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素有“文壇頑童”之稱的張大春,由于其優秀的小說創作——“大頭春”系列(《將軍碑》《聆聽父親》《城邦暴力團》等)、“怪異”而獨特的小說理念(《小說稗類》可為見證)和作家、評論家、教師、電臺主持人等多重社會身份,受到臺灣及大陸讀者的喜愛,更為當代華語文學界所矚目。在張大春身上,并存著一個“講故事的人”和一個博雜的學者,這種博爾赫斯式的風格在內地是絕無僅有的。《聆聽父親》中運用了大量縣志、族譜,尚屬牛刀小試,到《城邦暴力團》的“反武俠”,到“春夏秋冬”筆記體的虛實交織,那個才情昂然、亦莊亦諧的張大春,那個“好故事,會說書,擅書法,愛賦詩”的張大春,才真正可謂呼之欲出了。
(編 者)
作家檔案
張大春,筆名“大頭春”,臺灣著名作家。1957年6月生,祖籍山東濟南。臺灣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碩士,曾任教于輔仁大學、文化大學,現任電臺主持人。23歲出版第一本小說集《雞翎圖》。上世紀80年代以《少年大頭春的生活周記》成名。有人稱其小說“善于小題大做,大題小做”,散文亦充滿哲思。主要作品有小說《城邦暴力團》(被倪匡譽為金庸之后最精彩的武俠小說)、《聆聽父親》(被選為2003年“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之一)、《公寓導游》《大說謊家》《四喜憂國》,京劇劇本《水滸108》,文學理論著作《張大春的文學意見》《小說稗類》等。其中《小說稗類》曾在內地出版,《聆聽父親》今年年初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曾獲聯合報小說獎、時報文學獎、吳三連文藝獎等。他被視為臺灣當代文壇的領軍人物,當代最優秀的華語小說家。
作品選讀
聆聽父親 (節選)
張大春
我不認識你,不知道你的面容、體態、脾氣、個性,甚至你的性別,尤其是你的命運,它最為神秘,也最常引起我的想象。當我也還只是個孩子的時候,就不時會幻想:我有一個和我差不多、也許一模一樣的孩子,就站在我的旁邊、對面或者某個我伸手可及的角落。當某一種光輕輕穿越時間與空間,揭去披覆在你周圍的那一層幽暗,我仿佛看見了另一個我——去想象你,變成了理解我自己,或者也可以反過來說,去發現我自己,結果卻勾勒出一個你。一個不存在的你。在你真正擁有屬于你自己的性別、面容、體態、脾氣、個性乃至命運之前,我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對你的一切想象——或者說對我自己的一切發現,寫下來,讀給那個不存在的你聽。
這個寫作的念頭突然跑出來撞了我一下的那一刻,我站在我父親的病床旁邊。從窗簾縫隙里透進來的夜光均勻地灑瀉在他的臉上,是月光。只有月光才能用如此輕柔而不稍停佇的速度在一個悲哀的軀體上游走,濾除情感和時間,有如撫熨一塊石頭。老頭兒果然睡得像石頭,連鼻息也深不可測。要不是每隔幾秒鐘會有一條腿猛可痙攣那么一下子,他可以說就是個死人了。那是脊椎神經受傷的病人經常顯現的癥狀:一條腿忽然活躍起來,帶著連主人也控制不了的力氣,朝什么方向踢上一踢,有股倨傲不遜的勁兒,仿佛是在亢聲質問著:“誰說我有病?”每隔幾秒鐘,它就“誰說我有病?”一下子。掩映而過的月光完全沒有理會這條腿頑強得近乎可笑的意志,便移往更神秘的角落里去了。而我在月光走過的幽暗邊緣被一條兀自抽搐的腿逗得居然笑出了一點眼淚,然后我知道:這是我開始寫下一本書的時候了,它將被預先講述給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聽——在巨大無常且冷冽如月光一般的命運輾過這個孩子之前;這個不存在的孩子將會認識他的父親、他的父親的父親,以及他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他將認識他們。
我還認識另一個小孩,他的名字叫陸寬。那是一個很大氣也很響亮的名字,和我想為你起的名字——張容,幾乎一樣好。就在陸寬即將念小學的前幾天,我坐在他家客廳的一角,讀一本雜志或什么的。我忽然聽見他說了一句話(或者是讀出一個句子):
“住進一個沒有命運也沒有浴缸的房子。”緊接著,他很高興地又重復了一遍。
“什么意思?”我扔下手上的雜志,仿佛看見了一個多么新奇的、發出光亮的玩具。
“住進一個沒有命運也沒有浴缸的房子。”
“這是哪里來的話?你想出來的嗎?”
