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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金山上

2008-12-31 00:00:00王保忠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08年9期

1

小三,這么跟你說吧,從古到今,男人都有追逐女人的欲望,女人也樂意被哄著寵著,這是一種本能,和自然界一個道理。書上說,蝙蝠蛾的香皮囊中裝有一個粉撲兒,有美人兒經過時,就向她噴香水。中華樹蟋比蝙蝠蛾玩得更絕,隨身攜帶一瓶美酒,好讓那些他所中意的美眉啜飲。還有一種男蝸牛,竟會投射尾刺挑逗姑娘們開心。男人要贏得女人的芳心,除了會甜言蜜語,還得送禮物,比如鮮花、鉆戒、汽車、別墅等等。我們這些人,沒錢沒身份沒地位,那也得請她們吃燒烤。

這是我剛到北京那晚,耗子在一家小酒館對我說的,也不知這家伙從哪本《求愛寶典》克隆的。仿佛滑輪膏上了油,耗子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唾沫四濺,兩只小眼睛放著光彩,就好像他搞過多少女人似的。按理說我也老大不小,到了追女人的年齡,可工作還沒有謀上,這話對我來說就很奢侈就毫無意義了。我是個沒有遠大志向的人,大學畢業后一直沒混上什么好差事,成天窩在我們那個叫王莊的村落里,閉門造車,涂抹著一種叫作小說的東西。我的父母為此憂心忡忡,目光常常像盯著一頭怪物似的指向我,欲言又止,可能都后悔當初沒計劃好就一不小心把我生下了吧。這樣的時光持續了幾年,便不斷傳來同學成家立業、飛黃騰達的消息,而我也對一夜之間成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不抱什么信心了,決定投奔大光和耗子,出來闖蕩一番。

那個晚上,大光公司里有應酬,讓耗子先招呼我去吃飯,他一忙完就趕過來。耗子不情愿地掛了電話。一咧嘴說,什么破人呀,比北京市長都忙,自家兄弟來了還擺蛋的譜?我知道耗子耍小心眼,他是怕大光不過來得自己掏腰包。想想他成天腳手架爬上爬下,灰頭土臉的,掙那點錢也確實不容易,我就勸他不要講究,更不要鋪張浪費,隨便找個地方吃點就行了。耗子卻死要面子,帶著我將這條街那些燈紅酒綠的大飯店梳了個遍,但好像沒有一家讓他中意的。他不停地抨擊這家飯菜沒味,那家環境糟糕,總之是一分一秒都不能停留。我想,他一定是被那觸目驚心的菜價嚇破了膽子,再陪著他馬不停蹄地走下去就不人道了。于是賴在一家四川人開的小餐館不走了,理由也是冠冕堂皇的,肚子空空如也,急需補充供給。耗子樂得順水推舟,批評了我幾句,便不再堅持了。

正值吃飯的高峰,餐館里鬧哄哄的,說什么話的都有,南腔北調。我們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耗子要了幾個菜,幾瓶啤酒,又扭過頭對我說,還需要什么你盡管開口。我說,不少了,這已經不少了。這兩天我在火車上都是快餐什么的,見了這么多菜就有點鬼子進村的意思了。耗子一邊勸我喝酒,一邊賣弄什么蝙蝠蛾、中華樹蛐,讓我不得不佩服他是個追女人的天才。吃喝了半天,還不見大光的影子,耗子屁股就坐不穩了,時不時地看一眼表,嘀咕一句,終于忍不住給大光打了個電話,興師問罪。

大光開車趕過來時,桌子下的空啤酒瓶早排成了方陣,兵馬俑似地立在那里。耗子僵著舌頭說,你總算來了,坐下喝酒。大光笑笑,不知道我開車嗎,剛才陪那個客戶我也沒沾酒,你和小三喝吧。耗子一咧嘴說,瞧你牛逼哄哄的,不就趕了輛寶馬車嗎?我,你可以不喝;小三初來乍到,你也不陪著少喝點?大光說,別鬧了,你還不想讓我報銷吧?改天扔了車好好陪你們。便坐下和我說話。大光本來就是個帥哥,如今熏染得越發俊氣了,精神了。耗子有點生氣,喊過小姐,讓再上兩個菜,幾瓶酒。又催促我,你怎么不吃,今晚可是為你接風的。大光也沒去理他,說,北京是個平臺,可也不見得怎么好混。又問我想找什么工作。我說,你看我能做什么呀,最好是吃文字飯。大光笑笑,說我幫你打問一下,如今記者可是滿街跑,一磚頭下去能砸死一大片。我們說話時,耗子胃口大開,筷子不停地在盤間移動。大光捅了他一下,你怎么一上桌就恨不得生出八只手來?耗子搖搖頭,筷子也不見停,直將那盤碗掃蕩一空,末了提議喝杯團圓酒,跟我狠狠地碰了杯,便張羅著去買單。大光拉了他一下,你裝什么酷,說過我買單的。耗子一拍腦門,是呀,這錢該你結,你這個土豪早該站出來了。

從餐館里出來時,街上已是燈火輝煌。大光看了一下表,說還有點時間,我們去長安街溜溜吧。耗子便響應,那好啊,好久沒坐你的車兜風了。大光笑笑,打開車門,招呼我們上了車,一打方向,便朝長安街駛去。耗子對我擠擠眼,你看咱光哥,如今可是大老板的派頭,多風光啊。大光好像沒聽見,也不搭話,專心開他的車。耗子比我喝酒多,見大光不說話,沒一會兒便歪在一邊睡著了。

夜晚的北京像一個魅人的少婦,車窗外閃爍的燈火就是她的眼神,讓人心猿意馬,忍不住想撲過去將她攬在懷里!大光嫻熟地駕著車,側影被外面射進的燈光勾勒出來,顯得沉靜穩重。上中學時,我們三個都是文學社的社員,大光還是社長兼社刊的主編。那時我們對文學充滿了虔誠,開口閉口小說詩歌,走路都是魯迅巴金的步子。大光是我們學校的大才子,留著長發,個子又高,一些女生被他迷得神魂顛倒的,有個林黛玉似的小妹妹甚至發誓要嫁給他,這讓我們羨慕得不得了。我和耗子加入文學社,都受了大光的影響,誰讓他從小就是我們的頭兒呢。大光比我們高一級,我們上高三時他剛好畢業。他偏科嚴重,除了語文別的功課都馬馬虎虎的,高考落榜自然是意料中的事。那個把他愛得欲死欲活的女生卻考上了大學,再去找她時,人家已是冷眼相對,一躲了之。大光哪里受得了這個打擊,也沒再去復讀便跑北京了。

我們都知道大光到北京是去找那個叫馬向南的人了,他在我們王莊插過隊,一直住在大光他爺爺家。老人把馬向南當親兒子看待,還給他介紹了對象,好像正要張羅著結婚,知青返城的大潮就席卷開來,馬向南猶豫了很久,終于還是離開了我們王莊,這一走就是三十年。幾年前,馬向南突然回來了,此時的他已是大腹便便,一言九鼎,再不是當年那個靦腆的小伙子了。他在村里轉悠了幾天,捐了幾十萬,留下話讓蓋所小學校。臨走時對大光他爸王永民說,老人家不在了,以后有什么事到北京來找我。

車子駛近西單,大光找了個場地把車停了,說這樣走馬觀花不行,還是步行吧。耗子睡眼朦朧地說,本想坐你的車兜兜風,現在好,倒要步行。大光說,看你牛的,你剛來時我不也陪著你逛了幾天嗎?耗子打了個哈欠,不吭聲了。幾個人靜靜地走在人行道上,地燈的光線柔和地打在我們腿上。這就是北京啊,頭頂華燈亮,腳下放光彩。過了中山公園,紅墻下隔不了幾步便是一張坐椅,一對對戀人靠在那里,有的擁抱接吻,有的頭挨著頭說話。耗子捅了大光一下,問,你還沒女朋友嗎?大光搖了搖頭。耗子說,怎么可能呢?你是白領,又是帥哥,說你沒女朋友好像是說布什不住白宮!大光說,我哪像你,見一個愛一個,都成愛情播種機了。剛才你肯定又沒少對小三灌輸追女人的經驗吧?我點點頭說,沒錯,耗子都可以辦戀愛培訓班了。耗子就樂了,說,我是只問耕耘不問收獲呀。忽而目光又移到了路旁。嘖嘖嘴說,人家是在天堂里談戀愛啊,浪漫。

大光不以為然地說,天堂在哪個街角呢?

我腦子里忽然閃過小時候的一個場景,我們一群孩子做游戲,大家圍成一個圓圈,選中一個“受懲罰”的孩子,把他的眼睛蒙上,推到圈中央。游戲開始后。大家手拉手轉圈,蒙上眼睛的孩子用手來摸我們,如果摸到誰,他就問:天堂在哪里?被摸到的孩子回答說: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

耗子嘿嘿一笑,光哥你拿小時候的游戲考我?要我說,北京的每一個街角都有天堂的影子,都有挖不盡的金山。有首老歌叫“北京的金山上”,那詞也真叫絕,北京的金山上光芒萬丈,呵呵,我們就是來天堂掏金的。

大光搖搖頭,想說什么,終于什么也沒有說。

前邊就是天安門城樓,我們走上金水橋,停下來向前望去,這個電視上不知看過多少遍的建筑,此時真切地出現在眼前,依然讓我心中一陣顫栗。如果說北京是天堂,這就是天堂的大門了。大光說,我也好久沒來這里了,也不知成天忙什么。耗子說,忙乎錢唄。大光說,說得對,人是好人,錢不是個東西!這幾年除了看飛機,我好像沒認真抬頭看過一眼天。耗子說,可不是嘛,你現在變得俗不可耐,滿身銅臭,沒一點當年那個文學社長的影子了。大光哈哈一笑,你希望我繼續玩文學,吟風弄月?耗子說,沒這個意思,文學是貴族們玩的。我們玩不起。看了我一眼,又說,就看小三的了,說不定他日后還真能成個大作家。我沒吭聲,想想工作還不知能不能找上,心里就充滿了憂傷。大光似乎看出了什么,說,走吧,陪你到廣場上照張相,寄回去讓老叔他們也看看。

三個人就往地下通道走。

大光的手機卻忽然響了起來,他接了電話。皺皺眉頭對我們說,真不好意思,老板找了,我得趕回去。

耗子一咧嘴說,沒勁,這么晚了還有事?頓了頓又說,你們老板不會是女的吧?說完壞壞地笑了。

大光臉色“倏”地變了。

2

我的房間只有六七平米,鴿籠似的,陰暗潮濕,地上擺了一張床之后,似乎就再沒有立足之處了。是耗子幫我租的,在海淀區,離他們施工的M大學不遠,大雜院,除了一條與外界聯系的走道,東南西北起了幾棟筒子樓,麻將牌似的連接在一起,密不透風。好像是住了足足一個排的人,有內蒙的,湖北的,四川的,廣東的,還有幾個金發碧眼的英國人。到了晚上,人都回來后,院子里就異常熱鬧,唱歌的,跳舞的,彈琴的,吹笛的,打撲克的,把家鄉的小把戲都抖落出來了。

我開始買登有招聘信息的報紙四處找工作,大光和耗子也幫著我找,但一晃二十天過去了,卻一點收獲都沒有。大光說報社的活不好找,讓我降降條件。我說能不能把我弄到你們公司搞文秘?聽耗子說,大光他們公司很大,好像是做房地產生意的。大光聽了,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說等等看吧。找不上工作,我心里自然著急,在北京喝口水也算消費,拉屎撒尿都得交費,不能不節儉著花錢了。因為不用去工作,早晨這頓飯就免了,中午去附近的小飯店吃碗米線,晚上是兩包方便面和一袋榨菜。假如近幾日找不到工作,我想恐怕連方便面也吃不起了。最初幾天的新鮮感被饑餓帶來的威脅打了個七零八落。

隔壁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小伙子,河北人,頭發留得很長,柔順地披在肩上,蠻秀氣的,看起來像個姑娘。很快我就知道他叫張小楓,來北京是學畫畫的。我對美術也有點興趣,所以到了晚上我們有時也湊一塊談談高更、凡高、塞尚和后印象派。張小楓告訴我,他最崇拜的人就是高更,高更對文明世界的逃避讓他震驚。他在他們那個小城本來生活得很好,他父母都是政府官員,已經給他安排了不錯的工作,可他不習慣那種鴿籠式的生活,就跑出來飄了。他更喜歡流浪,漂泊,他說青春的意義就在于叛逆。他常常對我朗誦起奧古特斯那首詩:

他究竟是什么?他就是高更

他是憎惡束縛人的文明的野蠻人

他有點像泰坦,嫉妒造物主

而在空閑的時間獨立地進行創造

他像一個孩子,把玩具拆了又裝

他敢于否定,敢于反抗

他寧可把天空想成是紅色的

而不是藍色的

他還常常提一些古怪的問題,比如,高更的畫作里為什么會出現一些古怪的陰陽人?你可能也注意到了,《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什么?我們往何處去?》這幅高更的名作就有一個陰陽人,他占據在畫面的中央,下體裹著白色的遮羞布,正在探手摘取懸在頭頂上的果子。他的面孔、腰部、胳膊可能被認為是女性的,但遮羞布隆起的部分卻不是女人的,那是男性偉岸的生命之根,大概正處于勃起的過程中吧。這幅作品是高更病中畫的,很久不為歐洲人理解,雖然它對生命和世界提出了強烈的質疑。但陰陽人究竟意味著什么呢?張小楓忽然笑了,說,高更有同性戀的怪癖。我也笑了。心想這些藝術青年都喜歡發表一些石破天驚的怪論。我說,你只是猜想,想說服我就得拿出證據來。張小楓笑笑,感覺方面的東西,最好別那么一是一二是二,我看過一本書。說高更在太平洋的卡提希島上,與當地一個年輕的樵夫關系暖昧,他們在一條小河里愛得死去活來。

有一天晚上,我和張小楓就這個話題爭得面紅耳赤,但誰也說服不了誰。后來我要回去睡覺時,張小楓忽然想起了什么,說,你的暫住證還沒辦下來吧?我點了點頭。他說,那明天出去躲躲吧,聯防隊可能要來查暫住證了。暫住證我早讓大光代我去辦了,可一直沒有辦下來,派出所的關卡太多。聽說聯防隊很厲害的,查住了交錢放人,不交錢就送到昌平去拉沙子。我問張小楓怎么知道的,他說你只管去躲,聯防隊我有內線的。又告訴我,他女友的證件也沒辦下來。我就想起了那個陜西女孩,他們是同鄉,她二十來歲,很漂亮,來北京好像是學唱歌的,常常過來給張小楓做模特。

第二天一大早。我穿了身新買的衣服出了門,上身一件T恤衫,下身一條牛仔褲,臂彎還牛哄哄地夾著一個皮包。大光提醒過我,在北京你要穿得洋氣點,有點派頭,否則別人會小瞧你。可我的感覺并沒有好起來,還是見了警察就犯怵,像個被通緝的逃犯似的。本來想到公園躲一躲,想想公園也并不安全,何況進去要花錢,就乘車到了鐘樓街的職介所,交了三十塊報名費,任那些俊男靚女滔滔不絕販賣市場信息,唾沫點打擊樂似地濺到我臉上,但他們介紹的工作我都不滿意。又到了長春路的職介所,交了二十塊錢,結果同樣很失望。像一只斗紅眼的公雞,我連著跑了七八家,到后來就厚著臉皮不再交費了,卻根本沒人搭理我,一張張臉冷得像山頂洞人。最后一家在前門街,從那里出來已經是下午五點了,前面就是天安門廣場,想想自己來北京還沒照張相,就穿過地下通道進了廣場的東南角。我走向廣場中央,頭頂上是廣闊的藍色天空,剛才那種落魄心情驟然消失殆盡,一種寧靜的情緒占據了我的心。天南海北的游客很多。戴著五花八門的旅行社的帽子,鬧哄哄的。不斷有人問我拍快照不,花10元錢照四個景點。我摸摸衣袋,盤算了一下,還夠回去的路費,便走到攝影師指定的位置。走馬觀花地拍了四下。來照相的人太多了,我本來想做出一種勝利者的姿態,可表情還沒醞釀好,攝影師早喀嚓一聲按下了快門。這讓我覺得很憋氣,十塊錢就這么完了,至少也得照顧一下我的情緒嘛。

半個小時后,我拿到了照片,怎么看怎么覺得相片上那個人憂心忡忡,像被釘在恥辱柱上的耶穌。不過,我還是趕在郵局下班前。把照片裝進信封塞進了郵箱。再過幾天。這些照片就會寄到我們王莊,也不知父母看到我這副尊容。會作何感想?我爸是個老實巴交的鄉村教師,他肯定會把那些照片拿到學校,向那些窮酸的同事炫耀他們家小三的出息。我爸會說,看看我們家小三,他去北京打工了。他的同事們也許會奉承一句:喲喲,都把工打到北京去了?王老師,你就等著跟兒子享福吧。我媽是個家庭婦女,一輩子生活在我爸的鼻息里,把他崇拜得五體投地。我這樣說,她肯定也會認為我去了天堂。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兒子眼下正在逃難,惶惶然如一只喪家狗,躲避著聯防隊的盤查。

廣場上人越聚越多了,都是早早等著來看降旗儀式的。我覺得時間還早,想想來北京好久還沒逛過圖書大廈,便步行趕了過去。我根本沒有多余的錢去買書,只能在散著墨香的書谷間轉悠,摸摸博爾赫斯的《曲徑交叉的花園》,聞聞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心里感嘆了一回,悻悻地離開了。

天黑了,我擠上公交車,搖晃了一個小時,回到了棲身的那個院子。心里還想著聯防隊的事,便跑到隔壁打問。張小楓正為那個陜西女孩畫像,他畫得很專注,一直堅持畫完最后一筆,才扭過頭說,院子里那個江西男孩被送回去了,你躲得還算及時,不然說不準就見不上你了。

3

正當我彈盡糧絕的時候,大光在一個晚上來看我了,還帶來個好消息。說東直門那邊有個《打工》雜志社,已經和主編打好了招呼,讓我去試試。我一下眼亮了,光哥,要再找不到工作,我可真得坐天橋討飯了。大光眉頭一皺,沒錢你怎么不吭聲?就從皮包里取出幾張票子塞到我手里,沒錢你盡管開口,有我的就有你的。我真想抱住大光痛哭一場,他真的比我親哥還要親!大光可能也從我眼里讀到了什么,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們是兄弟,你什么都不要說了,我比你早出來幾年,能幫我當然要幫了。去了那里好好干,當記者還是不錯的。我說,也不知能不能混出個天地?大光說,《國際歌》早唱了,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去了混得如何,全靠自己的造化了。說著給耗子打了個電話,讓他過來一塊吃飯。

等耗子趕過來后,大光說,我們去翠微酒樓搓一頓吧。那家酒店在西三環,太遠了,折騰來折騰去就是大半夜。我說,還是就近吃點吧,明天還要去雜志社,頭一次見主編,無精打采不好。耗子也知道我找上工作了,說,那就先饒了光哥,改天多放他點血。三個人就去了附近一家小酒館。

坐定后,大光喊過服務小姐,讓耗子點菜。耗子也不謙讓,拿起菜譜,一口氣要了七八個菜,吩咐快點上。服務小姐聽口音是湖南人,很清秀的樣子。她一走,耗子對我和大光擠擠眼,嬉皮笑臉地說,你看這妞,胸前那兩堆真夠雄偉的。我說,你別眼饞我,我現在還掙扎在溫飽線上,什么時候解決了吃飯問題,你再對我談這個。耗子哈哈一笑,照你這么說,我們王莊的男人就不該行房事了?大光給了耗子一拳,什么亂七八糟的,你小子真混油了。耗子聳了聳肩,說,我說的都是事實嘛。

