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文學是指一九七六年十月徹底粉碎“四人幫”政治集團以后的新的歷史時期的文學。當然,由于極左政治思維的慣性運作,文學歷史的新時期實際上是從一九七八年十一屆三中全會開過以后才真正開始的。新時期文學經過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努力,為二十一世紀文學的發展創造了條件,也為二十一世紀文學的發展制造了諸多問題。現在提出新世紀文學,顧名思義,就是指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后的文學。“新”的命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命名背后的歷史驅動力。站在二十一世紀的起跑線上,回看新時期文學發展之初的背景與業績,與新世紀文學所存身的社會歷史氛圍進行比較,可以從諸多差異中發現新世紀文學所面臨的身內身外的挑戰與壓力,這些共同構成了新世紀文學的沉重內涵。新世紀文學的提出既是對一個過去了的文學時代的終結,又是對當下的文學發展提出的警示。
一、社會思潮的流變
新時期文學誕生于對極左政治的批判。極左政治表現為“過分強調黨的集中統一,過分強調反對分散主義、鬧獨立性,很少強調必要的分權和自主權,很少反對個人過分集權”①。對于置身于這種政治體制內的個體而言,政治生命超越于人的肉體生命與創造性,集體主義超越于個人主義,整體性思維超越于對差異性的渴求。文革十年更是個體被碾碎、誠信被玷污的非常年代。新時期文學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洶涌洪流呼喚“人”的回歸,這可以看成是二十世紀關于“人”的第二次解放運動。當然,這次關于“人”的解放的內涵比五四時期“人”的解放更為復雜。誠如有學者評價新時期文學的人文精神與五四人文精神的不同時,說:“五四作家所面對的只是單純的傳統文化,而新時期作家卻要從現代政治語匯中去辨析傳統的遺留物,同時還要具有更大的勇氣去面對意識形態的約束。”② 新時期“人”的解放運動面對著更多的“現代”與“進步”話語的遮蔽,它不僅是要將人從種種封建意識中解放出來,更要剔除虛假的現代革命話語的愚弄。小說《春雪》對那種真封建假革命的現代“革命”敘事進行了消解。在反“右”斗爭中,女主人公因為相信組織對她男友的政治判決,毅然和男友分手,但其后女主人公卻在一次技術鑒定活動中因為反浮夸風而成為五九年反右傾機會主義的典型。當極左政治的陰霾消散,她和舊日的男友意外相逢,有一段感人肺腑的自白:“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真誠!你不相信我真誠地認為考驗我的時刻到了!你不相信我真誠地認為為革命犧牲愛情的時刻到了。你不相信我真誠地認為你對人民犯了罪,盡管你是我最親的親人!你不相信我真誠地認為沒有共同的革命理想就不可能有純潔的愛情,盡管世界上未必有人會象我愛你一樣去愛一個人!你不相信,你什么都不相信,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相信!”“現在,我明白了。我不怪你。現在,我自己也不會相信這種事情了。但是,當時,當時我是那么年輕,幼稚,那——么——的——年——輕!當時我根本就不懂得,在這時興著真理的時代里,更多的卻依然是謊言!當時,我是真誠的!我知道我是真誠的!”③ 女主人公真誠地相信一切關于“革命”的進步話語,但她沒有想到自己的真誠被所謂的“革命”欺騙了。