陸寬指了指電視機,熒幕上是華特·迪斯尼的動畫片:“動畫說的。”
我不相信華特·迪斯尼本人或者他手下任何一個會把大力士海格力斯描寫成純良英雄的笨蛋畫工能編出這樣驚人的荒謬語句,于是我再問了一次,他依樣再答了一次,而且又高聲把那句子給念誦了一遍,在念到“浴缸”的時候特別咧開嘴笑起來。
這里面一定有誤會。也許為動畫作翻譯的家伙搞錯了,也許配音的說錯了,也許陸寬聽錯了。可是——這也是我想告訴你的,那個句子說對了:住進一個沒有命運也沒有浴缸的房子。
“好逃避人生的巨大與繁瑣。”這是我補充的注腳。
陸寬的媽媽是個名叫皮的好女人。這時她正坐在電視機旁邊的電腦桌前努力修改一個天曉得能不能拍得出來的電影劇本。她在聽見兒子大叫“浴缸”的時候也笑了,從老花鏡的框沿上方瞅一眼兒子,對我說:“他明明很喜歡洗澡的。”
“可是這個句子里的浴缸的確很好笑。”我說。因為命運太大而浴缸太小的緣故。
皮的外公有這樣一段小小的故事。當這個老人即將度過平生第九十個生日的某一天,他打電話給幾十個散居在外地的兒子、女兒、侄兒、侄女、外甥、外甥女……務期一網打盡。在電話里,他故意用非常低弱的音量告訴每一個孩子:今年不要大張旗鼓地為他慶生做壽。“生日那一天偷偷過去就算了,不要讓老天爺知道。”老人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還想趁老天爺沒注意的當兒多活些日子。
可是活著——一樁你即將面對的事,是一個多么復雜的工程。它包括太多無論是苦是樂是悲是喜的小零件,太過繁瑣,其中自然包括浴缸這種東西,還有洗澡這種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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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春:且看頑童認真時
鐘 華
近年來似乎鮮有臺灣當代作家像張大春一樣在大陸受到如此隆重的禮遇,余華、李銳、阿城、莫言、王安憶等著名作家紛紛為之“出動”,現身于他的各個讀者見面會以及講座中。
寫作是為了滿足“蒙騙”的快感
張大春的小說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啟了臺灣現代小說在形式上完足并真正專業的黃金時期。“張大春要做新節目了”“張大春要結婚了”“張大春現在隱居在龍潭了”“張大春做爸爸了”……每一則關于他的消息常常是被人們驚訝地傳誦,而更不用說他每一次新作的推出,都必然給臺灣文壇造成相當威力的震動和刺激。
“我差不多是在上世紀80年代決定了成為專業的寫作者”,張大春玩笑似的說,從事寫作竟是源于兒時一個“怪異”的愛好。“我小時候,大概五六歲的時候,就有這么一個怪異的習慣。當我在一個小胡同里,跟一個人幾乎并行走或者在他后面一點點的時候,只要走到可以拐彎的地方,我就立刻朝前猛走二三十步,接著再恢復正常的速度慢慢走。我總假想著后面有人回頭看到我時會想‘呵,這小子跑得真快!’我那時特別喜歡耍一點小技巧,‘蒙騙’完全陌生的人。我到現在也沒有求證過,到底當時有沒有人覺得看到了一個白袍小將一閃而逝。長大以后,自然不會繼續玩這樣的伎倆,所幸的是,我找到了小說這一行,繼續自己童年的樂趣——撒一點小謊,或者是耍一點小心機,讓我的讀者感覺驚奇或者新鮮,小小地給他們一點刺激。寫小說這項活動,逼迫我去想象別人是怎么樣去獲得這種驚奇、獲得懸疑的滿足、享受被愚弄的樂趣以及在最終明了那一剎那時的快感。”
