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震頻發、信息不暢、缺醫少藥、死亡威脅……一個由臨時志愿者組成的“專業團隊”如何完成艱巨而未知的任務

到達四川三天以后,飛雪成了最敏感的地震儀。
在這三天里,每天都有20次以上的余震,大都持續不超過1秒鐘,震級小的時候就像手機震動的感覺。經歷過這么多次余震,飛雪已經能夠準確感應,在與人聊天時、步行中或者整理裝備時,她會突然告訴旁邊的人:地震了。
身高1米6,扎著兩條小辮的飛雪是山岳救援隊唯一的女隊員,很難想象,這個外表柔弱的女子擁有登頂數座8000米以上山峰的經歷。她的另一個身份是北京探路者戶外用品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地震發生后,她所在的公司第一時間捐出120萬元,而她來到了救援前線。
2004年成立的山岳救援隊隸屬于民政部的緊急救援促進中心,負責北京山區專業搜救,以及幫助各地民政部組建專業救援隊。不過,這僅僅是名義上的歸屬,所有成員都是志愿者,像飛雪一樣,有各自的本職工作。
5月14日,山岳救援隊18名成員由隊長王鑫率領,從北京飛抵成都,隨后被民政部派往受災最嚴重的彭州市龍門山鎮。
山岳救援隊的臨時大本營在龍門山入口處龍門溝的岸邊,平緩的山坡上有一片密集的樹林,如同一頂巨大的帳篷。山坡下是一個天然平臺,平臺自然呈現三個階梯,
在龍門山實施救援的幾支隊伍就依次駐扎在這三個階梯上。緊挨山坡密林的平臺是軍隊駐地,下面是山岳救援隊五顏六色的帳篷,最下面則是彭州疾病控制中心防疫隊和一些醫護人員。
營地對面,泥石流已經形成綿延5公里的土黃色堆積,龍門溝兩側的巨大山體幾乎體無完膚,原有的綠色一夜之間被泥沙和石塊取代,不時能聽到石塊滾落山崖的轟鳴聲。
地表之下,是一條綿延500公里,寬70公里的龍門山斷裂帶。公元1169年以來,這里共發生破壞性地震26次,其中里氏6級以上地震20次。
山岳救援隊的搜救工作就要在這條斷裂帶上展開,雖然有其他兩支救援力量,但彼此之間并不能相互支援。按照邏輯,救援隊是探路和搜索的先鋒,部隊是救援的主要力量,而防疫和醫療總是伴隨著現場救援,三者是一個整體。但王鑫介紹,三支救援力量都是單線與各自的上級聯系,上級指揮之間才會橫向聯系,結果就是,大家雖然聚在一起,但彼此沒有交流,屬于陌生的戰友。
山岳救援隊的隊員只有大約1/3經常在一起參與救援,這支臨時聚集在一起的救援團隊將在龍門山經歷前所未有的考驗。
玩笑
5月16日,救援隊分成三個梯隊,背負30公斤以上的重裝前往20多公里外的大海子,解救受困游客。途徑謝家店子村時,慘景震動了隊員:緊靠村子的一座山整體位移,村莊被埋在了亂石之中,透過腳下廢墟的縫隙,幾十具尸體依稀可見。
飛雪刻意回避了這一幕悲慘景象。
當天下午,救援隊的精銳力量到達大海子區域,與部隊一起解救了20名傷員。隊員俞力和吳建兩位無線電專家用無線電指揮空軍成功空投了急救物資。
45歲的俞力是國家地震局負責建筑抗震評估的專家,他在救援隊里的分工是負責無線電聯絡。由于年齡偏大,他只部分參加一線救援工作,除了負責無線電工作之外,他還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來判斷山體的牢固程度,做地震地質分析。
在移動和固定電話信號完全切斷的情況下,深入山區的救援通訊完全依賴無線電。這種無線電在全國有超過3萬愛好者可以隨時抄收,并配合完成求救。基本上是一個連接救援現場與營地以及全國志愿者的網絡。成都當地的無線電愛好者甚至開通了專門的頻道支援災區救援。
俞力在彭州市指揮中心看到過兩臺無線電發射器,回到營地后曾試圖聯系,但一直沒有成功。后來再去彭州才發現,嶄新的發射器竟然沒有打開。
與以往一樣,他感覺此次政府指揮系統仍然有一些混亂。國外專業搜救隊的任務一般都是引導大部隊,需要不同組織之間的緊密配合。一般來說,救援隊進入一個區域執行任務時,指揮中心應該明確搜救的具體范圍(經緯度),搜救目標(具體村莊,人數,建筑物或者山體),搜救標準(拉網式搜救、特定目標搜救等)、搜救完成標準,同時,須明確配合部隊。
