說，手指頭在他肚臍眼右下方按了一下。

她又換了一個新棉球，棉球很白，給燈光一照，都抽出了銀絲……

好了，她對著他說，額頭上的汗珠滴下來，落地的聲音都給她聽到了。

她取來一條白色毛巾被，小心翼翼給他蓋上。然后就去了另一個房間。工夫不大，她又回來了，換了一身潔白的連衣綢裙。她上了床，半撐著身子，側(cè)躺著，輕輕地拍著他，盡管她清晰地聽到了他均勻的呼嚕聲，但她還是生怕自己的動作把他驚醒。

她拉了拉被角，再次將他的小腹蓋好。她望著他沉睡著的臉，此刻顯得那樣安詳，沒有憂傷。也沒有痛苦，像個熟睡的大男孩兒，左手就忍不住地撫在了他的臉頰上。他的臉已經(jīng)不那么燙手了。

想著明天，這個躺在身邊男人，就要離開南平鎮(zhèn)。離開自己的視線，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再想想他明天踏上的路可能不會平坦，還有他們黯淡的未來。就有一股酸水涌上心頭，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這一夜，康琛睡得很沉，而岳佳音卻無法入睡……他們相依相偎，就這樣直到天明。

7

康琛到項目部報到后的第二天晚上，鄭小波見康琛心情不好，就拽著他出去吃飯。

康琛說，小波，出去吃也行，不過得我請你。

鄭小波揮揮手道，如今咱倆再爭誰請誰。你說還有意思嗎康處?

康琛往他臉上看了一眼，覺得他的臉色有些郁悶，就沒再開口。

在一家廣東菜館，稀里糊涂吃下來，鄭小波花出去兩百多塊錢。飯后康琛覺得過意不去。也搭著一股酒勁頂著，破天荒要請鄭小波去玩歌廳。

鄭小波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康處。

康琛沒明白鄭小波這句話的意思，問，我什么意思?

鄭小波自嘲道，在你康處眼里，我鄭小波只配去歌廳那種地方，足道館、茶樓之類的地方，我就沒資格去了。

康琛一聽鄭小波這是傷自尊了，就想只能把自己獻出來當擋箭牌了，于是口氣不含糊地說，我沒那個意思，今天是我想去歌廳，你陪我玩。

鄭小波淡淡一笑道，跟你說康處，這玩歌廳，這泡小姐，也得有資本，也得有專業(yè)知識，這就像為人師要有學(xué)問一樣，這些都不是拿錢就能隨便買到的。好了康處，我知道你心里別扭，那你就找一種自然一點的方式宣泄，大不了拎著酒瓶去大街上吼歌、瘋跑。或是找個沒人的地方，暴哭一場，實在不行，你就把我當沙袋，痛痛快快地打出一身汗來，只是你千萬別去那種地方跟自己過不去。我跟你說康處，到頭來，你在這種地方，只能是花錢買罪受，什么輕松你也找不到。再說你自然一點，我這心里也才會好受一些，康處，聽我的，今晚咱們走走，說說話。

康琛臉上一熱，半天說不出話來。

鄭小波說，走吧，給點面子總可以吧?

康琛問，去哪轉(zhuǎn)?

鄭小波笑道，這事就交給腳處理了，咱倆盡管跟著腳走就是了。

康琛想樂。但是臉上的肌肉不配合，沒有樂出來。

現(xiàn)在他倆腳下踩著的這條街叫小坡街，街景并不熱鬧。穿過一個十字路口，他們的腳就踩到了三江路上。

康琛沒話找話問，你想不想家?

鄭小波甩著手說，有工夫就想，沒時間就不想。

康琛說，石油人就是這樣，有業(yè)沒家啊!

鄭小波側(cè)過臉笑笑，說，比流浪漢強點吧。

這時康琛手機的短信息鈴聲響了。

短信息是岳佳音發(fā)來的，說這幾天里她要來華家辦事。

康琛別別扭扭地看了鄭小波一眼。

鄭小波說，看我干什么，回呀!

康琛就回了八個字，過一會給你打電話。

收好手機，康琛的目光轉(zhuǎn)到了鄭小波臉上，鄭小波毫無由頭地說，挺想岳院長的。

康琛感到很意外，同時心里咚咚地跳著，他不無掩飾地說，什么時候往南平鎮(zhèn)那邊去，可以抽空去看看岳院長。

鄭小波望著康琛，半天才說，以后你們怎么辦?

康琛明白鄭小波這句話的意思，心跳再次加快，嘴上卻說，什么怎么辦?