耗子大名叫王浩,因為個頭低,眼睛小,腦袋瓜好使換,我和大光就給起了這個諢號。他跟我一屆,本來很有希望考上重點大學,可關鍵時刻昏了頭,考場上給一個局長公子偷偷做卷,被取消了考試資格不說,三年內還不得參加高考。局長公子原說要付他幾萬塊錢的,出了事就什么都不管了。耗子家窮,沒爹沒娘,是他爺爺一手把他帶大的。出了事,他也沒臉回王莊,先是在縣城蹬三輪販菜,后來又練嗓子賣燒餅,終究沒折騰出個名堂,跑北京來了。先在一家酒店當保安,待了沒幾個月就和一個女服務員戀上了,又沒幾個月,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老板知道后,讓那女的把孩子處理掉,那女的哭哭啼啼,問耗子怎么辦。耗子便自我檢討,說都怪我措施不力,圖便宜買了劣質的安全套。又說,生米都做成了熟飯,我們不如結婚吧。那女的眼睛睜得多大,說你要房子沒房子,要錢沒錢,結了婚你讓我和孩子住哪兒?耗子想了半天,說我們回山西,回我老家王莊吧,總養得起你。那女的聽了,說,你們山西比得上我們河南嗎?打死我也不跟你去。耗子說,那我跟你回河南。那女的呸地唾了他一口,你一個大男人竟有臉說這種話,想做倒插門呀?沒出息!耗子沒法子,只得領著她去醫院將胎兒打了,又留下幾百元錢讓她買點東西補補身體。那女的養了幾天,便回了河南,從此一去不復返。耗子又找了一家酒店,但這次墜入愛河的速度更快,不到三個月便重蹈覆轍。走投無路之際,便去找大光,讓救救他。大光認為耗子不宜待在酒店這種美女如云的地方,就介紹他去了現在的工地。

餐館還沒到熱鬧的時候,菜就上得快。我們每人滿了一杯啤酒,酒倒得急,啤酒沫罌粟花似地綻了開來。大光拿起杯,說,來,先干一杯。我和耗子二話沒說,一仰脖干了。我想,別說是喝啤酒,就是喝毒藥,也得干了。耗子接著提議,三個人又一塊干了。然后是我,誰也沒有不爽快的意思。三杯酒下去,話就越發多了。我問耗子將來有什么打算,耗子說他不愿在工地干了,有機會想自己開個店做生意。大光聽了,擂了他一拳,說,好樣的,就沖你這句話,也得敬你一杯,是不能再像父輩們那樣賣苦力了。等將來有了條件,我會幫你一把的。耗子便激動起來,說,光哥你永遠是我們的大哥。又敬了大光一杯。

喝著喝著,大光就有些不勝酒力了,臉紅成了豬肝,舌頭根也發硬了。這讓我覺得納悶,其實我們三個人,大光酒量最高。記得中學時文學社開過元旦詩會,我們幾個偷偷溜出學校,跑小酒館喝酒,大光一仰脖就是一大杯,嚇得那個愛慕他的小女生臉都白了,大光卻沒事人似的,談笑風生,還當場作了首詩。這一點,大光和他的父親不同,王永民謹小慎微,走路都怕踩死個螞蟻,而大光則多了幾分書生意氣,才子作派,高興了似乎連命都敢豁出去。

我覺得大光今天有點不對勁,也許他心里有事。就勸他少喝點。大光搖搖頭說,不行,今天要一醉方休,弟兄們難得一聚,一塊喝酒的日子能有幾天?大光的話玻璃渣似地劃過我的心尖,我說,光哥你醉了,怎么能這樣說話,什么叫還有幾天?我們不是才剛剛開始嗎?耗子本來在埋頭收拾飯菜,好像也聽出了什么,搖搖頭說,光哥這話太臭,自個兒掌嘴!大光說,那就不說了,喝,喝酒!見我們都看著他,大光說,我有什么好看的,來,陪我喝酒!我和耗子互相看了一眼,陪著他把酒干了。大光僵著舌頭說,其實也沒什么,你們別為我擔心。說著又拿起了酒瓶,我趕忙奪下來,說,光哥你不能再喝了。耗子也說,你跟我們不一樣,你是白領,喝得爛醉怎么能行?又對我說,你扶他出去,我去結賬。大光便發火,誰讓你結了?你結了日后就別認我這個大哥了。就掏出一疊鈔票,啪地摔到桌子上,說,耗子你看看,這是什么?是錢,是我大光掙的錢,你沒有我這么多錢吧?便有一雙雙目光向我們聚過來,我趕忙把錢收起,塞進了大光的衣袋。耗子說,好好,你買就你買,咱弟兄爭什么爭?大光站起身,說,這就對了,不喝就不喝,開路。

我們跟著他向吧臺走去,可剛走了幾步,大光就吐酒了,嘩地吐了一口。老板娘開了腔,怎么回事啊。不能喝就別喝,這么多顧客,惡心誰呀?耗子趕緊陪笑說,我大哥醉了,他心情不好。老板娘翻著白眼說,心情不好就別喝酒嘛,來這里起什么哄?真不文明,看著就是鄉巴佬!大光就怔在那里,忽又吐了一口,好像清醒了許多,瞪著老板娘說,你說我是鄉巴佬?我他媽的在公司是高級職員,來你這里是顧客,是上帝,你就這么對待上帝?老板娘說,你敢罵人,反了天了,不給你點厲害,你就不知道馬王眼有幾只眼。大光說,你這是紅店還是黑店?你剁了我呀,明天也好賣人肉包子。耗子趕緊打圓場,對老板娘說,大姐你別跟一個醉鬼見識,他吐的我負責打掃。又對我使了個眼色,讓我把大光扶出去。

我把大光攙到門外,他又是一陣吐。

過了好一陣子,耗子才出來了,嘴里嚷嚷道,什么逼貨!

我們攔了輛出租車,要把大光送回去,他搖搖頭說,算了,我沒事的。就上了車,催促司機快走。看著車消失了,耗子說,光哥這是怎么了?我搖搖頭說,不知道。耗子說,我總覺得他有什么不開心的,你別看他出來進去很風光,可臉上不是常有一種憂郁嗎?

我點了點頭。我們不歡而散。

4

趙總四十來歲,穿一件短袖T恤衫,圓滾滾的腦袋上只后半球散布著一圈稀疏的毛發,中間部分經過歲月的打磨,光亮無比,像是被噴薄而出的思想的光芒映亮的,讓人想到1918年的列寧同志。那天我趕到《打工》雜志社時,他盯著我看了半天,問,你就是王小三?我不自覺地彎下腰,點了點頭。趙總忽然打了個噴嚏,手臂也升降機似地隨之升起,你能量不小啊,怎么找到馬姐的?我不知他說的“馬姐”是誰,愣愣地望著他。趙總自顧自地說著,你知道不,如果沒有馬姐招呼,就是一只蚊子也休想飛進來。你以為《打工》那么好進嗎?現在想找工作的人太多了,別說你一個本科生,就是新聞專業的碩士博士我也得考慮考慮。我僵硬地賠著笑,假如對面有鏡子,一定能從里面看到一張漢奸的嘴臉。

趙總頓了頓又說,不過,本雜志向來要求高素質的記者。雖說你是馬姐介紹過來的,可社里的規矩不能壞,給你一周的時間,爭取弄個像樣的稿子,讓我們刮目相看。是騾子是馬拉出來先遛遛,我知道趙總這是在考我的試,這樣也好,我也不是吃干飯的,拿不出稿子你再小瞧我也不遲。我說了一大堆謙虛的話,就要出門。趙總說,你去找一下大劉主任。說完就拿起了電話,說新來了個年輕人,你安排一下,讓他先出去跑跑場子。跑場子?暈!這又不是耍猴。這時,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進來了,趙總的目光迅即降落在她高聳的胸脯上,真可以說是穩、準、狠,臉上的笑也燦爛起來。什么叫判若兩人?這就是吧。都說謝頂的人好色,這話看來沒假。我適時地退出趙總的辦公室,去找編緝部的大劉。

編輯部一個大辦公室,里面坐了七八個人,每張辦公桌上都堆了小山似的雜志報紙。我謙卑地問了半天,一個刀條臉的年輕人才抬起頭來,你什么事?我說趙總讓我找大劉主任。他嗯了一聲,說知道了,這幾天也沒什么事,你自己先出去摸摸。我就知道他是大劉了。大劉慢騰騰地從抽屜里翻出張介紹信,又捏出一個戳子,蘸了紅印泥,然后像對那張紙懷著刻骨仇恨似的,狠狠地鎮壓了下去。辦公室的幾個人聽到這一聲巨響,都扭過頭來。大劉又說,采訪證你現在還不能拿,費用也得先墊著,完了一塊兒報銷。

我把那張紙藏好,對那幾個人點點頭,就走上了街。正是酷暑時節,不說話站那兒都冒汗,身體粘乎乎的,像是掉進了漿糊鍋。我的腦子也一片粘糊,思維好像停止了運轉。立在人行道上,我的臉上肯定沾染了某種失魂落魄。這就引起了幾個大媽的關注,幾雙視線紅纓槍似地戳向我。她們一定在懷疑我要搞什么破壞活動,或者把我看成了法輪功分子。終于,一個大媽急不可耐地撲過來,問,你在這兒踅摸半天了,來看親戚還是找工作?我低聲下氣地說,什么都不找,我要下工地去采訪。大媽說,你總不會是記者吧?證件呢?大媽那神氣看起來就好像是宮中的皇太后,而我在她眼里則是那巴兒狗似的小太監!我心里咆哮著,臉上的微笑卻一直沒敢放棄,戰戰兢兢地掏出那張紙,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大媽看過后仍不放心,問我去哪個工地采訪。是啊,我去哪里采訪?忽然間,我的思路暢通了,我想起了耗子,他不是在工地嗎?大媽聽我說完,擺擺手說,那去坐108路,一個小時就到了。我說了聲謝謝,往站臺那邊走去。大媽的聲音又一次撲楞著翅膀追過來,走錯了你,到對面站牌下去。這善意的提醒在我聽來卻像是嘲諷,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走到對面,見那大媽仍關切地望著我。我也滿懷敬意地望著她,心想,親愛的大媽,您老就放心吧,王小三是大大的良民,您就是借我九十九個膽,我也出息不成本·拉丹,決不會再制造一起“9·11”事件的。然后我扭轉身,狠狠地吐了口痰,可那顆球狀的穢物剛剛落地,我就意識到自己干了件蠢事。夾著尾巴正要逃離現場,身后突然響起一聲莊嚴的威嚇,站住!一個手臂裹著紅袖章的老太揪住了我襯衣的下擺,指出了我這樣做是對首都環境的危害,教育我要做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有益于社會的人,一個模范遵守社會公德的人。我點頭稱是,掏出五塊錢甘愿受罰,老太這才作罷。

我倉皇擠上公共汽車,本來就大汗淋漓,上車后就更像掉進了蒸籠。大家都擠得緊緊的,像是罐頭盒里一只只被榨干水分的魚,瞪著眼互相躲閃著。從車窗透進的那點風,早被貼著窗口的人吸收了,遇著紅燈或是堵車,溫度就變本加厲地升高了。熱浪中混雜了男人女人的汗味,男人身上的煙味,女人身上的脂粉味,熏得人喘不過氣來。我的身旁是個穿連衣裙的北京少婦,因為隔著不遠,我能聞到她身上脂粉的氣息。我盯著她高聳的胸部和白皙的手臂,心里癢癢的,很想伸出手去撫摸一下。可突然間,那個女人像一只貞潔的麻雀一樣,樸楞著翅膀扎進了人堆里。我想,本人形象一定特流氓特危險,否則人家躲什么躲?可心里還是覺得很別扭。我不就在腦子里稍微對她有了點想法嗎?又沒發揮到意淫的境界,躲什么躲你?

趕到工地時,耗子剛好下工,聽說我要住下來采訪寫稿子,他頭搖得撥浪鼓似地說,你這不給我找事嗎,北京這么大,哪兒不能去,非得奔著我來?誰不知你們當記者的都是眼睛向下,專盯人家屁股下的屎瞅?你捅出問題來,他們還不得拿我開腸剝肚?耗子他們蓋的是一棟18層的教學大樓,已經在這兒待一年了,據說再有半年才能完工。我說,這個稿子現在對我非常關鍵,可以說決定著我的前途和命運,你不管也得管。耗子猶豫了半天。才領我見了他們頭兒。那人也是山西的,看過我的介紹信,又聽了我的采訪計劃,說,耗子是你我的老鄉,你要還想讓他吃這碗飯,就學老實點。我保證了半天,他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你也別忽悠我了,這不讓你留下了嗎?我趕忙點頭稱謝。

談妥了這些問題,耗子帶我去伙房吃飯。一間大棚子,里面一股濃烈的腌酸菜味兒,蒼蠅鬧哄哄地飛舞著。耗子走到灶前用筷子串了幾個饅頭,打了兩份大燴菜,就又帶著我出來了。棚前有一片空地,我們找了個地方蹲下,耗子就掐了個饅頭吃開了,囫圇吞棗,風卷殘云。饅頭黑鐵球似的,碗里的大燴菜倒是漂著油花,山藥條卻切得比鋼筋棍還粗,嚼著又生又澀。我吃了幾口就瞪起了眼,耗子便笑,你怎么不吃,覺著不香?我瞪著眼說,香,挺香的。就狠狠地吞了一口饅頭,又夾了一筷子菜,正要下咽,卻發現碗里漂上一只腦滿腸肥的蟲子。我一個沒忍住,哇地吐了出來。耗子說,怎么了?不會是中了暑吧?我說,可能是吧。耗子笑道,看看,頭一天來就弄成了這樣,你這身子骨經不住敲打啊,好好的你來這里干什么?還是趁早回去吧。耗子的譏諷我當然聽出來了,可我早打定了主意,不在這里鬧出個名堂不撤兵。

吃過飯,跟著耗子回了工棚。里面搭了二十多張床,民工們說了一陣粗話,各就各位睡下了。不一會兒便鼾聲大作,有的淺吟低唱,有的黃鐘大呂,有的鼓角爭鳴,有的小溪潺潺,有的怒如獅吼……耗子沖我笑笑,努努嘴說,也去歇一會吧。我的床靠著一個漢子的鋪位臨時搭著,剛躺上去,那人停止了呼嚕,睜開眼沖我笑了笑,不一會兒又打起了呼嚕。我怎么也睡不著,漢子的呼嚕像伊拉克領空的美軍飛機,狂轟亂炸,讓我經歷了一次比失戀更痛苦的痛苦,真想找把刀在他的脖子上一擱。漢子當然不曉得我內心的轟轟烈烈,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依然沉浸在幸福的呼嚕中。

大約兩點五十,頭兒進來了,粗著嗓門催促人們上工。耗子揉揉眼窩爬起來,瞄了我一眼說,你沒睡一會兒?我說,我哪有你那功夫,有個風吹草動我就睡不著。差點讓那人的呼嚕折磨死。耗子笑笑,說都這樣啊,上了腳手架拼命,歇下了也不忘折騰,呼嚕大比武呀。我也爬起來,跟著他們走。那會兒日頭正毒,蝎子般地蜇人。工地熱烘烘的像個桑拿室。樓房的主體結構已起來了,現在的活兒是貼瓷磚,眼下已貼到13層了。耗子說,你就別上去了,出了事誰負責?我說,我得了解你們的生活,不讓我上反倒害了我。耗子說,你有恐高癥沒?我說,你才健忘癥呢,小時候我還帶你上樹掏過喜鵲窩呢。耗子說,這哪兒跟哪兒呀,好吧好吧,就找頂安全帽給我戴上。又沖那邊擺了擺手,讓升降車把我們送上了高空。

站在腳手架上,我扭過頭看了一眼,就覺得頭暈目眩,兩腿直打哆嗦。中午轟炸我的那個漢子在相鄰的腳手架上立著,沖我笑笑,便埋頭干活了。我問讓我干點什么,耗子嘴一吸溜,你看看就下去吧,出了事我怎么向老叔交待?幾天前就有個工友失手栽下去了,命是保住了,人卻廢了,這輩子恐怕就在床上吃喝拉撒了。我聽著有點煩,說,我現在來你們工地是采訪,別以為我還是王莊那個王小三。耗子愣了一愣,你狗咬呂洞賓吶,好好,算我剛才放了個屁。我說,這就對了,你是我的采訪對像,我有權觀察你。耗子哼了一聲,埋頭做自己的了,他一手執鏟,噌噌把水泥抹到墻上,一手將瓷磚貼到水泥上,又用一把皮錘子輕輕地一敲,瓷磚就鑲到了墻上。他做這一切顯得很熟練,我站那兒,倒有點礙手礙腳的。

就這樣跟著耗子撐了一個下午,尿憋了也不敢吭聲,他不下去,我也不好意思下去。直到黃昏擠上了腳手架,下工的哨子聲飄上來,才有了一種翻身得解放的感覺。我跟著耗子降到地面,夾著雙腿進了廁所,酣暢淋漓地撒了泡長尿。耗子也跟在后面,等我撒完尿,他抑制不住地大笑起來。我板著臉說,笑你個頭!耗子說,這民工不好當吧,光一泡尿你就得憋半天。我伸了個懶腰,說,累死了,你這家伙一下午都不理我。耗子說,是你擺記者的譜嘛,我怎敢理你?我說,你別寒磣我了,這個稿子要寫不好,我就得在街頭流浪了。耗子不吱聲了。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知道馬姐是誰嗎?

耗子搖搖頭說,不知道,哪個馬姐?

我說,趙總說我能進雜志社,全靠了一個叫馬姐的女人。

耗子噢了一聲,這我就納悶了,按說你這份差事是光哥給找的呀。

我點點頭說,我也覺得奇怪,那個馬姐好像很有面子,趙總提起她就好像提到了觀音菩薩。

耗子說,那光哥沒準和這個馬姐有什么關系了。

我說,會有什么關系呢?

耗子忽然笑了,這個我哪兒知道呢,你去問他好了。

晚飯我們沒去伙房,耗子拉著我進了街頭一家山西面館,要了兩瓶啤酒,幾碗刀削面。我本來不主張喝,但耗子說少喝點能解除疲勞,我也就半推半就了。酒足飯飽之后,我們打著酒嗝返向工棚。我說,累得骨頭架都快散了,早點睡吧。耗子忽然笑了,今晚你別想睡了。我說,要加班嗎?老板也真夠黑的。耗子說,這跟老板沒關系,大老李的媳婦來了,明白了嗎?我搖了搖頭。耗子嘿嘿一笑,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糊涂,他們有幾個月沒見面了。我說,誰是大老李?耗子說,就是挨你睡的那人,呼嚕打得山響的那個。我還是不明白他說什么,人家睡覺關你屁事,你們總不會跑旅店聽房去吧?耗子說,你真是個呆子,知識越多越傻冒,旅店哪是我們這些人住的地方,誰住得起?告訴你小三,那兩口夜里就要睡在我們眼皮底下呀。我一下睜大了眼睛,沒有女工宿舍?耗子笑道,我們這里一年到頭見不著個女人,哪來的女工宿舍?家屬來了都這樣湊合,這是多年的傳統了。當然,我們也不愿讓他們走,免費的黃帶子啊,不看白不看。

回了工棚,發現里面的布局果然發生了變化,所有的床鋪都移到了房子這頭,大老李另外在房子那頭支了張床。我覺得有點別扭,卻也無可奈何。耗子他們似乎對此已司空見慣,臉都木木的,好像大老李的媳婦一直住在這里。大家在外邊胡亂洗了一會兒,就張羅著睡了,燈也熄了。但我感覺到他們誰都睡不著,一雙雙敏感的耳朵在黑暗里饒有興味地豎著。捕捉著什么。過了一會兒,有人打起了呼嚕,聽得出是虛假的,欲蓋彌彰。大老李和他媳婦嘀咕著什么,聲音壓得很低,好像是在念叨蓋房子的事。后來女人又提起了孩子,好像孩子很讓她傷心,她小聲地抽泣起來。大老李捏著嗓子說,你嚎個屁,真是不知好歹,你不知道大伙都在睡覺嗎?我暗暗笑了笑,心說誰睡得著,都等著看好戲呢。頭頂上的床鋪在晃動,我知道他們都在努力與睡意作斗爭,強迫自己不要睡著。時間在流逝,那張備受關注的床鋪始終波平浪靜,讓人失望得厲害。有人終于熬不住了,呼嚕聲斷斷續續此起彼伏地升起來。

我沒一點睡意,強迫自己睡了半天,卻覺得一陣尿急,就爬起來,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外面很涼爽,星星垂掛得很低,像我家院子里那架葡萄懸著的稠密的果實,一棍子能敲下許多。一陣風吹過來,掠過我的皮膚,拂去了我內心的煩躁。我狠狠地撒了泡尿,聲音在夜色里很急迫。這時候有個黑影向我走過來,借著工地塔架上照過來的光。我看清是耗子。

我說,你也沒睡著?

