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虹霽,歷史學博士,博物館學碩士,南開大學博物館學專業畢業,主要從事古代歷史、孝子圖像的社會史與藝術中國的研究與寫作,出版作品包括《泰漢歷史地理與文化分區》、《當代西方博物館發展態勢研究》(合著)、《消失的黃金帝國》等。現為夏威夷大學訪問學者。
語言遺產的缺失是當代博物館的遺憾
中國有相當豐富的語言資源,在非物質遺產逐漸受到重視的今天,這些資源已經被看作是重要的文化遺產。然而,一直以來,這些語言資源/遺產并沒有得到博物館的重視。中國不僅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語言博物館,甚至這些語言資源/遺產情況以及相關研究的成果基本上沒有在當代博物館中得到反映,甚至博物館相關的法律法規也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忽略這些資源/遺產。或許因為中國有發達的文字書寫傳統(已經有不少議案討論建立中國文字博物館),或許因為語言的豐富性、場景性和富有變化,或許因為語言表述形式受限于博物館展覽等,中國博物館中有關語言的展覽少之又少,少量的展覽主要側重于文字展覽,語言部分依托文字的功能而存在,如民族文化宮1981年舉辦的“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字成就展”,當然這個展覽主要是以圖片和研究著作為主,基本上沒有語言的聲像資料。我們知道,語言與文字之間是完全不可相互替代的關系,這里無需指出作為藝術表現的語言表達,如各種口頭藝術,僅僅作為日常使用的語言也是文字所不可替代的。無怪乎,民俗學與神話學專家劉宗迪先生借莊子之語,表達出相對于語言“文字原是一張皮”(見《讀書》2003年第10期)。從當代語言遺產的角度來看,文字之于語言,的確僅僅是一張皮毛而已。
劉宗迪先生近年陸續發表的言論對“書寫”和“言說”的關系,有相當辯證的思考,敘述了這個貫穿了整個20世紀波及幾乎所有國際人文學科的學術公案,即對所謂“鴻溝說”和“連續說”,前者以社會人類學家杰克·古迪、古典學家埃瑞克·哈夫洛克等為代表;后者則以古典學家高夫、人類學家約翰·哈文森等為干將(參見劉宗迪個人博客《文一言因緣,剪不斷理還亂》2007年3月28日)。我們知道,甚至關于“書寫”本身在20世紀70年代成為歷史學、人類學不可回避的議題,“書寫”被定義為一種“文化”和“行為”,因之,人類學有關于“寫文化”(writing culture)以及“寫文化之后”(after writing culture)的理論,而歷史學則有關于“制造歷史”(making history)的討論。這些“理論”議題與博物館的“表述”理論(museum representation)基本同時出現,絕非偶然。
放下這些艱澀的學理問題不談,那么,是否是因為語言形式不適于博物館收藏或者博物館的展覽形式而沒有得到重視呢?答案顯然又是否定的。不僅國際上已經存在了為數不少的語言(類)博物館,語言作為重要的遺產內容和文化證據在西方許多國家的博物館中受到重視,而且隨著聲像技術的成熟,“聲音資料”早已成為普通博物館的收藏與展示的內容/對象。因此,語言遺產在博物館中被忽視,實在是中國博物館發展的一個重大缺失。
語言使用與語言遺產
漢語是中國使用人數最多的語言,也是世界上使用人數最多的語言,是聯合國六種正式工作語言之一。漢語是漢民族的共同語,中國除占總人口91.59%的漢族使用漢語外,有些少數民族也轉用或兼用漢語。現代漢語有標準語(普通話)和方言之分。普通話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典范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范。漢語方言通常分為七大方言:北方方言、吳方言、湘方言、贛方言、客家方言、粵方言、閩方言。各方言區內又分布著若干次方言和許多種土語。其中使用人數最多的北方方言分為北方官話、西北官話、西南官話、下江官話四個次方言。除漢族外,中國55個少數民族約占全國人口總數的8.41%。除回族、滿族已全部轉用漢語,其他53個民族都有自己的語言,有些民族許多人轉用或兼用漢語或其他民族語言;有些民族內部不同支系還使用不同的語言。普通話不僅是漢民族共同語的標準語,也是中華民族的共同語。
根據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2004年12月26日公布的《中國語言文字使用情況調查》,目前全國31個省、自治區和直轄市以及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能用普通話進行交際的人口比例為53.06%,能用漢語方言進行交際的人口比例為86.38%,能用少數民族語言進行交際的人口比例為5.46%。平時書寫時使用規范字的人口比例為95.25%。掌握漢語拼音的人口比例達到了68.32%。這是國家推廣普通話和漢字標準化五十多年來的成果。
