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學金針，百煉始成

《芥子園畫傳》是清代最重要的繪畫技法圖譜，蜚聲海內外藝苑，滋養了其后三百余年的幾乎所有的中國畫家，美術史學家王伯敏先生早年就《芥子園畫傳》在中國美術教育史上的地位高度評價道：“250年以來，在歷代畫譜中像《芥子園畫傳》那樣產生巨大影響的畫譜，史無前例?！雹?其篇帙之大，內容之豐富，畫法畫理闡釋之系統、清晰、細致、精當都是前所未有的。它不僅能使我們了解中國畫技法及實際操作過程的細枝末節，而且還使我們得以一睹那個時代繪畫領域中的美學追求與教授方式。

一、緣起

清代作為中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在封建社會走向沒落的歷史進程中，曾經有過歷“康雍乾”三朝一百余年的輝煌時期，政治安定，經濟繁榮，人文學科也得到一定的復興和發展。作為少數民族的清代統治者有別于元代，基本沿用了漢文化傳統，加上宋元明長期的繪畫史積淀，促成了全民的文化自覺，使繪畫成為社會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有一定文化修養的民眾涉足繪事的很多，棋琴書畫成為讀書人的必備素質。

清代在畫學思想上有著極為濃厚的崇古模古之風，畫壇之“正統派”占據了更多的話語權，以“四王”為代表的畫家們注重對豐厚的繪畫傳統的研究和吸收，由此凝匯成對筆墨表現力的癡迷與對繪畫傳統高度理性廓清的趨向。王翚主張“以元人筆墨，運宋人丘壑，而澤以唐人氣韻，乃為大成?！背浞诛@示了當時許多畫家開闊深邃的繪畫史視野，也引導許多畫家對中國繪畫下一番探嘖鉤沉、溯源覓流的功夫，使整個畫壇形成重精微、重本體、重實踐、重技法的學術風氣。不求言之玄奧，只求明達易懂，鞭辟入里，切合實際，為繪畫向社會文化進行廣泛和深入的滲透提供了便捷的途徑。

隨著印刷技術的發展，帶來出版業的繁榮，也客觀地促進了清代畫史的盛行。如《平生壯觀》、《佩文齋書畫譜》、《無聲詩史》、《讀畫錄》、《圖繪寶鑒續纂》等，前朝也有《華光梅譜》、《梅花喜神譜》、《竹譜》、《十竹齋畫譜》等畫譜，但綜合理論闡述、技法指導和作品圖例于一體的畫譜還很鮮見。

中國畫發展到清代，體法已經頗為完備，山水、花鳥、人物諸科已自成體系。清代也是古代繪畫教育的一個高峰，私營性的課徒制是不少文人藝匠謀生手段，基于課徒和社會對繪畫技藝廣泛傳播的需求，集傳授畫藝與藝術欣賞功能于一體的畫譜的刻印已經變得很為必要。一部讓有一定文化修養的初學者容易上手，又在論述上有較高明的文化見解和畫論修養，深入淺出、大容量、低起點、高標準的畫譜成了社會的廣泛期待?！督孀訄@畫傳》就在此時應運而生了。

二、淵源

芥子園筑于南京，是清初戲劇家李漁的一座私家園林。李漁字笠翁，浙江蘭溪人。他在《笠翁一家言》里提到芥子園時說：“金陵別業，地止一丘，故名芥子，狀其微也?！辈⒆摗暗介T唯有竹，入室似無蘭”，極言其小巧玲瓏，清幽典雅。李漁才氣甚高，涉獵甚廣。以明朝遺民自居，絕意仕途，作劇凡十六種，傳遍天下，演唱者不絕于時。并開辦芥子園甥館出版社，雕版刻書，委其女婿沈心友主持，涉足出版事業。他以不擅繪事為憾，自言：“余生平愛山水，但能觀人畫而不能自為畫。”