耗子搖搖頭說,掃興,等了大半夜,白熬豬眼啊,這大老李也真沒勁。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醒醒吧兄弟,你當這是拍電影啊,他心理有障礙。

耗子說,我現在煩躁得厲害,真他媽想出去找個小姐。

說罷咯咯咯地笑了。

5

一周后,我站在趙總寬大的班桌前,請他審閱我采寫的那篇《他們的故事》。趙總漫不經心地看著,漸漸地,他的臉上凝重起來;再漸漸地,那凝重散開了,似有喜悅之色一掠而過。接著,他又看了一遍,看罷也不吭聲,背著手在班桌前踱來踱去,讓人想到在地圖前指揮一場戰役的將軍。終于,他把目光轉向我,這個故事不是你編造的吧?我說,百分之百的真實,您可以派人去核實。趙總搖了搖頭說,這倒不必,我相信你真地沉下去了。你不錯的,抓得很準,搔到了民工生活的癢處。趙總顯然是在表揚我,這讓我局促不安,不知道該怎么對答。

趙總盯著我看了半天,忽然說,馬姐給我們推薦了個人才啊,對了,你怎么找到她的?她可不是一般人啊。我本想說壓根兒就不認識什么馬姐,想想趙總這么崇拜她,這層關系太厲害了,遲疑了一下便說,是我一個哥們兒幫我找她的。趙總說,那你那哥們兒也很不簡單了。謊言總是環環相扣的,第一個謊言制造出來,你就必須用第二個謊言來維護,用第三個謊言加以鞏固。于是我的想象飛揚起來,趙總,您說得沒錯,我哥們兒是某家公司的副總。趙總點了點頭,說太好了,太好了。我不知道他說的“太好了”什么意思,跟著點了點頭。

趙總沉吟了半天,說,我得給馬姐一個交待,告訴她你被錄用了。

我高興得差點沒蹦起來,您是說讓我留下了?

趙總說,你的表現很出色,我決定縮短你的試用期了。

我真有點感激涕零,都說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可現在天下第一號伯樂還真讓我遇上了。剎那間,我對趙總的敬仰之情如奔騰的江河,滔滔不絕,一瀉千里。可這都是我內心的喧嘩,很難落實到我的禿嘴笨舌上,如果趙總允許的話,我會為他寫一篇氣壯山河的贊美詩。正當我胡思亂想、沉醉于美好前程的遐想之中時,趙總抓起了電話,調整了一下嗓音,說,是馬姐嗎?我《打工》社的趙文輝。對對,是我,文輝呀。看著趙總那謙卑的樣子,我心里的什么東西“轟”地垮了,垮了個稀哩嘩啦。趙總并不曉得我內心的轟轟烈烈,繼續對著話筒傾訴,馬姐,您推薦的那個人我錄用了,很吃苦,很有素質,我派他去工地待了一周,想不到他竟寫出一篇非常好的稿子,您等著看吧,發出來一定會引起強烈的社會反響。我會好好培養他的,讓他成為一個名記者。您要請我們吃飯?哎喲,馬姐這就不用了吧?好好。恭敬不如從命,那我晚上就帶弟兄們去了。

放下電話,趙總依然沉浸在通話的幸福里,像剛剛做完彌撒的教徒,臉上還滿布著圣潔的光輝。我不知是走還是留,又怕說話打破他的寧靜,只能凝聲屏息地立在那里。趙總忽然揮了揮手,像在驅趕著什么,看了我一眼說,晚上馬姐要請我們吃飯,你也去吧。又說,這個馬姐你一定要保持聯系,將來用著她的地方還很多。

我厚著臉皮說,會的,我會的。

趙總點點頭,走,帶你去編輯部看看,認識一下。

或許是聽到了什么,當我狐假虎威地跟著趙總走進編輯部時,大家都在嚴肅認真地埋頭工作著。趙總咳了一聲,那一顆顆腦袋才抬起來,緊跟著身體也彈起來,一張張臉成了被太陽照耀的向日葵。趙總和藹可親地說,都坐下,坐下,給你們介紹個新同志。那些人就一齊把目光聚到我身上,看得我怪不自在,像放大鏡下一只束手無策的昆蟲。趙總說,這位是新來的王小三同志,稿子寫得很不錯,日后他就是你們的同事了,都關照一下啊。又對大劉說,你給他安排個座位。緊接著,趙總宣布了那個令人振奮的消息,馬姐要請客了!他一說完,編輯部立刻沸騰起來,成了歡樂的海洋,每個人都是一朵載歌載舞的浪花。趙總滿意地笑笑,擺擺手去了。

大劉緊跟著送了幾步,然后退回來,對我說,你就坐我對面吧。我看了看,對面那張辦公桌堆滿報紙雜志稿紙什么的。大劉讓人將那些東西收拾了一下,對我說,坐吧,你坐吧。盡管大劉非常熱情,我還是很不好意思,我應該在那里多站一會兒,至少去給他們倒杯水,點支煙。可我只是緊張周密地思想著,導致犯了哈姆雷特式的錯誤,猶豫間喪失了行動的良機。大劉便發話了,哎,你怎么還不坐?編輯部就這條件呀,我們來了幾年一直這樣。我再笨也聽得出他話里的譏諷,窘迫地說,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大劉說,不是這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聽得背后有人偷偷地笑。

6

夜幕下的北京泛濫著夢的光彩。

商務會館顯得很另類,外壁有斧鑿刀刻的痕跡,幾根粗重的鐵鏈從樓頂的前檐垂下,給人一種粗糲的美感,想到傷痕累累的圓明園。可走進里面,你就好像從一個世紀走到了另一個世紀,一種奢華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你懷疑自己是一不小心踏進了天堂。天堂里有仙女一樣風姿綽約的小姐,有紳士一般彬彬有禮的服務生,置身其中,你覺得自己也一下子高雅起來,身上的泥巴稀里嘩啦地掉了。趙總昂首闊步走在前面,大劉縮著腦瓜緊跟其后,我們又尾隨著大劉,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向二樓的貴賓間。

馬姐還沒有到,服務小姐俯下身對趙總說了句什么,趙總點點頭說,好好,知道了,知道了。趙總找了把緊靠主位的椅子坐下來,說,馬姐還得一會兒,我們先等等。大家便挨著趙總依次坐下來,我選了個末位。屁股正好對著房間的門,通常這都是服務小姐傳菜的地方。空下的另一個位子留給馬姐的秘書。主位雖然還空著,但我覺得馬姐好像已坐在那里,包括趙總在內。誰都不去大聲喧嘩。趙總有時也和我們說句話,但有點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地瞟向那門。我也關注著那門,想象著一位雍容華貴、氣度非凡、魅力四射的女人突然走進來,頃刻間蓬蓽生輝。

我們一直人困馬乏地等了半個小時,才看見大堂經理陪著一個高大的女人進來了。趙總立刻彈起來。緊趕幾步迎上去,滿臉堆笑地說,馬姐您真的親自來了,不好意思啊。這就是馬姐?天!我真不敢相信。不過看趙總和大劉他們那熱乎勁兒,那還真的是馬姐。這個女人四十五六歲上下,可能是商場上的打打殺殺使她趨于男性化了,除了胸前那兩團肥肉,你在她身上幾乎看不到任何女性的痕跡。你看她那張臉,寬大而莊嚴,右側嘴角生著顆黑痣,有一根絨毛脫穎而出,顯得特別醒目。她即便在微笑,目光里射出的那種獰厲的東西,也會讓人覺得她在盤算著如何一口一口地吃掉你。我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她,想了半天,終于想出在老電影《白毛女》里見過,她有點像那個對喜兒痛下毒手的黃世仁他媽。但我的視線很快移開了,轉到了她身后那個帥哥身上!天哪,那不是大光嗎?他怎么會跟著馬姐?他就是馬姐的秘書?我暗暗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看來不是夢。怪不得大光對公司的事總是避而不談,欲抱琵琶半遮面,原來他還真是有身份的人。可看大光那神情,好像壓根兒就不認識我,清高得像上帝。本來我想走過去給他一拳,說一聲光哥你真行啊,可他的冷淡卻讓我望而卻步。

馬姐跟趙總寒暄了一會兒,然后把目光轉向我們,伸出一只肥大的手向下按了按,都請坐吧都坐吧。趙總又客氣了一番,這才學著馬姐的樣兒也伸出手往下按了按,讓我們坐。服務小姐忙著上茶,忙完后悄聲對大光說了句什么,大光看了馬姐一眼,對我們趙總說,您請點菜吧。趙總說,客隨主便,還是馬姐來吧。大光說,您就別推辭了。趙總嘿嘿一笑,那我就獻丑了。我們趙總幾乎不看菜譜,就叫出了一連串神秘古怪的菜名,讓人不能不肅然起敬。馬姐忽然想起了什么,問趙總,那個王小三來了嗎?我趕忙站起來,點點頭說,我就是王小三,謝謝您了。馬姐掃了我一眼,不錯不錯,挺精神的嘛。我不知該說什么,靦腆得竟然紅了臉。趙總呵呵一笑,小三干得很不錯,馬姐您給我們推薦了個人才,按理說我們該請您,可編輯部是清水衙門,捉襟見肘,真的很不好意思。馬姐說,客氣什么,自家人嘛,這幾年你們也幫了我不少忙。趙總搖搖頭說,過獎了馬姐,真的過獎了,我們不就吹吹喇叭嗎?

這是我來北京第一次進星級酒店,桌子上那些五花八門的菜別說吃了,聽都沒聽過。我不敢下筷子,好像有人說過,你不知道的菜,不要急于下筷子,看看別人怎么吃你也怎么吃就行了。但這樣一來,我的動作就遲滯了,坐那里顯得呆頭呆腦。馬姐掃了我一眼,說,你怎么不吃?我吭吭哧哧地說,吃著哩,吃著哩。趙總笑笑,趕緊夾了些菜,放到我面前的盤子里,說,別客氣啊,這么多菜不吃,馬姐會不高興的。滿桌子的人就都對我微笑著,這使我意識到不管你會七十二變還是七十三變,屁股后那根王莊的尾巴永遠褪不掉。我偷偷看了一眼大光,他一會兒勸這個喝杯酒,一會兒給那個夾點菜,顯得風度優雅,可他屁股后那根王莊的尾巴就褪掉了?大光并不看我,也不跟我怎么說話,偶爾撞上我的目光,也只是禮貌地點點頭。我不明白他這樣做為什么,他和那個馬姐到底什么關系?想了半天,我還是一頭霧水。

我能喝點白酒,不謙虛地說,45度的“紅星”二鍋頭我能喝六兩,這還是保守的,如果放顆衛星,我可以拿下一瓶。后來我還是喝高了,那幾百元錢一瓶的五糧液不能說超得過二鍋頭的酒精濃度,可我抵不住大劉他們的勸說,大劉也真是個勸酒高手,每一杯都有說法,把我忽悠得云里霧里的。我醉了,可心里也不是一點清醒都沒留著,我知道當我大口大口地喝酒時,大光狠狠地拿眼瞪過我,那意思是你犯什么傻,你沒喝過酒?可他越這樣,我喝得越猛,到后來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主動敬了馬姐一杯,敬了趙總一杯,又敬了大劉他們各一杯。馬姐一驚一乍地說,這小伙子行啊,哪天公司有活動得讓他去陪陪酒。趙總說,小三是多才多藝,文武雙全,馬姐哪天用得著他,吩咐一句就是了。我猛灌自己時,趙總卻直奔主題,不停地向馬姐獻殷勤,那話說得馬姐臉上都是花,總算讓在座的各位領略了一點女性的風采。趙總就趁熱打鐵,講了雜志社現存的困難,希望馬姐贊助支持。馬姐也爽快得很,當下拍板支持十萬塊,讓趙總改天去找大光辦理。我醉了,可還是能看出我們趙總的感激之情一浪高過一浪,拍打著他的臉頰,連頭頂上那片不毛之地也如這酒樓里的燈火一樣燦爛了。

我不知道我們什么時候離開的商務會館。出門前,我被大劉扶著去了趟衛生間,想嘔卻嘔不出來。出了門,我們趙總緊趕幾步給馬姐開了車門,他小心地用手扶著車門的上框,以免馬姐因一時的失誤導致身體的重要部件受損。我們也都跟到車前,一一和她握手道別。那會兒,大光偷偷捏了一下我的手,說,你沒喝過酒呀,你真丟人。這時,馬姐已上了車,大光看了我一眼,便也鉆了進去。寶馬車身子一顫,像一條性感的大白鯨,暢快地融進了車流中。

我感到了陣陣眩暈,面前的北京城在我眼里一片迷茫。

7

因為大光,更因為大光背后的馬姐,我在《打工》總算站穩了腳跟。大劉他們對我客氣了許多,言語中卻依然頗多微詞,好像我就是馬姐裙子上的一根飄帶。雖然大光什么都不說,但我感覺到他和馬姐的關系非同尋常,也許他真的做了那個女人的“小白臉”。這讓我想起來總是耿耿于懷,好像我和大光共同參與了一個不可告人的陰謀。

這天下午,我去距前門不遠的大柵欄采訪,大柵欄有眾多的胡同和里弄,是北京“老字號”最集中的地方,據說也是北京的貧民窟。我不是去采訪土著的北京貧民,那里有一個做餐飲生意的山西老鄉,聽耗子說,這個年輕人高中畢業后在北京干了七年,現在已擁有上千萬的固定資產。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那個店面之后,卻發現它已經關閉了。問附近的北京大媽,說,那人因為涉嫌一起重大的走私案件,已被公安機關立案逮捕了。大媽說話時,臉上是一種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表情,好像我那位未曾謀面的老鄉偷過她家的東西,或者揭過她家屋頂上的瓦。聽說我是個記者,大媽的滿腔廢話鋪天蓋地地朝我奔涌而來,好像剛剛翻身得解放的老貧農走上了控訴臺,那唾沫星子蒙蒙細雨似地灑向我,讓我后悔出來時沒帶把雨傘。

我逃也似地奔向大街。已到了下班時間,我沒有回單位,直接乘車回了那個大雜院。進了樓門,聽得張小楓房間傳出一陣歌聲,便知那個為他做模特的女孩也在,她唱的是陜西民歌《掏苦菜》,聲音質樸,爛漫,清純,純得像草原的藍天,像山谷里的小溪,像德彪西的月光曲。這個女孩天資不錯,發展下去應該很有前途的。聽說她是陜南的,師專畢業后分到一個小山村教書,因為無法忍受暗夜里一雙雙偷窺的視線和校長嘴里臭哄哄的大蒜味,一氣之下跑到了北京。她現在和張小楓打得火熱,好像已經為他裸著做模特了。有天晚上,我被一種怪異的聲音驚醒了,是隔壁傳過的,欲死欲活,欲罷不能。后來我明白他們在做什么了,那是我在北京經歷的第一次性教育啟蒙。他們轟轟烈烈弄出的響動,使我覺得男女之事原來不亞于一場毀滅性的核戰爭,或者一場強地震引起的海嘯。這樣的情況后來接二連三在發生,讓我擔心自己的房間受不了如此強烈的震顫,不得不厚著臉皮抗議道,你們別那么直白好不好?含蓄一點,再含蓄一點,你們可都是藝術家呀,直白了就不是藝術了。張小楓哈哈一笑,拍拍我的肩頭說,好的老兄,我們保證今后不會給你帶來更大的痛苦。這以后我的房子和夜晚安靜了許多,但偶爾還是給隔壁的疾風暴雨驚醒。

那陜西女孩的聲音又飄了出來。我也沒進自己那屋,聽著她帶了野味的歌聲,無疑,這要比他們床上的聲音審美。我不知道張小楓在里面做什么,這小子可很少有安靜的時候。我正傻愣愣地聽著,耗子騰騰騰來了,他自然也聽到了那歌聲,擠擠眼問我,這是誰啊,唱得真夠味。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管這么多干嗎。人家早名花有主了。耗子一咧嘴說,這唱歌的好像是個不錯的妞,可惜沒咱的份兒,你說我說得對不?哎,你不會迷上她吧,看看你的眼神,都瓷了,名花有主怎么了,你想法劫了她。我說,你怎么這個德性,貧!耗子又一笑,你怎么不讓我進去,有事跟你商量呢。

北京這幾天雨多,打開門,一股潮濕發霉的氣息便迎出來。耗子一屁股坐下來,摸出煙自己點了一支,給了我一支,又幫著點了,小屋里立刻彌漫了劣質煙草的味道。我發現他這幾天精神了許多,小眼睛里閃爍著幸福和渴望,衣服也穿得很整潔。我盯著他看了半天,說,你小子不會又戀愛了吧?耗子嘖嘖嘴說,小三你可真神,真好像我肚子里的一條蛔蟲,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事。我說,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戀一次我們發現你一次,你戀十次,我們發現你十次。現在你有了女朋友,總該請客了吧?耗子一拍胸脯說,這沒問題,戀愛就是請客吃飯,一會兒我就請你去吃燒烤。我盯著耗子說,你今天怎么這么慷慨?我怎么覺得有點不對勁呢,不會是又要打我什么主意吧?耗子呵呵一笑,不瞞你說,這幾天我手頭還真有點緊,你先借我點好不好?我一縮脖子,看看,終于來了吧,就知道你嘴里吐不出象牙來。耗子嘻皮笑臉地說,你可不能見死不救,我都幾個月沒發工資了。我說,你哪來這么多開銷。吃飯也不用你掏錢,怎么還是不夠花?你以為你是款爺嗎?耗子一咧嘴說,拜托,千萬甭像個大媽似的嘮叨我,好不好?我不是三歲的孩子啦,用不著你這么苦口婆心的。你不是猜到了嗎,我戀愛了,戀愛能不破費嗎?

我一瞪眼說,你,你真的又戀愛了?

耗子說,我怎么就不能再戀愛?

我說,得了,你還是擱淺吧,別再弄出什么麻煩來。

耗子說,那女的對我死心塌地著呢,她是郊區昌平的,好歹也算北京人吧。兩年前,她跟她哥到了海淀,就在我們施工那所大學的對面開了個小賣店,我常去那里買煙,一來二去就混熟了。她對我很好,這么說吧,我都吻了她,摸了她。這回她是跑不了啦,你就等著吃喜糖吧。

我嘿嘿一笑,既然死心塌地,怎么開銷還這么大,我提醒你,別人家幾句話就暈云頭上去了。屁股下那得拴根保險繩。

耗子說,你別打擊我了,到底借我錢不?