也許正是因此,他一直在尋找小說各種好玩的、令人驚奇的樣式,就連臺灣著名作家朱天文也不得不感嘆:“我輩中有誰像他玩小說玩成那樣?認真又彪悍。說什么牽掛,他玩都來不及,像那個要航海到世界盡頭尋找金羊毛的大男孩。他一身好武藝,我是說,我輩中小說的工匠技藝部分有誰勝過他?小說如果堪稱一種專業、一門行道,則技藝何止是技藝,它自存這門行業的尊嚴和威信,想混是混不過去的。張大春的小說技藝如此輝煌,固若金湯標立在那里,一如特洛伊戰爭中打不死的戰士阿奇里斯。”
搶救一段家族的歷史
1957年在臺灣出生的張大春祖籍山東,從小便聽一生鄉音未改的父親講述家族故事、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化歷史,因此他很自然地從父親那里繼承了中國文化鄉愁。
1988年3月,張大春第一次來到大陸,從首都機場到城區,一路上看到兩旁的楊樹都是枯枝,天空灰蒙蒙好像有雪一樣。當他40多天后回臺灣的時候,在出租車上看到去往機場的路上楊樹都長出了翠綠翠綠的葉子,他的眼淚就掉下來了,“當時腦子里就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正好我的情境是反過來的,那種分明的季節轉變,讓我非常震撼”。也許在那時,他心里就埋下了日后要寫一部家族史的種子。
在大陸見到六大爺,張大春隨口說讓他把家族的老事兒寫出來。結果六大爺果然寫了70張稿子,寄給了臺灣的他。大概是7年以后,1997年2月6日除夕夜,張大春的父親意外摔倒,從此再沒站起。張大春說:“從那一天開始,我就想,我得搶救點什么。父親在病床上幾乎不能動彈,我只好通過跟他交談的方式讓他感覺過去的70年的生活,后來他連這些也不愿意談了。這時候,六大爺寫的家史漫談就別具意義了,我決定去尋找——我的父親他到底曾經是一個什么樣的父親。于是便有了這部《聆聽父親》。”
書中開頭這么寫道:“這是我開始寫下一本書的時候了,它將被預先講述給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聽——在巨大無常且冷冽如月光一般的命運輾過這個孩子之前;這個不存在的孩子將會認識他的父親、他的父親的父親,以及他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他將認識他們。”
從炫技到真誠
張大春一向強調自己是個小說工匠,既是工匠,必然是技藝高強,也必然會在自己的作品里炫技:語言、結構、天馬行空的想象……因此,“炫技”與“頑童”一樣,成為了評論界貼在他身上的另一個標簽。
然而在寫《聆聽父親》的時候,他卻一直在反復地告誡自己不要用技術,尤其是不要用成熟的寫作技術來寫作自己的家族史。作家阿城對這部小說的感覺是:“張大春以前的小說里‘勾拳’比較多,《聆聽父親》是‘直拳’式的作品,直接打到心臟。”
張大春也坦言,《聆聽父親》有一個腔調,給自己明明不存在的孩子說故事。1998年他開始寫作,寫了5萬字后孩子出生了。之后整整4年的時間,他沒辦法寫作。“我不能寫給一個明明存在而我還假裝不存在的孩子,為了努力克服技巧的那一部分,所以后來的7萬字,跟孩子說話的部分變少了,這是我最真誠的一本書。”
(選摘自《科學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