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聞到電

近年來不少引起社會反響的新聞報道都先后被改編拍攝成電影作品，僅《南方周末》就先后有四篇深度報道被改編為影片《可可西里》（2000）、《馬背上的法庭》（2003）、《落葉歸根》（2005）和《飛索求學》（2007）。這類影片大多取得不俗的票房業績，有的還在國內外電影節上獲獎。當然，也有不少人對這種新聞的電影改編現象持懷疑和否定的態度，認為它既對新聞事業不利，也無助于電影藝術的發展。其理由是新聞經過電影的改編，往往脫離、甚至扭曲事實，遠不如新聞報道來得客觀、敏銳和深刻；而電影取材于新聞，又常常缺乏應有的審美距離和藝術沉淀，有過于功利化之嫌。如此看來，新聞與電影之間似乎存在某種二律背反的關系，那么由新聞改編而來的電影——姑且稱其為“新聞電影”——究竟有哪些特性呢？其生存空間又如何呢？本文試從

文化語境、文本間性和創作主體三個方面對“新聞電影”作出分析。

一、文化語境：從語言到視覺的轉向

“新聞電影”的產生有其特定的文化語境，因為“我們正面臨著一個深刻的文化轉型：以語言文字為中心的文化向以形象為中心的文化轉變。圖像不斷地駕馭、凌越乃至征服文字”①。此即人們常說的視覺文化，“新聞電影”正是這種文化的產物。“新聞電影”也是繼第五代電影導演大量改編文學作品之后，電影對話語文化的又一次集體“招安”，只不過這次是由新聞替代了小說。由于媒介的差異，新聞內容在影像傳播過程中產生一種“非語境化”（decontextualized）效果：“大規模的傳播意味著內容被非語境化，在這一過程中，內容失去了本雅明所說的‘靈韻’，盡管這個術語的意義還不完全明確，但是可以斷定，特定種類的內容失去了它們作為具有特定指涉的文化符號所應有的特權地位。”② 這也就是說，原本作為話語文化的新聞，其語言的至高權威、邏輯的理性原則和慣有的道德評判，在“新聞電影”中瞬間就被形象、欲望和行為（表演）所擊倒，新聞可以反復吟詠的“靜觀”式傳統解讀方式被電影身臨其境的超現實幻覺所替代，新聞所面臨的這些不適最終引發了對“新聞電影”的排斥。眾所周知，視覺文化自出現伊始就承受罵名，更有人把它和后現代文化等同起來，認為它一味追求感官愉悅而缺乏理性，是“無深度”的消費文化的代名詞，但是視覺文化已成為當下文化的主流形態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其實，人們對視覺文化大可不必視若洪水猛獸，因為任何一種文化形態的出現都有其必然性，包括“新聞電影”在內的視覺文化是20世紀中葉以來電子技術的產物，作為一種新的媒介傳播方式，它使人的感知系統從線狀過渡到三維結構從而更趨完善。對視覺文化的排斥只不過是暴露了西方理性主義傳統重邏輯思維輕視覺感知的偏見，當代美國著名心理學家阿恩海姆就以一系列科學論據為視覺文化進行辯護，認為“視知覺并非低級，它本身已經具備了思維功能，具備了認識能力和理解能力”③。因此，視覺文化的興起，不但是一種文化形態的轉變，更是人類思維范式的一次轉換。“新聞電影”作為“視覺文化”時代人們感知結構日趨豐富完善的表現，同樣是“人的延伸”。同時，“新聞電影”也證明麥克盧漢所謂“冷媒介和熱媒介”的劃分只是相對的，視覺影像和語言文字一樣具有理性精神，需要觀眾的深度參與。