耗子說話是認真的,目光里充滿了渴求,讓你不忍拒絕。我嘆了口氣,從衣袋里摸出幾張票子,點了點不到三百,都給了他。我說,哥們兒,這是我全部的家當了,都交你了。耗子一下子又嘻皮笑臉起來,夸張地搖晃著我的手,說,夠意思,將來革命成功了,我會加倍償還你的。說完,很不客氣地將那點錢塞進了衣袋里,竟然沒有謙讓一下,關心一下我下半月怎么吃飯,就好像我是比爾·蓋茨,衣食住行這些問題都不用考慮。他裝好錢,說,我女朋友還等著我,下次請你吧。我說,你也別耍嘴皮了,以后少盯著我的衣袋就行。耗子笑笑,說了聲哥們兒再見,打著唿哨走了。

耗子走后,我攤開帶回的一摞報紙翻看,忽然,一行大標題映入我的眼簾:北京民工性壓抑造成大量強奸案。報道稱,北京海淀區三年來約六成強奸案為農民工所為,八成民工處于性饑渴。專家認為,性壓抑是民工犯罪的主要原因。調查發現,從全國各地農村來謀生的民工,在夜深人靜時“最想老婆”。報道還稱,65件農民工強奸案中,年齡最小的僅16歲,未成年人5名,20歲左右的年輕人占絕大多數。被害女性多為外地來京人員,且多從事服務行業。這些女性大多來京時間不長,在京親友較少、人單勢孤,容易成為犯罪目標。同時,這些案件中,犯罪嫌疑人與被害人相識的有52件,占案件總數的85.3%。據有關調查機構統計分析,80%的進城農民工處于性饑渴狀態。前兩天,記者在北京市友誼醫院綜合樓、北京市中土大廈兩個建筑工地,采訪了10個年齡在18至30歲之間的男民工。大多數受訪者表示,已經有半年多沒過性生活了,10人均表示會感覺煩躁、郁悶,并常有性幻想。

看完這則消息,我把報紙往地上一摔,罵道,放屁,拉不出干貨就竄稀屎!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假如不在外地打工,而是在家鄉,他們就會有性生活嗎?這個記者把“性”上升到這樣一個高度,不是嘩眾取寵又是什么?我忽然想到了耗子,他也該談個女朋友了,不然,出了問題怎么辦?專家們為他們擔心,記者也為他們憂慮,全社會都關注著他們啊。假如耗子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墜入情網,他會不會犯強奸案呢?我不敢往下想了,想也想不出個頭緒。但想到他這次談了個北京女孩,別的不說,光這牌子就令人振奮,令人自豪。如果耗子修成正果,我們王莊人就該歡呼雀躍,勉勵他們的后代以耗子為榜樣,把工打到北京去,也娶北京女孩,也住北京樓房,從一個勝利走向又一個勝利。耗子啊耗子,你可要給咱王莊人爭氣!

隔壁的陜西女孩又唱了起來,這回唱的是《想親親》。張小楓這小子艷福不淺啊,屋子里藏了個模特兼歌手,還能沒有靈感加沖動?我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小心地敲了他的門,又使勁咳了兩聲。老半天,張小楓懶洋洋地說,是王小三吧,進來!門虛掩著,一推就開了,那個女孩面向張小楓坐著,一只手托著腮,柔情似水。張小楓呢,盯著他的畫夾琢磨著什么,有時抬起頭看一眼那女孩,目光空洞而遙遠。我看了看他的畫,線條凌亂,像是憑空冒出的一堆雜草。我說,這幅畫你都畫了很久,什么時候才能成功?張小楓看了我一眼,輕描淡寫地說,該成功的時候就成功了。我點點頭,看了那女孩一眼就出來了。我不得不承認,我進張小楓那屋,不僅僅是去找他談高更,也為了看一眼他的女友。

8

北京的槐樹開始落葉的時候,大光要結婚了。誰能想到,他要娶的竟然是那個比他大二十歲的馬姐,我的天!這個消息如果傳回我們王莊,人們肯定會奔走相告,像某天早晨起來突然看到騾子下了個三條腿的驢,一個個驚得嘴歪眼斜,耳鼻搬家!馬姐怎么能做大光的老婆,她都可以做他的媽了。就算他們關系暖昧,就算大光是她的“小白臉”,也不一定非得談婚論嫁呀。他們完全可以有另一種選擇,就這樣泡著也不是不可以的,現在找情人不是件很時髦的事嗎?我不知是大光腦子里攪了漿糊,還是那個馬姐在逼婚?

下班后,我給耗子打了個電話,約他一塊去見大光。耗子不愿去,說他眼下在一門心思地談情說愛,得趁熱打鐵,來個大躍進,爭取早一天煉出爭氣鋼來,讓我和大光以及我們王莊的人民群眾揚眉吐氣!耗子滿嘴痞話,讓人聽了哭笑不得。半個月前他換了工種。搖身一變改干采購了,也算混出了個名堂。不過這家伙有點小人得志,那天請我吃飯時滿嘴胡話,什么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你等著吧,將來我非弄個老總當當。

我警告他說,光哥有事了,你不去會后悔的。

耗子這才正經地說,你別一驚一乍的,出了什么事?

我說,去了就知道了。

二十分鐘后,耗子風風火火地趕來了,問我大光究竟攤上什么事了。我說,光哥要結婚了。耗子眼睛睜得多大,叫我來就為這事?你咋咋唬唬的這是干嗎?不知道浪費別人的時間,無異于謀財害命嗎?我沒好氣地說,你節省下那點時間不就為了泡妞嗎?重色輕友的家伙!耗子說,得得得,我在談戀愛呢,你別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要就這點事那我打道回府了,車費你給我報銷。我真恨不得踹他一腳,這頭沒思想的豬!我說,你不去我們從此斷交!耗子怔了半天,說,要殺要剮,也得讓我死個明白吧?我說,你少廢話,你愿意就跟我走,車費我給你報銷。耗子笑笑,你別損我了,我跟你走不行嗎?

我們乘車往西直門一帶馬姐的住宅趕去。

聽說馬姐十年前就離婚了,前夫卷走了她的全部積蓄,帶著情人逃到了洛杉磯,此后再沒有音訊。馬姐化悲痛為力量,勵精圖治,二次創業,幾年間硬是把把一小塊蛋糕做大了。三年前,她遇上了一個發煤的山西老板,二人一見鐘情,迅速升溫,買下了這套房子。那山西老板肥得流油,有一次他陪馬姐去逛商店,馬姐看中了一件幾千塊錢的衣服,他邊接電話邊說,看上了就打包。服務員見他長相粗俗,還不停地粗著嗓子大聲喧嘩,以為是街頭殺豬賣肉的,根本買不起這高檔衣服,態度就有些輕慢。山西老板火了,放下電話便罵,你他媽的哭喪個臉干嗎?買衣服給你錢啊,怕黑了你的?當下,走出店門,從車后備箱里取出一個沉甸甸的大皮箱,扔在柜臺上,說,告訴你們老板,這個牌子的衣服我都要了。店老板聞聲趕過來,說了一大堆好話,那山西老板卻沒有讓步的意思,堅持買下衣服,才揚長而去。可他們同居不到幾個月,就因為投資的事大打出手,反目成仇,稀里糊涂地散伙了。

我和耗子進了小區,按照大光提供的樓號尋找著,找到第十八棟時,看到大光從樓谷間迎來了。我想他可能是怕我們找不到吧,他一直對我有點不放心,有一次還開玩笑說,北京這么大,總擔心你這個書呆子走失。大光雖是玩笑,我聽了心里卻很感動。看到我們,大光招招手,他穿一身牛仔服,挺拔而高傲。我心里想,假如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這座城市或許會有好多美眉為他發狂的。可他目光里無法掩飾的憂郁卻讓我心里隱隱作痛,我不知他為什么要做出這個決定,他在我心里越來越模糊了。

耗子沒心沒肺地說,光哥,你住富人窩兒了?你真發了。

大光一聳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說話間,已到了樓門口。大光開了樓門,領我們上了電梯,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話,其實是活受罪吧。耗子說,你說什么,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電梯在五樓停下,我們走出去,跟著大光到了居室門口。大光開了門,踢掉鞋,踏上了鋪至門口的地毯。我和耗子對視了一眼,都猶豫著,感覺好像是走錯了地方,不知該不該進。大光扭過頭說,怎么不進來?我和耗子這才學著他的樣子,踢掉鞋進了門,就有一種柔軟的感覺從腳下升起來,好像踏上了云端。大光笑笑,說你們隨便啊,別搞得戰戰兢兢的,說到底這是個窩嘛。耗子說,這窩好像是神仙住的,怎么覺得進了天堂呢?大光嘆了口氣說,天堂與地獄只有一步之隔啊。耗子還那么傻愣愣地,臉上是做夢的表情,光哥你真的發了,將來我們要也能弄上這么一套,就是當下死了也值。大光想說什么,又把話咽回去了。老半天才說,你們隨便看看吧。

這是一套三室二廳住宅,每個房間、房間里的每個角落,好像都經過了精心的雕琢,閃爍著富貴的光澤。廳里的沙發是真正的意大利貨,家具都是紅木的。上面的各種工藝擺設又都是最有收藏價值的熱門貨。讓我吃驚的是,東廳的墻上竟掛了高更的油畫《白馬》,使這所豪宅多了一絲典雅的氣息。張小楓手頭有一冊高更的油畫集,他不止一次對我說,《白馬》最能體現高更的藝術特色。畫冊里《白馬》的比例是187毫米×290毫米,不過是普及類讀物,而眼下這幅畫則因為還原了高更原作的尺寸,給人以一種強烈的震撼。前景中的白馬,腿伸在有橘色反光的鈷藍池塘里;第二排的紅馬,明亮綠色的草原和變化多端的有反光的藍色水波使其顯得格外突出;而更遠的淺色河岸,則可看到綠色和棕色的第三匹馬。和諧的構圖,曲線像在芭蕾舞里一樣地相互呼應,白馬背部和頸部的曲線,與把畫面切成對角的藍色樹枝的彎曲線條相呼應;然后是在色彩的選擇和調配上不受現實的束縛,形成獨立的、不可思議的美景。這肯定是贗品,但又絕非出自等閑之輩之手。大光見我在這里流連不前,小聲說,是美院一位教授送的,她一開始不肯掛出來,我堅持了半天她才同意了。我說,光哥,其實你是個真正的詩人。大光搖搖頭說,詩人,我是詩人?我真的是詩人?說罷,哈哈大笑起來。耗子也聽到了,從哪兒冒出來,問,你們笑什么?笑我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大光止住笑,揮揮手說,沒你的事,去看你的。耗子說,光哥我也不怕你笑,要還在駱駝祥子的年代,我說不定會綁你們的票,美美地在這兒享受幾天。說罷又奔別的房間去了。

我站在大廳里落地窗前,看著燈火一點點從腳下升起,心里彌漫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憂傷。大光忽然把目光轉向我,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事,說,老弟,書生意氣要不得啊,這樣下去,又如何與這座城市磨合呢?我嘆了口氣,說,真的很難適應這里啊。大光笑笑,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作為一個外鄉人,不能光從自己的角度看這座城市,也要站在這座城市的角度看你自己。不要說我們,每個人與城市這個龐然大物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就像一只渺小的螞蟻。我說,可我們就這樣可笑地去適應城市?大光點了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說,這有什么辦法呢,如果我們還待在王莊,那我們什么都可以不去考慮,就像我們小時候騎著牛,走在童話的王國里。可現在呢,即便回到王莊,你還會騎著牛去做詩嗎?如果你真這樣做了,不要說別人,就是老叔也會操著鐵锨把你打死的,我們還是現實一點吧。大光說話時,目光憂郁地盯著窗外,好像那星星點點的燈火里有什么神秘的東西牽動著他。

耗子忽然在里邊叫出聲來,光哥,你們也真能折騰。

大光笑了笑,朝那邊走去。我也跟在后面。那間屋子里,靠東一側擺放著一張大床,墻壁上都鑲著大鏡子。天花板上也鑲著,人躺在床上,就會發現到處都是自己的影子。耗子見我們進來,一仰身倒在床上,四仰八叉地軟在那里,嘴里念念有詞,真他媽的溫柔富貴鄉呀。我發現鏡子里到處都是耗子的身影,心里疑惑,裝這么多鏡子干嗎?大光無奈地搖搖頭,說,耗子啊耗子,你這樣成何體統,就不怕我老婆訓你一通?耗子屁股彈起來,說,你老婆不就是我嫂子嗎?又能把我怎么樣,不會也像對待手下那么嚴厲吧?大光又一笑,你這張嘴巴比刀子都厲害,我服你了行不?耗子也笑了,忽然指著鏡子里的自己說,光哥你這不像臥室,倒像開鏡子店,躺床上做那事,可逃不過鏡子的眼睛呀。大光臉紅了一下,也沒去解釋。

耗子還在那兒賴著,大光搖搖頭出來了。我也跟著走出來。大光說,耗子比我們活得簡單實際,所以他永遠開心。我點點頭說,這個活寶最近又戀愛了,從一場熱戀走進了又一場熱戀,永遠處在高溫中。大光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也不能說誰對誰錯,自己感覺好就行了。我覺得該談正題了,就說,光哥,你這樣選擇,覺得幸福嗎?大光開了落地燈,說,我知道你指的什么,她是有點老,可沒有她,我在北京能混成這樣嗎?在業界她可是個人物,誰不對她陪著笑臉,誰不對她俯首稱是?我怔了一怔,說,可你娶的是老婆,不是什么業界英雄。光哥,你現在剎車還來得及。大光看了我一眼,老半天才說,剎不住了,我早在懸崖邊了。小三你慢慢就會明白,我們這號人要想出人頭地,就得學會放棄,放棄也是一種得到。我知道我在出賣自己,可誰不在出賣自己?只不過有的人走得遠點,有的人近點,五十步笑百步罷了。既然是出賣,那就爭取把自己賣個好價錢吧。大光說這話時身體深陷在沙發里,好像再也坐不起來了。

窗外的燈火已是一片輝煌了。

大光突然站起身,說,叫上耗子,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我進了臥室,聽得耗子在里面打呼嚕呢,這小子,竟然睡著了。我一把揪了他的耳朵,說,別做美夢了,喂肚子去。耗子揉了揉眼窩,直愣愣地說,我夢到我的她了,我們正結婚呢。我說,知道你就沒安好心,快說,夢到把人家怎么了?耗子說,笨,我們有好事嘛。我抑制不住地大笑。大光也站到了門口,聽了也一陣笑。玩笑了一會兒,就要出門,聽得外面有高跟鞋的聲音逼近。

大光臉色就變了,說好晚上不回來的,怎么又回來了?

我說,是嫂子?

大光點了點頭。

耗子打趣說,還沒娶進門就怕上了,你這一輩子怎么過呀。

大光瞪了他一眼,說,一會兒她進來你給我閉上那張臭嘴裝啞巴。說著急慌慌地跑到了門廊。

門一打開,就看到了一張撲著厚厚脂粉的臉,像剛從面袋里鉆出的蛤蟆。馬姐平時一慣是素面朝天,現在也涂脂抹粉,可見她并不是不懂女為悅己者容的道理。她進來后好像是要直撲大光的懷抱,但手臂剛剛張開,便又垂落下來,可能是發現了大光身后的我和耗子吧。她的目光在我們身上移動著,就像盯著兩頭火星飛來的怪物,半天才擠出一絲笑,問大光,這兩位是你朋友?大光點點頭,是是,這個小三你也見過的,《打工》雜志社的記者。馬姐冷冷地嗯了一聲,朝臥室那邊去了。大光沖我和耗子笑笑,跟著進了臥室,順手把門帶上了。耗子朝我努努嘴,悄聲問,這就是光哥的老婆?我點了點頭。耗子嘴張得多大,天哪,這怎么回事呀,我沒有做夢吧?

過了一會兒,大光出來了,他的臉上多了一圈口紅的印痕,像是一張曖昧的嘴。我忍住沒笑,說,光哥先去忙你們的吧,我們改天再聚。大光看著我和耗子,不好意思地說,這怎么能行,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我說,馬姐回來肯定找你有事。耗子壞壞地一笑,說,能有什么事?你看他們回來就直奔主題,臉上還有留念呢。我趕緊捅了他一下,說你這張臭嘴,快別損光哥了。大光笑笑,說,耗子又饞了,改天我帶你好好搓一頓。

耗子說,你都快娶老婆的人了,還會想著我們?

大光苦苦一笑,慢慢你們就會明白,我們是一張網,光屁股時就糾纏在一起了,誰也掙不脫。

一直把我們送下樓,看著我們出了小區,大光才回去了。

耗子忽然記起了什么,說,這個馬姐不會是馬向南的妹妹吧?

馬向南?對呀,大光是奔著他來北京的。沒想到耗子還粗中有細,心里琢磨事兒呢。可大光卻從未對我們提起過馬向南,就好像這個人不存在似的。如果馬姐真是他妹妹,那這里面又有什么故事呢?

9

我的手機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開著,外面的電話隨時都可以打進來,這是我們趙總的意思。每次開會,趙總都要反復強調一下《打工》的宗旨:關注民工生存,反映民工疾苦,透視底層生活,溫暖外來人群。趙總說,只要與民工的事有關,你就是正在床上做事,也得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必勝。趙總的愿望是善良的,也是美好的,但《打工》的發行量卻總是徘徊在三萬冊左右,且有下滑之勢。我們每個編輯記者都希望某一天早晨突然出現一個奇跡,北京的市民會像買豬肉一樣買我們的刊物,可這個神話卻遲遲沒有來臨。趙總卻并不氣餒,要求我們大家時刻做好準備,迎接這一天的到來。

這天早上,我的手機又唧唧唧蟲也似地叫起來。自打進了《打工》,我的早晨基本上是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度過的,而同事們則因為我的到來挽救了一個又一個睡眠。可這些人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又沒老婆,你不趕早出去采訪,誰去?一個人躺那床上多沒勁,不如出去走走,說不定哪天早晨會揀個老婆的。我按了一下鍵,是大劉的聲音,讓我馬上到中關村M大學工地去采訪。我心里不由一驚,耗子就在那里,還不到六點鐘,這么早會發生什么事?想問問大劉,他早把電話關了,只得匆匆穿了衣服,往那邊趕去。

到了工地,見那棟新起的樓下已聚了不少人,都抻著脖子往上看。樓頂上嘆號似地立了個人,只要向前移動半步,就會像熟透的柿子落下來。我舉起相機,把鏡頭拉近,覺著那人眼熟,一時又想不起哪里見過。忽然有人背后捅了我一下,你怎么也來了?我回過頭一看,是耗子,便問那上面是誰。耗子悄聲說,是大老李呀,河南那個。我說,怪不得這么面熟,他怎么回事?耗子聲音壓屁股下似地說,還不是為了討工資?我讓他說具體一點,耗子一縮脖子,你去問我們老板吧。半天又開了腔。說也行,總不能讓我白說吧?我說,說不說由你,大老李可是你們的兄弟,這事你看著辦吧。耗子說,兄弟怎么了,你我不是兄弟嗎,可你自打當了記者,不一樣不管我了嗎?耗子酸不溜秋的,想從他嘴里掏出點什么,看來比老虎嘴里拔牙都難。前邊幾個記者正圍著一個人問什么,我撇下耗子,也湊了過去。那人我認識,就是我第一次下工地采訪時耗子領我見的那個工頭。這會兒他好像給問急了,額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你當我們老板是天上的神仙?甲方的工程款也沒到位啊,我們的老板干急沒辦法,也想跳樓呢。大老李是個刺兒頭,平時就愛說個怪話出出風頭,有種的讓他跳啊。

人群忽又騷動起來,大老李在上邊喊話了,你們到底發不發我工資?說完又向前移了移,讓人替他捏了把冷汗。我對工頭說,人命關天的事,你們還不解決?工頭見慣不驚地說,我們老板找甲方要錢去了,拿回款什么事都好說。又說,小兄弟,你站著說話不腰疼呀,幫著我們催催款多好,拿到錢誰不想發工資?同行們立刻把手里的各種裝備對準了他,那人捂了臉說,你們別照我,照了也白照。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撥開我們跑那邊去接電話,過了一會兒,又跑回來,一揚手中的小喇叭,對著樓頂喊,下來吧你,老板答應發你工資了。大老李仍站在那里,聲音沉下來,錢拿不到手我就不下去,死給你們看。大老李懸在那里,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他攔腰折斷,吹個無影無蹤。工頭一揚小喇叭說,我的爺,讓你下來你就下來,我還能哄你?你可別亂來啊,我這就給你送上去。

耗子不知什么時候又擠過來了,伸出手指捅了我一下說,我們去一邊聊聊?我瞪了他一眼,還是跟著他出來了。在樓后的一塊空地停下,耗子狠狠地吸了口煙,煙霧裹著他的話噴到我臉上:兄弟想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吧?現在說還晚不晚?我說,問半天連個屁都不放,這下有點同情心了?耗子搓了搓手,說,你看看,你現在是記者,我呢,是民工,是弱勢群體,你就不想著關照一下兄弟,多少給點新聞線索費?鬧了半天他想問我要錢,這家伙,真他媽比鬼還精!耗子狡黠地看著我,還是那一副嘻皮笑臉的樣子。我說,好好好,你說吧,按規定一條線索五十元。耗子嘿嘿一笑,這不就得了?早這么開竅你早聽上精彩故事了。我說,你別貧了,有什么就直說。耗子說,別急別急,心急吃不下熱豆腐。吸了口煙又說,事情其實也簡單,大老李他老婆得了癌癥,急著用錢,三番五次去找我們老板,老板沒應,他就上了樓。我真有點哭笑不得,這就完了?耗子一咧嘴說,得得,還要多復雜?又不是編劇本。我說,好好,那我就照實寫了,是你提供的線索。耗子一下子跳起來,你想害死我?你以為我做這個采購容易嗎?得得,算你狠,線索費我不要了。我不由得大笑起來。耗子說,把你美得,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你也別裝大尾巴狼了,換了我這個位置,你比我尾巴還夾得緊。老半天又說,每天拼死拼活地干,就這工作也不穩定,不瞞你說,這個月有三個人給打發了。他媽的,倒不如去做小姐,一解褲帶就來錢。

耗子忽然不說話了,目光移向了樓頂,我抬起頭,看到工頭正一步步向大老李走去。耗子悶悶地說。大老李算干到頭了,老板肯定不會放過他的。又說,這民工當得真窩囊,誰知道哪天我也會被開銷了呢?我看了他一眼,你也學會傷感了?耗子說,兔死狐悲嘛。忽又笑了起來,管他呢,反正也不打算在這里待一輩子。我現在還沒錢,有了錢我就開個店。想了想又說,你和大光要能幫我一把,我現在就炒了他們。

我說,你別跟我提錢,我也是天下受苦的人。

耗子笑笑,你真沒勁!