清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李漁在吳山養病，“坐臥斗室，憑絕人事，猶幸湖山在我，幾席寢食披對，頗得臥游之樂，因署一聯云：盡收城郭歸檐下，全矃湖山在目中。獨恨不能為之寫照，以當枚生《七發》”，于是請教前去探望他的女婿沈心友說：“豈畫山水之法，洵可意會不可形傳耶？抑畫家自秘其傳，不以公世耶？”沈心友拿出一本冊頁，謂之曰乃先世所遺留明末畫家李流芳所繪課徒手稿四十三幅，并以此為基礎，請王安節增輯編次，“迄今三易寒暑，始獲竣事”。然后拿出樣張，李漁把玩良久，“不禁擊節有觀止之嘆也”，“有是不可磨滅之奇書，而不以公世，豈非天地間一大缺憾事哉！急命付梓，俾世間愛山水者，皆有山水之樂，不必居畫師之名而已得虎頭之實?！雹诶顫O在欣喜之余抱病為《芥子園畫傳》寫的序里，很詳盡地交代了此書得以刻板行世的淵源以及得名之由來。

沈心友，字因伯，主持芥子園甥館出版社多年。其嚴選臨本，延請名師，應為本書的策劃人。和李漁一樣，史書并末記載其擅于繪事，卻能以出版家之眼光，以兼善天下之胸襟，對畫學之傳播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

三、編纂

1.初集。李漁“急命付梓”的本子是《芥子園畫傳》的初集五卷，刊于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由王概根據李流芳所繪的四十三幅課徒手稿增益而成。李流芳，字長衡，號檀園，安徽歙縣人，為明末著名文人畫家。其畫蕭散淡逸，深得文人畫精髓。《列朝詩集小傳》評價他：“長衡書法規撫東坡，畫出入元人，尤好吳仲圭。”他不僅在繪畫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而且詩文、書法、印章兼擅，是個不可多得的、具有多方面才能的、具備文人畫家全部素養的藝術家，目前流傳的畫跡在100件左右，其山水畫在空間處理上已呈現平面化趨勢，其樹木山石的畫法也具有某種形式化符號的趨向，在晚明畫壇上頗具代表性。吳偉業作《畫中九友歌》，寫到李流芳時說：“檀園著述夸前修，丹青余事追營邱。平生書畫置兩舟，湖山處處供淹留?！雹凵蛐挠训眠x其畫做藍本，也是頗具專業眼光的。王概，又名丐，字安節，浙江秀水人，久居金陵?！督瓕幐尽贰ⅰ秶嬚麂洝返葧f他山水學龔賢，善繪大幅及松石，人物、花卉、翎毛下筆皆有意趣，評者贊之曰：“輒有味外之味”。“安節于讀書之暇，分類仿摹，補其不逮，廣為百三十三頁，更為上窮歷代，近輯名流，匯諸家所長?！雹?延請山水畫名家摹繪畫譜，其藝術價值是可以有保證的，同時王概在文學上也頗有造詣，有文集《山飛泉立堂文稿》行世，其文學修養，保證了畫譜的較高的文化素養和美學意蘊。

《芥子園畫傳》初集共五卷，首卷有李漁序、“青在堂畫學淺說”、“設色各法”，有文無圖，四十一頁；卷二為“樹譜”，四十一頁；卷三為“山石譜”，四十五頁；卷四為“人物屋宇譜”，四十七頁；卷五為“摹仿諸家畫譜”，四十一頁。初集初版卷一至四多為單色水墨，卷五用棕、藍、綠、黃、紅五色饾版套印，后有武林陳扶搖識語稱：“是集出自前賢秘本，兼之鹿柴先生苦心，始于丁巳春，成于己未冬，歷四十余月方告竣。其中議論確當，臨摹詳晰，固畫學之金針。至若鐫刻神巧，渲染精工，誠藝林之寶玩也，賞鑒者幸無泛涉輕置焉！”評價還是很高的。

2.二集和三集?！督孀訄@畫傳》初集作為中國版畫史上第一部彩色套印的專題山水畫譜印行后，長期得到讀者的追捧。“今忽忽歷三十（應為二十，估計是筆誤），余年，翁既溘逝，芥子園業三易主，而是編遐邇爭購如故?！薄扒覐陀顑仁日撸M跋首望問有二編與否。”因應讀者的要求，沈心友又拿出“其翁婿藏花卉蟲鳥，名雋諸作”，延請王概及其兩個弟弟王蓍、王皋“重理舊緒”，“經營臨寫”。⑤王蓍字宓草，山水得黃公望筆意，花卉、翎毛兼善，與王概齊名，時人喻之以元方、季方；王皋字司直，詩、畫、治印擅名當時，兄弟三人，都是當時的名家，也都到了“發白齒落”的年齡，技藝正處在爐火純青的時節。

