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百年孤獨》的民族寓言

一、植根于現(xiàn)實的土壤，融入民族歷史發(fā)展的進程

現(xiàn)實中的拉丁美洲位于南美洲西北部，地跨濕熱兩帶，東臨大西洋，西靠太平洋，北部有墨西哥灣和加勒比海。拉丁美洲地形復雜，西部太平洋沿岸，聳立著安第斯山脈。安第斯山脈以東，則是平原和高原相間。拉丁美洲氣候濕潤，全洲年降水量平均多達1342毫米，相當于大洋洲的3.2倍，是世界上最濕潤的一洲。大部分地區(qū)年平均氣溫在20攝氏度以上，它既沒有亞洲和北美洲那樣的寒冷，也不像非洲那樣炎熱，氣候條件優(yōu)越。在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之前，那是一片與世隔絕的，封閉的，未經(jīng)污染的土地。

小說中的馬貢多是“淹沒在沉睡沼澤中的村莊”，它三面都是一望無際的沼澤，再向外便是遼闊的海域。那有著與拉美同樣的神奇壯麗：大海具有不能想象到的藍色，颶風可以把房屋和人一起卷向天空，暴雨可以連下4年11個月零兩天。人們集體居住在河邊用泥和蘆葦蓋的房子里，河水清澈湍急，大而白的鵝卵石在河床靜臥，一切都剛開始，很多東西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指指著說。“馬貢多深陷在熱帶叢林中，向東，即使游蕩了兩個月也找不到大海；向南，是一個永遠雜草叢生的泥潭和一大片沼澤地帶；向西，是遼闊的水域，那兒棲息著鯨魚狀的生物，這類生物皮膚細嫩，頭和軀干像女子，寬大迷人的胸脯常常毀掉航海的人；向北，是大海，摸索幾十天，越過潮濕和寂寥的境地，又像夢游人一樣在昏暗、悲涼的境地里行進幾天之后，經(jīng)過長途跋涉才能到達海邊”①。如此與世隔絕的地形，一方面保護了它們不受外界的干擾，但另一方面又禁錮了他們的發(fā)展，也注定了他們孤獨的命運。

原來的馬貢多，是一個和平的，歡樂的世外桃源，人們互敬互愛，與世無爭，那里是個幸福的村莊，沒有一個人超過三十歲，也從未死過一個人。最先打破馬貢多的寧靜的是吉卜賽人，他們不斷地向人們推銷介紹“最新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騙取了霍賽·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所有的寶貝。他們所推銷的東西，包括磁鐵、望遠鏡、放大鏡、冰塊、自動鋼琴、留聲機等，都是他們國家極其普通的物品，但他們卻以此換來了高額的回報：用磁鐵換了一頭騾子和一群山羊，用放大鏡換來三塊金幣，看一眼或摸下冰塊都要付錢。他們一邊宣稱自己的誠實，一邊卻在利用馬貢多人的愚昧進行欺騙，他們是侵略者也是欺騙者。1492年，自哥倫比亞發(fā)現(xiàn)美洲新大陸之后，歐洲人便對拉美充滿了幻想，他們稱之為黃金國，傳說它有“永葆青春泉”，他們向往著有一天能獨占那片土地。西班牙、葡萄牙等殖民者相繼來到拉丁美洲，他們也是以欺騙甚至武裝的手段來掠奪當?shù)氐呢敻弧?/p>