我說,你別想得太美了,不是地球有吸引力,你還想揪著頭發上天呢。

耗子一瞪眼說,沒勁,跟你說正經的呢。

大老李和工頭下來了。但人們并沒有向他們迎過去,反而像不小心遭遇了瘟神似地躲開了。只有我們幾個記者圍在大老李身邊,問他對這次維權行動有何感想。大老李冷冷地說,還嫌我不夠丟人?要是有一點辦法,我會上去尋死?你們別纏著我了,我老婆還在家里躺著呢,等著我去救她的命。說罷,擠出人群,朝工棚那邊去了。工頭吹了一下哨子,粗著嗓子訓斥還立在那里的民工,都愣著干么,上工!民工們這才散開了。

耗子沖我笑笑,也去了。

我們幾個哪里肯散伙,大家都是各為其主,來了就想挖點東西,無功而返誰臉上都不光彩。于是,有的留在工地,有的進了工棚,有的纏著工頭不放,一個個都抱定了不挖出什么不收兵的決心。好像不這樣,心中的惡氣就不會撒出來,就會脹成氣球飛到樓頂上去。我和一個同行進了工棚,里面的氣氛有些粘滯。大老李正默默地收拾行李,可能他也預感到了什么。大老李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床鋪,把行李往肩上一扛,要出門了。這時,工頭突然闖了進來,盯著大老李問,你拿行李干嗎,老板沒說放你長假的,回去料理一下就回來,不掙錢你怎么給老婆治病?大老李怔了半天,說,老板真的不趕我走?工頭做了個手勢,誰哄你是這個。大老李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工頭面前。

真沒出息!

有人在我耳邊小聲罵了一句。是耗子的聲音,這小子不知什么時候也溜進來了。

工頭把大老李扶起來,打發他走路,我們也跟著他出了工棚。等大老李的背影消失了,工頭笑著說,快中午了,我們老板想請各位聚聚,吃個便飯。同行們紛紛推辭。那人又說,你們不是想往深處挖一挖嗎,我們老板會為你們提供一些背景材料的,怎么樣?也許這句話產生了誘惑力,我們都跟著他朝那輛面包車走去。雜志社是有紀律的,不得接受采訪對象的宴請,不得接受采訪對象的饋贈。但大家都去,我也不能把自己搞得很另類。

耗子還立在那里。

我看了他一眼,不知該說什么,就好像我是個登門入室的小偷,得手后正要逃走,卻被堵在了樓門口。耗子也看了我一眼,目光沉沉地,想說什么,終于什么也沒說,搖了搖頭,倔倔地去了。

車子駛離工區后,氣氛就輕松起來,大家開起了玩笑,都是干一行的,難免不碰在一起采訪。彼此也不是太陌生。我還想著大老李的事,想著耗子的眼神,表情一定很冷峻,便有人開我的玩笑,看你這霜打了的樣兒,你們《打工》還能發工資吧,不至于也爬樓頂上吶喊吧?我笑了笑,臉上的線條一定還很僵硬。

我們進了長春路一家星級飯店,老板已在那里等候了。我做夢也沒想到,老板竟然是馬姐!北京很大。也很小,讓人想來有點哭笑不得。這讓我想起了魯迅的一句話:北京的胡同很逼窄,巷子里走著輛拉糞車。后邊的行人就得掩著鼻子一路跟著,一直跟到胡同底。

大光也在,對馬姐還是那樣畢恭畢敬,你怎么也想不到他們很快就要結婚了。我腦子里忽然躍出了一個問題,假如耗子知道他的老板就是馬姐,他會怎么想呢?會恨大光嗎?大光為什么要一直隱瞞自己的身份呢?他只要對馬姐說句話,耗子也許早就離開腳手架,活得很滋潤了。可轉念一想,大光肯定也有為難處。他不是隱隱約約地說了嗎,有些事他明知道該辦,但就是辦不了。這年頭,還是理解萬歲吧。

宴席自然空前的豪華,但我心里說不出的別扭。大光也裝作不認識我,一口一個王記者,還客氣地為我夾了幾筷子菜。馬姐喝了不少酒,每個記者都敬了一杯,說大家坐在一起就是緣分,日后無論公事私事,你們都可以直接找我。馬姐的熱情讓我的同行們大為感動,誰都以為老板們為富不仁,頤指氣使,沒想到面前這位女老板如此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可我卻感到了她骨子里的那種輕蔑,那種挑剔,那種足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我的同行們自然也對大光恭維了一番,說他是何等的年輕有為,何等的儒雅。大光知道這不過是文人的逢場作戲,淡淡一笑,禮節性地和每個人碰了杯,也不主動去喝酒,目光卻關注著馬姐的酒杯,小聲提醒她少喝點,公司里還有好多事等著去處理。馬姐似乎很生氣,說,小王你別打擾我,這么多貴客,平時請都請不來,我怎么能不多喝點呢?大光不吭聲,卻幾次暗暗搶過她的酒杯,將里面的東西一飲而盡。這當然逃不過我們的眼睛,可大家心照不宣,沒有誰會傻到站出來指出這一點。

宴會結束時,大光對我的那些喝得一塌糊涂的同行們說,老板為大家準備了一點小意思,請務必給個面子。眾人一開始堅決推辭,繼而半推半就,最終還是收下了。我的衣袋里自然也多了一個硬邦邦的信封。

然后,我們走出酒店,看著馬姐和大光上了車,看著那性感的寶馬融進了車流。

10

回到雜志社,我屁股還沒坐穩,就被趙總叫到了辦公室。趙總盯著我看了半天,直到盯得我毛骨悚然時,才開了腔。誰讓你去那家工地的?你不知道馬姐給了我們多少支持?沒有她,你能進了《打工》?你小子翅膀還沒硬,就回過頭咬人了?剛才馬姐很生氣,要我開銷你,我好說歹說才讓她消了氣。攤上你這樣的主兒,我算倒了八輩子霉。雜志社多困難啊,你不覺得這樣做既害了自己,又害了單位嗎?

趙總越罵越來勁,罵得也越來越離譜,像一只咬住自己尾巴瘋轉的狗,沉溺其中,忘乎所以,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了。我知道趙總常常這樣教訓他的屬下,如果他是個女人,我就懷疑他進入了更年期或者剛剛淪為一個棄婦。但他是個男人,一個正值盛年的男人,男人這樣小題大作發脾氣,除了在家里受到老婆虐待無處發泄之外。似乎就沒什么理由可解釋的了。對趙總的百般辱罵,我已不像過去那樣敏感了,我臉上做出很痛苦的樣子,心里卻伸出雙手在呼喚,來吧來吧,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物極必反,罵到高潮意味著結局就要來臨。別人能低下頭老老實實地挨訓,我為什么不能?但是,這高潮竟然經久不息,讓我疲憊不堪,手足無措。突然,我的手觸到了衣袋里那個信封,它就像一顆硬邦邦的炸彈,隨時都可能將我引爆。我顫顫地將它掏出來。放到了趙總面前的辦公桌上,也不知說了些什么。趙總像一支卡殼的槍,眼睛黑洞洞地盯著我,終于,像結束了一場漫長的射精活動,伸了個懶腰站起來,揮了揮手對我說,你去吧,去吧。

從趙總那里出來,回到辦公室,聽得大劉正在給大家講笑話,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暖昧的笑。說一個富婆帶著她的寵物狗去逛街,發覺自己沒穿褲衩,于是把裙子撩起讓狗聞后去找。寵物狗嗅了一會兒。便向遠處奔去了。沒多久,老公打來電話:你怎么回事,你領的狗怎么把我朋友的老二咬了,這會兒我還在醫院守著!眾人大笑,連呼再來一個,再來一個。大劉撓撓頭,又說,一瞎子給人算命,只需來人伸出一個手指。一調皮男孩將小雞雞伸了過去,瞎子一摸大呼:貴人吶!看你細皮嫩肉的,連指甲都沒有,彈性很好,一定是個主編。大家又一陣哄笑。

我默默地坐著,心里委屈得很,去工地采訪是大劉發的話。趙總怎么能不分青紅皂白地予我以痛斥呢?大劉又是受了誰的派遣?趙總不發話,大劉會讓我去工地采訪嗎?想想自己沒來由地挨了一頓臭罵。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大劉還在講他的笑話,這是編輯部慣常的娛樂活動。可我今天實在無法樂在其中。大劉忽然把目光轉向我,你回來了?我點點頭。大劉說,采訪還順利嗎?這個稿子深挖一下,沒準下期又是個頭條。我猛地站起來,夾起公文包朝外面走去。我知道自己如果再這樣坐下去,就會像火山一樣激烈地爆發,但我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知道我不能爆發,我必須沉默,從沉默走向沉默。為了我的飯碗,三十六計,走為上!我對大劉說了聲“鬧肚子”,便捂著肚腹朝門外走去。當然,我沒進WC,雖然它的門敞開著,做出歡迎大駕光臨的樣子。

離開編輯部,我就擠公共汽車回去了。我躺在那張潮濕的床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努力讓自己放松下來。沒多久,張小楓蔫頭蔫腦地走了進來,這幾天他失戀了,那個陜西女孩被一個扎著小辮子的畫家拐跑了。那個畫家來過我們大雜院幾次,張小楓一直叫他安老師,據說這人好多年沒畫畫了,現在好像干的是經紀人的角色。安老師往這邊跑。聽說是看中了張小楓的一幅畫,商量著如何炒作一下賣個好價錢,但畫還沒有賣掉,他就帶著畫中人遠走高飛了。張小楓大罵了幾天,嗓子啞了,也就不再罵了。夜里他那房間也安靜了許多,這反倒讓我覺得缺了點什么。習慣是可怕的,搞不好你就會成為它的奴隸!在隔壁風平浪靜的夜晚,我開始失眠,眼前總晃動著那個女孩的身影。那個女孩看著懶洋洋的,但一到了床上,便像平靜的柳梢遇到了狂風暴雨,不停地擺動,擺動,激烈地喧嘩,狂熱地呼喊。我知道我不是個高尚的人,每每想到那個女孩裸著的情景,我就渾身燥熱,血脈賁張,滿腦子無恥下流的想法。實在忍不住時,我就自己安慰,直到精疲力竭。

張小楓坐在我的床上,自己拔了一支煙點了抽,也給了我一支。我瞄了一眼那煙牌,是不到兩元錢的“吉慶”,往日他抽的總是十元錢一包的硬盒“北京”或“人民大會堂”,有時甚至是二十元一包的“芙蓉王”,看來他真的陷入困頓之中了。聽說他老子讓他回去結婚,他沒答應,家里就對他實行經濟封鎖,斷絕了一切供給。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生活,衣袋里沒有充足的錢,那就等著去死吧。張小楓沒法子,只得跑到血站賣血,已經偷偷去了兩次,混到這個份上,也就不能怪那個女孩離他而去了。他不能容忍這個事實,每天在酒館泡到很晚才搖搖晃晃地回來。

我不知該怎么安慰他。

我又提起了高更,我說,高更放著安穩的日子不過,放棄經商,拋妻別子,為的是什么?不就為了藝術嗎?張小楓神色黯然地看著我,點點頭示意我說下去,但他眼里的那種冷漠卻刺得我心寒。我知道在他心目中,那個法國畫家高于一切,是他生命的支柱。我說,高更跑到塔希提島生活比你還困難,土著人和殖民當局對他這個白種人都予以排斥,他面臨的不僅僅是生活的威脅,還有政治上的迫害。張小楓盯著我看了半天,忽又提起了那個古怪的問題,你知道高更的畫里為什么出現那些陰陽人嗎?這自然是老生常談了,我心里不由暗暗叫苦,但現在他心情不好,我就不能流露出一點不耐煩。我興致勃勃地望著他,祈求他對這個問題有什么新見解,不至于讓我昏昏欲睡。

張小楓說,高更追求的是一種無性別的人生狀態,也許在他看來這是對世俗法則的一種強力反抗。

我說,你怎么這樣想?

張小楓冷冷一笑,說,高更的戀愛其實都是失敗的,他在同性的男人那里得不到友情,在女性身上得不到愛情,他還有什么呢?他是一無所有。他去追求一種無性別的境界也就不足為怪了。

我說,你的意思是女人們都靠不住吧?也不要把自己搞得這樣悲觀,像你這樣的才子,還愁遇不到一株芳草?

張小楓慘然一笑,你別安慰我了,我不會去想她了,說句難聽的話,她不過為我提供了一具肉體,一個乳房加陰道。

我半天泛不上話來,想不到他竟這樣粗俗不堪地評價那個女孩。他受的刺激也許太大了,他心里或許真的愛著那個女孩。由愛變恨這是男女之間愛情的法則。愛和恨本來就是一個矛盾。也或許,他不能容忍那個女孩在最困難時離開自己。這種仇恨也不是沒有來由的。我真的覺得張小楓很憂傷,很可憐。

11

張小楓也許是我的一面鏡子,從他身上能看到另一個我。這讓我覺得北京的土壤并不適合我這棵來自鄉村的玉米生長。北京的文化氛圍再濃也掩飾不住它骨子里的勢利,無論在哪里,生存和生存技巧永遠是第一位的。大光和耗子的適應能力都比我強,但他們真的幸福嗎?很長一段時間,大光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他的每一句話我都當成了座右銘。可現在,我卻不知該怎么崇拜他了。

大光也好像沒把我放在眼里,當他和馬姐攜手步入帝華賓館舉行他們的婚禮時,我還在北京的工地奔波著,去采訪,去賺稿費。我一點都不知道他沒有把我和耗子列入邀請名單,請我們喝喜酒。后來我想,大光是對的,我和耗子都是打工一族,上不了場面的小人物,他為什么要通知我們?再后來大光對我解釋說,本來要請我和耗子來喝酒的,從小一塊光屁股玩大的朋友,哪有不請的道理?可馬姐沒同意,馬姐的理由是我和耗子都很愛面子,來了看到那些老板多少多少地拿禮錢,肯定會不服氣,要攀比一下,但我們經濟上又特別困難,強撐著湊個份子,這個月就得喝西北風了,這是她不愿看到的。我和耗子聽了感動得差點哭了,這個馬姐真是知冷知熱,體貼無比,大光娶了這樣的老婆,就算是掉進了蜜缸,想不甜甜蜜蜜過日子都辦不到。大光的父母也沒有來,本來馬姐劃定的貴賓名單里圈著二老的名字,兒子要結婚了,還能不請父母也樂呵一回?但大光卻拒絕了馬姐的好意。大光認為他父母年歲大了,從山西農村趕到北京,受不了路途的勞頓,婚后他們回去看看就是了。馬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見大光這么立場堅定,也非常通情達理,不再提這事了,答應辦完婚事后隨大光一起回老家去看公婆。

關于婚禮的情況,我是從趙總口里得知的。趙總像個老太太似地噴著嘴說,空前隆重,空前隆重啊,貴客臨門,群星薈萃,來的都是企業界的大老板小老板,各界知名人士。這么多巨星歡聚一堂,可見馬姐在該領域的知名度和影響力。趙總在吹足了這次婚禮的盛況之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了,那天怎么沒看到你呢?你和新郎可是好朋友啊。趙總這么一說,我真恨不得腳下立刻裂開道地縫鉆進去,或者一頭撞死在驢屁股上。那一刻,我的臉一定羞成了故宮的城墻,紅中透紫。但我知道不能太老實,老老實實交待自己沒有拿到請柬,那不等于自殘自虐嗎?我說,那天我去采訪了,任務還是您派的,您都忘了?趙總說,我怎么不記得了呢?你看我這記性。我于是繼續給自己臉上猛貼金子,說,馬姐和大光對我的缺席很遺憾,過幾天將專門在北京飯店設宴請我。趙總聽了,那張臉立刻成了解放區的天,說,你那個朋友找了馬姐,也是女才郎貌啊,好福氣。像馬姐這樣的富姐,誰不想攀她的高枝啊,前幾年我就想,她這朵名花會落到誰家,可千萬別插在牛糞上,我都替她捏著一把汗呢。沒想到馬姐的眼睛是雪亮的,選擇了他做秘書,真是天作之合啊。趙總在對我進行了一番溫柔的話語轟炸之后,又壓低聲音說,哪天你帶那個王秘書過來玩玩,好不好?我說,等他有了時間,我一定把他給您拉來。趙總聽了,臉上的表情更加燦爛,堆滿了鮮花。

是的,我對趙總撒了謊,馬姐根本不會請我吃飯,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罷了。我不知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虛榮,說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連我自己都有點驚訝。我恨大光,恨他不給我一點面子,他不就娶了個富婆嗎?我要像他那樣賣身求榮,身價說不準比他還高。思路一滑到這兒,我就覺得自己原來很無恥,心底一直掩藏著深深的骯臟。大光說得對,誰不想出賣自己?重要的是賣個好價錢。我并不比大光高尚,只不過他有那個機會,而我沒有,或者說眼下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忽然覺得自己很惡心,我不過是這個城市吐的一口痰罷了。

我是在等待耗子的過程中悟出這一點的。我坐在一家小餐館臨窗的位子上,看著街上的燈火,心里黑暗無比。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此時在干什么,有半年我沒回王莊了,在他們心里我可能就像眼下北京街頭的燈火,赤橙黃綠青藍紫,耀眼無比。此時的王莊,人們應該吃罷飯了,三三兩兩地坐在門前的柳樹下聊天,男人們嘴里叼著煙卷,胡吹著自己的所見所聞,女人們一邊織毛衣,一邊談論家長里短。父親在村里很受尊重,也因此成了人們圍攏的中心。母親則坐在不遠處的女人堆里,和女人們閑聊著,耳朵卻雷達似地捕捉著我父親的聲音,她永遠是我父親忠實的聽眾。每當父親有了精彩的發言,她便像一只剛下完蛋的母雞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大光他爸王永民自然也團結在我父親周圍,‘他是村里的會計,永遠舍不得丟掉那把磨得烏黑锃亮的算盤,有事沒事都噼里啪啦打一會兒,像是在欣賞自譜的一曲音樂,臉上是陶醉的神情。王永民是個沒什么嗜好的人,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手里有點小權,對女人卻不感興趣。可是他卻喜歡聽我父親講外邊的事情,他是村里第一個把兒子送到北京的人。我知道他對大光寄予了厚望,做夢都盼著兒子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大光他媽呢,一個恪守婦道的女人,常年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勞動布服,默默地在田里干活。四十歲那年,她坐村里的三輪車進城買農藥,半道上翻了車,砸斷了一條腿,從此留下了殘疾。也不知道他們得到大光結婚的消息沒有,如果知道大光娶了個有錢的老女人,王永民會怎么想呢?