《芥子園畫傳》二集分梅、蘭、竹、菊譜四冊八卷，《蘭譜》初版上卷前有新安吳世宇序、王概書畫傳合編序、蘭竹譜序（后有康熙壬戌錢塘諸升題于山之煙霞精舍字）；下卷初始王蓍做序，中有圖十六幅，書后有王皋跋語，共六十六頁，用綠、棕、黃、紅四色套印?！吨褡V》初版上卷內容有畫竹淺說、起手點節、發竿、生枝、布葉、結頂、出梢、安根等技法；下卷前有王蓍的序，圖譜二十四幅。用藍、黃、紅三色套印，凡四十九頁?！睹纷V》上卷內容包括雄州余椿于康熙辛巳年所做梅譜序、畫梅淺說、畫梅起手畫梗式、枝梗留花式、畫根式、全干生枝添花式、全樹式等；下卷共20幅圖，全書共四十八頁，初版用綠、黃、棕、紅、蘭五色套印?！毒兆V》初版上冊內容有畫菊淺說、畫菊起手平頂長瓣花、高頂攢瓣花、點墨葉式、勾勒葉式、勾勒花頭枝葉式等，畫法為白描勾勒；下冊王蓍做序，二十幅圖，凡四十二頁。

沈心友在《芥子園畫傳》二集例言中談到：“王蘊庵、諸曦庵，武林名宿也，聞畫傳二集之請，兩先生白發蕭蕭，欣然任事，三年乃成?！笨梢娫诙嬩?、摹繪過程中，并請王質（字蘊庵）、諸昇（字曦庵）二先生襄助此事。王質于《梅譜》跋語稱：“予既為畫梅，復為畫竹。”諸昇在《蘭竹譜》序中說道：“予性疏懶，不耐勾勒，飛白一體，王蘊庵能之，因屬圖數幅，合成全譜，以問識者。但限于紙丈，竹蘭雖不能盡吾長，豈不藏吾拙哉？”由是觀之，梅譜圖多出于王質，蘭、竹譜圖多賴諸昇。刪補裁定仍由王氏昆仲所為，應以王蓍為主，其在《竹譜》識語稱“此全圖已先創輯，屬予鑒正，加以刪補”，在《菊譜》識語亦稱：“予因編定此譜”，王蓍之力，前述似可證實。

《芥子園畫傳》三集初版也于康熙四十年（公元1701年）付梓，共計兩冊四卷。分為草蟲花卉（草本）譜和翎毛花卉（木本）譜，上冊包括王蓍序、王澤弘序、畫花卉淺說、畫翎毛淺說、沈心友撰《設色諸法》，另有草本花卉圖譜二十幅，多為白描，細線勾勒，計39頁；下冊為成式四十幀，圖四十幅，用綠、棕、黃、藍、紅五色套印，畫法多為工筆淡色花卉，計44頁。

《芥子園畫傳》三集前署“秀水王安節、宓草、司直摹古”，當屬三兄弟攜手上下搜求、精心臨寫，而據《江寧府志》記載，王宓草花卉、翎毛兼善，故其在二、三集的編輯中承擔了更多的工作，《翎毛花卉譜-例言》稱：“此集創始于壬戌，告成于辛巳，已歷二十年方得梓傳宇內。集中區別源流，裁纂古法，為訣為式，則仲氏宓草一人為之。不惜金針度后人，其功深矣！”王概“每冊將成，品騭編定”，“折衷于安節”，對二、三集的編定也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3.“四集”。所謂“四集”，是指刊行于嘉慶二十三年（公元1818年）的一部后人編繪的人物畫譜，其時沈氏和王氏兄弟早已作古，此集是坊肆為牟高利而假借在畫界享有崇高聲譽的《芥子園畫傳》而繪制的附尾之作。此集共四卷，《寫真秘要》、《仙佛圖》、《賢俊圖》和《美人圖》各一卷，丁皋，字鶴洲，丹陽人，出身丹青世家，擅肖像，以寫真名世。其所撰《寫真秘要》，剖析詳明，頗多創見，為后學者指點迷津，獨辟蹊徑，后人多給予積極的評價。而畫譜部分，時人以“雜湊”稱之，是與前三集不可同日而語的。但其在題材上正好補《芥子園畫傳》前三集無人物畫譜之缺憾，作為續刊本，也逐漸為人們所接受。