但當山岳救援隊到達四川后,當地指揮部往往劃定一個非常模糊的區域,比如彭州龍門山鎮的龍門溝,然后丟下一句:你們去搜吧。其他指標一概沒有。
在一些區域,負責戒嚴的警察甚至不知道有這樣一支領命而來的搜救隊。在一處必經之路,山岳搜救隊被警察擋住,對方告訴他們,前面危險,任何人不得進入,搜救隊百般解釋也無效。恰巧四川省某位副省長的車隊從峽谷中駛出,他們攔下車隊,向這位省長說明情況,才被放行。
盡管如此,隊長王鑫還是安撫隊員:不要抱怨,只需盡最大努力無愧于心。吃過晚飯,隊員們圍著王鑫和俞力聊天。王鑫提起他和俞力在一個水庫旁清理尸體,被水泡過的尸體足有200斤,他們克服了恐懼把尸體費力地抬上運尸車。旁邊有人遞過兩個饅頭,筋疲力盡的兩人顧不得消毒,用濕紙巾擦手接過饅頭就咬。
這時又一具尸體被抬到眼前。“吃還是不吃”王鑫自問自答:“吃”。副隊長諾亞湊過來,“等會,說清楚,是吃饅頭,還是吃……”
開這樣的玩笑,是因為諾亞不想讓這里再多一份壓抑。在這個被死亡籠罩、余震不斷的區域,
救援隊員的神經每時每刻經受著考驗,玩笑是最緊缺的救災物資。
除了隊長,救援隊里時刻關注團隊心理變化的還有靳永剛,他是原解放軍304醫院的外科醫生,網名“隊一”,有趣的是,他在救援隊里的角色正是隊醫。地震時,他剛剛從醫院跳槽到華潤集團擔任行政工作。
在高溫籠罩下的廢墟中救援,靳永剛卻堅持不帶口罩。他解釋,救援大都是在運動中進行,空氣的流動性比口罩更管用;更為重要的是心理影響,作為隊員信賴的專業醫生,他的任何緊張和恐慌都會影響整個團隊的心理,戴上口罩就是一個標志。
靳永剛是隊里的骨干隊員,每次重要任務幾乎都擔當開路先鋒,他背負的背囊總要比別人重5到10公斤,因為里面有救助傷員的醫藥包。每天吃完飯后,他指揮大家收集所有垃圾,保持大本營的衛生干凈。
爭執
這天傍晚,團隊里第一次出現了爭執。
奉當地指揮部的命令,山岳救援隊要進入龍門溝深處的3座水電站,里面的人至今沒有聯系上,生死未卜。
先期探路的諾亞和馬強進入谷底后,發現巨石滿地,每前進一步都需要爬過巨石堆,而且還有石頭隨時滾落,最大的一塊有大巴車那么大。回到營地匯報起和王鑫宣布放棄進入龍門溝。
王鑫的理由是,在這種情況下進入,不要說救人,救援隊自己最少都要損傷一大半,沒有任何意義。從理性的角度考慮,必須放棄。
“為什么不進入,這是我們的機遇。”很多人這么想,但只有18歲的杜天啟說出來了。
“這么大的災難,這么慘的現場,名真的這么重要?這幾天看到有尸體的場面我都安排你回避。現在想真該讓你看看,你就知道所謂的機遇在死亡面前多么不堪一擊。能拯救一條生命我們肯定全力以赴,但漠視自己的生命是對我們專業的不尊重。也是不懂得救援的真正含義。”王鑫有些火了,他講起白天看到的一個廢墟之中,有戶人家只有門框依然聳立,一條小狗趴在門框邊,一動不動等待主人回來。這給王鑫留下很深的印象, “和生命相比,任何東西都不重要。”
隊員們圍坐在一起討論這次救援的意義。一旁的5位成都志愿者沒有參與討論,他們是在下午救援隊撤退的途中遇到的,成都志愿者中有兩名來自英國的職業救援專家,馬強和鄧肯。由于目標相同,兩支隊伍合二為一,王鑫是全面負責的總指揮,諾亞則負責山上救援。
已經40多歲的王鑫是北京登山協會副秘書長,有20年的戶外運動經驗,在救援中,他一般都扮演總指揮的角色。外表酷勁十足的諾亞擁有10年以上戶外運動經驗,在登山、攀巖、救助上都有深入涉獵,在國內戶外運動圈內頗有名氣。諾亞超越常人的體力和豐富的救援經驗,以及能夠隨時根據發生的變化修正救援方案的能力,讓他在隊員中享有很高威信。
不過兩人并沒有排斥成都來的5位志愿者,在隨后的幾次關鍵攻堅戰中,王鑫都讓馬強和鄧肯一起與諾亞擔當任務最重的開路先鋒角色。
29歲的馬強來自英國,10年前他就成為英國一家公益性質的國際救援隊成員,此后他又加入一個專業為洞穴探險提供服務的商業公司。2002年,馬強和朋友們來到洞穴資源豐富卻很少有人探險的中國。現在他已經能夠說一口還算流利的中文,娶了當年幫他做翻譯的一個中國姑娘。現在,他在四川經營著一個登山公司,專門為來成都登山探險的人提供大本營和登頂支持服務。
