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能是最壞的光景,卻也是中國經濟改革動力最為刻骨銘心之時。
進入7月份,中國決策層有關中國經濟走向的大討論,已創自10年前亞洲金融危機以來的最高頻率紀錄。
7月25日,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研討中國經濟形勢和經濟工作。在這個最高決策群體會議上,國家主席胡錦濤總結2008年上半年說:挑戰前所未有,機遇前所未有。但總體上,他的結論是:機遇大于挑戰。
此次會議之前,從7月4日至20日,短短10幾天之內,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國家副主席習近平、國務院副總理李克強、國務院副總理王岐山先后赴山東、上海、江蘇、浙江、廣東等地調研企業經營情況。其間,溫家寶還連續召開3次座談會,邀請各方人士商談調控大計。
呈現在決策層面前的是一個諸惡皆出的局面:雪災、地震、水災伴隨的上半年,通貨膨脹難以抑制;1.8萬億美元外匯儲備在美元貶值中損失慘重;A股跌去一半市值時,樓市則出現投資者“斷供”逼宮局面。更始料未及的是,美國半政府性質的房利美和房地美爆發危機,使得人們幾個月前公認的“已度過最艱難的時光”一說徹底破產——最樂觀的估計,美國經濟還將放緩兩年。
似乎為了給大討論作出回應,7月23日,阿里巴巴集團董事長馬云發出題為《冬天的使命》的內部郵件,號召阿里巴巴全體準備“過冬”。當天阿里巴巴股價報收9.81港元,比半年前最盛時縮水75%。整合幾十萬家中小企業外貿于一體的阿里巴巴堪稱整個中國經濟的縮影。根據艾瑞統計,占據行業50%市場份額的阿里巴巴上半年業績只獲得4%的增長——遠遜于連續多年50%以上的增速。“這個冬天將非常漫長。”馬云說。
突然之間,最棘手的問題似乎從通脹轉移到經濟放緩上來。從去年下半年開始,決策者將防止通貨膨脹進一步蔓延作為重心,這意味著,通脹問題是最主要的問題,為此可以犧牲一定的發展速度。為了回籠過量貨幣,自去年下半年起央行5次息、10次提高存款準備金率。

對于這一調控路線,業內毀譽參半。北京大學教授宋國青堅持認為,通貨膨脹純粹因發行貨幣過多,而非糧食、能源成本上漲導致。他主張實行最堅決的緊縮貨幣政策。耶魯大學終身教授陳志武認為歷次加息,決策層都留余地,稍顯保守。結果負利率長期得不到糾正,銀行貸款無法從根本上控制。他建議加息應更大膽些。
但緊縮政策負面影響已經顯現。據有關媒體報道,銀監部門向上遞交報告稱,強迫銀行增加儲備金,已經傷害銀行業償還債務的能力。同樣是陳志武,他發現國有企業,甚至一些效率低而又不能創造就業機會的企業,得到更多資金的支持。而真正創造就業機會的民營企業反而成了緊縮貨幣政策的犧牲品。被視為民間金融風向標的溫州地下貸款年利率一度達50%。
2008年上半年全國GDP同比增幅10.4%,這并非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數字。甚至如煤炭、農業等行業還逆勢上漲。但浙江省工商局最近的一次調查顯示,浙江2/3的紡織企業平均利潤只有0.02%,即將進入系統性虧損。清華大學世界與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李稻葵提出警告:通貨膨脹趨勢之外,供給,即企業的制造能力遭遇嚴重沖擊。二者交織在一起使得調控面臨錯綜復雜的局面。對此任何人不能抱有幻想,整體性拐點已經來臨。
7月22日,溫家寶在廣州考察時勉勵企業,要準備“啃硬骨頭”。并表示中國的外貿政策將保持穩定。這意味著制造業必須勇于承擔這份壓力。
癥結所在
堅定的反通脹立場此時似乎不再堅定。中央財經大學中國銀行業研究中心主任郭田勇指出,無論如何,通脹的治理都應該是政府經濟工作的首位,這是民生問題。只不過,因美國經濟持續放緩的趨勢使得貿易順差縮小,同時也會緩解石油上漲——這將降低輸入性通脹壓力。此時應把解決應急的經濟放緩放在首位。
政策何去何從成為又一場曠日持久的爭論,時間和機會卻可能在爭論中逝去。政治局會議上胡錦濤提出,保持經濟平穩較快發展、控制物價過快上漲為下半年宏觀調控的首要任務。值得注意的是,保持經濟平穩較快發展悄然與抑制物價并列為第一要務。
中國并非第一次遭遇嚴峻的通貨膨脹和經濟發展減速,但是二者之前從未同時發生。滯脹成為改革開放30年來遇到的最棘手的問題——任何一項經濟政策的推出,在有助于抑制通脹或者推動經濟的同時,都會不同程度地損害問題的另一面。
在改革開放30年之后,中國經濟何以進入如此詭異的格局?在眾多因素交織角力的表面之下,有一條潛行之線實為各方矛盾的藥引。
進入2008年以來,產煤大省山西電煤竟然嚴重緊缺,煤炭行業爆棚,電力行業卻全行業虧損;油價攀升到140美元/桶之時,中石油利潤卻巨幅下降;巨大價格差導致大量原油走私,甚至大米也成為走私的對象——幾乎全部要素價格的扭曲在今年得以集中爆發。這一僵局背后隱藏著中國改革開放30年來一直回避的深層次問題——中國的要素價格放開以及其代表的經濟發展模式的變革。
花旗集團亞洲區首席經濟學家黃益平指出,30年改革開放僅將市場機制引入到產品市場。而要素價格持續扭曲造成生產成本嚴重低估,這促成了經濟的快速增長,也引發了要素利用效率低下和經濟結構失衡等問題。
人為壓低生產要素的價格,使得中國經濟對資源需求無限擴大。央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樊綱認為這最終導致供求關系失衡,從而引發通脹。獨立經濟學家謝國忠指出,這種扭曲在企業層面形成粗放式發展模式;而手握所有資源價格權利的政府攫取了社會創造的大部分財富,形成依賴投資和出口,而非內生式經濟發展模式。
陳志武的觀察為此提供了佐證:自1995以來的13年里,財政收入年均增長16%,遠超GDP和居民收入增長速度。中國的資產性財富共約115.6萬億元。其中,國家約占76%,民間占24%。將資產性財富增值轉化成民眾消費需求,是推進經濟增長方式轉變的最佳方法。
因此,惟有壓制基本要素的需求,才可使通脹緩解,并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基于此,謝國忠認為首先要放開要素價格管制,即使短時間內陣痛難免,也必須糾正此前的扭曲。
“也許會有經濟運行平穩的時機來進行這些調整,但每當有這樣環境,也就失去了改革的動力。”謝國忠指出,中國應當機立斷,借勢而為。他以10年前的亞洲經濟危機激勵決策者:2008年不僅僅是“最困難的一年”,也是“最考驗領導力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