鄭小波背過身子，嘆出一口長氣說，行了康處，紙里包不住火，再說我鄭小波也不是個木頭人。

康琛瞧著鄭小波的背影，嗓子眼像是給什么東西噎住了，發(fā)不出聲音了。

鄭小波轉(zhuǎn)回身說，那晚在南平鎮(zhèn)，酒場散了以后，你讓我回去。但是我并沒有回去，我一直跟著你，擔心你有個三長兩短。在農(nóng)行儲蓄所后面，黑乎乎的我怕你走到溝里或是撞到什么，就打開車燈給你照道，直到你走進了那個小區(qū)。

聽到這，緊張中的康琛心里一漲，漲過之后居然就不緊張了，身上到處泛熱。他帶著激動說，小波——

鄭小波接著往下說，回去后，我?guī)缀跻灰箾]睡好覺。生怕你第二天誤事。后來在天剛剛見亮的時候，我給你發(fā)了一條短信息。

康琛懷著一種難言的心情，讓感覺觸摸到了那個早晨。

在那個不同尋常的早晨，岳佳音喚醒他，說小波給你發(fā)信息了。

康處給我?guī)c早點回來。

康琛盯著鄭小波，心里反復(fù)回味這條短信息，突然間就感動得不行了，原來鄭小波是這么含蓄和善解人意，此前自己還一直以為他發(fā)這條短信息，就是為了填他那張嘴呢。

康琛說，小波……意識到鄭小波不在身邊了，目光往前一竄，就看到了正在低頭往前走著的鄭小波的背影。

8

落滿灰塵的切諾基，停在了盛華酒店門口，康琛打開車門下了車，鄭小波摁了一聲喇叭，就把車開走了。

康琛跺跺腳，看了看手表，時間是下午四點四十六分。太陽斜掛在烏蒙蒙的西天上。他這是從白里地趕回來的，按照他原定的工作計劃，他今天是不回華家的，那里的一批鋼管存在質(zhì)量問題。

然而兩個多小時以前，他接到了岳佳音的電話，岳佳音說她已經(jīng)到了華家，住在了大樹橋右邊的盛華酒店，北樓1052房間。

康琛說他這會兒正在白里地呢，接下來問岳佳音怎么沒去東華市開會?前幾天通話時，岳佳音講過幾天她要去東華市開會。

岳佳音說會議后天報到。

從南平鎮(zhèn)去東華市，不必經(jīng)過華家，岳佳音這是繞道過來的。

岳佳音問，趕不回來嗎?

康琛說，我安排一下，過幾分鐘給你電話。幾分鐘后，康琛給岳佳音打了電話，說他今天可以回去。

問清了北樓的方位，康琛就過去了。推開北樓的轉(zhuǎn)門，尋見電梯，徑直奔到。上到五層，電梯停下來，康琛走出來。拐過一個直角彎，他就找到了1052房間。

房門打開，隨即就關(guān)上了。

兩個人在門后，緊緊摟抱在一起，享受著長吻。

吻過，康琛捧住她的頭，往外移了移，等見到了那顆眉心痣，就把嘴貼了上去。每次親吻她的這顆眉心痣，總能讓他心里軟綿綿的。

分開后，岳佳音整理了一下頭發(fā)，上上下下打量他，噘著嘴說，怪不得有股塵土味呢，你看你這樣子，像是在地上打了幾個滾，你趕快沖個澡吧。

康琛吸溜著鼻子，往她頭上看去，她的頭發(fā)有些潮濕，他就明白了在自己到來前，她已經(jīng)沖過澡了，就再也不想說什么了，轉(zhuǎn)身去了衛(wèi)生間，很快就把身子沖出來了。

她平躺著，整個身子，就中間部位蓋著一條白浴巾，起伏的身體曲線，流暢得讓人很有感覺。浴巾沒有蓋到的某一處，磁場一樣把康琛熱漲漲的目光吸過去……康琛做得很努力，臉上和身上的汗水，滴答滴答地往下落。