新時期文學的發端與其說是一場文學上的撥亂反正,毋寧說是一場政治變革撥亂反正的結果。所以新時期文學充滿著社會必然進步的樂觀主義的自信。新時期文學開始的時候,整個社會處于一種對痛苦的控訴、對未來的樂觀想象的修復期。所有的文學作品不管寫得多么凄厲,控訴得多么激烈,在對過去的“非人”政治進行控訴、清算的背后,都有另外一種聲音在撫慰人們的心靈:“這些都是過去了的,永遠不會再有的噩夢。”所以新時期文學寫的盡管是痛苦與噩夢,但作者們與讀者們對黨的領導者、對社會主義社會、對個體命運都有著非常明朗的憧憬與期待。對于他們而言,文學在發揮傾訴與傾聽的功能的同時,更是一個民族集體情緒的大釋放,集體情緒的大狂歡。
經過二十多年的發展,中國在極短的時間里取得了西方工業革命一兩百年才能取得的成果。與此相對應,中國新時期文學只用了十幾年時間,就把西方現代派文學演繹了一遍。曾經有一段時間,流派迭出,為文壇增添了無限生機與紛繁熱鬧的吸引力。雖然很多文學流派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但其中所承載的不論是抄襲還是模仿的哲學觀念或者創作理念客觀上為文學的多元化開辟了道路,也為社會觀念的多元化開辟了道路。但是有一點非常令人遺憾,當整個中國人的思維從唯政治的一元論思維中走出來以后,經歷了一個思想蓬勃發展的時期,卻在九十年代初發生了集體的轉向——轉向私人生活,為那無處發泄的政治熱情與社會使命感尋找一條最實惠的出路。因為實惠至上,因為只為自己活著,所以“崇高”死亡,以灰色人生與平庸靈魂為基調的新寫實、新歷史主義的文學潮流漫過九十年代。新世紀文學所承續的是全人類在現代化進程中遭遇的精神困境與中國人在自身的傳統、革新的夾擊中面臨的信仰危機——傳統人文精神的喪失,現代道德體系的缺失。這是新世紀文學所要應對的現實問題,也是新世紀文學沉重的原因之一。
二、物質現代化的演繹
新時期文學發端之時,中國社會還處于前現代社會,物質財富極度匱乏,因為政治上的撥亂反正,新時期文學對社會物質現代化充滿樂觀的期待與想象。新世紀文學所面臨的社會狀況是社會總體財富已經比較豐富,但貧富差異卻日益加大。隨著電子、化工、生物等一系列先進技術的促動,人們的物質生活極大地改善,舒適度極大地提高,但伴隨著日益惡化的生態環境問題,這使得人們客觀冷靜地去思索物質現代化的悖論存在。
新時期文學發端之初,社會上廣泛流傳著一張《奔向2000年》的宣傳畫,畫上幾個少先隊員,坐在宇宙飛船里,幸福地向所有人招手。整個社會都為2000年“四個現代化”的實現所吸引,所鼓舞,所召喚。“2000年”成為一個無比幸福的目標,好象到了那時,人們的生活就會一下子升入天堂般的仙境。但是這二十年既是短暫的二十年,又是漫長的二十年。短暫是指相對于漫長的人類歷史而言,二十年是彈指一揮間的工夫,漫長是指中國人的精神歷程所跨越的歷史空間,隨著物質的飛速發展,不得不從前現代飛躍到現代,甚而至于到了后現代。古老的中國就像一列巨型列車,車頭的外觀已經和一些發達國家達到貌似的程度,但更多的是處于中間過程的車身以及蜿蜒在黃土高原和茫茫戈壁上艱難跋涉的車尾。在2000年1月1日0時0分成為商家與成功人士共同策劃的世紀狂歡經典以后,人類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并未隨之改觀,社會危機并未緩解, 2000年的現代化的激情神話徹底瓦解。現在離2000年又已經過去了八個年頭,整個文學所揭示的生存狀態是灰暗、焦慮、異化、甚至變態,再也沒有了美好的云游物外的想象與期盼。新時期文學好比一個人的童年期,即使苦難再多,都能忍受,并且對未來充滿希望。經過了一波三折的青春期的浪漫與多變,經歷了世俗的洗禮,新世紀文學已經進入了不惑之年,變得更世故,更物質,同時也具有了更寬廣的人類意識,生態意識,對世界的看法變得更為理性,也可以說變得更為悲觀——前途茫茫。物質進步與幸福生活并不同步,在某一歷史過程中超速的物質追求甚至惡化了人的生存狀態,這是新世紀文學沉重的內涵之二。