四、印行

《芥子園畫傳》的初、二、三集不僅為初學者提供了一部完備、詳盡、由淺入深的畫學教科書，其所附數以百計刻印精良、色彩絢麗的歷代名家名作，在當時多是藏于金匱石室、尋常人難得一見的私家秘藏，如此容量，對讀者來說不啻是一場文化大餐。說到印刷和發行，就不能不談談本書的主持人沈心友先生。作為出版家的沈心友，盡管不是丹青高手，但絕對是一個頗具專業視野的飽學之士。及于《畫傳》，他不僅延請名家，“不惜重費”，而且也直接參與此事，“不憚寒暑，凡一花一草，一字一句，雖揮汗如雨，指凍如鎚，必就與宓草摹今證古，斟酌盡善，始付剞劂 ?！睂τ凇督孀訄@畫傳》的鐫刻施印，也是殫精竭慮，達于極致的，每一幅都是窮極人事巧奪天工的佳作。作為版畫，無圣手明工豈有善本，對技藝高超的刻工的追尋，也很是費了一番心血的。“不惜重資，遠延能手，鞭絲入發，精展厥工”，“遍乞名流鐫印，諸工必謀善手”。⑥

“畫中渲染精致，全在清輕淡遠得其神妙?！睂τ谶@些以版畫形式刊出的畫作如何保存原作神韻，沈心友也做了大量的深入研究和試驗，反復摸索，精益求精，“以致一幅之色，分別先后凡數十版，有積至逾尺者；一板之工，分別輕重凡數十次，有印之移時者”。王皋更是直接負責“勾勒影摹各色，上之棗梨”。出版家的反復求索，畫壇名宿的親臨督導，使《芥子園畫傳》比之全部委于刻工高手，更有質量的保證。“每一圖出，不但嗜好者見之擊節稱賞，即善畫者見之，莫不嘖嘖許可”?！捌渲心》落秩?，傳之棗梨，不失精微，非大費苦心，何以臻此”。

在裝裱方面，出版者也力求完美，“前編蘭、竹、梅、菊四種，皆屬書本裝訂，以兩頁合成為圖，耐于翻閱，未免交縫處筆墨有間斷。茲花卉二譜，頁粘成冊，不獨圖中蟲鳥無損全形，抑且案上展披，同乎冊頁”⑦，如此孜孜以求，何患得不到讀者的認可？難怪余椿在所撰《梅菊譜序》中說“吾知此刻一出，紙貴三都！”

《四集》初版于嘉慶二十三年由蘇州小酉山房刊行，無彩色套印圖畫，繪鐫精審，尚稱佳構。前面三集早在乾隆年間，就由芥子園甥館出版社向各地出讓了版權，此后《芥子園畫傳》就出現了很多翻刻本。如金陵的文光堂、同文堂，金閶的文淵堂、書業堂，姑蘇的經義堂、三多齋，更遠播海外，如大阪的文白堂等版本。光緒三年（公元1887年）時，由于各個翻印本良莠不齊，原版翻印更是漶漫不清，而求購者很多，巢熏便臨摹了前三集，又對第四集做了重新整理，然后付之石印，這就是我們現在比較多見的巢氏《芥子園畫傳》了，但由于流傳時間長，翻刻摹寫次數多，從巢氏《芥子園畫傳》里，已經看不到初版的原貌了，徒留遺憾，此為后話。

注 釋

①王伯敏：《中國版畫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

②④李漁：《芥子園畫傳·序》，康熙十八年刊本。

③吳偉業：《吳梅村全集》卷十一，《詩后集·三》。

⑤王概：《畫傳合編序》，康熙四十年刊本，《二集》卷首。

⑥⑦沈心友：《草蟲花卉譜·例言》，康熙四十年刊本，《三集》卷首。

（作者單位：湖南省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