語言文字標準化的重要性無須諱言,關系到國家的統一、民族的團結、經濟的發展、社會的進步,是一項涉及面廣、影響深遠的社會公共事務。1958年2月11日,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通過決議公布《漢語拼音方案》。中國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各民族一律平等”的原則,一貫堅持語言平等政策,積極維護語言的多樣化與和諧統一。《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區域自治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等法律以及其他法律法規,共同確定了各民族語言文字平等共存,禁止任何形式的語言歧視,各民族都有使用和發展自己的語言文字的自由,國家鼓勵各民族互相學習語言文字,國家堅持推廣普通話,推行規范漢字等基本語言政策。同時,在民族地區國家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財力,并且在民族地區普遍推行“雙語教育”。
2001年1月1日,中國正式推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以法律的形式確定普通話和規范漢字作為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地位,規定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使用范圍,有利于促進現代經濟、科技和社會的發展,有利于促進地區間、民族間的交往交流,有利于普及文化教育、發展科學技術。一個國家,在語言文字方面能夠立法,是一個國家文明程度的反映。但是,中國的這部法律距離新中國建立的時間卻整整遲到了50多年。雖然如此,這項工作第一次確立了普通話和規范漢字作為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法律地位,標志著中國的語言文字規范化、標準化工作開始走上法制的軌道,進入一個新的發展時期。
翻開1987年和1990年出版的“中國語言地圖”,中國56個民族的語言使用情況一目了然。過去,我們認為,中國共有80種以上的語言,約30種文字。從這些數字看,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國的相關權威部門對于中國語言資源的掌握還有不少盲點。根據2008年1月出版的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語言學家孫宏開等主編的《中國的語言》一書,中國56個民族共有漢藏語系、阿爾泰語系、南亞語系、南島語系、印歐語系、混合語等六種共計129種語言。這是中國語言狀況面向世界的首次公布,它比較全面地反映了中國學者和語言工作者歷經數十年在語言調查、研究與搶救工作上的成果。所以,本書出版后受到政府以及各界的廣泛關注和好評。同樣,根據這項最新的研究成果,中國的語言資源正在面臨空前沖擊。據稱,在129種語言中,有一百多種語言是已經瀕危或正在走向瀕危的。其中,已經瀕危的21種,邁入瀕危的64種,臨近瀕危的24種,沒有交際功能的8種。在這些語言中,有的使用人數已不足千人。根據調查,目前僅有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會講仫佬族,而滿語、赫哲語、蘇龍語、仙島語等使用人數都不足百人,這些都屬于“瀕危語言”。
語言調查是一項國家戰略
中國歷來重視對語言特別是方言的調查與整理,秦始皇的“書同文,車同軌”的統一政策,實際上也包括了相應的“標準語”政策。自漢代以來方言作為民俗事項被記錄和研究,并且寫入“正史”。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進行的大規模的少數民族語言調查和20世紀80年代進行的“三套民間文學集成”,更是累積了異常豐富的語言資料。
歷史上的語言調查
兩千年前的中國西漢時期,一位名叫揚雄的著名文學家和語言學家,在經過近30年的努力工作后,終于收集和整理出了一部方言比較詞匯集——《方言》。這是一部系統記錄漢語詞匯在地理上的差異的著作,全稱叫做《鞘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共收錄了九千多個字,也被視作中國乃至世界上第一部方言著作。事實上,揚雄并不是最早意識到中國語言多樣性資源的人,他在有關這部作品的說明中明確指出,他曾經得到蜀人嚴君平的周秦方言調查資料一千多字殘編,還傳習了臨邛人林閭翁孺的編輯體例,在利用這些前人留下的資料的基礎上,揚雄繼續進行廣泛的方言調查,他所調查的對象主要是當時從各地到首都來的知識分子和士兵,最后對調查資料進行系統整理后成書。揚雄也并非中國歷史上最早注重方言調查的人,因為設立調查方言的專職官員,并將調查記錄的方言材料收藏保存的制度在周代就已形成,只是由于戰亂等原因,這些調查材料后大多散佚,以至于西漢末年的《方言》成為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最早的語言調查記錄。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揚雄等所關注的只是漢語“方言”的區域性特點和布局,這個格局在今天的中國已經形成為以官話、吳、贛、湘、閩、客家、粵等為代表的七大漢語方言區。而作為一個多民族的國家,中國還有著漢語言以外的豐富多彩的少數民族語言遺產。對于這類語言資源的存在與發展狀況,中國政府相關部門曾組織學者進行過大規模的調查和研究,即通過實地調查,記錄現實語言材料,搜集文字和口頭的社會歷史資料,對少數民族語言進行綜合分析。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少數民族語言調查
