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關于散文體性的幾個問題
散文屬于審美性文章,藝術追求極切。隨筆和小品也是審美性文章,甚至把其算作散文也可以。不過散文畢竟還是散文,它有自己的體性。
凡大家的散文,凡散文的名作,必琢磨其文字,融化其知識,流通其文氣,設計其結構,以成風格。提升散文的質量,這幾個問題不能不思索。
文字
語言接于耳,更宜于說話,文字接于目,更宜于寫作。語言與文字固然血肉相連,不過其功能,還是各有偏重。
文言一變為白話,散文的語言就露出一副俗相:隨便和粗糙。文字欠煉,作品難免乏味。豐厚不存,蘊藉不足,沒有風雅和經典。毛澤東,周氏兄弟,林語堂一流,盡管也以白話寫作,然而由于深具古漢語的修養,文字既平素又潤澤,不失現代漢語寫作的成功。遺憾繼承者少,超越者無,而且每況愈下,于今為荒。現代漢語的寫作,能否出現孔子玉一般的溫潤,孟子水晶一般的明銳,莊子海一般的恣肆,陶淵明山一般的渾然,蘇東坡泉一般的涌流,似乎是一種考驗。當然,文言文幾千年,白話文才幾十年,苛求不得。不過文言有其長,白話有其短,翻譯體語言有其惡與劣,不能不察。
散文語言除粗糙,改隨便,應該攬文言之芬芳融入白話。誦古漢語之著,并駐于胸,想見圣賢,可以得其精華,以資現代漢語作品的遠奧和壯麗。除粗糙,改隨便,還應該詞必心出,言必由衷。目所觀,耳所聞,鼻所嗅,舌所味,肌所觸,靈所動,最能準確和最能鮮潤表達的,也許只有一個文字。發現如是文字,是作家的天職,揀選如是文字,是作家的水平。不這樣,散文的語言便不能標致。
中國素有講究語言藝術的傳統。賈島的推敲之舉,杜甫語不驚人死不休之志,魯迅刪繁為簡之方,無不是啟示。
實際上孔子早就有其教導,他說:“言之不文,行而不遠!”
知識
今之散文,有一路專以歷史為材,當然滿是知識。我也有集子一二,走古跡,嘆古人,念天地之悠悠,遂為論者歸為這一路。不過我所謂的知識,不是這種歷史散文,或文化散文,也不是拙笨的掉書袋。
舊體詩詞的寫作,有用事之法,就是對典故的援引,以增加表達效果?!瓣愅跷魰r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贝嗽娪械涔??!皶迡D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贝嗽娨灿械涔?。李白本是性情之人,不援引典故完全可以長吟成篇,不過他還是要用事。這不僅僅是寫作的習慣,而且用事確實會使作品變得豐厚。
給散文注入知識,其意思仿佛舊體詩詞之用事。如果僅僅由自己抒發,一個角度,那么散文就難免平淡,單薄,或怪,滑,甚至陷入嘩眾取寵之地。過分表達,也有強加之嫌。境界要宏闊一點,情味要深長一點,思想要沉遠一點,妙用古人之事跡,化用古人之句子,顯然是一個策略。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梢哉{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
孔子云:“何陋之有?”
劉禹錫若不用諸葛亮和楊雄之事,若不用孔子之大言,那么其作品便可能只限于表達自己的生活情趣,最多不過反映了封建士大夫的一種清高而已。典故之援引,作品頓然升華,因為它有了邦國與仁愛的精神符號。文學是一個系統,給作品以適當的知識,不但會使作品元素增加,信息密集,也會使斯作品進入文學的傳統之中。往往是這一傳統的背景,斯作品便顯得高出一籌。
人皆可以寫作,然而惟有熟悉文史哲并以其知識養其作品的人,才可能緩朽或不朽。
文氣
曹丕說:“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他還評價孔融文氣高妙,徐干文氣舒緩。
曹丕以后,文氣之論,流行千古。劉勰,韓愈,程氏兄弟,顏之推,姚鼐,無不有所體悟,并指導自己的寫作實踐。遺憾唯物主義出世,中國人有一度怕有唯心主義之嫌,文氣理念便漸漸偃息。
即使沒有文氣之論,作品也會充之以文氣,因為文氣原是存在的。當然,把作品固有的一種現象高度概括,進行提煉,呼之為文氣,并以文氣檢測作品,從而促進作品有氣韻,有氣調,盈而不癟,靈而不木,豈不是有大益于藝術的發展么?