二、文本間性：“物”的展示與潛在意義的激活

“新聞電影”不是簡單的“新聞+電影”模式，它既非昔日人們熟知的“新聞簡報”， 也非一般意義上的記錄片，而是在新聞的基礎上經過藝術加工的故事影片。因此，在“新聞電影”和新聞這兩個媒介文本之間存在一種“文本間性”，即“一個確定的文本與它所引用、改寫、吸收、擴展、或在總體上加以改造的其他文本之間的關系，并且依據這種關系才可以理解這個文本。”④ 新聞是理解“新聞電影”的基礎，但這種文本間性并不意味著我們一定要按照新聞的標準來評判“新聞電影”，因為即便面對同一新聞，不同受眾也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在傳播過程中，“文本不再被看作是具有其自身意義和對所有讀者產生相似影響的一種自足的獨立體。相反，它被認為具有多種潛在意義，有很多方式能夠激活這些潛在意義。”⑤ 因此，“新聞電影”的本質就是對新聞的一次再闡釋，是對新聞潛在意義的一次激活。另外，“新聞電影”與新聞之間存在的文本間性也有力的反駁了所謂“純電影”的觀念。電影的發展史表明，電影誕生于雜耍、繪畫、戲劇和文學等媒介的雜交之中，并且至今仍在源源不斷地從包括新聞在內的其他媒介中吸取養分，“電影正在把與自己臨近的各門藝術加工積累了幾百年的豐富資源歸為己有。電影把它們攫為己有，因為它需要它們，也因為我們希望通過電影重新看到它們。”⑥ 因此，那種認為新聞的電影改編會破壞電影藝術純粹性的“純電影”觀是經不住推敲的，“任何媒介的‘內容’都是另一種媒介”⑦，“新聞電影”的存在有其合理性。

與此同時，電影的本性也確保其能夠激活新聞的潛在意義。德國電影理論大師克拉考爾認為電影的本性即“物質現實的復原”——“電影按其本質來說是照相的一次外延，因而也跟照相手段一樣，跟我們的周圍世界有一種顯而易見的近親性。”⑧ 這一觀點曾招致眾多非議，反對者認為電影只是機械復制現實，不但缺乏藝術創造性，而且容易引發人們對外在事物的固執偏愛，從而在瞬間即逝的影像世界中迷失自我，忘卻了對人生真諦的思考。克拉考爾反駁了這些貌似合理的批評，認為它們未能正確判斷我們時代的文化特征，“我們的生活條件也許是這樣的：如果我們對生活中仿佛是非本質的東西沒有深刻的體會，便難以把握那些不易捉摸的本質的東西？今天的途徑也許是從物質和經由物質導向精神？電影也許能幫助我們自‘下’而‘上’？的確，我的看法是：電影——我們的同齡者——跟誕生它的哪個時代有一種明確的聯系；它迎合了我們內心最深藏的需要，這正是因為它可以說是破天荒第一次為我們揭示了外在的現實，從而深化了我們跟‘作為我們棲息所的這塊大地’的關系。”⑨ 克拉考爾的高明之處在于他能夠把一個時代的文化形態和傳播媒介聯系起來辯證地思考，而非孤立靜態地對電影作出價值判斷，從而令人信服地證明：電影恰恰是通過展示“非本質”的物質現實，使觀眾在情感體驗的震撼之中領悟其蘊涵的人類生存的本質意義。電影自誕生以來已逾百年，克拉考爾上述觀念的提出也近乎半個世紀，然而，面對“新聞電影”這一媒介傳播新樣式，眾說紛紜中我們似乎仍有重溫克拉考爾電影本性理論的必要性。其實，近期不少“新聞電影”正是通過“物”的展示成功地激活了新聞報道中的潛在意義，如《馬背上的法庭》敘述了三位心態各異的法官深入山寨辦案的經歷，影片以大量鏡頭表現人與人、人與物之間不斷發生的沖突，如引發妯娌矛盾的一個泡菜壇子、因拱毀祖先墳墓而引發村民械斗的一頭豬、在部落女長老幫助下失而復得的國徽等等。除了這樣一些瑣事，影片還運用許多長鏡頭表現法官們在深山中跋涉的情景，通過畫面語言凸現大山的綿延險峻和人的渺小脆弱，特別是影片最后老法官失足墜落山崖，黑暗中只有馬鈴聲漸行漸遠時，觀眾心理更是涌出一股“無奈的酸楚”（該片導演語）——中國法制的建設和普及仍然路途艱辛。此外，像《可可西里》中巡護隊員被流沙吞沒、《飛索求學》中傈傈族姐弟倆溜滑索橫渡怒江上學等長鏡頭也讓人震撼不已。“人的感覺——一切媒介均是其延伸——同樣是我們身體能量上的‘固持的電荷’”⑩，通過“物”的展示來營造一種切入肌膚的情感體驗，從而激活新聞背后的潛在意義，這是“新聞電影”傳承新聞又超越新聞的優勢所在。

