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家住隆回,在依稀的記憶中,偶爾看到幾個穿戴裝束與我們大不相同的人,背著竹簍,走家串戶地賣一些草藥,聽大人們說,他們是小沙江的瑤民。
后來,學畫畫的時候,覺得他們的衣著很漂亮,很有特點,便邀了一大班畫畫的朋友前往小沙江,深入瑤民家中,住了半個暑假,畫了好多畫,但印象最深的仍是那服飾繁復,色彩純艷的服裝,著迷的是一大群大大小小的女孩圍坐在村頭的大樹下,整天繡著那密密麻麻的衣裙。
而今,重新品讀那一個居住在白云深處的民族,那一件件過目難忘的衣裙,似乎感覺到那不僅僅是一種新奇與美麗,一種純樸與閑適,而且是一種歷史的傳承與文化的演繹。
小沙江是隆回縣北部一個偏僻的山區,名曰“小沙江”,實則是“大深山”。群山巍峨,古木參天,天藍云白,鳥語花香,具有南方少有的高原自然風光和人類原生態的自由生活。這里氣候比周圍地區要滋潤很多,溫度也低得不少。常常是雨霧朦朧,抑或是濃云臥谷。即便是盛夏時節,早晚也得衣被加身,涼適如秋。這里養育著一個如詩般的民族,一群純樸的山民,他們就是美麗的“花瑤”。
這里的“花瑤”屬于“過山瑤”,人口僅六千多,這在擁有數百萬人口的瑤族大家庭來說,應是一個很小的分支。由于他們常年生活在很是封閉的崇山峻嶺的茅舍村落里,與本族的主流及其它民族缺乏交往,因而自始至終保留著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審美習慣,演繹著屬于自己的獨特傳統的民族風情。
與其它各民族一樣,服飾文化中最為豐富和精彩的大多是女性服飾。男性服飾相對簡單,僅頭上系一黑白相間的頭巾,小腿上綁幾圈綁帶而已,色彩多以藍、黑色。相比之下,女性服飾則豐富多了。
在小沙江瑤族女性服飾中,幾乎全部為衣、裙式,頭頂由紅、黃兩色毛線編織而成的蘑菇式“盤頭”,腰間纏一寬帶,顏色也多以紅、黃為主。上衣袖短擺長,胸前開襟,采用盤扣。裙子為桃花繡裙,大多以粗布為底,棉線繡花,題材以花鳥為主,圖案相對抽象,古樸大方。衣裙幾乎全是采用藍、白兩色。整齊劃一,小腿綁帶,鞋無定式。
在封建社會里,老百姓女裝大都采用右側開襟,胸部被護得緊密嚴實。而這里瑤民的上衣則少見地采用正前開襟的方式,這主要是為了哺乳的方便。她們非常大方自然地在公共場所敞胸露乳地給小孩喂奶,絲毫沒有諱忌之意,這是一種生活之需,也是一種真率的民族性格,更是母愛的純真表露。要知道,他們生活的環境雖然很美,但物質條件相對較差,人口的自然繁衍較慢,以至于他們對生兒育女非常地重視。按照當地的習俗,男女定情后便可同居,但要待生兒育女后才算正式結婚。同時,他們地處偏僻的山村,與外界的交往很少,極少受到外界封建禮儀習俗的侵染,相對完整的保留著本民族的傳統。所以,在農村漢族村民中一直不敢也不能穿的前胸開襟式衣裳在這個純真的民族里是沒有任何禁忌的。
瑤服的上衣類似于袍的設計方式也是非常合理的。女性除了編織刺繡、生兒育女外,她們也還要參加一些勞務活動。所以袖子不宜做得太長以方便勞作。寬大、長擺的設計最大限度地擴大了它的使用人群。在以前并不寬裕的農村中,衣服的穿用時間是很長的,即便是小孩日益長高長大了,依然可以穿用。
瑤民的衣服基本上是采用藍色、白色,款式千篇一律,宛如職業制服一般。這種現象在古代,尤其是在少數民族地區成為一種普遍現象,但在當代依然存在,已是十分珍稀。
在封建社會的中國,服飾早已大大超出其遮身御寒的原始功能,更成為一種社會禮儀的載體和文化演繹的象征。具有極強的觀念性和文化性,這種觀念性和文化性表現在人為的制度性規定和禁忌上,而非其固有的實用功能。當我們翻開古代服飾典章制度及儀軌規范時,就會發現無論是服飾的質地、款式、圖案、色彩都具有明確的規定與禁忌。不同社會階層、不同社會職業、不同民族的人們所穿戴的服飾都有許多明確的規定,不可超越,不可違反,否則便有僭越之虞,甚至有犯上之罪。自古以來綾羅綢緞是達官貴人皇帝臣宦等上層社會官服的用材,而老百姓只能穿棉、麻織成的粗料,所以老百姓又別稱“布衣”。至于裝飾圖案,龍鳳為皇室專用,平民只能飾以平常所見的花草蟲魚之屬。款式的設計也足以可“以貌取人”,什么樣的服飾就代表了什么樣的身份,未可差錯。即便是原本只是一種視覺反應的色彩,也被賦予了一種觀念意識。黃色為皇帝專用,紫色、紅色為官宦所有,天下平民則只能穿藍、黑、灰等色的衣服了。漢民尚且如此,深居在邊遠地區的少數民族當然就更不能違背了。這是一種社會的規范,禮儀的禁忌,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了。