我以為,文氣是貫注于作品及文字之中的一種生命節奏,發自個性,補于修養。
閱今之散文,由于文氣短缺和虧損,作品便常常成了文字列隊或堆積,軟若骨碎,僵若挺尸。有的文氣濁,穢,陰,邪,下,貧,俗,美丑不分,貴賤不辨。文氣的清,凈,陽,正,高,盛,雅,既要調,又要育,調是求諸內,育是求助外。
文章之道,也是隨時世變化而行藏的吧!中國要好詩,上天重抖擻!
結構
散文固然能隨物賦形,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不過它并非不要結構。什么是結構?王羲之指出:“結構者,謀略也。”
散文的結構顯然關乎三個方面:一在謀篇,就是策劃如何開頭,如何結尾,如何安排主體。目光要透,思路要全,否則修修補補,必然疙疙瘩瘩;二在分段,就是調控虛實,有所斷續,以順利過渡;三在詞法,就是尋找最適合最恰當的文字,以組成最簡潔最神奇的句子。
劉勰認為首唱要榮華。沈德潛是清代飽學之士,研究結尾頗有心得,曾經總結有三種方法:放開一步,巖出遠神,本位收住。今之散文作家,也未必要效仿過去的結構之法,不過有結構意識,并對結構反復考慮,十分需要。也許有結構,作品才能兩翼遠飛,三足久立。
二、關于散文的三個提升
我從事散文寫作二十年有余,自覺收獲不大。有一個問題應該清楚,但我卻一直沒有深究,就是中國的散文藝術現在到底處于什么位置,否則身在山中,往往橫看成嶺,側看成峰,甚至高低錯落,一片茫然,而茫然則無益于大的進步。不過要明白也很難,因為它源流深遠,派別繁盛,既浩浩蕩蕩,又旁逸斜出。也許將中國的散文藝術置于中國文化思想的背景之下,便能顯出其清晰的軌跡。然而這樣考慮是否科學,是否有一點新意,我并不自信。
我把散文藝術的發展分為三個階段,一是禮崩樂壞之后的百家爭鳴階段,二是獨尊儒術之后的文以載道階段,三是文學革命之后的人的文學階段。
百家爭鳴階段持續五百年左右,產生了一批偉大的散文作家,當然他們也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哲學家,甚至首先是思想家和哲學家,孟子、荀子、莊子、墨子、韓非子、李斯、左丘明、公羊高,皆是也。這一批散文作家在表達其思想之際,開始創設了散文這一文體,重要的是,他們展示了自己的宇宙觀和價值觀,并為中國人的性格與心理定下了基調。作品生氣勃勃,無拘無束,充滿了瑰麗的想象和新鮮的比喻,有感情,也有趣味,盡管藝術上顯得質樸,甚至粗莽。中國的散文藝術,始終有兩種風格成為主流,飄逸和深刻,我以為,這兩種風格實際上發軔于百家爭鳴之際,代表者應該是莊子和韓非子,而這兩個人則為我特別喜歡。
文以載道階段持續兩千年之久,散文作家甚眾。他們完善了散文這一文體,并在藝術上達到了嫻熟而圓潤的程度,甚至推向了頂巔。然而這一階段,由于以封建倫理綱常為意識形態,作家的思想受到禁錮,多是代圣賢立言,并以忠孝為主題。當然這一批作家,也有能掙脫其時代束縛的,從而閃爍出了個性的光芒。他們有我所喜歡的司馬遷、王羲之、陶潛、蘇東坡、洪邁、朱國幀、李贄、袁宏道、張岱。我最為景仰和最為推崇的是司馬遷與陶潛,還有蘇軾。遷的作品憂深恨長,浸淚滴血,蘊含生命的體驗,而潛的作品則以淡泊抵抗著黑暗造成的苦悶與壓抑,味純而厚,軾則自然瀟灑。