我正胡思亂想著,耗子來了,他看起來心事重重。垂頭喪氣,也不知遇上了什么鬧心事。他坐下后,先對我罵起了大光,說這家伙最近也不知在忙什么,手機都不開。我說,他那么忙,會不開手機?耗子說,這兩天我都快把他手機打爛了,你瞧這小子,一直關機。我說,他結婚了,或許兩口子到外邊去度蜜月了吧?耗子眼睛睜得多大,結婚?你說什么?他和那個女人結婚了?我點了點頭,結了,我聽我們趙總說的。耗子說,結婚他也不通知我們?這小子真牛逼起來啦。不就娶了個丑女人嗎?牛什么牛?耗子亂罵了一通,搖搖頭又說,光哥命好,他找了個有錢的主兒,今后吃穿不愁,不僅是吃穿不愁,簡直他媽的豐衣足食,我說,你眼紅人家啦?耗子笑笑,我是生他的氣,可心里也為他高興著呢,他是我們的光哥啊。說著又撥了大光的電話,但我聽得很清楚,里面傳出的女聲不厭其煩地說,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說,看你十萬火急的,找他究竟什么事?

耗子嘆口氣說,我女朋友出車禍了,我急需錢。

我說,你怎么這么事多?別讓人家給坑了。

耗子一瞪眼,我事多?我有什么事了?你怎么越來越沒同情心了,我都火燒眉毛了,你還挖苦我?我女朋友能騙我嗎?她現在躺在醫院里,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嗎?

我一咧嘴說,得得,別把自己搞得可憐兮兮的。我知道你是個情種,情圣,為女人的事痛苦了幾百回了,可結果又怎樣?每一次不都雞飛蛋打一場空嗎?找臺X光機,一定能看到你心里已經傷痕累累。我真的提醒你,別跟她玩了。

耗子搖搖頭說,你說這些沒用,我現在急需錢,我不能看著她躺在醫院不管。

我說,反正我沒有,你去找光哥吧。

耗子說,看把你嚇得,我問你借了嗎?就你這小氣樣兒,你就是個錢柜,我也會繞著走開。

好像在跟我賭氣,耗子不停地撥電話,而他手機里也永遠是那個聲音,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我真的不愿借錢給耗子了,幾天前,他說要領那女的去打胎,又跟我借了三百塊。每一次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這樣下去,我怎么承受得了?我又不是開銀行的,哪里有錢總借給他?這小子也真是昏了頭,不知道在北京談戀愛是高消費嗎?就算你舍得投資。可有投入就一定有回報嗎?

耗子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說,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一定笑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吧?天鵝肉我是吃定了,你這頓飯我也要慢慢吃點菜。

我笑了笑,叫過服務員,要了幾個菜,又要了兩瓶啤酒。耗子說,你還這么摳門兒,你現在可是大記者,別忘了自己的身份。我說,記者怎么了,我和你一樣,也是給人家打工嘛,每天拼死拼活地干,到頭來還拿不到他們工資的一半。耗子說,你別不珍惜這份工作,要不是光哥,你還不得跟我一樣在工地上搬磚?別忘了我們都是王莊出來的,我們是一根線上的螞蚱。我說,你別忽悠我,你就是說得天花亂墜,我也只上這幾個菜。耗子說,那就多上點酒。我說,酒精里泡不出銀子,只能泡出酒精肝,你小子想玩去中東戰場得了。但說歸說,我還是多要了幾瓶啤酒,耗子這小子其實挺逗的,我倒愿意多跟他喝幾杯。

耗子今天還真的有心事,也不怎么動筷子。一口一杯,一副奮不顧身的樣子。我不能不管了,我說耗子你不要命了?你打不敗酒,酒卻能消滅你。耗子說,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煩,談戀愛真他媽的煩啊。我笑了笑,煩,那就做一個獨身主義者吧。耗子一擱酒杯,你別開玩笑了,就不能聽我傾訴一下?我發現他眼睛濕潤了,就聽他講下去。

耗子嘆了口氣,說,北京的女孩也真難哄,你可以摸她睡她,可就是不能跟她談婚論嫁。你想啊小三。我是個徹底的現實主義者,就算有點多情,說到底還不是為了討個老婆安個窩兒嗎?可你聽人家怎么說,人家說你怎么沒一點浪漫情懷呢?萬丈高樓平地起,不談個三年五年愛情的基礎還能打扎實?你要多點耐心,勝利最終屬于有心人。還說我一上來就直奔主題,沒情趣,不浪漫,不會享受生活。其實她不也就是個高中生嗎,學歷和我一樣,水平還沒我高呢。每次見面,都得請她吃燒烤,這樣下去我吃得消嗎?我要的是大決戰,持久戰玩不起啊。現在是關鍵時刻,她在醫院住著,這是我感動她的最好機會了。等她出了院,我就和她把婚事搞定,一錘定音。

我說,你的事她家里人怎么看?

耗子說,別的人都好說,就她那哥有點難纏。上午我去醫院看她,她那哥見我什么都沒帶,臉就沉下來了,話都沒跟我說一句。

我說,按說北京的女孩都開通呀,她要鐵了心,誰攔得著?

耗子說,女孩的心,天上的云,誰知道呢。

我說,你也別飄了,還是回老家找一個吧。

耗子搖搖頭說,即便在北京打光棍,我也不能回王莊找對象了,回去了還能回來嗎?小三,我不知道你將來怎么打算,反正我是不愿回去了。你想想,那還是人待的地方嗎?我再不愿走父輩們的老路了。

我半天沒有言語,耗子的話觸到了我的軟肋。是啊,誰不想留在北京,在這里找個意中人,建立自己的安樂窩?我一傷感,就也跟酒較起了勁,就跟著喝高了。別忘了我寫過幾天小說,屬于人們說的性情中人那一類,我一喝高,就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以為自己是個百萬富翁,錢多得地球都放不下了,恨不得托神舟五號存到宇宙去。但是我掏了半天只掏出三百塊錢,還假惺惺地說,我沒錢不要緊,你談戀愛事大,再窮也不能窮了女朋友。這些錢你只管拿去用,別提還不還的。耗子眼一亮,夠哥們兒,我有了一定還你,加倍地還你!我們出了酒館,耗子接了個電話,可能是他女朋友打來的,他噢噢了兩聲,丟下我,急匆匆地去了。

12

深秋來了,連著幾天細雨霏霏,稠密的雨絲如煙似霧,讓北京充滿了憂郁。

大光打來電話,告訴我他最近回了趟王莊。大光說,老叔老嬸都很好,讓你不要想家,安心工作。他們給你捎來件毛衣,你什么時候方便就過來取一下。大光心情好像不大好,說了幾句就頓住了,話筒里空空的,聽著覺得這個世界離你一下子遠了。再后來那空洞就變成了盲音,嘟嘟嘟的讓人心煩意亂。

天氣越來越涼了,北京的小區該通暖的都通了。我們那個大雜院卻依然冷冷清清,我那小屋原本早晨才能見到一點陽光,現在越發陰冷了。屋角漏雨,雨水淌下來,將墻壁涂抹成了畫布。夜里我躺在床上,常常老半天盯著墻壁一動不動,琢磨著那被雨淋濕的墻壁像誰的畫。這幾天張小楓也不知在折騰什么,白天很難見到他的影子,晚上回來得也很遲,有時一整夜他那屋都沒一點動靜。想到他,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的女友,那個嫵媚的陜西女孩。耳邊會飄起一曲曲帶著野性的民歌。腦海里浮現出高更的《白馬》圖,那畫面和諧,寧靜,溫暖。我對女人的想象在這寒涼的秋雨里充分展開,放大,一個個溫暖的影子炊煙似地飄過我的身體。

本來我該去大光那里把毛衣取回來,可每次到了他樓下,總是遲疑半天就又退回來了。我怕見到那個馬姐,怕看到她那張冷冰冰的臉。我也怕看到大光那憂郁的眼神,那憂郁能穿透你的肺腑。自打大光結婚后,我就覺得我們之間橫著一條深深的溝,妨礙我去接近他。我一直想著他回王莊的事,也不知道馬姐跟著回去沒有?他們出現在王莊,他的父母怎么看?王莊人又怎么看?但我知道,他們一出現在村口,一定會吸引眾多的眼球。

這天下午,雨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若在往常,也不一定非得來坐班,有活兒在家里干就是了,可最近趙總不高興,一班人馬就只能待在這里耗日子了。事情是這樣的,進入十月份,我們的雜志陷入了困境,零售攤點紛紛退貨,發行量銳跌。趙總那臉就像窗外的天氣,濕淋淋的,不見一絲陽光。他還放出話說,再養不起這么多人了,必須有一部分人員下崗。雜志社包括我在內有三個招聘人員,這一減人,我們肯定首當其沖。快下班時,大劉好像忽然記起了什么,那張刀條臉從桌子那頭劈過來,捏著嗓子對我說,趙總問起你的表現了。我心里一沉,不會是要對我下手了吧?我知道大劉在趙總辦公室幾乎泡了一個下午,也不知在嘀咕什么。我說,主任沒替我美言幾句?大劉笑了笑,說,你還是不錯的,趙總對你很看重。對了,你也知道社里最近光景不好過,取暖費到現在沒交,說不定這兩天就要停暖了。趙總想讓你去找找馬姐那口子,看能不能給我們點贊助,幫著解決一下編輯部的燃眉之急。我說,我已經很久沒見大光了。大劉看了我一眼,說你給他打個電話吧,我知道你們關系很鐵,他不會不給你這個面子的,幫了雜志社就等于幫了你,對不對?再說他們也不在乎這點錢,指縫松松就夠我們開銷了。我盯著大劉,覺得他那張油膩膩的臉很丑陋,我真想朝他臉上吐一口痰。他媽的,真會見縫插針!

但我還是裝作很樂意地拿起了電話,眼下想要保住飯碗,就得低聲下氣。電話機就放在我桌上,這是大劉的意思,他說我年輕,精力充沛,接個電話應該是不成問題的。我撥了大光辦公室的電話,他好像很忙。電話一直占線。大劉頭埋在報紙上,目光卻時不時地掃向我,那意思很明顯,小子,你別耍滑頭,有沒有誠意我盯著你呢。我連著重撥了幾次,電話里還是嘟嘟嘟的盲音,心里暗自高興,臉上卻半點都不敢表現出來。大劉忽然說,還真忙吶,你打他手機吧。我心里不由暗暗叫苦,但還是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裝出一種大徹大悟的樣子,撥了大光的手機。這下通了,我看到對面的大劉眼亮了一下,像黑暗中綠色的狼眼。電話通了,我卻不知怎么說,老半天才結巴道,光哥,你在公司吧?大光嗯了一聲,問,你什么事?我說,雜志社有點事,想讓我過去一趟。大光頓了頓,說。今天不行,我忙得頭都大了,前天她飛日本了,公司里的事都我一個人扛著。我看了大劉一眼,說,是我們趙總托我去找你。大光很堅決地說,現在誰也不行,晚上你來我家吧。說罷掛了電話。

大劉搖搖頭說,這小子還有點脾氣呢。

我趕忙解釋,馬姐不在,他很忙。

大劉呵呵一笑,那這事就更有把握了,這小子現在大權在握,你抓緊去辦吧。

我說,畢竟他不是董事長,得看馬姐臉色行事。

大劉哈哈一笑,他們是一家人呀,馬姐還會不給她的小白臉留點面子?可能覺得這樣說不妥,又說,你們王莊真是個出人才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猶豫了半天,還是敲開了大光的門,他把我讓進來,就跑書房了。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也跟著走進去,他指著一邊的沙發讓我坐,自己坐電腦前了。他在Q里聊天呢,屏幕上開著一個窗口,我瞥了一眼。說,你也Q啊?大光沖我笑笑,搖搖頭,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著,他在和一個女人視屏聊天。對方清純秀麗。名字也很迷人古雅,叫“青黛”。此時的大光打字如飛,神情專注,臉上的陰郁一掃而光,幸福的微笑泛在眉梢。這無疑是我們王莊的大光,文學社的大光,不是馬姐公司的職員。更不是這座豪宅的主人。我沒敢去打擾他,坐在沙發上看一本舊雜志,突然,大光大笑起來,開心,爽朗,讓我想起他中學時初戀的樣子。等大光安靜下來時。我又覺得眼前的一切那么虛幻,視屏上那個青黛,盡管嬌艷可人,卻遙遠而冰冷。后來,可能是青黛下線了,大光這才關了機,表情也漸漸冷淡下來。

我沒話找話地說,你什么時候玩起這個的?

大光瞥了我一眼,這還用學?都E時代了,誰不在網上晃晃?苦悶時,我就上線找個人聊聊,你不玩這個?

我說,偶爾玩一下,我的時間不多啊。

大光笑笑,你沒時間,我時間就多了?我也是避著她的,這幾天難得清靜,就來放縱一下。

我說,都市病呀,你們那個階層都在抓癢。

大光怔了一怔,那我的癢處在哪里?

忽又搖了搖頭,說,閑話少說,我們吃飯去。我遲疑了一下,說來時吃過了。其實我根本沒吃飯,肚子里早發動了一場戰爭,討伐聲陣陣。大光淡淡地一笑,你跟我客氣什么,好久不見,也不陪我喝杯酒去?我說,喝酒行,大老板的指示我敢不聽?大光說,你別酸溜溜的,你這樣子我不喜歡,兄弟畢竟是兄弟,還記著我沒請你們喝喜酒的事?小肚雞腸!我說,那事我早忘了。大光說,忘了就好,走,今天我領你去個地方,你也開開眼。我說,你也別破費了。隨便找個地方就行。大光說,這事你就別管了,我還真想破破這個費,把這狗日的錢都花掉。說著便往門那邊走。

下了樓,大光從車庫里開出車,一踩油門,便匯入了閃爍的車流中。我坐在大光身旁,聽著發動機的沙沙聲,感覺說不出的愜意。大光自如地把著方向盤,駛過幾個十字路口,穿過一條地下通道,車就進了一條小巷。我問他要去哪里,他沒看我,說很快就到了。果然沒幾分鐘,大光便把車剎在一座門樓前,說,你別以為這是個小館子,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我告訴你,掌勺那老頭來歷可不簡單,他是滿族人,八旗子弟,據說祖上在清官的膳事房做事,侍候過光緒爺。他每天只做幾桌菜,要的都是天價,可就這也賓客盈門,想來這里坐坐,那得提前半個月預定。

我說,你和馬姐常來嗎?

大光說,我們自己倒不常來,多是陪客。上個月有個客戶說要來北京,我在這里定了一桌,那人沒來,她也不在。正好咱哥倆享用了。

大光鎖了車,帶我進了門。

這是一處典型的四合院,東西南北各一排房子,正房檐下突兀地亮著一盞燈,光線稀弱地灑在卵石鋪就的甬道上。大光抬頭看了一眼那盞燈,扭過頭對我說,今天倒是靜。這時,一個穿文化衫藍裙子的小姑娘迎出來,笑吟吟地說,王先生來了?大光點點頭,說,有段時間沒過來了,你爺爺身體還好吧?小姑娘笑道,還好。便領我們進了西屋的里間,墻壁上掛著幾幅字畫,顯得十分古雅。小姑娘給我們沏了茶,說二位稍等,輕輕地出去了。一會兒,小姑娘開始上菜,每上一道菜,都飛快地報一下菜名,聽著特別生疏。每一道菜,量都不大,都用的是那種精致的盤子碟子,幾筷子就可以掃蕩一空。看來,這真是闊人來的地方,這哪里是吃菜,是吃檔次,吃品位。大光見我一臉茫然,指著其中一個盤說,這道菜叫掌中寶,那一小塊一小塊肉,是生摳小雞腳板心的肌肉做成的。我說,倒是很殘忍的。大光笑笑,又介紹了幾道菜,都是我沒聽過的。

酒喝的是五糧液。

大光和我碰了一杯,說,知道為什么要領你來這里嗎?

我搖了搖頭。

大光一笑,我想讓你體驗一下北京上層人的生活。

我沒吭聲,心想也只能是體驗了。大光下了筷子,努努嘴對我說,這可不是讓你看的,吃呀。我笑了笑,覺得很不自在,一走進這個屋子,一坐在桌子前,我就覺出了自己的老土,像我們王莊村邊久遠的堡墻,灰暗而陳舊。我是想做一個北京人,做一個真正的有修養的北京人,可我越是刻意這樣,越覺得北京高不可攀,就像那到處蹲踞的高樓,你抬起頭來使勁地看,看,可直到帽子都掉落了,你還是看不清那樓到底有多高。

菜上齊后,一個鶴發童顏的老者走進屋子,招呼了一下大光,又沖我點了點頭,說二位慢用,還需要什么盡管吩咐。大光點點頭,說,老先生,馬姐讓我代她向您問好。

老者微微一笑,去了。

我和大光對視了一眼,都張了張嘴,又誰都什么也沒說,悶著頭吃菜喝酒了。大光的動作很雅致,每夾一筷菜,都要在那里停留一會兒,像是怕菜湯滴在桌子上。他也很少吃菜,只是嘗嘗而已,好像他來這里就是品菜的。我吃了幾口,嘴就剎不住了,那色香味俱佳的菜肴確實勾起了我的食欲,我真有點饞涎欲滴了,這么多做夢都沒見過的菜不吃,簡直就是浪費,是對那個宮廷廚師后代的大不敬。大光似乎也忘了我的存在,沉浸在自己的內心里,只顧一個人喝酒了。我想對他說句什么,又不知怎么說。也許他來這里就是找醉的,我能做的不過是見證他喝酒罷了。當然我也不能光看他喝酒,樣子總得做做,就一小口一小口地陪著,可到后來我也跟著醉了。那個小姑娘可能是覺得不對勁,進來看了我們一眼,便出去了。過了一會兒,那位老者也進來了,問大光,王先生沒事吧?大光搖搖頭說,沒事,我們哥倆喝點,您忙您的。老者遲疑了一下,去了。后來我就問起了大光回王莊的事。

我說,那次你心情還好吧?

大光反問我,你說呢?

我說,你爸他們會不高興吧?

大光苦苦一笑,你錯了,我爸很樂意,他說我能在北京扎下根就是一個成功,你別忘了他是會計,他在算盤上算計著我的前程啊。

我沒吭聲。

大光又說,不過我爸對她的年齡有點擔憂,他說大光啊,你媳婦年紀有點大了,你娶上人家,將來就要好好照顧她。你瞧我爸,真是深謀遠慮啊,我覺得他做那個小會計有點委屈,他至少應該當個村支書!