馬強和鄧肯的專業性得到了王鑫和諾亞的高度認可。大多數隊員第一次見到的尸體和慘不忍睹的廢墟,在兩人看來都已是常事。這種淡定和從容正是王鑫所希望他的團隊所具有的。
平息了爭執之后,王鑫本來決定第二天讓諾亞和馬強再去偵查。這時,救援隊從當地的寶山集團得知,直升機發現龍門溝的一座磷礦上有10多個幸存的利民,但由于無法降落,只能空投食品后返回。王鑫決定,暫時放棄水電站,組織精干力量營救明確的幸存者。他和諾亞確定了第二天上山的名單:諾亞、馬強、鄧肯以及有豐富野外生存經驗的退伍坦克兵李紅兵。他們將攜帶大量藥品跟隨向導搜救幸存的村民,如果找到,會在山上住宿一晚,第二天將村民救下山。飛雪也想加入,但沒有得到王鑫的同意。
第二天早晨8點多,寶山村委會派出的4名向導與救援隊會合。飛雪一路跟隨著隊伍,希望能夠有替補的機會。
在寶山集團,搜救隊遇到了7名來自貴州的志愿者,要求參加救援。他們只穿了普通迷彩服和普通運動鞋,一位瘦弱的女士甚至一身休閑打扮。
“你的衣服在山里很快就會濕透,你的體力肯定也支撐不了多久。不要嫌我的話難聽,你絕對不能上山。”王鑫指指身邊的飛雪,“她登上過8000米以上的高山,有豐富的救援經驗,我還不讓她上。”
在對方的一再要求下,王鑫最終做了妥協,建議對方去4個人,條件是在前方必須嚴格聽從諾亞的指揮。
回到營地,王鑫跟俞力說:“一旦有一個人頂不住,就得有人護送他回來,整個團隊精銳縮水1/4。”
救援
王鑫不幸言中。山上的情況遠非向導說的那么簡單,幾乎沒有路,每一步都要靠砍刀打開密集的灌木。實際上,向導也不認識路,憑借方向感往前摸索。中午12點多,一名隱瞞了病情的貴州志愿者膝傷復發,無法完成救援。諾亞只好派李紅兵護送他回來。
得到這個消息,王鑫在營地非常焦急,他立刻布置第二和第三梯隊,飛雪如愿以償成為第二梯隊的成員。
看到女隊員飛雪都上去了,唯一沒有領到任務的徐崢也要求加入。
“你不上去,你負責后勤。”王鑫說。
“我為什么不能上去?”來到彭州還沒有執行過搜救任務的徐崢很嚴肅地問。
“我不行,我承認,我不拖累大家。你行嗎?你不行!”一貫穩重的王鑫這次說起話來不留情面,“這里誰說了算?”他又喊了一句。
“聽你的。我不行,成了嗎?”一貫嬉皮笑臉的徐崢有點生氣了。
救援總算有驚無險。下午5點20分,搜救隊經歷艱難跋涉之后找到了8名幸存的老鄉。在多日的絕望等待之后,幸存者的精神已經瀕臨崩潰,他們要求當晚下山,場面一度無法控制。搜救隊不得不冒著隨時會塌方的危險,連夜護送老鄉下山。王鑫緊急聯系了當地部隊增援,并讓接應隊員到山口集結待命。當晚22點30分,搜救隊終于同接應隊員匯合。
雖然出了不少意外,王鑫仍然認為這是最成功的一次配合,也是最能體現術業有專攻的一次救援:有明確的目標和人數,有當地人的配合,救援隊不必充當“全能戰士”。
救回了人,營地的氣氛逐漸活躍起來。一個身著彭州疾病防疫控制中心白色防護服的小伙子湊過來,看著隊員武建不斷擺弄的無線電發射器,問:“你們是不是晚上要放電影啊?”
稍嫌魯莽的搭訕打破了彼此的隔閡。一個青蛙兀自嬉戲的小水池成為整個三支救援力量的“社交”中心。水池旁燃起篝火,大家就坐在池塘的水泥沿上,伴著空谷中的鳥鳴和流水聲聊天。
靳永剛此時同這支救援部隊的最高長官——一位大校聊了起來,他沒忘記問部隊有沒有處理外傷的消炎藥和繃帶,救援隊的所有外用藥幾乎用盡。
沒有電影,先是戰士們點起一堆篝火,接著防疫隊也燃起篝火。防疫隊給救援隊送來一礦泉水瓶散裝白酒,順便邀請李紅兵他們過去喝酒聊天。部隊的人也已經第6次邀請救援隊過去坐坐。征得王鑫的同意后,姑娘們率先加入,大家圍著篝火席地而坐。
篝火晚會開始了,火焰映襯下每個人的臉都很紅。橄欖綠色中點綴著救援隊的紅色沖鋒衣,還有護士的白衣。
在戰士們整齊有力的拉歌號子中,姑娘們主動唱了一首《對面的男孩看過來》,一位四川音樂學院畢業的戰士回了一首意大利男高音,接著又唱《干杯吧,朋友》。一把軍用水壺里盛滿了酒,一人喝一口,不斷傳遞。
歌聲在幽暗的叢林里傳開去,這時,沒有余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