黨派紛爭和內(nèi)戰(zhàn)烽火徹底破壞了馬貢多平靜的生活。保守黨政府軍入駐馬貢多，他們兇殘嗜血，濫殺無辜，奧雷良諾率眾反抗，投入自由軍的行列，他發(fā)動了多次起義，這是對哥倫比亞從1830年到19世紀末的近70年間的幾十次內(nèi)戰(zhàn)的反映。獨立共和，沒能使馬貢多擺脫目蒙目未瘋癲狀態(tài)，人們還是過著戰(zhàn)火連連，流離失所的生活。拉丁美洲也是一樣，無休止的內(nèi)戰(zhàn)，數(shù)不清的政變，社會處于長期的動亂之中。19世紀末，美國侵略拉丁美洲，在拉美進行了長達半個世紀的統(tǒng)治，殖民者的掠奪，屠殺使拉美墜入了痛苦的深淵，它變得更加不自由，更加貧困。他們的暴行，在馬貢多得到了最集中最深刻的反映：專橫傲慢的外國人代替了地方官吏，享受著高等人士的特權，手拿大刀的劊子手取代了以前的警察，他們敢肆意砍掉一個小孩的頭，可以任意屠殺無辜的老百姓。他們帶來許多危害社會的東西：妓女、酒鬼、賭徒，使原本單純的人們卷入了現(xiàn)代文明的骯臟中。他們未經(jīng)任何人同意就在馬貢多建立橡膠園，壓榨和掠奪人民。他們不給工人檢查身體情況，生病的人只是一律發(fā)一顆藍藥丸便草草了事。他們屠殺罷工的工人，把他們的尸體運到海里扔掉。這是馬貢多的屈辱歷史，也是整個拉丁美洲的屈辱歷史。由此可見，看似虛構荒誕的馬貢多，卻與拉丁美洲有著極大的歷史相似性。

二、人物的孤獨、民族的孤獨、國家的孤獨

馬爾克斯說:“孤獨是人對周圍世界的一種情感反應”。當一個人不能或不愿被外部世界理解時，孤獨之感便油然而生，他認為孤獨是一個人人都會遇到的問題。其實國家也是如此，當一個國家或地區(qū)無法融入世界，無法與周邊國家保持交往與聯(lián)系時，這個國家就會陷入“與世隔絕”的孤獨中，就會在這種與世隔絕的封閉中落后。馬爾克斯就是在這種深刻的認知中向人們展示了人類的孤獨、國家的孤獨，甚至是民族的孤獨。

1.布恩地亞家族的孤獨。孤獨是布恩地亞家族七代人都無法擺脫的夢魘，他們害怕孤獨，卻又死守不放，飽受孤獨的折磨，卻又樂在其中。孤獨，是布恩地亞家族代代相傳的宿命，它就像基因一樣在布恩地亞家族成員中遺傳著，不管走多遠，他們都無法逃脫那深入骨髓的孤獨感。

如第一代孤獨者霍賽·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他的孤獨，是一種不被理解與分享的智者的孤獨。由于他的想象力已達到無人之境，他的世界除了科學便沒有其他人能夠進入，他對于科學的癡迷也沒有人能夠理解，因此他便成了一個孤獨的智者。他對于科學的探索高于一切，為了證明磁鐵的采金功能，他不顧妻子的反對用一頭騾子和一頭山羊從吉卜賽人墨爾基阿德斯手中換來了兩塊磁鐵，結果發(fā)現(xiàn)只是一套15 世紀的盔甲；后來他又用了三塊金幣換得了放大鏡，用來制造戰(zhàn)爭武器；為了證實武器的威力，他不惜以身范險，結果多處燒傷；為了向政府演習陽光作戰(zhàn)術，他翻山越嶺尋找信使，最后在漫長的等待中迫不得已哀嘆實驗失敗……但是他所有的努力不但沒能得到大家的理解和支持，反而被妻子和朋友看成是瘋子。他只能獨自在家中晃悠，對誰都不理不睬，遠離人群和社會。最后，他完全喪失了時間感，精神失常，像中了邪似的砸爛了煉金器具和工作室，結果被綁在栗子樹上，遭日曬雨淋，手腕和腳踝潰爛，忍受著最痛苦的孤獨而死去。“第一代布恩蒂亞的孤獨是神靈的孤獨，他的思維超越了常人的極限，他拒絕自己身處的社會，又被自己身處的社會拒絕，從而進入了他個人獨享的神奇而無法傳達的孤獨世界。”②