我說,你覺得嫂子好就行了,別人的感覺都不重要。

大光搖搖頭說,其實很多人都是為別人的感覺活著,也包括我。說著又喝了一杯酒,一張臉早紅成了雞冠。

我說,光哥你真的別喝了,你醉了。

大光說,我沒醉,清醒著呢。剛才你說什么,我覺著馬姐好?你錯了小三,你哪里知道啊,我是誤入歧途,別無選擇。

我怔怔地望著他。

大光說,你一定想知道我們究竟怎么回事吧?

我點了點頭。

大光說,馬向南這個人你肯定聽說過,就是那個老插。我到北京首先找到了他,應該說他這人不錯。對我很關照,一開始他讓我在辦公室搞內勤,后來又做了他的秘書。過了一年的光景,有一天他們家里人聚會。我也去了。后來,他妹妹喝醉了,他讓我把她送回去。你當馬總這個妹妹是誰,就是你認識的馬姐。我把她送回后,她好像酒醒了,抓著我的手說,你挺機靈的,辦事利索,以后你就跟我吧。我沒同意,但也不好拒絕,就說這事得馬總定。過不了幾天,馬總就對我說,我妹妹公司里正缺人,你去跟她吧。馬總的口氣很堅決,我沒法不聽他的話。就這樣,我到了馬姐的公司。

我說,原來這樣啊。

大光點了點頭,接著說下去。我去了就后悔了。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在她眼里只是個性,性器。你別這樣吃驚,我不是危言聳聽。她喜歡的只是我的強壯,她的欲望太強了,需要我去滿足。我們的第一次是在她辦公室,那天晚上我陪她去應酬,都喝了點酒,回來后她就抱住了我,當時我僵在那里了,她可是我的老板啊。我不知該怎么辦,我的身體就那么僵硬地掌握在她兩只手里,那簡直是兩只鐵鉗子,生硬地摳著我的肉,你根本無法逃脫。后來她就開始深入了,她抓住了我的要害,又騰出一只手解開了自己的裙子,一切就這樣進行,沒有半點過渡。然后,我就面對了她那一堆贅肉,你根本體會不到我當時心里的厭惡。打個比方,假如你回到家里,發現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乞丐躺在你的床上,你肯定想著趕快把她轟走。可我卻無法拒絕她,不僅不能拒絕,還得強作歡顏。我早領教過她的粗暴,她不高興了,我就會被掃地出門。于是我小心地滅了燈,以便在黑暗中屈辱地接納這一切,可她卻重新把燈打開了,后來她告訴我,她喜歡看著一個年輕強壯的男人征服她。我屈服了,由著她折騰,可我卻強大不起來,連我自己都覺得羞愧。她好像覺察出了什么,撫著我那個地方,說,你不要太緊張,現在你騎著的是一個女人,不是你的董事長。但我仍沒有一點感覺,她似乎不急不躁,從抽屜里翻出一張A片,歐洲猛男酷女污穢不堪的做愛鏡頭總算讓我勃起了。我進入了她。我覺得我在與一只女蒼蠅交歡。我感到了自己的下流,無恥。

我沒吭聲,想象著他與一只女蒼蠅做愛的情景,想象著那張床在他們身體的重壓下淪陷。

大光又喝了杯酒,說,有了第一次后,她越來越需要我了。我對她也越來越粗暴,越變態,我讓她做出各種各樣的姿勢,狗,驢,牛,馬,羊,狼,虎,獅……這樣我才能找到一星半點的感覺。可是,你能想到嗎,這個臭婆娘竟然樂意我這樣虐待她。她說自從離婚后,還沒有一個男人讓她這樣快活。她夸我非常有情趣,她說她就喜歡我這樣的男人。我發覺她真的離不開我了,無論她去哪里,我都得狗一樣地跟著她。我知道人們把我看成什么了,每次與你們相聚,我都恨不得想往自己臉上吐口痰。我是個有潔癖的人,每次去過衛生間都要幾遍幾遍地洗手,可我心里不干凈啊。身體的不潔可以洗掉,心里的骯臟又如何清除呢?我曾經想離開她,我也真的離開過她一段時間,我在上海流浪了幾個月,后來身上的錢都花光了,不得不跑到飯店去打工,在廚房洗碗,豬一樣地活著。可那個廚師長根本不拿我當人,橫挑鼻子豎挑眼,我一怒之下和他干了一仗,跑回了北京。下了車,我在車站廣場上想了很久,我從哪里來,我是誰,要到哪里去?

大光頓了頓又說,你絕對想不到,我在廣場上遇到了美琴。

我說,美琴是誰?

大光說,可能你把她忘了,就是我高中時期的戀人啊。

我說,想起來了,就是把你愛得死去活來的那個吧?

大光點了點頭,是她,你想象不到我當時的狼狽,我像個邋遢的民工。可是,我還是叫了她一聲美琴,她回過頭來,目光落在我身上卻又移開了。我又叫了一聲,并且告訴她我是王大光。她茫然地看著我,說你認錯人了,搖了搖頭就走了。那一刻,我的心冷到了極點,我覺得我被這個世界徹底地拋棄了。我在廣場上一直坐到天黑,后來我給她打了個電話,你能想到嗎,聽到我的聲音她竟然哽咽了。她說,寶貝你跑哪兒去了,這些日子我都快急瘋了。她說,你就在車站等著,我馬上過去接你,可不準亂跑了。我被她的話感動了,我也哭了,我說以后我再也不走了。小三,你想不到我這么窩囊,這么沒出息吧?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光哥,結婚是她提出的嗎?

大光搖搖頭說,不,是我提出的。

我呆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

大光又一笑,我出賣了自己,我就要得到應該得到的。我需要名分,她的財產本來就有我的一半。

我說,可你也是個男人,你可以靠自己的雙手,自己的拼搏去贏得啊。你這樣做,真的覺得幸福嗎?

大光說,你別說了,我知道這樣做很卑鄙,可我別無選擇。得不到幸福,我就要占要財富,總不能兩手空空吧?

他忽然埋在桌上哭起來。

不知什么時候,那個小姑娘進來了,探頭看了一下,又走了。不一會兒,那個老者進來了,面帶慍色地說,不早了,二位請回吧,老朽累了,想休息了。我本想說句什么,又把話咽下了,拉著大光出了門。

13

后來一直到大劉問起,我才想起忘了拉贊助的事,也許我壓根兒就沒把這事掛在心上,沒打算開口。大光心情不好,我怎么能再給他添煩心事?我不好意思地對大劉說,他沒答應,眼下他們公司也很困難。我知道牛皮不能再吹了,吹大了會像氣球一樣輕飄飄地飛起來,直至爆炸。大劉的臉立竿見影地冷下來,那種冰冷旋即瘟疫似地傳給了趙總,然后在他臉上留連忘返,久久徘徊。

我戰戰兢兢,度日如年,等待著被炒的一天,可我沒想到,人事變動之后,我竟然被留了下來,而另兩個招聘人員則像街頭梧桐樹發黃的葉片一樣,被秋風掃得無影無蹤。后來我想,事情所以出現這種逆轉,可能是因為他們不能不顧及一下我背后的大光吧,不,他們不是顧及大光,而是顧及他背后那個財大氣粗的女人。這讓我想起了馬克·吐溫的那篇小說,一個身無分文的流浪漢陰差陽錯地接受了一張百萬英鎊的大鈔,打賭者之一認為他將因大鈔無法兌零而餓死,但事實是,這個流浪漢無論走到哪里都受到了熱情的款待,還贏得了美女和愛情。我想,我手中的“百萬英鎊”就是大光,而大光手中的大鈔又是馬姐。北京就這么幽默。不過,趙總雖把我留下來,對我卻不再像春天一般溫暖了,也很少再派我出去采訪,有時我在編輯部一耗就是一天。我想可能這就是趙總的高明之處,他給我冷板凳坐,卻又不趕我走。等我哪天受不了自己滾蛋了事。這么一來,他就心安理得了。或許還能在大光和馬姐那里做個順水人情呢。

我過了一段悠哉悠哉的閑散日子之后,很快便感到了吃飯的危機。雜志社實行效益工資,不去采訪,寫不出稿子。工資就會給扣得七零八落。我一面翻報紙,掘地三尺深挖某個事件,一面不停地給朋友打電話,指望能抓到一星半點有價值的線索。然而好像故意開我的玩笑,連著半個月我沒寫出一個字,看來,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的好事根本落不到我頭上。這個月我只拿到三百塊錢,除去吃飯和買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已所剩無幾。

正當我急得快要自殺時,派出所一個朋友打來電話。說最近破了個案子,不知道有沒有挖頭。我一聽差點沒蹦起來,說,老兄我現在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你救了我呀。我十萬火急地趕到派出所,找到那個民警,他告訴我這是一起民工搶劫案,然后帶我去看守所。如果后來我知道里面關著誰,那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會去采訪了。可當時,不知情的我卻像一個溺水者驀地抓住了一棵救命的稻草,好像它就是整個世界,再怎么也不肯松手了。

我跟著他進了看守所。

然后,我見到了我最不愿看到的人——耗子。

該怎么描述我當時的感覺呢?我好像被推進了一個漩渦,水流湍急,泥沙把我的每一個毛孔都塞滿了。那一束溫暖我心窩的純樸的陽光消失了。

最近一段時間,我被一種虛無感浸透了,我覺得自己像飄在半空里的氣球。隨時都有可能被冷冰冰的樓群擊碎。有一天回那個大雜院的途中,我路過街頭的一個水果攤,蘋果都是精選的上等品,泛著紅潤的光澤。賣水果的姑娘告訴我,這是剛從山西販來的,我心里不由一熱,一種親切的感覺油然而生,就好像見到了來自老家的親人。那一刻,我覺得那些蘋果一個個都在對我微笑。我沒加思索地買了一些,帶回我的小屋,放在桌子上,把它們擺成了一座金字塔,坐下來默默地端看。忽然,我聽到了它們純樸的笑聲,像是走過蘋果林的一群鄉村少女發出的。這笑后來就常常飄蕩在我的日子里,親切,溫暖。

但是現在,那微笑消失了,我看到了耗子,我們的目光在鐵窗切割的空間里相遇了,相撞了,濺出了星星點點的火花,又灑落到地上,暗淡了,消失了。耗子,我知道你也是來自王莊的“蘋果”,但我從你臉上看到了灰暗,從你眼里讀到了恐懼和悔恨。我們的目光在激烈的碰撞后,最終從對方臉上移開了。那個民警可能從耗子的臉上讀到了什么,回過頭看了我一眼,我想他什么也不會看到的。因為我在一瞬間就恢復了一個文明人的風度,表情冷峻,眼神淡漠,好像鐵窗里的耗子和我毫無瓜葛,風馬牛不相及。那個民警和他的同伴走進了鐵窗,坐到了那張小桌子前,喝令耗子也坐下,審問就開始了:

你叫什么名字?

王浩。

做什么工作的?

在工地打工。

來北京幾年了?

三年。

你為什么要搶劫?

老實交待!

我女朋友出車禍了,我想打鬧幾個錢,幫她付醫藥費。

你膽子不小啊,我們的崗樓離你作案的地方不過幾步遠。沒想到會被逮住嗎?

當時沒想那么多,腦子里只有一個字,錢。

想過這樣做會給別人帶來危害嗎?

當時沒想過,只想著趕緊搞到錢,不然她哥會瞧不起我的。

你女友哪里人?

昌平。

哪個昌平?

還能有哪個?就是你們北京郊區的這個昌平。

你這一進來。知道后果嗎?

后果?后果我當然知道了,犯了法,肯定會被關幾年的。至于她,我暫時還不知道,我想應該不會離開我的。我為她做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按情理她不應該離開我。不過,我既然進來了,幾年還不知道,我不能連累她,不能讓她等我這么久。我很喜歡她。喜歡就應該讓她幸福。我說的還對吧?

那個民警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嘲諷。

審訊繼續進行:

王浩,你也真是利令智昏,被你搶劫的那個姑娘其實沒帶錢,她的手包是空的,只有一支口紅和一卷衛生紙。

真,真的?

當然不會有假,如果你不搶走她的畫,她也許不會喊叫的。

畫?

對,那幅畫對她太重要了,那是她男朋友的。

我努力不去看耗子,低著頭裝作很認真地做著筆錄,其實我什么都沒記,筆記本上密密麻麻排滿兩個字。混蛋,混蛋,混蛋。我不明白耗子怎么會干出這種蠢事來。他伸手的一瞬間就把自己毀了,脊背從此將刻上“賊”這個大字,即便出來了,人們也會像防賊一樣提防著他。耗子也不看我,可能是怕給我帶來什么麻煩吧,他的情緒好像也穩定下來,偶爾還嬉皮笑臉地沖警察說句什么,一點不像個犯事的樣子。

提審很快結束了。

那個民警回過頭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我還有什么想知道的。我搖了搖頭,民警會意,扭過身嚴厲地對耗子說,王浩,你回去繼續反省,想想還有什么要交待的。我們的政策你也知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希望你能認清形勢,爭取寬大處理。耗子被帶向鐵窗里邊的那扇門時。回過頭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滿含著無奈和委屈。我很快把頭扭過去了,我知道,我不能跟一個犯罪嫌疑人眉來眼去勾勾搭搭的。沒錯,我們是好兄弟,可我也是個記者,我們這行是社會關注的熱點。

我逃也似地離開了看守所。

那個民警說,老弟,這下就看你的了,我們期待著你的大作。

我吞吞吐吐地說,寫著看吧。

分手時,他好像記起了什么,說,差點忘了,我們從王浩宿舍搜到一本日記,你拿去看看,對你寫文章也許有個幫助。

回去的路上,我給大光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耗子進去了。大光老半天才說,你不是開玩笑吧?我苦苦一笑,光哥。我能開這種玩笑嗎?你快想個辦法救救他吧。大光說,這種事誰救得了他?我說,你去求求馬姐,她說句話或許會救了耗子。大光嘆了口氣說,你想想,這種事她會管嗎?她自以為是個人物,這種有損名聲的事她會去做嗎?我說,你必須幫他,我們都是王莊出來的,你不幫他誰幫?大光半天沒吭聲,忽然咆哮起來,王莊,你一口一個王莊,除了王莊你就沒什么可說的了?以后你少對我提起這個鬼地方,我恨透了它。后來他身旁好像是有人走過來了,高跟鞋達達達地敲擊著地板,他頓了頓,說有什么事下班后再說吧。電話就斷了。

我沒想到大光會這么說,我陷入了絕望的黑暗中。

14

前些天張小楓又露面了,他的長發在腦子后束成了馬尾巴,發梢泛黃,那雙漂亮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清澈。臉曬得鐵黑,讓人懷疑他跑撒哈拉大沙漠販沙子去了。讓我吃驚的是,那個陜西女孩也重新出現在他的屋子里,好像他們過去從沒有過介蒂,每到夜晚,小屋子便重又傳來壓抑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聲。這使我臉熱心跳,煩躁不安,但又無處逃遁。深更半夜的,我往哪里逃呢?有時實在忍受不住,就敲敲墻,那邊很快剎了車,但過不了一會兒,他們便又像坡梁上的石頭,不可遏止地轟轟烈烈地滾向快樂的溝谷。

那天晚上我回來時,下起了雨。路過張小楓的房間時,我看到那個陜西女孩也在,她好像在抽泣,肩頭一聳一聳的。可能聽到了什么,我剛進了門,張小楓和他的女友也跟著進來了。我皺了皺眉頭,心想你們還結伴而來,總不會當著我的面演床上戲吧?當然,我也不想再聽他朗誦高更的詩。耗子進去了,照耀我生活的那縷陽光消失了,蘋果的微笑消失了,高更也沉入了黑暗中。我為什么要崇拜一個不切實際的瘋子?這個瘋子本來有一個光明的商業前途,一個穩定的家庭,卻非要玩什么藝術,把自己搞得家破人亡。我不過是想在北京扎下根來,在這座城市擁有一個家,安慰自己和父母,證明自己的成功。

可我想錯了,張小楓不是來和我談論高更的,而是來興師問罪的。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忽然說了句話,你當王浩搶的是誰?

他把那個女孩拉過來,說,搶的正是她!

真是石破天驚,我一下愣在了那里。這究竟怎么回事呢?最近發生的事情都太巧了,讓人無法相信。我不敢看那個女孩了,仿佛搶包的不是耗子,而是我王小三。

那個女孩抹著淚講了事發經過。

那天,她來找張小楓取畫,她要告訴他有幅畫已經談妥了,不巧的是張小楓不在。她在我的房間前看到了耗子,他好像有什么心事,顯得煩躁不安。她當時本想招呼他一聲,她在樓道里見過耗子幾次,她知道他是我的老鄉,但還沒等她開口,耗子就急匆匆地走了。她又等了一會兒,沒見張小楓回來,就打開了他的門,她有他房間的鑰匙。拿到畫后,她向街巷走去,路燈有點昏暗,巷子里只稀稀落落幾個人。拐進另一條巷子時,她停下來接了個電話,過后看到前邊有個影子立在那里,她也沒有太在意。搶劫的事她從沒遇到過。然而可怕的事情突然發生了,那個影子突然向她撲過來,她嚇傻了,手中那幅畫猝然落地,歹徒搶走她的手包后就向那邊逃去。如果他就那樣逃走了,她不會叫喊的,可他跑了沒幾步又停下了,扭過頭望著她,她正彎腰去揀那幅畫。歹徒像餓狼猛然嗅到了獵物的氣息,遲疑了一下便再次撲過來。這時,她看清了他的臉,她心里“呀”地叫了一聲,那是耗子呀!但此時的耗子和剛才見到的那個已判若兩人,這張臉恐怖丑陋,讓她不敢相信它屬于耗子的了。耗子似乎沒有認出她,目光被欲望之火燒得通紅,仿佛能將這漆黑的街巷燃著。她不由叫出聲來,想護住那卷畫,卻被一把推倒在地。耗子抓起那幅畫向巷口奔去,后來她想,這個人沒有一點作案經驗。她大喊起來,不遠處就是崗樓,她的呼救很快得到了回應。值勤的警察發現了驚惶失措的歹徒,沒追幾步,就將他制服了。

真是蠢極了。

我心里惡狠狠地罵道。

講完這件事,張小楓便拉著他的女友向門口走去。出門時,他又扭過頭來,輕蔑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把我當成了耗子,當成了賊,我受不了這惡毒的蔑視,我喊住了他,你給我站住!他驚愕地望著我,還沒等他出聲,我的拳頭便狠狠地砸向他的臉。那個女孩尖叫起來,打人啦,打人啦!張小楓半天沒反應過來,他的鼻子被我打破了,兩道血痕蚯蚓似地躥下來。后來我停止了動作,直直地盯著張小楓臉上的血,等待著他的還擊。可張小楓卻沒什么反應,呆了一會兒,便捂著腦袋去了。那個女孩瞪了我一眼,一扯張小楓的衣衫,這就完了?張小楓搖搖頭說,你瞎摻和什么,我們是兄弟,你懂不懂?