岳佳音呢，收獲了她想要得到的東西——充實和陶醉。

她張開嘴巴，現(xiàn)在她身上，哪哪都熱，他那一陣子的優(yōu)異表現(xiàn)，讓她覺得他是一個從秋天深處走來的強悍男人，給她帶來了幾年，甚至是幾十年都食用不完的野果和糧食。然而這種收獲的感覺過后，她的心里又紛亂得不行，這和剛認識他時的心境有點不一樣了。隨著她的情感和愿望不停地往他內(nèi)心深處走去，她的顧慮似乎也就多了起來，不容樂觀的現(xiàn)實處境讓她意識到，自己每每從他那兒收獲來的東西，并非是自己一畝三分地上的果實，而是旅途上的收獲。到手的果實不容易儲藏，來一陣狂風(fēng)暴雨什么的，就很有可能把這些果實掠走，掠得干干凈凈，重新讓她兩手空空。未來一個詞，現(xiàn)在把她的心墜得好疼，因為未來是難言的，是沉重的，是不可預(yù)期的，但同時又是她無法躲得開的，不然她干嗎還要繞道來車西呢?來了。就說明她不愿意在被動中聽天由命，而主動到底能讓她把前方的路看多遠，這個她也沒辦法回答自己。

一部手機的鈴聲響了，沒人理會。沒過多久，又一部手機的鈴聲響起來，同樣是沒人在意，仿佛1052房間里沒有人，或是有人也都在睡眠中。

然而情形卻不是那個樣子，床上兩個身子挨著身子的人，這時并沒有進入睡眠狀態(tài)，都睜著眼睛，四只不閃不動的眼睛里，可見幾許倦意。

他似乎敏感到了她的內(nèi)心波動，但他卻是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去撫慰她。他不想在這種時刻跟她說大話，更不想講泄氣的話，所以說他的心里也是不怎么好受的。后來他側(cè)過身子，嗅著她那顆眉心痣問，累嗎?累你就睡一會兒。

她撫摸著他的胸肌說，不累，你呢?

他道，可以。

當印在窗簾上的夕陽，褪得快要沒了痕跡的時候，都說不累的他們，居然都入睡了。

窗外，天色在往一個黑字上使勁，這時的他們已經(jīng)醒了，饑餓同時在他們的肚子里，制造出了咕嚕咕嚕的響聲。

她一拍他的肚皮說，彈盡糧絕。

他抓住她的手，笑一笑沒開口。

之后他們離開酒店吃飯去了。

在離酒店不遠的地方，他們相中了一家門面不大的飯館，看上去比較干凈，人也不多，招牌打的是魯菜。

服務(wù)員推薦了一道蔥爆海參和醬花鴨，他們都要了。研究了一番菜譜后，他們又點了兩道素菜，西芹百合與熗三絲，外加一個香葉湯。主食嘛，他們的意見是暫時不要。

她問，你要喝酒嗎?

他說，你呢?

她說，可以陪你少喝一點。

他說，喝點啤酒行嗎?

她點點頭。

說著話，就把他們要的菜，都等上了桌子。

滿上酒，舉起杯，她望著他說，祝你健康，永遠健康。

他聽著她的這句祝酒詞有點別扭，但為了不破壞氣氛，他端起酒杯說，也祝你健康。

他們都喝下了一口酒，有所區(qū)別的是，她這一口就下去了大半杯，這讓他的眼里有了一些憂郁。

她看著他，許久后問，就不問問我為什么來車西?

他沒有問，而是把一條海參挾到了她的口碟里。

她臉頰緋紅，看著口碟里的海參說，我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在車西人民醫(yī)院，他在腦外科臨床診斷上經(jīng)驗豐富，我已經(jīng)跟他約好了，明天給你全面檢查一下。

他想說我沒事，不用檢查了，可一看她的眼色。嘴邊上的話就沒說出來。

她深呼吸了一下說，前些天咱們通話時，你精力不集中，當時我問你怎么了，你說有點頭暈，我就想

他回想起了那次通話的情形，當時自己是感覺到頭有些昏沉，不過他不認為那是什么后遺癥問題，這些天里自己工作太忙，夜路趕得也多。頭有些昏沉可能是缺覺引起的。

她說，常言道，花開一季，人活數(shù)秋，你再檢查一下，我心里就踏實了。

他沒有拒絕。

盡管他現(xiàn)在心里有一種無法說清的傷感，但被她悄無聲息地關(guān)愛到這種程度，他還能說什么呢?他只能感動，一切與感動無關(guān)的東西，這時只能從心里往外挪，等到心里騰出來一個很大的空間讓她從容站立時，他竟然想找到那個騎摩托車撞他的人。好好把人家感謝一下，因為他覺得那個騎摩托車的人，那天在鎮(zhèn)衛(wèi)生院前并沒有把他撞倒，而是把他撞進了岳佳音的懷抱，讓他得到了一個善良女人的體貼。

責任編輯 房義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