第二代孤獨的代表者是奧雷良諾·霍塞。他是霍賽·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二兒子，在書中是一位傳奇色彩很濃的人物。他天生帶有孤獨的氣質(zhì)，一出生便帶有預示功能。他從小就孤僻異常，沉迷于 父親的煉金術，離群獨居，有著與實際年齡不相符的冷漠與麻木。政府軍在鎮(zhèn)上濫殺無辜，進行殘忍的統(tǒng)治時，他曾親眼看見4個士兵把一個被瘋狗咬了的女人當街用槍砸死。后來他參加了自由黨，自發(fā)組織了隊伍，槍斃了作惡的軍官與士兵，自己當上了上校。他南征北戰(zhàn)，發(fā)動了32次起義，遭到14次暗殺，73次埋伏和一次槍決，但都幸免于難。他成了一個傳奇人物，名聲響徹加勒比海。得到權力之后，他陷入權力的孤獨之中。曾經(jīng)在身邊劃了一個3米的圈，規(guī)定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就算母親烏蘇拉也不行。他憎恨獨裁者，但最后又覺得自己和他們成為了一樣的人。他始終不知道自己在為誰賣命，最后只能悲觀絕望。開槍自殺未遂后，他回到父親的試驗室，反復地制作小金魚，從此陷入了精神空虛的死一般的孤獨之中。還有書中的幾位女性烏蘇拉、阿瑪蘭塔·烏蘇拉、雷貝卡、雷梅苔絲等都具有這個家族特有的孤獨特征。

2.拉丁美洲的孤獨。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不厭其煩地強調(diào)布恩地亞家族中每個成員的孤獨，以及彌漫在整個小鎮(zhèn)每一處空間的孤獨，也就是為了給拉美人民以警示和告誡，警示人們導致拉美百年孤獨的根源——貧窮落后、愚昧野蠻、因循守舊、與世隔絕。馬爾克斯在談到拉丁美洲的前途時，發(fā)出過這樣的嘆息：“朋友們，這就是我們孤獨的嚴重的程度。”他認為孤獨使拉丁美洲長期處于落后和愚昧狀態(tài)，如果再不打破閉塞和混亂的局面，拉丁美洲就會像馬貢多、布恩地亞家族一樣毀滅。

“孤獨，是拉丁美洲民族精神面貌的概括和寫照：蠻荒時代，保守戀舊，固步自封，導致愚昧落后；內(nèi)戰(zhàn)時代，覺悟不高，糊里糊涂充當戰(zhàn)爭工具，國力凋敝；殖民統(tǒng)治時代，不是團結抗爭，而是一味執(zhí)著于貪戀、權欲、情欲的追求和滿足。”③ 拉丁美洲的孤獨，是一種封閉的孤獨，由于殖民統(tǒng)治，拉美人民在孤獨的硬殼中封閉自己，固步自封，不愿改變，最終導致拉美長期的落后。

三、拉丁美洲的文化本質(zhì)

馬爾克斯，出生并生活在拉美這片獨特的土壤中，他長期受拉美文化的影響和熏陶，他的作品也必然打上了拉美文化的烙印。可以說，《百年孤獨》是拉美原始，落后，封閉，混雜的文化的真實再現(xiàn)。

1.封閉落后。拉丁美洲是世界上開發(fā)最晚的地區(qū)之一，近百年來始終處于封閉、落后、貧困和保守的狀況。地理上的與世隔絕，自己自足的經(jīng)濟決定了拉美文化的封閉性。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阻礙了拉美與外界文明的接觸，居于其中的人們，也由于思想的保守，眼界的狹窄，而對現(xiàn)代科學采取排斥的態(tài)度，從而使之與外界文明的差距越來越大。在歐洲處于工業(yè)文明的蓬勃發(fā)展期時，拉美還處在落后的原始文化期。在歐洲已經(jīng)司空見慣的發(fā)明，在拉美要么被當作神造之物來頂禮膜拜，要么被視為洪水猛獸，唯恐避之而不及。文明程度低下，政治經(jīng)濟落后，思想保守腐朽，是拉美當時的現(xiàn)狀。這在《百年孤獨》中得到了很充分的體現(xiàn)。馬貢多封閉、落后，那里的人們長期生活在孤獨之中，互不信任，沒有溝通與理解。這種孤獨導致了馬貢多的愚昧、落后與保守。他們近親通婚，甚至姑侄亂倫，他們拒絕外來文明，不愿接受外來新鮮事物，始終堅守著自己的原始生活方式。他們愚昧落后，對外界的文明一無所知，以致連冰塊都覺得稀奇。家族內(nèi)部家長專斷獨行。馬貢多就像拉丁美洲的一個縮影，鮮明地體現(xiàn)了拉美的文化特征。