那么,在解放以后,尤其是改革開發以來,封建社會的服飾典章及儀軌、觀念及意識早已退出了歷史的舞臺,人們在服飾方面更多地以審美為考量的今天,服飾基本回歸到它原來的“裝飾”形態的今天,瑤民為何還是喜歡那延伸了多少代且略顯單調的藍色和白色呢?在沒有了任何官府禁忌的情況仍然自覺地堅守著自己的傳統呢?我想我們可以從他們的紋飾裝飾一直亙古不變一樣,從文化的深層層面上加以解讀。
對小沙江瑤族女性來說,刺繡是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課程,幾乎每一位女孩都是瑤族挑花刺繡的高手。她們從小就母女相授,姐妹相傳地圍坐在一起,按照既定的樣稿和傳統的針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刺繡著一件又一件屬于自己的衣裙。據說,瑤家姑娘自己平日穿的,或者當新娘時的穿戴都是自己親手繡成的。雖然總是用的藍粗布、白紗線,但花樣粉本很是不少,各種動物,各種花草,繡出來也就多姿多彩,形象豐富了。更有趣味的是,花裙的裙口、裙邊,裙擺常常飾以毛線編織而成的紅、黃幾何形圖案,在藍白花裙的映襯下分外絢麗,光彩照人,宛如嬌艷的鮮花燦爛奪目,這大抵與“花瑤”名稱的來由不無關系了。
刺繡是我國古代傳統的工藝之一,以其地域、風格不同大抵可分為蘇繡、湘繡、蜀繡、粵繡和京繡五大名繡了。盡管它們各自有鐘愛的題材、針法、風格,但它們幾乎都以細密的絲綢為地,用精細的絲線精繡而成,顯得精致、細密,以工藝的精美取勝,以華貴而博得世人的青睞。小沙江瑤族的裙子則一概用粗布粗線挑花而成,不僅顯得古樸真率,也透露著瑤家姑娘的清純。少了富貴氣,多了民族風,高低貴賤,無可附比。至于其題材內容,亦則十分寬泛,飛禽走獸,風景花卉,神話人物,無所不包。在自然中包孕著新奇,在新奇里蘊含著神秘。處處洋溢著古樸的靈性,展現著純樸的浪漫!
瑤家姑娘的服飾文化多姿多彩,但無論其型制、顏色,還是裝飾紋樣,都一直遵循著自身的傳統,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系統中演繹,這除了因為他們久居在深山僻靜處較少地接受著外界的浸染,習慣于業已形成的風俗外,更多地是因為這些服飾已成為一個民族的一種符號,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審美取向,深深地積淀在他們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固化成一種恒定的文化基因。
做為民間藝術的瑤家服飾,與其它的民間藝術一樣,由于其源頭的久遠,演繹的純粹,發展的執著,內在的活力,使得其具有強烈的符號學意義,而成為一種代表物的象征。根據蘇珊·朗格符號學的原理,它與被代表物之間形成一種穩定的、一一對應的符號關系,這種關系是明確的、長久的和唯一的,也是超常的穩定的。即便有些變化,也是其內部元素的微調,從而表現出一種漸進式的發展。從宏觀和整體來看,依然保持著其原生態。如各種花卉的組合,動物的動態變化等形式性的改變可以因人而有所變化,但整體風格及構成元素總是穩定的、久遠的。服飾這種特定的色彩、紋飾及款式風格,無論在視覺上還是在本質上已成為瑤民的一種符號。只有在這一特定的環境下,特定的人種,去穿戴這一特定的服飾,才能構成它純粹而完美的特定文化。試想,一個外來的外族人,即便是穿上地道的瑤族服裝,走在瑤鄉的村寨里,也會因為其精神氣質,生活習性不同而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瑤民”。或者,一個真正的瑤家姑娘穿著地道的瑤族服裝閑逛在都城鬧市,人們可以一眼辨識她是瑤族人士,但她自己卻會感到她已不是一個地道的瑤族人了,因為他離開了屬于這一特定文化的生存圈而變得不那么完美了。所以,要完美地展示這一獨特的文化,它必然在它特定的環境中由特定的人去展現,因為文化是屬于創造這種文化的人和誕生這種文化的環境的。這就是民族文化的符號性和系統的封閉性所決定的,誰也無法改變。
縱觀小沙江瑤族服飾,從文化的層面來看,它一方面固守著屬于自身的傳統,帶有強烈的歷史文化意義,另一方面,由于它地處偏僻的山村鄉寨,又與歷史的傳統主流服飾文化保持某些獨特性,因而又具有強烈的民族化色彩。
(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