我呆呆地立在那里,咂摸著他的話,心底那種溫暖的東西又升起來了。隔壁靜悄悄的,我不知道張小楓在干什么,我覺得我該對他說些什么。我小心地敲了敲他的門,那個女孩把門打開了,看到是我,臉就冷了下來,一伸手又要關門,張小楓擺擺手說,讓他進來吧。他臉上的血痕洗去了,很平靜地在看著一幅畫,好像剛才什么事都沒發生。我知道再說什么都沒必要了,誰都不容易,理解萬歲吧。那個陜西女孩給我開了門,便又偎在張小楓的肩頭,小鳥依人的樣子。張小楓終于抬起頭來,指著一把小凳子對我說,坐吧,也不是稀客。我搖搖頭說,不坐了,來看看你,沒事吧?張小楓說,你小子總不會練過鐵砂掌吧,一拳還不致于讓我斃命。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你忙吧,改天我請你喝酒賠罪。張小楓說,一言為定,到時我們一醉方休。

我回到屋里,躺在床上翻著耗子那本日記。字寫得歪三扭四的,讀起來很困難,里面多記的是一些生活瑣事。厚厚的一大本,沒有逐日記載,有時隔幾天,最長的一段竟然隔了兩個多月。隔開的那段留了好多空白頁,但都標明了日期,也不知是沒什么可記,還是等著將來補記。記得最多的是他和那個北京女孩的交往,看得出他對這段戀愛很在意,隔不了幾天他就要寫寫自己的感受。有他們的第一次見面,第一次一起吃飯,第一次做愛的經過。他們的第一次做愛好像很失敗,笨拙而緊張。那天晚上,他帶她在街頭吃了烤串,兩個人還喝了點啤酒。回到她的屋子后,她懶懶地躺在床上,一張臉艷若桃花,眼睛里波光粼粼。她仰躺的姿勢讓他心里癢癢的,手也癢癢的,于是他湊過去,坐在了床邊,開始小心地撫摸她。她半推半就,嬌嗔地說了句什么,就閉上了眼睛,這進一步鼓勵了他。摸到她那里時,他聽到她呻吟了一聲,他慢慢解開了她的裙帶,她反抗了一下,又閉上了眼睛。當那段蔥白似的身體展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身體一熱,忽然就泄了個一塌糊涂。這個過程中,那個女孩一直閉著眼睛,期待著他,見他沒了動靜,她臉上的潮紅漸漸淡去了。他紅著臉站起來,胡亂說了些什么,便離開了。后來他們又做過多次,一次比一次成功,漸入佳境。但記載的不過寥寥幾筆,多少讓人感到遺憾。

本子的最后一頁記著一筆賬,那上面有我和大光的名字,很工整地寫著:欠王大光人民幣1890元整,欠王小三人民幣900元整。每個數字下都重重地劃了粗粗的橫線,還標著借款日期。我看過后,心里就酸酸的,眼睛也濕潤了。正愣怔著,擱在床頭的手機響了,我看了一下,是大光的。我知道他這時打來電話肯定有事,按了一下鍵,聽得大光說,你別指望我了,她拒絕為耗子說情。我一聽心里便涼透了,問,再沒有別的辦法嗎?大光嘆了口氣說,不知道了,這個耗子也真他媽的蠢,總是給我添亂。當初,我沒讓他進公司,就是怕他闖禍,真不是個省油燈啊。你知道嗎,他那個采購是我跟工頭打了招呼才當上的,干下去應該有前途啊,可這小子竟昏了頭,去攔路搶劫了。說完把電話掛了。

我看了一眼窗外,雨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雪。稠密,地擠滿了夜空。

15

北京很少下雪,這個冬天的開頭卻連著下了幾天,整個世界白茫茫的一片。毛絨絨的雪花在窗外飄著,舞著,碰著,撞著,親吻著,辦公室里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死去了的蝴蝶似的,只能看到它們清冷的影子,讓人感到這個世界的空幻。

我又想起了耗子,下雪了,他在里面一定很冷,他的女友知道他進去了嗎?去看過他嗎?忽然想起大光那里有我件毛衣,干嗎不給耗子送去呢?他在里邊一定需要。就跑到樓下給派出所那民警打了個電話,讓他想法安排我和耗子見一面。民警為難地說,這個案子正在審理,按規定不準他與外界任何人接觸。又說,你和他究竟什么關系,這么關心?上次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我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道出了實情。民警說,真看不出啊。都一個村子出來的,怎么成了兩號人?我說,耗子也是一時糊涂,我相信他的人品。民警電話里打了個哈欠。說,得得,都進來了,還有什么好說的?我說,不管怎么樣,你還是幫幫我吧。他說,那好吧,我找個關系,你送去就出來,什么都不要說。我說,這個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編輯部這幾天有點亂,趙總攤上事了,大家也無心工作,都在聊天或者打牌。據說趙總和某集團董事長的行賄受賄案有牽扯,這真讓人吃驚。想不到趙總那么一個文質彬彬的人,會與這種事有勾掛。但在編輯部里誰都不敢議論,私下里也只偶爾提一下。現在好多事都說不來,今天還在臺上講話,明天就進去了,今天進去了。明天說不定又放出來了。我們每個人都在為趙總祈禱,希望這一切都是誤會,明天他就會回到雜志社,為我們掌舵。大家打牌閑聊時,大劉卻閑不住,陪著調查組那些人出來進去的。趙總不在,他就是雜志社的主要負責同志了。聽說這幾天他在四處跑關系,很有可能成為我們的新老總。有一天中午,大劉請我們吃烤鴨,酒有點高,拍著胸脯說,我要當了總編,一定多發給你們獎金。弟兄們都不容易呀,該多拿點。大家就齊聲叫好,鼓掌,就差喊萬歲了。

臨近中午,大劉又要請客,正好那個民警的電話也打過了,讓我中午去看耗子。大劉見我要走,不高興地說,你最近這是怎么了,總是心不在焉的,不會是要跳槽吧,你現在可是名記者了。可再怎么樣,你不是還不走嗎,不能老這么脫離群眾呀。其他幾個人打哈哈說,脫離群眾并不可怕,關鍵是不能脫離領導,不僅不能脫離,更要密切聯系。劉主任很快就是我們的老總了,你就不怕他執了政給你小鞋穿?我們可是提醒你了,三思而后行啊。

我笑了笑,就離開了編輯部。

下了樓,我打電話問大光在哪兒。他問我什么事,我說,想把捎來的那件毛衣給耗子送去。大光遲疑了一下說,我這會兒在外邊,晚上你去我家拿,好不好?我說,那不行,剛和那邊打了招呼,晚上怕是進不去。大光說,那先過來一塊吃飯,我在紫竹酒吧,離你單位也不遠。又告訴我怎么走,乘幾路車,然后再換乘幾路。我說,你別說了,我打車過去。

放晴了,北京的街頭銀裝素裹,車窗外還沒有清除的積雪刺得人睜不開眼睛。二十分鐘后,我趕到了紫竹酒吧,里面昏天黑地的,也不知他在哪一閣,便打了他的手機。一會兒,大光搖搖晃晃出來了,說,進來,陪我喝幾杯。我聞著他那一身酒氣,沒好氣地說,我沒這雅興,醉生夢死是你們老板的事。大光呵呵一笑,把你肚子里的火藥拿掉吧,來,先喝幾杯。說著自顧自往前走了,我只得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里走。

過了一會兒,我適應了里面的光線,面前的桌子上擺了幾個空瓶子。這個閣子只他一個人,等了一會兒,也沒見有人過來。我說,你一個人出來的?大光點了點頭,還要幾個人?我真想拿酒瓶砸他一下,你究竟怎么回事呀,還以為你請客吃飯是為了業務。大光搖搖頭說,公司那攤我現在懶得管了,有她一個人就行了。我說,你業務不忙,怎么不管管耗子?你還有心思喝酒,跑這里獨自享受?你當大哥的就這個樣子?你這是在墮落,墮落,你懂嗎?

大光怔了一怔,說,喝酒,一邊喝一邊批評我。

說著給我倒了杯酒。

我把酒杯推到一邊,說,我哪有你這閑情逸致,你先跟我回去拿毛衣好不好?那件毛衣厚,耗子用得著。

大光盯著我看了半天,說,你真不喝?

我搖了搖頭。

大光忽然抓起那只杯子,“啪”地摔在地上,玻璃渣濺得到處都是。服務生聞聲跑過來,說,怎么回事?

我趕緊打圓場,沒怎么,不小心掉地上了。

服務生嘟囔了一句,彎下腰,將地上的東西收拾了,又回過頭看了大光一眼,走了。

大光拍了拍我的手,說,對不起小三,我心情不好。這幾天我找了個關系,本想扔點錢,把耗子撈出來。可我把事情辦砸了,我認錯了人,本來支票已經拿到了手,可財務部那個龜孫子偷偷把電話打到她辦公室去了。這個叛徒,平時見了我點頭哈腰,巴兒狗似的,沒想到背后給我捅刀子。她知道這事后,當下把我叫去,問我拿這么多錢干么。我搪塞不過,只得說了耗子的事。我說,耗子是我兄弟,我得把他撈出來。她聽了冷冷一笑,說,我就知道他賊眉鼠眼的不是個好東西,當初勸你離他遠點,你還不服氣,現在好了,鬧出事來了吧?你也太幼稚了,你能撈得出他?不要說你撈不出他,就是撈出來,我也得把他再送進去。他是搶劫犯,你救了他,就等于救了一條狼。告訴你,這種事你一分錢都不能動,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大光喝了杯酒,又說,你聽聽,這就是我老婆說的話。她沒有一點同情心,甚至連句安慰話都沒有。她把財務部盯得很緊,我根本拿不出一分錢。沒法子,我又跑了幾家平時有業務來往的公司,讓他們幫幫忙。我必須搞到錢。你能想到嗎,我的老婆竟然派人盯梢我,掌握我的行蹤。我去了哪家公司,還沒等開口,人家就回絕了,說馬姐剛來了電話,讓你回去一趟。我現在已是山窮水盡,該想的辦法都想了,只能等著耗子被判了。

我不知該說什么了,我把大光想錯了。我喊過服務生,讓他再拿個杯子。我說,光哥,我錯怪你了,我陪你喝酒。

大光搖搖頭說,不用了,你跟我去拿毛衣吧。就站起身,朝吧臺那邊走去。

離開酒吧,我們打車直奔東直門大光的住宅。一路上,大光沒說一句話,我也沒說一句話。我閉著眼睛。生怕淚水掉下來。

車到了那個豪華小區,大光遲疑了一下,說,你就在外邊等著吧,她在家,我想你也不愿看到她那張老驢臉。

我點了點頭,在樓下等著。

等了老半天,大光出來了,他搖搖頭對我說,你那件毛衣我怎么也找不到了,可能讓她給處理了。她早說過我們王莊的東西太土,看著就心煩。這件毛衣是我新買的,你拿去吧。

又說,她還等著我,你去吧。

我看著大光匆匆地上了樓,嘆了口氣,便往看守所趕去。

16

轉眼就是新年。

一個月前,雜志社來了個新老總,很年輕,也就三十上下的樣子。他給我們開了個簡短的會后,便不再露頭,也不知整天窩在辦公室里干什么。大劉對新老總很不服氣,編輯部個別同志也蠢蠢欲動,跟著起哄。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不能那樣,別看新老總一副打盹的樣子,說不定他心里給我們每個人都記了筆賬呢。我拼命地忙乎著,陀螺似地轉個不停,只要有一點線索,就抓住不放。那段時間,我連著寫了三個稿子,興奮得常常徹夜失眠。但新老總看過后,只是漠然地點了點頭,在稿子左上角批了“可發”兩個字,再沒有多余的話。

新年過后的一天,社里召開人事調整會,我心里很有點不安,擔心自己會被炒掉。這段時間新老總連笑都沒對我笑過一下,這可不是個好兆頭。然而,我做夢都沒想到,我竟然取代大劉成為編輯部主任。新老總宣布了這個任命后,大劉臉唰地紅了,接著由紅變紫,又由紫變白,目光則鋒利地指向我。我避開了他的目光,我知道做人得夾著尾巴,即便飛船把你送到了太空,你也別以為自己就是太陽。新老總又問大家有沒有不同意見,有意見就舉手,沒有就算通過了。沒有人舉手,新老總說,那就這么定了。說完,便夾著皮包走了。大劉盯著新老總的背影,咬牙切齒地說,真他媽的咬人的狗不出聲啊。我們誰也沒吭聲,埋下頭干自己的活。

那天傍晚,我很想找大光喝點酒,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他了,可撥了幾次電話,不是正在通話中,就是不在服務區。我心里便煩躁起來。不知道他這是怎么了,想了半天,推開張小楓的門,問去不去喝酒。張小楓說,怎么不去,早就想喝你的酒了。就拉了那陜西女孩,一起去了附近的一個小酒館。要了幾個菜,一瓶二鍋頭,三個人就喝開了。張小楓心情不錯,最近他的畫出手很快,賣得也可以。那個女孩一直看著張小楓。眼神里滿含著崇拜和愛意。我說,什么時候吃你們的結婚喜糖呢?張小楓搖搖頭說,俗,戀愛就戀愛唄,誰還談結婚?結了還不得離?高更不是結了婚嗎,后來還不是撇下老婆奔荒島上去了?一扯到高更,他的話就多了。他說自己要比高更幸運得多,高更的作品一直到死后才得到承認,但高更永遠是巨人,他張小楓也許追求一輩子都達不到那個境界。高更在畫出那幅巨作后。一種空虛感便籠罩著他的心頭,他在病痛的折磨中想到了結束自己的生命。他爬向寓所附近的一座小山,穿行在密不透風的椰樹、芒果樹以及面包樹的迷宮中,等走上山頂之后,他呼吸了一陣叫做“諾阿”的植物散出的芳香,平靜地打開了砒霜粉的紙包,吞下了里面的全部內容。可是,他卻沒有死去,他疲憊不堪地回到家里。走到那幅長四米、高近乎兩米的畫布前,用一支最小的畫筆,在畫布的左下角寫下:“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向哪里去?”

喝過酒后,張小楓和他的女友回去了。我還興奮得要命,就招過一輛出租車,讓他把我送到天安門廣場去。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去那里。二十分鐘后,我便站在了廣場上,只有稀稀落落幾個外地游客在拍照,顯得無邊無際地空曠。我點了支煙,胡亂地走著,思緒隨著煙霧緩緩飄散。我忽然又想起了耗子,想起了他對我說過的話:會的,小三我會在北京扎下根的。可耗子卻把自己毀了。這個城市因為他的出現多了一條恐怖新聞。幾天前大光告訴我,耗子很快就要判了,可能得蹲七年。我不知該怎么把他犯事的消息告訴他爺爺,老人家聽后會怎樣的難過?我后悔當初沒有幫他,假如他自己開了商店,做點生意,也許不會走到那一步的。可一切都太晚了,我們誰都救不了他。

紀念碑前有一堆戀人在拍照,那個留長發的男孩不停地按動快門,為他的戀人拍下了一個個美好的瞬間。后來那個女孩又為那個男孩拍照,他們笑得很開心。可能想拍張合照,他們四處搜尋著,想找一個合適的人幫忙。他們的目光幾次投向我,又幾次移開了,好像拿不準該不該請我幫忙,或許他們覺得我一個人在這里轉悠有點古怪?那個男孩終于走過來,客氣地對我說,先生,能麻煩你一下嗎?我肯定地點了點頭,為他們的信任感動。我幫著他們找了個角度,然后按下了快門。那個男孩沖我笑笑,說謝謝你啊大哥。我搖搖頭,就走開了。

雪又揚揚灑灑地飄落下來,彌漫了我的視野。

第二天我上班遲到了,屁股還沒坐穩,就接了大光的電話。大光聲音壓得很低,你怎么不開手機,你要那東西有屁用?我這才想起手機到現在還沒開。大光又說。我在西苑咖啡廳等你,有事,你趕快來!他聲音里裹挾著一種殺氣,我的心不由地狂跳起來,打了個招呼就直奔那個地方。

屋子里彌漫著輕柔的音樂,是舒伯特的《小夜曲》。大光悠閑地靠在一把椅子上,見我進來,也沒抬頭,聲音略帶嘶啞地對我說,我殺人啦。

我關了音樂,湊到他身邊,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我是不是聽錯了?

大光凄然一笑,我殺人啦。

他怎么會去殺人?他那悠閑自得的神態,怎么也和兇狠的殺人犯聯系不起來。他究竟怎么了?他殺了誰?忽然間,我渾身打了個哆嗦,他不會是殺了……馬姐吧?這,這太可怕了。我使勁地搖了搖頭,我不相信他會殺人。再怎么說,馬姐也是他老婆啊。

我說,你別開玩笑了,我膽子小。

大光苦苦一笑,殺人的玩笑是能開的嗎?可能你也猜到我殺了誰,這是遲早的事。

我結結巴巴地說,這都是真的了?

大光點點頭,說,我把你找來,一是想讓你陪我去自首:二是有件事要托你去辦。

我的淚水嘩地就下來了,這究竟是怎么了?怎么會這樣啊?

大光說,我進去后你回去一趟,告訴我父母,就說我出國了。可能永遠也不回來了。我有一點積蓄,也沒多少。幾千塊錢吧。你都給他們捎回去,折子就在我身上。你放心,這錢都是干凈的,不干凈的錢我都揮霍了。

我說,可這事能瞞多久,終歸他們會知道的。

大光說,你別說了,我是個混蛋。不過也只能這樣了,能瞞一時瞞一時吧,也許我真的錯了,北京不是我們的,我不該來這里。

我聲音顫顫地問,你為什么要殺她?

大光嘆了一口氣,神情疲憊下來,說,你給我支煙。我給了他支煙,又幫他點了。他大大地吸了一口,說,好久了戒對她一直沒有欲望。她陪著我去看醫生,醫生說我好好的。以后別再來起哄。她聽了就認為我在戲弄她,當著我的面使用模具。我實在受不了這種折磨,就提出離婚,她不肯,說你以為我是你老家山西的女人嗎?想打發就打發?想甩掉我,你做夢去吧。沒辦法,我們就那樣不死不活地混日子了。公司的事她也不讓我參與了,有時一整夜不回家。我疑心她在和別的男人鬼混,又找不到證據。她是我的老婆,沒離婚前,我當然不愿頭上戴頂綠帽子。我沒想到她對我的折磨才剛剛開始,昨天她讓我去河南追一筆款,車開到半道上,我發現沒拿賬單,就趕回了公司。有人說她剛剛出去了,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回了家。開了門,我看到了惡心的一幕,她和我見過的一個新加坡商人在床上折騰呢。真是一對賤狗,我進去好久他們都沒有發覺。我將那家伙揪起來,揍了一頓,把他扔門外去了。她沒有一點廉恥,反說我是她花錢雇來的下人,根本沒權管她。我一怒之下,搬起身邊的花盆砸向她的腦袋,然后就逃出來了。

我說,你不該干這蠢事,你完了。

大光說,不管我被判無期還是死刑,我都不后悔。

我不知該說什么了,他也沉默著。良久,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對我說,送我上路吧。

我陪著他向派出所走去。

半路上,他突然讓司機掉頭,我以為他改變了主意,想逃走。他笑了笑,說,陪我去天安門廣場看一眼吧。我點了點頭,讓出租車把我們送到那里。又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廣場上,落在廣場周圍那些高大的建筑上,落在長安街穿來梭往的汽車和行人身上。北京是那樣的匆忙,匆忙的北京美麗而虛幻,虛幻而真實。我和大光立在雪中,良久,他伸出手臂做出一種擁抱的姿勢,口里喃喃道,我愛你,北京!

我愛你,北京!

大光又狼也似地吼了一句。

終于,他的手臂無力地垂落下來,像一只大鳥被子彈擊中了翅膀。

我忽然記起了什么,把臉扭向他,光哥,還記得那個游戲嗎。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

大光怔了一怔,說,怎么會忘了呢?這些年我常常記起的,從到北京那天起,我就認為這是天堂,我向往的天堂。我似乎也走進了它的大門,可是,一不小心就墜進了地獄,真像做了個夢。仔細想想,天堂與地獄還真的是一步之遙啊。老半天又說,你會找到的,小三我相信你會找到的。天堂就在前邊某個街角。說罷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握了握他的手,腦海里驀地躍出高更《諾阿·諾阿》的幾行詩:

我已開始工作。作各種筆記和速寫

但是這里色彩強烈、明快的景色

使我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而過去我總是拿不定主意

從中午一直找到下午兩點……

其實,把我所看到的畫下來是多么地簡單

不需多少計算,就把紅色、藍色涂在我的畫布上

在十河里,金黃色的形體使我著迷

為什么我還遲遲不肯把這

整個金黃色和陽光的喜悅傾倒在我的畫布上

責任編輯 房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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