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經濟和欲望并駕齊驅共同快速增長的消費社會,美色、金錢、權力無不做出各種媚人的姿態時刻在向人們招手,誘惑無處不在,無可抵擋。于是,欲望成了自身最強大的專制力量,不少人良心泯滅,人格沉淪,做了欲望的奴隸。欲望太強而又剛從農業社會走過來的人,畢竟膽子不大,他們一邊擔心得到的會喪失,一邊卻還想得到更多,他們一邊害怕歷史的懲罰,一邊又抱著僥幸心理。于是,靠神靈護佑、靠命運幫忙的心理迅速成為當代中國相當普遍的社會心態,商界尤甚,政界也受浸染。作家彭見明非常敏感地抓住了這一新的社會態勢,鮮活地展示了一個特殊的生活場,創作了長篇小說《天眼》。在這個生活場中,了丁縣縣長于長松無法不依仗一個有名僧撐腰的寺廟經濟來輔佐全縣的經濟,于是縣長不如和尚,一個人民政府的縣長要看一個和尚的臉色;一個貧困縣里的校舍危房四伏,可要奪得陽山寺大年初一的“頭炷香”的主燒權,需花幾十上百萬;省里首長衣錦夜行,大年夜偷偷地到寺里燒“頭炷香”,可惜沒能保得仕途飛黃,反而丟了烏紗帽;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無不指望自己的命相和時運能帶來不勞而獲的好處,因而算命、測字、看相應運而生成為一個火爆的行業……種種世相,不一而足。小說以相師何了凡父子和縣長于長松的官民關系為軸心,以近幾十年的歷史變遷為背景,把官場、商場、賭場、情場、市場、佛堂連成一氣,將巫、佛、道扭到一起,從這個特殊的視角,展現了一幅意味深長的世相圖,講述著一些社會生態中別具風采的世俗故事。
小說并不停留于官場,也沒拘泥于生活的表象,傳達的是一種具有普遍意味的人生訴求。眼下官場小說多矣,可說是五花八門,各顯神通:有登堂入衙,從正面寫官場的,有打著瞟瞟眼,從后院寫官場的,有反觀折射,從辦事處窗口寫官場的;有激情澎湃,反腐倡廉的;有微言大義,曲筆諷政的;有左顧右盼,維護我黨形象的;有冷眼看官場,揭露官場作派、探求官場文化的;有直述官運沉浮,或曰造化弄人,或曰潛規則害人,或曰剛正不阿難為官,或曰高官貴胄富有人生大智慧,等等。然而就是沒有一個作家通過巫、佛、道這樣一個生活場來書寫今日的官場生活和官民關系。彭見明這樣做了。他的《天眼》,從高處入目,小處著眼,切入點新鮮奇特。縣長于長松是作品的主人公之一,但更多的是情節紐結人物。縣衙、市府與省府官場,也只是一領外衣。彭見明無意履他人之轍去描述官場動作,而是揭示一種人生態度,精神境況,這一目標,他輕松地達到了。巫重術,善觀人;佛重世,崇造化;道重精氣神,尋求自由的生活方式和理想的人生姿態。而導演這一切的,便是由巫悟道,由道入佛的一個叫寅齋公的世間高人,即后來到陽山寺隱居的大釋和尚。他避世而居,躲禍不求福,向往平安不慕富貴,靜心不謀聞達,除了知恩要報,此外什么他都不要,師傅的名分不要,晚年惟一的骨血女兒也不相見,外甥也不相認!女婿和徒弟何了凡繼承了他的衣缽,死后什么也不留在世界上,奇女子心宜給他雕了一尊石像,也只好隱藏在山中一條巖縫里。何了凡的兒子由他外公寅齋公取名何半音,意思是凡事不求圓滿,只“求半”,便知足了。何半音以此為樂,才不用盡,話不說絕,多年不見的千里而來的有情人和他共同生活了三天,他都嫌時間太長了!何家三代,他們是一批赤條條的來,無牽無掛的走,無憂無慮的生、無欲無求的活,精神高度自由的奇人,真人,高人。在作者筆下,他們近乎精神貴族和人生楷模。作者把道家的思想刻進了那三代相術家的骨髓里,成為了他們生生死死的人生信條。彭見明試圖用那被民族傳統普遍認可的勤儉清淡的人生信條來平抑當今的欲望泛濫,為今日的道德失范、人格沉淪、良心泯滅、精神困厄開出一劑藥方。這些既成就了小說獨標一幟的思想底蘊,也說明了彭見明始終堅守著作家的責任和良知。