三、文學創作主體的變異
盡管從八十年代開始,西方各種社會理論思潮蜂擁而至,但在新時期文學開始的一段時間,創作主體的創作理論依據依然是馬克思主義,用“人性論”的馬克思主義反對極左政治反人性的“馬克思主義”,用民主的馬克思主義反對極左政治的專制的“馬克思主義”,用馬克思的社會發展觀控訴極左政治反社會發展的“馬克思主義”。新時期文學創作主體主要還是精英主義的啟蒙思維模式,進行的是體制內的反思,通過合法性理論謀取自己要求的合法性。
由于經濟日益成為社會生活的中心,知識分子的精英地位受到威脅,其作為“思想者”與“社會良知”的角色、身份日益邊緣化,隨著社會地位優越感的喪失,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在經濟的失落感下先后跳下了“海”,沒有“下海”的也已經走出“知識分子”神圣的光環,進行了一場浩浩蕩蕩的“自我放逐”,“世俗主義、物質主義、享樂精神擊垮了精神至上和英雄主義,個人主義、庸人哲學壓倒了集體主義和對人生價值的終極性追問”。④ 經歷了一個眾聲喧嘩的時代,新世紀文學創作主體所面臨的是一個金錢至上的泥沼,從唯政治論墮入了唯經濟論,兩者背后的主體性意志有著淵壤之別。唯政治論之下的文學主體是沒有選擇的,只能是無我、唯上的,客觀上是一種“偽主體”,唯經濟論之中的文學主體相對而言有更大的自由、更多的選擇,只是在多種可能的選擇之中,眾多的文學主體放棄了選擇的多種可能性,而陷入了“私我欲望”書寫的泥潭。“私我欲望”的過度書寫正反映了創作主體精神的變異,由精英分子淪為自戀或茍且的象征。
新世紀文學創作主體精神的世俗化也是新世紀文學發展的羈絆。沒有精神的飛翔很難有文學的飛翔。這可以說是新世紀文學沉重的第三個內涵。
四、傳播媒介的演變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整個中國社會處于極度的貧困,老百姓能夠消費的娛樂生活就是書(期刊)、電影與收音機,新時期文學通過這些媒介以極其迅捷的方式得到傳播,幾乎整個社會的知識者都有意無意地經受著文學的洗禮。尤其是書和期刊在新時期文學的流行過程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八十年代以前,中國的出版制度是高度的政治化,意識形態部門整體上確定出版方向。1980年以后,地方出版業開始發展,許多省、市、自治區由只有一家或兩三家綜合性出版社,陸續分設了幾家或十幾家出版社,出書數量急劇上升。⑤ 文學書籍的需求量超過以往任何時候,有些著名的小說銷行數百萬冊。文學期刊也是這樣,在1976年以前,僅剩下《人民文學》、《詩刊》、《解放軍文藝》等零落的幾種,但到1982年的時候,僅省級以上的文學刊物就超過了兩百種。像《收獲》、《當代》、《十月》、《花城》、《鐘山》等大型文學刊物,發行量高達幾十萬份。⑥ 出版業的發展與新時期文學的轉型共同促成了新時期文學的繁盛局面。那個時代的文學享受著極其崇高的社會聲譽,那個時代的文學創作者極易成為社會的偶像。
經過二十多年的發展,在財富急劇增加的同時,我們的社會問題也越來越多,但文學對此卻好象失去了新時期文學對人的精神感召力,失落了它在歷次社會變動中曾經有過的歷史推動力。自從電視、因特網成為人們生活方式的可能選擇以來,文學的地位一落千丈。現在,閱讀方式的娛樂化、網絡化,網絡無以比擬的快速、便捷、豐富、多變、互動、虛擬的特質,都是那些有可能成為文學愛好者的潛在讀者所難以抗拒的,也是文學經典所難以抗衡的,這應該是世紀末與新世紀文學讀者群萎縮的一個重要原因。如何在娛樂方式的多樣化、趣味化、消遣化的潮流下爭取文學的市場,是新世紀文學所要面臨的嚴峻考驗,這是新世紀文學之所以沉重的另一重要原因。當然我們需要清醒地意識到經典文學所具有的美學魅力、思想魅力是因特網所難以企及的。文學要在新世紀立身,只能以經典取勝。經典不是靠炒作包裝所能成就的,它所依賴的是實實在在的實力。誰來鑄就經典無疑也增加了新世紀文學的沉重內涵。