三、創作主體：影響的焦慮

“新聞電影”的導演們在新聞改編過程中，始終面臨一種“影響的焦慮”——新聞前文本所產生的巨大社會影響力，使電影作者面臨巨大的壓力，“新聞電影”其實是一場在傳承與反叛、誤讀與創新之間進行的搏弈。正如我們上文所論述的那樣，“新聞電影”是對新聞的影像化闡釋，讓觀眾在“物”的影像世界里經歷一次既熟悉又陌生的情感體驗，從而領悟其蘊藏的精神內涵，因此，影像就成為我們判斷一部“新聞電影”成敗與否的重要依據。近期不少“新聞電影”在充分尊重新聞前文本的基礎上，對新聞前文本作了富有藝術個性的影像化處理，使影片不但繼續擴大了新聞的社會影響力，而且還取得了很好的經濟效益。如《馬背上的法庭》根據同名圖片報道改編而成，投資僅300萬元，既無明星也不娛樂，最終卻獲得豐厚的票房回報，還獲得國家政策扶持，被評為小成本電影創作的示范性作品；影片《飛索求學》的新聞前文本是《走路上學》，影片通過“溜滑索”這一驚險場面形象的描繪了云南怒江地區少年兒童上學難的現象，影片上映之后立即引起社會各界的高度重視，在很短時間內就收到捐助款140多萬元；取材于新聞《誰來保衛可可西里》的影片《可可西里》，不但在臺灣、香港和東京等一系列電影節上屢獲大獎，更使得保護野牦牛和藏羚羊等珍稀動物的觀念深入人心，其社會影響力與新聞前文本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然，成也影像，敗也影像，也有一些“新聞電影”的導演在試圖克服新聞前文本的“影響的焦慮”時，過于依賴影像消費性和虛擬性的敘事策略。這種弊病甚至在上述幾部較為成功的“新聞電影”中也時有出現，如這些新聞故事幾乎都發生在西南邊陲的少數民族地區（《落葉歸根》也以云南山村為外景），奇風異俗和秀麗壯觀的山川風貌固然可以為影片增色，但是卻有“景觀電影”之嫌；另外，許多導演還習慣于以大團圓的方式結尾，為影片留下一個“光明”的尾巴，如《可可西里》最后不忘交代野牦牛護衛隊“再次集結”；《飛索求學》則在故事發生地“馬吉鄉”修建了一座吊橋；《馬背上的法庭》中“流動法庭”終于分配來了一位新的大學生……如果說這些對現實困境的“想象性突圍”，還只是影響了“新聞電影”的思想深度，那么陷入庸俗化和獵奇化的敘事誤區，就將是“新聞電影”的災難，如影片《落葉歸根》的素材本為一則“民工千里背尸返鄉”的新聞調查，但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電影導演竟然從這樣一個悲劇故事中找到“喜劇元素”，不但投資巨大，明星云集，還成為當年賀歲檔的壓軸之作。今年年初上映的影片《左右》也是根據一則極為感人的新聞報道改編拍攝而成，但影片的敘事重心并非彰顯人物原型美好善良的人性光輝，而是如其炒作的所謂“溫情挑戰倫理極限”，“一女兩夫”的人物關系成了影片的一大噱頭，雖然這部影片的“床戲”唯美精致，但還是難逃觀眾和學界的詬病。另一部頗引人關注的“新聞電影”《蘋果》，也因情色暴露鏡頭過多而遭禁演，由此可見，奇聞趣事和感官刺激絕非克服新聞前文本“影響的焦慮”之良策。

電影通過新聞改編的方式來關注和表現現實生活本無不可，正如當年第五代電影導演憑借文學作品的改編同樣也創作了不少佳作。然而，在當下“萬般皆娛樂”的文化氛圍里，如何甄別和激活新聞報道，堅持以一種嚴肅的人文立場真正介入到現實生活中去，用影像的方式真正觸及人生的痛楚與歡愉，這是“新聞電影”的創作者們必須面對的最大挑戰。

注釋

① 周憲：《視覺文化語境中的電影》，張鳳鑄等：《全球化與中國影視的命運》，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70頁。

②⑤[美]戴安娜·克蘭：《文化生產：媒體與都市藝術》，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5頁、第15頁。

③[美]魯道夫·阿恩海姆：《視覺思維》，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8頁。

④閔云童：《文本的影響與對話》，《蘭州學刊》2007年第9期。

⑥[法]安德烈·巴贊：《電影是什么？》，中國電影出版社1987年版，第108頁。

⑦⑩[加]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34頁、第50頁。

⑧⑨ [德]齊格弗里德·克拉考爾：《電影的本性——物質現實的復原》，中國電影出版社1987年版，第3頁、第6頁。

（作者單位：浙江傳媒學院影視藝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