2.混雜。自16世紀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歐洲人民陸續(xù)侵入拉美，伴隨著各族的大量移民，拉美的原始文化也受到外來文化的巨大沖擊。“當一個群體或社會與一個更為強大的社會接觸的時候，弱小的群體常常被迫從支配群體那里獲得文化要素。”④ 面對強勢文化的侵入，拉美人民雖然進行了頑強的抵抗，但最終還是不得不向強勢文化低頭，于是拉美傳統(tǒng)文化先后同歐洲、亞洲、非洲等文化碰撞、融合，造成的結果就是誕生了一種混雜的文化。這種文化以拉美原始文化為主體，同時吸收、借鑒了歐、亞、非各洲文化，是世界各種文化的大融合。

《百年孤獨》以拉美歷史為題材，同時又采用魔幻的手法，運用大量的神話，寓言和夸張的手法，使作品又帶有極大的神秘色彩，從而使來自現(xiàn)實的東西又變得虛幻，變形，來自現(xiàn)實又高于現(xiàn)實，讓人覺得亦真亦幻。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擅于用寓言的方式表現(xiàn)生活，用象征、魔幻等方法表現(xiàn)人的非理性世界，馬爾克斯就充分模仿了這一特征，“在《百年孤獨》中，語言和神話，基督教和原始宗教，吉普賽人的魔術和印地安人的巫術感應交融混雜，和諧相處”⑤。令人驚奇的是在這種歐美的荒誕主義中，他又巧妙地融入了東方的理性主義及拉丁美洲的野性思維。

《百年孤獨》被公認為是再現(xiàn)拉丁美洲社會、歷史、政治、神話和史詩圖景的總結性小說。馬貢多是作者以自己的國家和民族為摹本，以反映哥倫比亞乃至拉丁美洲的歷史和文化為目的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典型環(huán)境。它有加勒比海的颶風和暴日，有拉丁美洲獨立戰(zhàn)爭后的百年滄桑，有拉美國家農(nóng)村的孤獨與落后，有保守黨與自由黨的長期斗爭，有美帝國主義掠奪拉丁美洲自然資源的“香蕉熱”，有哥倫比亞歷史上第一次工人罷工，有反動政府對工人的血腥鎮(zhèn)壓，有加勒比沿海居民的傳統(tǒng)信仰和風情。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他的文藝談話錄《番石榴飄香》中說：“布恩地亞家族的歷史，實際上就是拉美國家的歷史，作家的職責就在于提醒公眾牢記這段容易被人忽視和遺忘的歷史。”⑥ 可見即使不能說《百年孤獨》中的拉丁美洲的現(xiàn)實性是百分之百的，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其在虛構的面紗下，隱藏的本質(zhì)是與現(xiàn)實相輝映的，是有著很強的現(xiàn)實性的。

注釋

①羅昔明：《〈百年孤獨〉——當代語境下拉丁美洲式的文化讀解》，《佳木斯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5年第1期。

②尹萍：《孤獨中掙扎的靈魂——讀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大連教育學院學報》18卷第4期。

③徐贛生:《審視歷史，渴望未來——〈百年孤獨〉的啟示》，《臺州師專學報》21卷第5期。

④C·恩伯-M·恩伯著，杜彬彬譯：《文化的變異》，遼寧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65頁。

⑤張春艷：《〈百年孤獨〉魔幻現(xiàn)實主義藝術》，《重慶工商大學學報》16卷增刊2。

⑥高萬隆：《20實際外國文學名著導讀·小說卷》，黃河出版社1900年版，第303頁。

（作者單位：湖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