五、文學悲劇形態的演進
新時期文學雖然寫悲劇,但多是對人“悲劇性”命運的書寫,一般表現為社會悲劇,揭露社會的不合理、不公正與丑惡是造成無辜與善良個體悲劇命運的淵藪,并且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一撥亂反正的歷史背景下,其背后總是伴隨著樂觀主義的政治信仰,以為黑白顛倒、善惡難辨、謊話連天的政治“神話”將不復存在,人也必將生活得美好而舒展。隨著社會發展與文學發展的深入,樂觀主義背景下的悲劇慢慢演變成絕望的悲劇,不再有美好的未來在向我們招手。從八十年代中期的新潮小說起,悲劇慢慢滲入現代“人性”的書寫領域,寫人的非理性、本能欲望、無可救藥的偏執,悲劇更多地表現為性格悲劇與人性悲劇,也就是說個人的不幸不再完全歸咎于社會,有可能就是人性中的惡在作怪,或者是性格中的弱點所致,人性中的弱點成了自我的掘墓人。
從上世紀末到現在,伴隨著飛速的現代化進程與艱難的政治體制改革,生存焦慮與權力壓迫使得人性異化日益嚴重。焦慮就其本質是焦慮主體在急切追求功利目標的過程中,因為環境、條件和能力的諸多因素而導致的目標實現的不可能,由此造成的一種焦躁不安、困頓迷惘、悲觀無望的情緒狀態,⑦ 也有人稱之為“世紀末”情緒。其實這種情緒不僅存在于世紀末,也存在于世紀初,或者說存在于任何一個使個體的欲望、理想與現實發生強烈沖突的歷史時期。而現行體制下的“政治權力”客觀上加劇了這種生存焦慮。“政治權力”對資源享有的優先權與支配權造成了民眾的分化。民眾為了保有自己的生存資本或追求更多的生存資本,失去了應有的人格和尊嚴,失去了選擇自己的權利。無論是經濟還是政治的過度操縱,都存在使人符號化與工具化的潛在危險,人性將在經濟與政治的旋渦中上下沉浮。新世紀文學的悲劇形態將著力表現社會與人性之中的惡與不幸交織在一起的悲劇,這是對新時期初期悲劇形態的深化。
相對于新時期文學發展之初所發出的“文學從十年歷史迷誤的黑胡同里走出來,闊步邁向未來的光輝大道”⑧ 的雄赳赳的預言,新世紀文學則因前景的晦暗不明、變幻莫定、充滿挑戰而再也無法發出廿多年前的豪言壯語。新世紀文學面臨的諸多如此沉重的話題,使它和新時期文學有了諸多的分野,也使它的命名有了理所當然的合法性。當然我們指出新世紀文學所面臨的諸多問題,最終還是期望能為二十一世紀的文學開辟路徑,使我們的文學能走出困頓、迷惘、灰暗與日益邊緣化的境地,能夠在新世紀人類的精神建構與社會建構中有所作為。
注釋
①《鄧小平文選(第2 卷)》,人民出版社1983版,第329頁。
②宋劍華:《理性沉思:論新時期文學的文學史意義》,《瓊州大學學報》2004年第4期。
③余易木:《春雪》,《小說月報》1980第8期。
④劉旭:《九十年代文學啟蒙主題的思考》,《濮陽教育學院學報》2002年第4期。
⑤謝剛:《出版體制轉軌與新時期文學的轉型》,《江海學刊》2004年第6期。
⑥⑧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當代文學研究室:《新時期文學六年(1976.10.-1982.9.)》,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版,第2頁。
⑦王春榮:《“后新時期”文學的焦慮——癲狂主題研究》,《沈陽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2期。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國際交流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