從1950年至1955年,中國學者先后對西南、中南、西北一些省區的壯、布依、水、苗、瑤、彝、傣、傈傈、景頗、哈尼、佤、蒙古、維吾爾等民族的語言進行了初步調查;1956年以后,中國又組織了7支少數民族語言調查工作隊,共約七百多人,分別對分布于15個省、自治區的壯、布依、侗、水、傣、彝、毛南、仫佬、苗、瑤、畬、藏、羌、土家、白、哈尼、傈僳、拉祜、納西、景頗、阿昌、仡佬、佤、蒙古、達斡爾、東鄉、土、保安、維吾爾、哈薩克、柯爾克孜、烏孜別克、塔塔爾、撒拉、裕固、錫伯、赫哲、鄂溫克、鄂倫春、塔吉克、京等42個民族的語言進行普查。
1960年以后,中國繼續在以往的基礎上進行調查,進一步擴大了調查范圍,對全國大部分地區少數民族的語言情況有了比較完整的認識。在這些調查的基礎上,“中國少數民族白皮書”系列陸續出版,到20世紀80年代后正式統一由民族出版社出版了“中國少數民族語言簡志叢書”。
除了專門的語言調查外,中國歷史人口普查也都將語言使用情況作為一項重要內容,其中1953年7月1日、1964年7月1日、1982年7月1日、1990年7月1日、2000年11月1日進行的人口大調查統計了系統語言資料。2004年,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組織全國的民族研究和民族工作者,啟動了聲勢浩大的少數民族“五種叢書”的修訂工程,“中國少數民族語言簡志叢書”是其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項工作主要由羌語研究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研究員孫宏開先生負責,集中了民族語言研究的當代精英的共同力量。這一工程期待通過對以往調查成果的補充修訂展現中國少數民族語言資源的最新狀況。不日,這項新成果即可面世。
作為非物質遺產的語言遺產與博物館的新世紀
我們知道,保護少數民族語言的任務異常艱巨。在許多民族研究機構都設有中國少數民族語言資料庫,專家借助最新的技術手段記錄存儲現存的少數民族語言資料,目前這一工作已經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成果。但是,由于語言是一種動態發展的資源,在新的語言資源被發現的同時,也不斷有走向瀕危的語言失去其使用的功能和意義。因此,像過去那樣僅僅依靠語言學研究機構是不夠的。
就少數民族語言來說,在中國55個少數民族當中,人口在10萬人以下的“人口較少民族”共計22個,這些人口較少民族在全球化和世界經濟一體化浪潮下,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語言使用問題。2006年2月12日至3月16日,第一次全面反映中國非物質遺產狀況的大型“中國非物質遺產保護成就展”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展出,展覽使用“博物館語言”以兩千件實物、兩千多幅照片全面介紹了中國非物質遺產保護的成果,向世界展示了中國非物質遺產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在這次展覽中,有關語言遺產以及語言調查、研究和出版等方面的內容占據了相當大的比例。這次展覽是中國語言遺產的首次全面集中展示。在這些涉及語言的部分中尤以少數民族的語言遺產最為引人注目,如生活在云南省西雙版納的景頗族和基諾族,都有使用“樹葉、花草”來“書寫”情書的習俗,展覽中的“樹葉情書”引起了幾乎所有參觀者的興趣。
按照國際學界關于非物質遺產的定義,非物質文化遺產包括口頭傳統和表述,包括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媒介的語言;表演藝術;社會風俗、禮儀、節慶;有關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識及實踐;傳統的手工藝技能。因此,語言在非物質遺產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次具有標志性意義的展覽雖然不是一個常規的博物館展覽,而只是一個帶有一定新聞事件性質的“臨時性展覽”,但是它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展出具有非凡的意義,它表明博物館是收藏、研究、展示非物質遺產的機構。在21世紀,博物館必將承擔起語言遺產研究、保護、傳播、教育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