人的文學誕生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遺憾的是,它只進行了二十年左右的時間就遇到了戰爭風暴,隨之拐彎而去,不過它仍然構成了散文藝術的寶貴遺產。人的文學,主要吸收了西方文化思想所主張的人性和人道的原則,從而使中國文學的觀念得以徹底改變。其標志是,它開始關注婦女,并出現了愛情,還對中國傳統的文學進行了尖銳的批判,尤其是批判了它一貫提倡的封建道德。白話文的寫作,顯然是人的文學的巨大創造。它從老邁且習慣成自然的文言文脫穎而出,文體是全新的。當然,白話文也揚棄地吸收了已往文言文的成果。雖然人的文學時間很短,可它的收獲卻極豐,若允許按我的嗜好計其作家,那么有魯迅、周作人、冰心、朱自清、郁達夫、梁實秋。我要再三指出,人的文學是散文藝術發展的大路,可惜它先是因為戰爭風暴而拐彎,后是因為服務于政治而沉寂。我還要強調,人的文學必須復活,并要繼續進行下去。
實際上中國的散文藝術,現在就處于人的文學的復活過程,而且它顯然在沿著人的文學的大路行進,盡管有時候是自發的,有時候是自覺的。散文藝術能夠回歸這樣一條大路,應該是一種幸運。當然,僅僅回歸于人的文學遠遠不為勝利。我的意思是,散文藝術還存在著缺陷,它的文體仍在完善之中,藝術上仍顯得隨便和單調,它尤其需要新的文化思想注入。也許只有出現一批新的偉大的散文作家,才能證明中國的散文藝術得到了新的發展,不過現在尚沒有出現。
散文藝術要產生質的飛躍,應該有三個提升,一是從生活感受向終極關懷提升,二是從質野之作向美之品提升,三是從通用話語向個性魅力提升。散文僅僅表現至情至性是不夠的,甚至表現出了某種高大境界也還不夠,因為人類飽經滄桑,大愛和大恨已經見得多了,但人類的困惑卻依然在,痛苦也依然在,而且不能保證前途是光明的,所以散文要有終極關懷,就是應該關注一些根本問題,并探問彼岸世界,增加形而上的含量。我以為,散文是可以擔當這個任務的,也有其能力。遺憾的是,現在的散文多是生活感受。散文可以敘事,可以繪景,尤其宜于抒懷和闡理,當然也能把這種種成分雜糅調和。然而散文的使用價值不是主要的,它不僅僅為宣泄感情或表達觀點而存在,不僅僅為敘事和繪景而存在,否則便會由于它只注意內容而弄得很粗,弄得形式很簡陋。非常有必要使散文成為美之品,從而可以欣賞和玩味,并產生愉悅之感。遺憾的是,現在的散文多是質野之作。不化古漢語語言,不提煉口頭語言,不超越現代漢語的范式語言,便往往流于通用語言,而通用語言之中極為拙劣的則是翻譯體語言。當然,沒有獨特的發現和獨特的感悟,也只能以通用語言操作。很顯然,要使散文有個性魅力,除了有獨特的精神之外,應該還有獨特的語言,甚至一字一句都要強烈的個人化的氣息:虎的氣息也行,狐的氣息也行,唯要避免非驢非馬的氣息。遺憾的是,現在的散文多是通用語言。
散文的三個提升,要求作家學者化,不過僅僅學者化還是不夠的。作家學者化是王蒙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提出的,當時比較活躍的一批作家皆有生活資源,但知識資源卻很是缺乏,王蒙的呼吁當然必要而及時。問題是時代已經變了,時代有了新的要求,而且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在文學史上,凡杰出的作家,都是思想者,所以,我以為作家不但要學者化,還要思想者化。把知識和體驗進行物理變化并不難,難的是使知識和體驗作化學反應,而化學反應則是產生新的見解的途徑。當然還有文史哲的打通,它也有助于作家的思想者化。