《天眼》決非意識形態小說,而是地地道道的生活小說、市井小說、世情小說、社會生態小說。世事,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的剿匪,寫到今天的綠色食品;世相,有官場、道場、情場、豬場、生意場,有各行各業的營生,還有黑社會的為非作歹,更有俗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三的僧侶生活;世風,在這個時代里,父母想兒子回來住一晚,陪自己說說話,都是很奢侈的事情;作為貧困縣的了丁縣,陽山寺一年中燒掉的香燭鞭炮高達百萬元之多,從功德箱里取出來的香火錢達幾百萬;來了丁縣工作和視察的官員以及富翁,是不可不去拜訪本寂和尚、不可不重視寺廟經濟的;一名浪跡山野的相師,其名聲竟會遠播數千里之外的名利場……窺一斑而知全豹,說《天眼》是新時代的一部世相百科,也不為過。新經濟滋生了新風俗:了丁縣陽山寺興起了每年正月初一零點第一秒鐘燒“頭炷香”的風俗。作者寫道:“頭炷香只能獨家主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只能滿足一個人的胃口,如此緊俏,會帶來怎樣預想不到的局面呢?就如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人們想吃上一餐白米飯外加一份紅燒肉;就如七十年代的百十八里街人盼望得到一輛鳳凰牌單車指標;就如八十年代人們羨慕磚頭一般重的大哥大;就如九十年代人們向往獲得美國綠卡;就如二十一世紀初的年輕人期望能找超女李宇春簽個名──這看上去都是很難很難的事情,但事實上獲得陽山寺的頭炷香敬燒權比這些都難。六十年代吃白米飯和紅燒肉的主子還是有;七十年代一個縣一年還是可以分到幾十輛單車指標的;八十年代的大哥大畢竟是批量生產;九十年代在美國站穩了腳跟的大有人在;二十一世紀的李宇春簽過的名沒有一萬個也有九千個,可陽山寺的頭炷香,一年就只能燒一個,一百年就只燒得一百次……”“扯起蘿卜帶出泥”,從給菩薩拜年的“頭炷香”,順便說出的這一大套,簡直就是一部中國當代近四十年來的生活史。
有言道:“舉頭三尺有神明。”“蒼天有眼。”“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彭見明以《 天眼》為題著書,自是用心良苦。他涉獵官場,似乎無意寫官場。他通篇講的看相、測字、敬神、抽簽,卻又沒有局限于這些江湖小術是否靈驗的淺表層面,那些屑小之術不過是載體。細細讀來,我們看到的是渾然天成的大宇宙、大視野、大哲理、大情致。一個叫做劉鐵的官員,自小在鄉間迷信背景中長大,企望高人指點前程,卻是屢試不爽。而一旦拋棄俗念,不信巫道,以自心照耀著自己的足跡,竟又峰回路轉。一位時尚的女子,不料竟是相術高人。一個看似混沌的村野婦道,其胸襟與神秘無法估量。所謂“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諸如此類深含人生禪況和哲理思辨的人物和故事設置,比比皆是。
作者本是善長打造詩境的寫手,此番卻是熱衷傳奇敘事,語言雅中求俗,俗而能雅,簡練質樸,圓潤上口,風趣幽默,多有忍俊不禁之詞。小說的結構大膽突破傳統,讓人找不到中心人物和中心事件,卻是眼到處,處處暢達,筆觸處,處處生輝,人物命運、生活場景和思想意蘊吻合天然,水乳相融,運籌帷幄,縱橫演繹,讀來如行云流水。所謂藝高人膽大,非一般用心者可達之。《天眼》可說是近年間少有的視野開闊、意蘊綿長、緊貼時代、取材獨特、做工講究的好作品。
(作者單位:湖南懷化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